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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往心里流

2009-06-11王明韵

延安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母亲

王明韵

无意间的一瞥,我看见月光惨白,从窗前逃一样一晃而过。我平静地看了一下钟表,凌晨三点。又是一宿没睡,以前我说过我是属猫头鹰的,现在我果真成了只猫头鹰。已经3天3夜没睡了,吃安眠药、扎针,昨天医生还给注射了冬眠灵,还是没有一丝睡意,头晕脑涨,想什么忘什么,我一下子理解了那些患忧郁症的人,自杀的人, 寻死觅活的人。

妻子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她也太累了。我睡不着,她也睡不好,生怕一觉醒来,我去了那个世界,伸手再也摸不着我了。我又瞥了一眼窗外,想再看一眼月光,什么也没看见,我微微闭上眼睛假寐。这时,我听见了一个声音,走廊里似乎有人在问:王主任住几号病房?王主任就是我,我那时在一家煤矿做办公室主任。

我捅了捅妻子:好像有人找我。妻子睁开眼愣了愣说,还没睡,又出现幻觉了吧?她正劝慰着我,走廊里的声音又响起了这下我听得清清楚楚,是我哥哥的驾驶员老赵的声音。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起来,头发也全竖了起来。哥哥在离矿上80公里的外地工作,他的司机这时候找我有什么事?况且哥哥下午刚来医院看过我,是知道我的情况的;妻子也听到了是赵师傅的声音。她披衣下床,拉开房门,果然是赵师傅。我一把握住他的手,家里出什么事了?赵师傅说:王叔出事了,脑溢血,正在抢救。他说的王叔是我父亲。下午母亲、兄弟姐妹来看我,父亲还打来电话说,他明天再来,怎么会说出事就出事了呢?妻子把我扶上了车,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停地流泪,三个人坐在车上谁也不说一句话。

只有40分钟的路,很快就到父亲家了。在小巷子入口处,弟弟拦住了我。

不等我开口,这么多年很少流泪的弟弟就紧紧抓住了我,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他说,哥,爸爸去世了……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到父亲身边的。亲人们都到齐了,我是最后一个到的人。我摸摸父亲,他的身体已经冰凉,再也没有一丝温度。我放声痛哭。哥哥阻止了我,他说,明韵,母亲在南屋,还不知道,你不能哭,母亲会受不了的。他劝着我,自己却忍不住哭了起来。一屋子人低低地哭成一团,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把这一噩耗告诉母亲。

弟弟说,父亲突发脑溢血,他是第一个赶到的,母亲给他打电话,他衣服没来得及穿就给医院打电话。救护车是和他同时到家的,但还是晚了。只40分钟,父亲就走完了一生的路。一生,从生到死,40分钟。生命的灯盏,被不知哪来的风一下子吹灭了。

天很快亮了。得到父亲去世消息的远亲近邻,纷纷向母亲家走来,再瞒母亲也瞒不住了。而事实上,母亲心中有数。弟弟妹妹把她扶离父亲那一刻,父亲和她已是阴阳两界了。但此刻,母亲还是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我们排成两队向母亲的房间走去。一队是我们兄弟姐妹,一队是我们的儿女。推开门,一句话也没有,我们齐刷刷地跪下了。母亲明白了这一切,她只哭了一声就昏厥过去。我们摇着她,呼喊着她,掐人中,掐虎口,直到她醒来。母亲没有再哭,她对我们兄弟姐妹说,你爸命苦,不会享福,谁也救不了他。她说,我有两句话要求你们,在单位工作都有点小权利,不要犯错误;第二句话是不要喝醉酒,太贪酒伤身体。我就这两句话,你们看这些孩子多好多懂事,一家大人孩子平平安安地比什么都好。她拉住我的手说,明韵,你身体不好,在住院,不是你爸去了这样塌了天的事是不会喊你的。我知道你是孝子,但不许你守孝,这点要听妈的话。她又对我妻子和孩子说,照顾好他,他身体太虚弱了。我想说句宽慰母亲的话,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流泪。母亲一边给我擦泪,一边转过脸去流泪。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要我把她扶起来。她说,还有一件大事,你的外公外婆马上就要来了,你爸去世的事一点也不能漏,不然会要二老的命,她又对孙子孙女说,你们的老太爷要问你爷爷去哪里了,你们就说去新疆了。能记住吗?孩子们点点头。于是,一家人强吞泪水,商量着怎样才能把这一消息瞒过两位已到风烛残年的老人。

外公外婆说来就来了。外公外婆一直住在乡下,不是我们不孝,无论是他的儿女还是我们这些孙子辈的,都愿意孝敬他们,把两位老人接到家中尽尽孝道。但外公坚持哪也不去,他说他离不开那块土地,一离开了心里就空空荡荡的,总惦记着庄稼和牛羊。其实呢,我们猜得出,我有个舅舅在乡下以种地为生,他是心疼舍不得离开呢。在我们的软缠硬磨之下,外公最后答应,每年冬天再到母亲家过一段,春节过后大地春暖时就回去。我们都盼大雁南飞时,外公外婆到母亲家小住。

外公是在快晌午的时候和外婆一起到县城的。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外公就发觉有些不对劲。他冲着我妈说,闺女,你是不是病了,咋这么瘦呢?外婆也看着我说:明韵,你的脸色咋也这么难看,眼怎么都肿了?我和母亲强颜欢笑着,答非所问。

中午这一顿饭是最难吃的。嫂子和妻子、弟媳、小妹在烧饭,哥哥弟弟在准备碗筷,我在蜂窝煤炉子旁温酒。外公最爱吃的有两道菜:花生米和红烧肉,只要有这两道菜,其他的菜都可有可无。外公爱喝酒,中午晚上每顿3杯,一年四季不断,但从不贪杯。一家人还没有从悲痛中缓过气来,就必须在脸上堆积笑容,那笑比哭还难受。斟满酒,外公外婆几乎异口同声地问我,你爸呢?又冲着我女儿说,去喊你爷爷一块吃。天,这怎么办,到哪里去喊啊!我几乎就要号啕大哭了。我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我爸他出差了。外公端起酒杯抿了抿,出差了?这么大岁数还往外跑,钱够花不就行了吗,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也该歇歇了,去哪里了?女儿茜茜一旁搭讪道:去新疆了。外公不再说话。只是闷头喝酒,我看出他脸上有一丝不快。妈妈始终不敢坐下面对二老,一会佯装端菜,一会佯装接电话。外公不高兴了,他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说,你爸不回家,你妈不上桌,明天送我回乡下吧!我就喊,妈,快过来!我看见母亲躲进了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走过去我说,妈,不能哭呵。可是我也控制不住,抱住母亲也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母亲不哭了。她说,孩子,咱们都坚强些,一切都要面对,我们去陪你外公外婆吧。

午饭过后,我说,外公外婆,路上累了,你们休息一会吧。外婆说,人老了觉少,晚上都不睡,白天哪能睡得着。唉,明韵,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昵?我说最近病了。我本来不想说,可是过一会护士要来给我输液,我是无法瞒住她的。外婆说,你外公最疼你,看不得你受罪,一想到没能给你治好耳鸣就直掉眼泪。我说,没事,都这么多年了,早习惯了。正在和外婆说话,护士来了,她的白大褂上落满了雪花,她说,下雪了,鹅毛大雪呢!我看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的雪,已经在地上铺下厚厚的一层。护士说,你要节哀,不要太悲伤,这对你的治疗不好。我怕外婆听出了什么,连忙说,外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要是明天来,这大雪可要封路了。正在说话间,外公来了,他把旱烟袋在门框上磕了磕,走到我的床边坐下问,耳朵还叫得厉害吗?看你眼睛红得

像兔子眼睛,几天没睡了?我撒谎说,昨晚睡了一觉,很香,一觉睡到天大亮。外公说,你睡吧,我看着你睡。我闭上眼睛,泪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我用被子蒙住头。若干年前,差不多8岁的时候吧,外公的母亲去世,一家人忙着奔丧,我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没把我这个出疹子的孩子当回事,结果感染了病毒,小便解不下来,脸憋得像个紫茄子,眼看着活人要叫尿憋死。也是11月,大雪封路堵门,寸步难行,外公找了几个力气大的中年男人,硬是用板床深一脚浅一脚地把我抬到了一个离家120华里的南关医院。病房里先我住着4位小朋友,排队似的死,一天一个,第5位就是我了。昏迷了几天几夜,一天早晨,我突然睁开了眼睛,看见外公在哭一用嘴咬住棉袄袖子使劲地哭着,满脸都是泪水,他已接到我的第二次病危通知书。医生说,治也是疼死他,不治也是死,就让他这样在昏睡中死去吧。外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母亲又在住院,他不知怎么办,只有死死地抓住我,一刻也不敢松手。我伸手去给外公擦眼泪,外公再也控制不住了;那个冬天冷呀,钻心地冷,彻骨地冷,骨头缝里都冷!我被抱出医院后,外公把他的破棉袄脱掉铺在地上,让我躺在上面。他要去排队去为我买一碗羊肉汤,让我喝得暖乎乎地送我上路。可我只喝一口,就吐了出来。那天,当那位在病房里打扫卫生的“右派”好人,用100多根银针让我起死回生,外公在冰天雪地中向他的恩人下跪,跪成了一尊比汉白玉还洁白、还坚强的雕像……

我在被窝里泪如雨下,尽管竭力控制着,外公还是发现了。他掀开被子,把一条毛巾递给我,孩子,想哭就哭吧,憋着难受。他摸着我布满刀疤的右耳朵说,外公不能给你治好了,这耳鸣能长在外公的耳朵上就好了,外公不能代你受罪,唉……外公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这耳朵,我怎么说呢,一个小小的胆汁瘤,一个小手术,一个三刀两锤子就能解决的问题,一个千分之一的失败概率就降临到了我身上。耳朵响得像虫鸣,像口哨,像蝉夏日里无休无止的嚎叫。手术失败了,是医疗事故,医院要处分那位五官科女大夫。外公却为她求情,算了吧,你处理了她,这孩子的病也治不好了。她是医生,一辈子还救助过很多其他病人呢。外公常去看望这位大夫,直到她去世,外公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去看她,一是看看有什么好办法再救你,二是怕她太自责,她也是快70岁的老人了……

一天三顿总是要吃饭。一到端碗的时候,外公就唠叨,你爸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去这么久,眼看年关就到了,咋就不回家呢,钱挣多少才是多呀!我说,过几天就来,在要帐,帐难要呢。母亲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帐难要,这年头欠帐的是爷爷,要帐的是孙子;外婆则是一言不发,她似乎对所有的事情一无所知,又似乎早已明白了什么。又到了晚上,三杯酒下肚,外公的话多起来,他说,帐要不上来别要了,钱是人挣的,新疆那地方乱呀,别被人给害了。我说不会,爸当过兵,建设兵团有很多战友,会照顾他的。外公说,你爸脾气倔,别跟人干仗,硬干要吃亏。见外公老是提到我父亲,我就寻思着绕开话题。这时女儿跑了进来,手里拎着录音机。她说,来,老太爷,这里面有刘兰芳在说评书《岳飞传》。她边说边打开,刘兰芳抑扬顿挫的声音悦耳动人。外公外婆听得入神,便不再提我父亲的事。女儿看着我,一脸的得意。外公说,这个话匣子能送给我吗?女儿说,当然能。外婆夸奖道,这丫头就是懂事。

父亲刚刚辞世,问候的人络绎不绝,问候的电话络绎不绝,母亲和亲人的泪水一直在眼里转来转去,转来转去又不敢流淌出来,只有强忍悲痛,再一一咽回肚子里。特别是母亲,晚年丧夫,没了伴,心里的苦深深的,怕老人知道,怕儿女伤心,一旦躲过家人的视线,就一个人偷偷地哭起来。那天清晨,她无意间看见了父亲带着孙子孙女在河堤上玩耍的照片,不禁悲从中来,一个人在卧室里哭得天昏地暗,柔肠寸断。不知啥时,外婆悄悄地走进来了。外婆说,闺女,你爹糊涂我不糊涂,家里出什么大事了吧?你看你瘦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给娘说,娘顶得住。其实后来我想,外婆已猜出是我父亲出事了,她也怕,她也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母亲说,娘,啥事也没有,是生意上的事,帐要不上来,银行催着还贷呢。再不还钱,就要拍卖房子,我心里急。外婆将信将疑,又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母亲的房间。

有评书陪伴外公,外公安静了许多。他像个爱看动画片的孩子一样专注于刘兰芳的声音,还说录音机是个好东西,能说能唱,要能再见人影儿就好了。女儿用刘兰芳的评书转移了外公视线的事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又给他借来了大鼓书的磁带,外公听得津津有味,还夸我用心、孝顺。一连多少天都相安无事。又是周末,大哥从单位回来,他带回了外公的化验结果:肝癌晚期。黑云压城的天空刚刚露出一点亮缝儿,顷刻间又阴云密布了,这阴云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弟弟说,瞒着母亲和妹妹,母亲再也承受不起任何打击,而妹妹又无法掩饰住自己。我说,也只有这样了,瞒一天是一天,直到瞒不住再说。哥哥带回了卤菜,晚餐很丰盛外公说,浪费,三个菜都吃不了,吃了不疼丢了疼,你们是没过过苦日子。外公好酒,也懂酒,一杯热酒下肚,他说,这酒是好酒。哥说,是茅台,300多块一斤呢!外公说,乖乖,够咱在乡下一家人买一年的油、盐和猪肉也用不完,这一杯值几十块?哥说,是朋友从贵州带来的,又不天天喝,另外一斤也孝敬你。外公说,我有老白干就行了,这瓶留给你爸喝。一家人正在有说有笑,一提到父亲,心中立刻不安起来。我说,少不了他的酒,逢年过节都给他买好酒。外公说,明天给他拍个电报,加急的,就说我让他回来,钱不要了。我说我明天就去邮局拍,让爸回来过春节,外公这才不纠缠。

第二天,护士刚给我挂上盐水,外公就说,今天别忘给你爸拍电报,我想见见他。这本是一句正常的、平常的话,但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外公似乎知道了自己病得很重,去日无几,想念亲人的滋味更是与日俱增。快到中午时分,护士帮我起针,我正要佯装去邮局拍电报,妹妹叫住了我,她哭着说,哥,外公是肝癌后期,妈也知道了,是舅妈无意中说漏嘴的。天呐,这可咋办,母亲孱弱的身体能承受得了吗?我是说她此时已是身心俱焚,哪里还受得住再失亲人的打击!我有点怪保密工作不严,怎么竟漏了风声?我说,妈呢?妹妹说,你别去找她,妈以为你还不知道,知道你最疼外公,不让告诉你呢!老天爷,屋漏偏逢连阴雨呵,我再也阻止不了自己,一路狂奔到西河大堤。一个人面对着苍天、河流和一望无垠的大旷野,失声痛哭着,把多少天来、多少年来积郁在心的悲伤、委屈、苦痛和不安一股脑儿全哭了出来,直哭得身子发软,轻飘飘地瘫倒地上。

我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守着我。母亲说,明韵,你是个男子汉,坚强些,不能再添乱了,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我说,是,妈妈,我知道,我认命,我们回家,不能呆在医院,回家去陪外公外婆。我们回到家里,我一眼

瞅见外婆在向弟弟的儿子赫伟问话,外婆问:赫伟好乖,从来不说谎,告诉我你爷爷昨了?赫伟摸着头,左顾右盼不知说什么。我女儿比他大几岁,慌忙接过话题替他做了回答。她说,爷爷去了新疆,过几天就回来。外婆说,这一家大人孩子都是地下党,个个都瞒着我。她冲着我问,明韵,你说实话你说你爸去要帐了,可家里他的衣服、鞋子、平常穿的用的咋一样都不见了。我一时语塞,在我们老家,人死了生前用过的东西都要烧掉。仔细的、一直在怀疑中的外婆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那一刻,我差一点就要扑到外婆怀里,声泪俱下地告诉她,爸爸走了。可是,我不能,我知道这句话一旦出口,两位老人,尤其是外公恐怕连一天也熬不过去。我不敢想象那样将会是什么样的灾难。我说,外婆,你别疑神疑鬼的,我刚去邮局给爸拍完电报,这几天车票难买,他下个星期就回来。外婆说,你让他快点回来,再晚了你外公恐怕就等不了。她边说边扯着衣襟擦眼泪。

这天阳光很好,雪后初霁,风和日丽,一些蛰伏的小虫子跃跃欲飞,阳光暖融融的,连晒过的被絮上都沾满了阳光好闻的味道。快中午的时候,外公外婆被表弟带去听豫剧去了,是露天剧场。起初两位老人不愿意去,说在家听刘兰芳说评书和听听大鼓书就行了,后又听说是河南豫剧《朝阳沟》,就动了心,戴上围巾棉帽子,棉衣裹身地去了。两位老人走后,我找不到母亲,我猜想她一定躲在什么地方哭。母亲家有多间房子,我从东屋找到西屋,又从北屋找到南屋,不见母亲踪影。我明白了,她一个人锁上门在卫生间里哭。我在门前伫立着,我没有惊动她可怜的母亲。连哭也不敢哭的母亲呀,放声痛哭吧,让泪水冲刷掉你心里的每一块带着尖锐锋芒的碎片吧……

母亲把一个个木凳子搬到了院子里,又泡了一壶茶。我知道,要开家庭会议了,趁外公外婆不在,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舅舅来了,姨来了,叔叔、姑姑也来了,再加上我们兄弟姐妹,院子里坐满了人。母亲说,前一段左瞒右瞒总算瞒过了两位老人,现在还要守口如瓶,老人家承受不起。母亲说,明韵,你也成家立业了,外公最疼你,你也最孝敬外公,我不想瞒你,你外公也没有多少日子了,你要坚强,像我一样坚强,生老病死不是谁能左右的,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地过。母亲说,春节也快到了,家家欢天喜地,我们一家人也要装出高兴的样子,谁也不许哭。当面不许哭,背地里也不许哭。实在忍不住,就把泪水往肚子里咽,让两位老人,特别是你外公在最后的时光里不受任何刺激。我点点头,我说,这些你就别操心了,有我们兄弟姐妹呢,我们知道该怎么做。本来是留亲人们共进午餐的,弟弟还是提议让他们都走。弟弟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出一屋进一屋的,不免引起两位老人的怀疑。临走时,亲人们相对无言,巨大的痛苦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一直到午后,外公和外婆才从露天剧场回来。外公脸上阳光灿烂。他一高兴就要找他的那根又长又漂亮的旱烟袋,烟袋窝子很大,能装很多烟叶,外公干活累的时候、陪我看病的时候或是开心的时候,都会满满装上又呛又香的烟叶,吧嗒吧嗒抽得津津有味。我们平常也想给他买些好烟,他不抽,他说那烟没劲,大老爷们不兴抽那个。我耳朵开刀那会儿,他把家里人全赶走了,一个人陪我。半夜里,我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走廊里,孤独地抽着旱烟。漆黑的长廊里,烟火一明一暗,让我感到些许的温暖、亲切和苍凉。外公有时还会把烟嘴送到我嘴上,说男子汉长大一定要抽烟,学会抽烟就算长大了。病床上的我,不想看书看报,就爱听外公讲故事。外公曾对我说,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抓人带路,他就搂着旱烟袋,往牛棚的一口棺材里一睡,吓得鬼子的翻译官哇哩哇啦地空放几枪就吓跑了;刚解放那会儿,土匪去村里抢粮食,他不给,土匪向他开枪,他身中两枪也没忘往土匪头上砸一烟袋窝子;那一年闹饥荒,他是生产队长,别人放卫星要高产,他硬着头皮种了400亩胡萝卜,全村的乡亲一个没饿死,而他才刚刚嫁出去的妹妹却饿死了。掩埋了妹妹的尸体,他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把遗漏在泥土里的胡萝卜一个个找出来,分送给乡亲们。那杆老烟袋与他形影不离,用外婆的话说,就像是他的命根子!

我问外公,戏好听吗?外公说好听,银环和栓宝都唱得好,字正腔圆,你外婆都笑得跟菊花似的。我又说,过几天给你换台大彩电,在电视里看带彩的。外公说,还带彩的,乡下电视收不到节目,一天到晚尽是晃来晃去的人影子。我又说,今天我陪你喝两杯吧。外公说,不行,你还在打吊水,哪能喝酒,等你爸回来,俺爷俩喝,你爸酒量小,他喝不过我。见我不说话,外公说,给你爸拍电报了吗?他怎么回的?我没想到外公会突然问这个问题,有点语无伦次。我说,爸暂时不回来了,新疆下大雪,铁路公路都不通,连电话也不通,等路通了才能回来……

外公用大拇指按了按烟袋窝子,猛地抽了几口说,孩子,外公怕是等不到你爸了。他的声音低低的,低得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外公说,你是个有种的孩子,那年你病得快要死了,几天几夜滴水未进,一直昏迷,醒了就给外公擦眼泪,我那时就看你是个小孝子。我说,外公,别这样说,你不是好好的吗?要是有病,就送你去医院。外公摆摆手,你们都别瞒我了,我的病我知道,外公这辈子死过几次都没死掉,命大日本鬼子和土匪的子弹都没能杀死我,现在我老了,到了该死的年纪天王老子也得死哪。毛主席当了那么大的官做了皇帝不还是死了。我想阻止他,不让他说下去,外公却继续说,我死了不要紧,关键是你妈,小时候家里穷,我又重男轻女,不让她读书,只读了三年级我就不让她上学了。她苦一辈子,累一辈子,这个家男男女女几十号人,里里外外全靠她一把手。你们都大了,娶妻生子了,要好好孝顺她。你看她头发又稀又白,脸又黄又瘦,要带她去医院检查检查。我说过几天就带妈上医院,你别想那么多,你现在是四世同堂,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人老了,总是爱回忆,外公又说起我小时候的那场病。他说,要不是那个叫钟瑞的老中医,你的骨头都上黄锈了。他是个戴帽的右派,不敢在医院里给你扎针,要扎好了好,扎死了他恐怕活不成。我就把你抱到医院后面的巷子里,冰天雪地,你光着身子让他扎,死马当成活马医。看到血一样的小便一滴一滴流出来,我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可老天爷没长眼啊,这样的好人后来竟被活活整死了,丧尽天良啊!我不说话,我无言,我的微不足道的生命饱含着多少人的爱的光芒啊一我的亲人们,我的熟悉而又陌生的恩人们。我多次试图用自杀解脱自己,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不是舍不得自己,是舍不得亲人。父亲去世那天早上,我们兄弟姐妹跪在母亲面前,我就曾在心里默默地对母亲说,妈,放心吧,从今以后,我决不再想去死的事。为了你,为了所有爱我的人,就是再难活,我也会咬紧牙关活下去。活到老,活到适当的年龄,活到死……

春节一天一天临近,外公的病情也在一天一天加重。他拒绝住院,拒绝用药。烟照样抽,酒

照样喝,一切似乎都按命运安排的既定轨迹运行着。为了增添家里喜庆的气氛,哥哥把12寸旧彩电换成了18寸大彩电。外公说,这东西好,像看电影,人也好看,都上了油彩,那一笑就跟花似的。他不喜欢唱歌扭屁股的节目,专爱看戏曲小品。我也迎合着他,任遥控器在他手里不停地搜来搜去。但看着看着,还是出了问题。外公搜到了中央一台,当时正在播天气预报,电视里说新疆多云到晴天。外公看后记在了心里,晚上又看了一遍。吃饭时他摔了酒杯。他说,你爸到底咋啦,你们一家人连一句实话也没有?小孩子们吓得不知所措,我和母亲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婆说,电视里明明说是多云到晴天,你咋说大雪又堵路又封门,连电话也不通呢?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无言以对,我显得有些慌张,语无伦次。还是母亲急中生智,她说,新疆大着呢?有南疆和北疆,南疆晴天,北疆下雪正常得很,明韵他爸是在北疆。听母亲这么一说,外公不再说话了,把酒瓶拿过去,盖了瓶盖,说,我累了,回屋睡了。外婆也起身对我母亲说,你也早点睡吧,好好休息休息,别想这个想那个的。外公外婆走后,母亲的眼睛红红的。她说,明韵,日子怎么这么难。过去没钱,日子难熬,现在你们长大了,有钱了,日子好过了,还是这么难熬,我是真尝到煎熬的滋味了。我说妈,我小时用剩饭剩菜打发要饭的,你一边给我讲你逃荒要饭时的滋味,一边把热腾腾的饭菜递到乞丐手里。我们一家人都积德行善,知恩图报,老天爷会开眼的,就像你说的,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二天早晨,窗台上有鸟叫,我仔细地看着,听着。可能是昨晚睡得比较沉的缘故,我感到这个早晨是一段时间以来一个少有的、亲切的早晨。透过玻璃、防盗网和雾气,我看见外公在抽烟。我走过去,外公看着天说,今天天气不错,路上没有积雪了吧?我说全化了。外公说,能通车了吧?我说应该通车了。外公把烟袋里的烟猛抽几口,在鞋帮子上磕了磕,说,收拾东西,送我回乡下。我说,为什么突然要回乡下?外公说,我不能死在城里,我要回自己的家,你们我都见了,也放心了,,只有你爸跑到新疆那么远,冰天雪地回不了家,我怕是见不到他了。等他回来让他到我坟前去磕头吧。我说,外公,大清早别说这样让人发怵的话,你不能走,要听话接受治疗。你想你走了,外婆怎么办?妈妈怎么办?我怎么办?所有想你的人怎么办?外公伸出他那宽大的手,抚摸着我的头说,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治好你的耳朵。睡不着难熬啊。怎么等,天就是不亮。外公知道你表面上乐呵呵的,心里苦着呢!我说外公,我都人到中年了,能照顾自己,你不要为我担心。外公突然抬了抬屁股,把板凳挪了挪,靠近我说,明韵,外公最后一次问你,你爸到底咋了?我总感觉你爸出事了。外公又问到了父亲,不禁让我悲从中来。外公啊,我多想告诉你事情的真相,多想不再说出善良的谎言,可是不行啊,那样你会受不了的;可我不说,让你在生命的最后还蒙在鼓里,又多么于心不忍,一万个不愿意啊!不能告诉他,不能告诉他,一直到外公闭上双眼都不能告诉他。我说,外公,爸爸好好的,别往坏处想,他被大雪堵在了新疆,雪一化就会回来的。

春节到了,这个往日里举家团圆的日子,因父亲的去世蒙上了一层阴影,更因外公外婆的不断追问,变得格外沉重。我们谁都以为外公会在春节这天找父亲,但很出乎意外,没有。他一声不吭,只是喝酒,给每人喝一杯,还给曾外孙、外孙女发红包,每人一张崭新的10元票子。我们看电视节目,放炮竹、礼花,吃年夜饺子和汤圆,仿佛一切正常,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我看见,母亲躲进了厨房,在水池子前哭泣。她手里拿着碗,有人去了,她就佯装在洗碗。那只漂亮的、好看的瓷花碗在她手里翻来倒去地洗着,仿佛不是瓷做的,仿佛里里外外沾满了灰尘;我好几次都试图走过去,但我并没有这样做。有泪往肚里流,从不让儿女担忧,这就是母亲。有时候我活得特别艰难,活不下去,我就会想到母亲,就会感到羞愧和不安,也会因为是母亲的儿子感到幸福和温暖。

虽然我们仍在自以为天衣无缝地向外公外婆撒着弥天大谎,但还是出了问题,问题出在春联上。外公早上起得早,拉开院门,他发现了什么。他喊着外婆。他说,他爸还是出事了,大过年的没贴门对子(春联),连张红纸也没有;外婆说,他爸的衣物也连一件都没有,他爸是出事了,都瞒着我们呢!老人的哭声惊动了母亲,母亲说,门对子贴了,明韵贴的,昨晚风大,被风吹掉了。我也说,门对子贴了,我贴的,昨晚风大,被风吹掉了。外公停止哭声,他抱住我母亲说,孩子,哭吧,哭吧,别憋坏了身子,你长到100岁也是我的女儿……

春节过后三个月,外公去世了。临终前,他把嘴巴往我受伤的右耳处贴了又贴,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只流下了生命中仅有的少得可怜的最后一滴泪水。那泪水几乎是干的,盐一样滴在我四处裂开的伤口里。外公去世时,乡下正在实行殡葬改革,到处提倡火葬。家里人想得开,人死如灯灭,唯愿他灵魂能升天。但村里人不答应,呼啦啦老老少少跪下几百口子。他们都是当年外公当生产队长时救下的村民的子孙。他们集体下跪并长跪不起,向政府求情,要求让“老队长”土葬,回归那一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政府答应了。

外公下葬那天的当晚,我居然在过度悲伤和疲劳中睡去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外公的双脚刚踏入那个世界的门槛,就见到了先他而去并等候已久的父亲。

责任编辑刘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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