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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梦边缘

2009-06-11刘全德

延安文学 2009年2期
关键词:小鱼

刘全德

1

我是一只蝴蝶,所以我不是一个人。当我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不必惊异;当我消失,你也不必叹气。我不是人,而是一只穿越红尘的蝴蝶,飞行在白日梦边缘。

我看见苏小鱼沿着孤独走过来。

那天的雪真大,够苏小鱼记一辈子。他很饿,就走向人群聚集的地方。“悦来客栈”是它通用的招牌,连伙计老板顾客也几乎到处都相同。

苏小鱼看那个小伙计剁肉。“棒棒棒棒,棒棒棒棒棒,棒棒棒棒。”刀下的肉团变成块变成片变成条变成丁变成末,上下翻飞,顺着手指头跑到筛子里跑到锅里跑到碗里盘子里跑到里屋的桌子上。食客们正在撕咬它们叼着它们瞪着醉眼斜视着它们。老板手端残羹冷菜回厨灶间,觉得苏小鱼有点不对劲,又把一条腿抬出门槛:“您吃饭?住宿?吃饭里边请,有座呢!甭站外头不是!”“我饿了,得吃东西。”“都吃什么呀?喂,您这位公子爷倒是言一声,我给安排不有数了么?”“五斤牛肉。”“敢情好。酒要什么样的?本店里上、中、下品类齐全,味道都不错。”“不要。来一大碗牛肉汤。”苏小鱼落座。一个临窗的红木小桌,已占定三个人在吃,大汗淋淋,神色畅快。

老板的油脸消失在帘子后,嘟哝着:“这小子难不成是属豹子的?长得像,吃肉的架势也像。”伙计挤挤眼笑:“不会是个野小子吧?那样的话,可没钱给你付账喽。”“他敢!”“我看差不多,像个吃白食的主儿。”

苏小鱼风卷残云般又吃又喝,已经弄完了,同桌三个人还张大嘴看他。他们的胃口本来很好,但现在却吃不下去。他们盯住这个头发乱蓬蓬的少年人傻看。他的吃法太恐怖了,像蛇吞青蛙老鼠一样,不加观察不加咀嚼,脖子一伸就滑下去。他的嘴唇很红润,牙齿坚白如同岩石上的尖刺,可是只切割撕碎食物,不负责磨烂它。他眼睛迷惑而空洞,回看他们。三个人低头喝酒,不愿和他对视。苏小鱼的瞳孔里蓄着坚冰,冷漠,茫然。野生丛林中的动物,都有这样一双冷酷无辜的眼睛。

窗外有人。一个系着红披风的姑娘在练剑,姿态美妙,花蝴蝶似的旋舞在洋洋大雪中。吃过饭的人们都在看。院子里有棵大松树,浑白一体,前边站一年轻男子,轻声念着招式的名称,时不时指点上两句:“倩儿,手臂要平直”,“抖腕,用上力量,点刺出去”,“好!交叉步收回,注意侧面。”苏小鱼点点头,站起身来,把腰间的包裹紧一紧,准备上路。

“客官,银子!”老板的手真好看,又暄又白,跟大蒸馍一样,可脸色不太好,涂了一层锅烟子般,黑着。苏小鱼取出的不是银子,而是金块。老板的眼皮笑开一道缝缝。“慢,我们来付账。”苏小鱼看时,倚门立着两个瘦长的汉子,其中一个正把一串铜钱往墙上挂,并对苏小鱼点点头:“阁下的饭钱在这儿,你可以省下来。”苏小鱼看一眼老板。老板正用牙咬那块金子试成色。“我们不认识,还是各走各的路好。”说着,苏小鱼已经走到门口,要出去。两个汉子中的一个,腰里挂着判官笔,始终堵在门口横挡着,忽然阴恻恻地笑道:“还是收下的好!宫保他老人家特意关照,让我们送给你一顿饭的饭钱!”另一个汉子用长枪挑着铜钱挂在墙上,又有声有色地数一遍,这才回过头,笑嘻嘻地说:“大哥,刚好十五枚,一个不多,一个不少。”那冷面人物僵硬的点点头,招呼一声:“这样最好。走!”转眼之间,他们像蒸发掉的水汽一样消失在小店外。雪还无声地飘,苏小鱼感到身上冰凉。

寒风如钢丝穿过虚空,直灌到刚才还热腾腾香喷喷的客栈里。人们瞪着墙上那十五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像遭逢邪魔厉鬼一样。“宫保”两个字有无穷蛊惑力,苏小鱼似乎也和店堂里的人们一样,被它抽走了魂魄,瑟瑟发抖。是恐惧?是寒冷?抑或是仇恨?什么东西,使这个冷硬如铁的少年的心里风暴交加?那个胖乎乎的小伙计踱过来,同情地望着门口发呆的少年人,心底轻轻的叹息。几片雪花从苏小鱼身边掠过,粘附到那串铜钱上。

钱上还有主人留下的热力。瞬间融化的雪水顺着钱币边角滴落到地板上,清晰可闻。苏小鱼表情无限悲伤。老板伙计和食客们已经像看待死人一样看着苏小鱼。这个小伙惹上的不是别人,而是宫保,伟大的不可侵犯的宫保。那么,这顿饭的确该由宫保出钱。宫保是公道的,从不让任何人饿着肚子进棺材。他要杀的人一定会吃到死亡之前的美餐,但以十五枚铜钱为限。一个人的命,不该超过十五个大子的分量,包括皇帝。这并非吝啬,而是他的信条。据说他十五岁时出道,所以送给那些将死之人的饭钱,不超十五这个数。他那年杀死皇帝的叔父赵国公,也只花掉十四枚铜钱而已。赵国公似乎对死在宫保手里很满意,人们把他从万花山庄中的莲花池捞出来,他脸上的笑意还没褪去。他没有伤痕,但已经死在水中,手里十四枚铜钱上均刻有“宫保”这两个针刺小字。

胖老板轻轻走过去,取下那串铜钱,上边的针刺小字涂有红墨,血一样刺眼,递给苏小鱼。苏小鱼捏着几枚小钱,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穿过小院子,出门而去。

院里练剑的姑娘早就停下,用一双杏眼瞪那男子。似乎正责怪他不该置身事外。“妹妹,别看了。今天要死人,但不会是苏小鱼。他要那么容易死,就不是真正的小飞鱼了!”

姑娘眼神一亮:“你说,他今天会不会看到我练剑呢?”“会,谁说不会?我妹妹这么俏的丫头,谁不想多看两眼,谁就是猪。”叫倩儿的大姑娘幽幽叹了一口气,望着苏小鱼在远处跋涉的小小的黑影子,茫然失神地说道:“我想,他就是那头猪。”

她哥哥温柔地注视着她手里莹白闪光的长剑,微笑着:“他不是猪,只是一条小鱼。你忘了,鱼的眼睛不是用来看美女的。”“没错。从我见到他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很奇怪这个家伙。你说,他的眼睛里永远只有悲伤和痛苦么?”“我不这么认为。能让我妹妹感兴趣的鱼肯定不是这么简单的一条小鱼。”“哥哥,你想捉住它么?”“不,我只是想看看,鱼和网哪个更厉害。”

姑娘的斗篷已经变成白纱帐。她抬头,漫天飞雪舞动在远山脊背上,小河已经和小鱼小草小鸟小树一起,封冻在一幅画里。她若有所思地自语:“我倒想捉住它,可它跑得太快了。”

雪在无声无息地落下。天地正在改写着人间的面貌,冰藏着人类的情仇恩怨。

2

苏小鱼梦见自己饥饿万分,躺在“悦来客栈”门口奄奄一息。邻居家墙头现出一只狗,他的同桌焦赞经常带着炫耀的那只大黑狗。它和二郎神的走狗哮天犬一模一样,腿很长,肉很多,乌黑的毛皮油亮油亮。狗正吐着舌头笑话他的窝囊相,又仰面朝天对着蓝天上刚发芽吐叶的老枣树怒啸几声,不可一世。云卷云舒,枣树叶子震得哗哗响。落下来的绿片片蒙住苏小鱼的尸骸。

哮天犬一跃而前,俯视苏小鱼的肉身,涎水沿着大舌头溅落到苏小鱼脖子上,像硫磺一样烧出一大片黑斑。苏小鱼疼得钻心,但一直隐忍不发。他在等待哮天犬张嘴咬他。那样一来,他就可以出手杀了这大黑狗,饱啖其肉,却不会受天规处罚。因为玉帝规定:只有正当防卫的情况下,天界人物才可以用法力伤毁其身外之万物。

果然,焦赞的大黑狗失去了耐心,龇牙咧嘴,张

狂之极,开始啃他的脑袋。颅骨上留下两排狗牙印。哮天犬这下子死定了。苏小鱼伸出右手无名指和中指,胼指戳向大黑狗的眼睛。大黑狗中招,在惨叫声中眼珠流出,眼眶中空无物,里边冒两股白烟,缭绕不散,温度高达3000天度。大黑狗在如此威力的一击之下焉有命在耳。呜呼,哮天犬成为烤狗肉,异香扑鼻;苏小鱼成为饕餮人,美味满腹。快哉!快哉!杀狗有理,天规万岁,苏小鱼绝处逢生之智慧观止矣。

吃狗肉最麻烦的是餐巾纸老不够用,正想叫服务员再拿一沓子,焦赞已经乖巧地把他的湿毛巾递过来,赶巧,又擦粘腻腻的手,又擦沾上狗毛的耳朵,两全其美。焦赞真是会体贴人呀。将来发达了,一定要带上他。“远亲不如近邻”嘛,是不是?这话是托尔斯泰说的,还是高尔基,司马迁,钱学森?喂,哥们,你这毛巾太热了,想烫死我呀?不好,司马迁的《史记》里边是七十二列传还是七十二世家来着?记得有一道填空题,就跟这个有关系。刘海舟的热水袋是不是还在宿舍被窝里暖着?哎呀、笑死我了。他总说那热水袋像大乳房一样舒服。刘海舟,你爸爸喂奶牛,影响到你的审美观念。话说回来,林黛玉就是不如杨贵妃实用。骨头咯得慌。太缺德了,谁总用石头砸我肋巴骨呐?

“小鱼,小鱼,吃饭吧!”妈的声音让苏小鱼魂归人间。还在叫,还在敲门。怯怯的,软软的,但又持之以恒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长城非好汉不把人磨死不收兵不见苏小鱼应声不住口。“知道了!听见了!”“快点,啊!你下午不还要坐班车去学校嘛!人家焦赞早上起床后就没有再睡,现在正收拾东西准备上学呢。你看看人家,多勤快!”“焦赞焦赞,你少提他好不好?我现在烦他,我现在谁都烦!”小小爆发了一场,门外的黄河断流了棺材升天了长城倒塌了磨人的人噤口了。

苏小鱼睡得浑身酸疼,把压在身下的英汉词典从腰窝那儿拎出来,给扔到窗外去。就着词典在院里打滚撒欢的声音,他翻了个过儿,想再等一会儿起床。睁开眼面对杂乱不堪的生活景象,是最令人憎恨的现实之一。苏小鱼希望能再赖上一小会,多隐居那么十数八分钟。自己一个人,无牵无挂,谁都甭搭理谁,像那个小龙女一样,搞个古墓派。没有杨过,没有郭靖,也没有金轮法王那些混蛋东西。只需十分钟安静而清醒的生活,就够了。但他明白,这已经不可能。谁在漫不经心地踢门。

就那么三两下,没了。拖鞋“提拉提拉”走开。苏小鱼看似禅静,实则耳听八方。蹬上衣服、鞋子,猛然拉开门。臆想中的刺客还在房子拐弯的地方。“苏洲河!”没错,正是他按等级秩序称之为“爸爸”的那个家伙,也是多年前因为鬼迷心窍痰涌喉头一时糊涂而把他整到人世上来的那位先生。“苏小鱼,你今天不对劲呀,怎么跟坟里爬出来的横鬼一样,阴阳怪气?吃饭!完了去上学。”“知道了。”老混蛋!这是苏小鱼心里对他爸的蔑称。只要那个同桌吃饭的贱女人不滚蛋,这个称呼就绝不改变。那女人只比苏小鱼大十几岁,三十出头,硬是死缠住苏洲河做她丈夫,还真就迷住了这个奔五十的小老头。俩人同吃同住食宿双飞,可着劲折腾屋里那俩小钱儿。苏小鱼他妈已经沦落到保姆和使唤丫头的份儿上。

提起吃饭这档子事儿,苏小鱼真是有苦难言。现在他每天最怕的事有两件,一是杀人,二是周末几顿饭。杀人还是小意思,苏小鱼每天都会杀那么三两个为非作歹的恶棍。可是要说吃饭,特别是星期天这几顿饭,和臭女人、老混蛋聚面,是需要上刀山下油锅的勇气才能吃下去的。通常,他只吃方便面,为的是快。反正他家货架上不缺这个。一想到饭桌上“一家人”各自的表演和做作,苏小鱼的胃就开始抽搐。他后悔自己今天没有早点吃方便面,他还恨他妈不早点喊他起床。他真是巴望着,今天吃中午饭以前冒出来世界末日地球爆炸一类好事。

“9·11袭击发生当天,世贸大楼有多少人上班?朱镕基总理如果竞选美国总统能得多少票?小李飞刀李寻欢去美国打NBA,会不会被盖帽?菠菜豆腐不能一起煮,因为……王老师说去年考上一个北大今年你们中间能不能再出一个苏小鱼你来说说虚拟语气在将来时态的用法最好举出一个例句。熊猫搬家箭竹危机台海形势泰坦尼克号沉没。”

脑子里一团乱麻。“唉,学习咋样?”“小鱼,你爸问你话呢!”六只眼睛在《今日说法》的大字下齐刷刷扫过来。

苏小鱼茫然无措地抬起头,想关注那个法律事件,却正看见“女特务”夹起一块豆腐往苏洲河饭碗上搁放。小心,米饭冒尖处容易失去平衡。那块殷勤的豆腐一个趔趄,掉下来,亦喜亦嗔地顺势躺到桌面上。终于回过神,注意到大家的不满,苏小鱼“哦”了一声:“还可以吧。”“谁说的?老师,还是你自己?”苏洲河眼球充血地盯着面前满不在乎的“小混蛋”不放。今天他心情不错,就没把儿子这个特殊称谓给带出来,往常可很少这样。“嗯,老师说的。”苏小鱼含混而模糊地点着头,意在消除怀疑。都笑了,皆大欢喜。六只眼睛,都去看桌子上的汤汤水水,不再审查苏小鱼。偷偷一瞥,那块已经不洁的白嫩的豆腐也在笑,死盯着苏小鱼,其状不胜嫣然。“女特务”脸颊沾有一小粒糯米,却毫无觉悟,在没心没肺地大嚼几片牛肉,喝过葡萄酒的俩酒窝左右颠动,正显示出许久不见的妖媚。

苏小鱼往他妈碗里添送一点菜,不胜唏嘘地看见她感激涕零的样子。受宠若惊的老女人振作精神,对儿子说起话来:“小鱼,到学校可别再惹事,快高考了,啊!”“你今天有病呀?你这人净废话,少说两句会憋死你呀?”一见老女人居然开口唠叨起来,苏洲河不由得怒气冲顶,用他一贯的气派训斥自己的“东宫夫人”,并且突然之间把筷子、饭碗都掼到桌子上,有点怒不可遏。因为这一动乱狂放的情绪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公然爆发在饭桌上了,其余几个人一时做不出反应来,惊得停止咀嚼,小心翼翼地在想他怎么冒这么一股子邪火。西宫夫人,苏小鱼称为“女特务”的年轻女士,眼睛眯了一下,射出笑意,对准苏小鱼鼻子头停泊的方位,说:“小鱼呀,还小嘛,还贪玩,娃娃们惹点事很正常。聪明娃都调气嘛!”见没人吭声,又看定苏洲河:“苏哥,可不敢动气。今个儿你过生日,也没人招你不是?”她用眼角的余光扫过苏小鱼他妈,对这位“东宫”唉了一声,算是打招呼,说:“嫂子,你咋跟个木头人一样哩,就不会劝劝苏哥?哥要气坏身子,咱这个家可怎么过呀?”边说着,边用一只手去眼角、额头那儿揉了一阵,显得伤感而柔弱。看看人家唱念做打的全彩表现,再看看母亲呆若木鸡的样子,苏小鱼止不住心酸,他低下头说道:“爸爸,别怪我妈,好么?我保证,以后好好学习,成么?”

苏洲河释然地捡起筷子。两个女人赶紧把碗给他递过去,中间还互相望了一眼。大概是因为苏小鱼今天还算乖顺,苏洲河就高抬贵手,吃起饭来,算是给东宫夫人放了一马。

老苏的五十寿宴接近尾声,气氛活跃起来。苏洲河和他小老婆最爱戴的“小燕子”粉墨登场,已经让他们接连笑了一阵子。受他妈暗示,苏小鱼过去,把电视遥控器的音量调大,递到老苏手里。老苏正跟小

老婆讨论着格格们的扮相,接遥控器的当儿,顺便把笑脸也展示给儿子和早已失宠的大夫人看一下。苏小鱼心里别提有多别扭。他突然想到《白毛女》上那个黄世仁的嘴脸和风格。正巧,有人在前门喊着要买奶粉,他趁便从厨房兼客厅的这个空间溜出去。到柜台边,打发走顾客,他长长出口气,颓然倒在一个带靠背的大椅子上。

电视机里,那一帮戏子又笑又闹,热烈奔放地诠释着幸福和温馨,弄得整个紫阳镇上锣鼓喧天,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苏小鱼的心头空荡荡的。他有点不知此身何处的荒诞感。

3

汽车上塞满紫阳镇的学生,这才揉揉肚子,打出饱嗝,“哞”一声叫,迎着县城方向出发。车上的学生娃娃们欢声雷动。

这辆老爷车路过紫阳镇至少停半小时,它知道,这里每逢周末必定有四五百个高中生,等着坐车去县城几所高中,所以不妨悠着点,凡是边角旮旯处都不能再闲置。“为人民服务嘛!”面对盈耳不绝的争吵和抱怨,售票的“虾米”先生总笑眯眯地来这么一句。不温不火,不急不躁,不吵不闹,不偏不倚,不软不硬,不阴不阳。这是黄金遍地的周末,是他心情最开朗的时候。

“屁!为人民币服务还差不多!”几乎整车学生都臭他。“当然,当然。时代前进了嘛!一切向钱看,对不对?买票,啊!买票买票!”车身嘎吱作响,轮子咬着柏油路面卖力的挪动。卖票买票。谁都不想继续干嘴仗。唾沫不再横飞,只咽到肚里。车上摇晃出一些缝隙,“虾米”钻进钻出,满头是汗。

总算静下心来。中学生们的注意力忽略掉售票员,抛向外边飞速旋转的田野。那里,汪洋碧绿的田畴一浪高过一浪,黄土高原上特有的短暂夏季一览无余地坦露着美好的色块,昔日游牧群山的马刀和面孔似隐似现。

苏小鱼和焦赞没能抢占到座位,干站在过道上前后左右晃动。焦赞书包里填充的食物太多,把主人坠得无法定身,他只能用头死顶住苏小鱼肩膀,好让自己站稳当。苏小鱼半拉身子被挤得发麻,不满地瞪了焦赞一眼,可惜焦赞看不见。焦赞比他矮一头,胖嘟嘟的,像个客栈里的小伙计,正仰起脸,歉意十足地对他笑。苏小鱼无奈,只好硬着脖子看窗外的田野。

车上像蒸笼一样闷热。焦赞的大头像烧红的煤球一样栖息在胳膊和肩胛连接处。座位上的中年男子和美貌年轻的老婆眉来眼去,抽空还赞叹女儿的聪明伶俐。扎着一指长的小辫辫的小姑娘一经哄骗,越发表现得口齿利索。一高兴,张口唱起来:“一群鸭子排着队,扑通扑通跳下河。”哇,鼓掌!夫妇俩乐得,合不拢嘴。孩子父亲嫌苏小鱼挤身边碍事,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宝宝,像护犊子的老牛一样推了推苏小鱼两条长腿,示意远离。他神情傲慢地整了整领带和衣襟,让骑在腿上的小囡囡继续。咿咿呀呀的童声又开唱:“啊,啊,啊。水儿青青好抓鱼,游丝下面好乘凉。”一唱数叹,阳关三叠,韵味真足。一车人都在听,连“虾米”都笑眯眯地做陶醉状。苏小鱼不肯笑,实在不知道车上的人们为什么如此可恶,都给这一家假透了的人凑趣。这家男主人傲然扫过来的一眼已经钉在他心里,搞得他心口隐隐作疼。

“得儿,得儿,得儿,”一连串汗珠前赴后继地奔往那男人的左耳朵。苏小鱼无法可想,向另一侧甩甩头。汗如雨下,泼得可爱的小囡囡神情不定六神无主张皇失措。她也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嚎啕有声,雷电交加,手舞足蹈。雷公电母顿时慌了手脚,悠然精致的作风一扫而光,齐看苏小鱼,恨得咬牙。欣赏到小妞爸爸狰狞不堪的表情,苏小鱼反倒一阵轻松,连连的道歉。“以后注意点,看你们这帮学生的熊样,真够烦人!”

听那男的出言不逊,焦赞眼里直冒火星,在周围学生怂恿的目光鼓励下,他嚎叫一声:“烦人烦人,你他妈才烦人,以为自己什么好鸟哇?”

男人脖子上的青筋都快绷断了,他想站起来,找找那张嘴,却被苏小鱼的大膀子硬挤得站不起来。“大哥,别生气,我同学,不会说话,别见怪别见怪。”苏小鱼一迭连声地解劝着。男人根本也见怪不成,车上挤得蚊子都快晕了,谁还能自由行动呢?

回头看看肩膀附近的大脑壳,苏小鱼发起火来:“我说焦赞,你这人怎么净说些废话。你他妈少说两句你会憋死呀?你他妈不会说人话就闭上狗嘴。把这位大爷气坏了,你有钱给出医药费呀?”“有钱?有钱我早捐给希望工程了,谁不知道希望小学的墙昨儿个夜里倒塌了,豆腐渣工程,砸死十几万学生。”焦赞说完,吐了吐舌头。旁边几个文科班的男生怪声怪气的笑着接道:“不惩治腐败,那还得了?”“反腐败,越反越腐败,咱们中国真要完!”苏小鱼瞥了一眼那家人,见他们安如泰山脸色铁青地铆在座位上,忍不住侧身对那帮敲边鼓的坏小子挤挤眼。那帮家伙在坏笑。

下车后,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在车站出口候着苏小鱼们,不依不饶骂骂咧咧,想着这几个乡镇上过来的学生娃也不敢还口。一群学生站那儿挨骂。那男人的太太牵着孩子站一边看,摆出他们那一阶层的人常挂在脸上的市侩表情,幸灾乐祸,欣赏着丈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威猛表现。

苏小鱼忽然摸摸口袋,大惊失色地询问焦赞:“我钱包你见没有?”焦赞有点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装傻充愣地大声反问:“谁他妈稀罕你钱包?你挨谁那儿站,去谁那儿找不得了,是不是?”俩人的目光不怀善意地上下扫描那个正骂得兴奋的男子,从头到尾几个来回。那男子顿时目瞪口呆,连连分辨:“别赖我,我可坐在位儿上动都没动。”苏小鱼怒气冲天:“你偷钱包,不会塞你老婆口袋里么?拿出来!”男人十分勉强地笑一下,还故作强硬:“小子,这可是在我家门口,你们可不敢给咱胡说,啊!”边说边撤,往老婆孩子的方向走去。

“不给拿出来?打你孙子!”苏小鱼窜到他身边,虎视眈眈。那中年男子还一脸困惑,眼光中已然夹带些羞耻感和屈辱。匆匆一瞥,围观的人已经多起来。虽然已经观察到他进退失据的狼狈,苏小鱼的拳头还是毫不留情,凶狠地击打在他面门,又一个闪电般的上踢,扫中他肥厚的颈项。焦赞追过去,痛打死老虎,在那倒地的男子身上猛踹几脚。车站片警从远处过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打上了!站住,别跑!哎,那俩后生,就说你们呢!”焦赞急跑中回头喊道:“他偷我们钱包,赖着不还!”一车上下来的学生,拨开人群,一窝蜂走光。空地上,没来得及戴帽子就赶过来的两个警察直摇头。

受伤后气得嘴歪眼斜的男子自己爬起来,老婆给他递卫生纸擦鼻血,都冲警察直嚷嚷。男的止住血后,对警察大倒苦水,还歪着脖子发牢骚骂娘。爱唱歌的小囡囡哭得惊天动地。围观的人们不舍得离开现场。有人忍不住,笑话那男的:“还有脸说?那么大一个老爷们,被俩孩子又蒙又打,好意思埋怨警察?”俩不戴帽的小警察弄明白前因后果,安慰两句,就转身懒洋洋地会警务室去了。

拿警棍的对不拿警棍的这位来一句:“还别说,这小子的拳头也真够硬的。”同伴踢踢地上几颗石头蛋蛋,憋住没笑出来:“打谁脸上都够呛。老小子真该长见识了。”

4

天地以人为原料,天地以雪为作料,以山为食杵,

江河湖泊为鼎镬,风为手脚,云为炊烟,岩石以为薪火,烹制出最深的恨最高的爱最不忍的憎恶最无情的真情。天地以此供养人间的心,天地以此榨取人间的魂。宇宙原本不仁,而万物以不仁为仁;世间一切取舍一切追索,无不濡染宇宙与天地不仁之原色。大域无疆,鸟尽兽藏。一黑衣少年,正行走在天地尽头。

峰峦起伏,路无穷极。雪线从脚下延伸到丘壑,又从丘壑爬进茫远不动的未知世界。那个世界是白色的,从未受过打扰。它张口接纳远方的来客,它的肺腑深处的热力从未衰竭,正激动着那个孤独的像钢柱一样矗立山顶的少年。

他想到哪里去?谁都说不清楚。连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他只知道他要去救一个人一他的父亲。从他落草人间,父亲已经失踪。母亲只说过,他父亲被一个叫“宫保”的人掳去,囚禁在大地上最高的一座雪山深处。他和虎豹一起长大一起撕咬,直到母亲去世,才离开那些黑洞崖穴丛莽巨兽。他太孤独,需要一个父亲慈祥地凝望和照耀他黑暗不仁的心。太阳升起来,倍加亲切。于是,他带着母亲留给他的那个包袱,打猎用的竹剑,踏上营救父亲的道路。

一路上,一些人告诉他,他父亲是了不起的英雄,敢和宫保决斗,被打败后囚在一座山上。他相信他们的话,因为这和母亲的描述一致。他按照人们指示的不同的方向,不断寻找,却一直找不到那座山。一路上,另一些人叫他“小飞鱼”,窥探时机想杀死他,使他身心疲惫,倦于应付。他们都送来一串宫保制钱,但交手之后又都死于非命。他们后悔自己轻视这少年而付出的代价,却至死不肯说出那座山的地点。

悲伤和失望使他软弱,凶残和恶毒的袭击使他危机重重。他没有朋友,甚至也没有仇人。因为他应付的人不外乎两种:宫保畏惧者和宫保的追随者。人们有时会对他好奇,他能看出来,但是这只能增加他的寂寞感。爬升到这座最高的雪峰,狂风扬起飞雪,气势汹汹,冷冽无比,找不到任何活物。远处山脚下那两个静候已久的杀手,忧郁地盯着他。除此之外,竟再也没有别人牵挂他。苏小鱼摩挲着腰间的竹剑,禁不住眼含热泪。

逆风行驶的雪花被凄厉的飓风所粉碎,迎面走来的苏小鱼将会如何?口袋里的铜钱已经冻结。苏小鱼或者将会和它们一起葬在这个口袋状的峡谷,谁知道答案?

“苏小鱼?”持长枪的杀手忍不住问他。

“苏小鱼!”他似乎梦游一般漠然答道。

已经拔出判官笔的杀手一字一顿地说道:“在梅山双煞眼中,只有一条死鱼!”苏小鱼已经死了一半,因为他没有拔剑。长枪刺进胸膛,判官笔则重重戳到苏小鱼面门。鲜血滴成一颗红心,印在白雪堆叠的大地上。苏小鱼倒下,长枪停在半空。他的竹剑到了手中,刺进长枪后边掠过的人形。判官笔撞出火花,已经改变路线,疾刺刚刚出手的苏小鱼。两只笔的空隙中,忽地钻出一根毒刺般的竹剑,射入下扑地面的杀手口腔,破空而去。这惊人的一击之力,使那个猛禽一样的杀手仰面飞落在地,骨骼碎裂的声音犹在耳畔。而胯下刺穿的长枪手流出的尿迹和粪便,就凝结在脸前两步左右的雪地上。苏小鱼呕吐起来。胸腔的伤口不断渗出血液,和泪水鼻涕混在一起,粘结在开始苍白的脸颊。

他想就此睡去,可是又深深知道躺卧不起的代价。他想拄着那把竹剑站起来,可是已经没有足够的气力。他懊悔,不应该轻视这两个阴魂不散追踪他三天三夜最终堵住他去路的杀手。如果他能早千分之一秒拔剑,那也不会留给他们杀死自己的机会。现在太迟了。连天空都开始旋转,旋转出满天礼花。

有一年,他还不像现在这么厉害的时候,娘带着他去山下很远的一处集镇上,打听到一个该死的人。那家伙是一个恶僧,强奸一个年轻的寡妇,还吊死她那刚会走路的孩子。寡妇疯了,和尚跑了。他们闻讯赶去,追索八百里,杀掉那个淫僧,提着人头去给寡妇的儿子上坟。人们放好多礼花,就炸响在夜空中。

夜里很热闹。寡妇也高兴,跟人们一起傻呵呵地笑,喜眯迷的。闪来闪去的颜色真让人头晕呀。一大群狗围着树乱叫一气。树上亮堂堂的,挂着纸船纸马。轻飘飘,摇来摇去。天太热。人们脱去上衣,光着膀子,用黑瓷碗喝酒。他喝得口渴。他醉倒在一个老汉的怀里。老人家怜爱有加地揽着他。天空破裂。一大堆酒缸坐着礼炮飞上天。一大堆嘴巴在跳舞。小竹剑在他心口扎着。扎进一头野猪的肚子。狗们忍不住跑过来,又是乱叫一气。野猪没了。狗们只剩下四条腿,满地飞跑。

这不是狗。这是狼的熟悉的气味。群狼聚餐。这里可全是好骨头好血肉。来吧来吧来吧,但是不要打架不要争吵。我很乐意献出这点血肉,但是不要争夺不要同类相残。别弄疼我。我的清醒,对你们的聚会是件倒胃口的事。我是你们的朋友,待我死后,再过来吞咽也不迟。两根铜笔一杆铁枪。不要咬那玩意。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我只能说声抱歉,等我力气枯竭再过来。我知道我知道,我娘还在看着我。你们暂时不能吃。父亲,啊。人人都有一个,不是么?你们如果再来一个,还得死。等等吧。拿出耐心。不然,你们还得分吃同伴的尸骨。

你们为什么叫得那么惨?你们全都是孤儿。上苍赏给你们肉身,却忘了给安一副魂魄。你们很失望么?为什么离开灵魂逃走?你们的惨叫令人心痛,但是不要离开。天地如此寒冷,离弃朋友是多么残忍。慢点,你们连祭献肉身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么?你们的逃离是对我的憎恶么?不,我乐意。我乐意献出这点血肉,但是不要争夺不要同类相残。别弄疼我。我怕的只是这个。野猪没了。你们也只留下四个爪印。我的恳求过分么?你们竟然如此令人心痛。

一匹马蹲在院子门口,守望着一棵久违的桃树。满天乌云风吹散,桃花遍地香。马在微笑,打响鼻,谁说我不能爱上一棵树?她的倩影,她的芳魂,袅袅缕缕,娉娉婷婷,溜进我的神府脏肺。香云绕顶,呵气如兰,桂花树千年伴嫦娥,当然要飘然仙化,而且真的成为圣物。马耳朵尖尖,不就是被那桃花般的手儿摸成葱段一样灵秀可爱的形状么?真的,走进仙府神洞,会有人伫立桃花丛中拈佩巧笑么?看着你,看着你,一直到你醉成一匹马,一直到你魂飞天外。

5

“你别走,你别走,别把我的心儿带走。既然那心儿已着了火,再撒一把胡椒粉吧,让它一次辣个够!”声嘶力竭的男高音,虚假的热情,真诚的伪饰。满大街都是吆喝声。梧桐树乞求地向天空伸出干枯的手臂。广告牌上的内裤男。十字路口的女人,涂脂抹粉神情呆滞,看着过往的行人,渴望抢劫每一束瞟过来的眼光。女明星们搔首弄姿顾盼不定地盯梢着窖井盖上迈过去的每一双鞋子。霓虹灯大亮。小贩们不得不加大力气与机器里的男高音女高音对抗,他们恼火焦急,他们亢奋不已,把计算器摁得滴滴叫。汉字中最招人现眼的那些败类如鱼得水,爬到小黑板上小广告上花花绿绿的电线杆上油头粉面的墙壁上,勾引散步的人,招摇匆忙的心。顺着五花八门的手势和标志牌箭头符号阿拉伯数字英文字母,人群里的一部分离开大队人马,到阴暗的录像厅里暧昧的小诊所里亭子间的床上背街的角落里,沙发电器浴池美容店停车场

游乐中心卡拉0K台球室大商场,电梯台阶小土路四合院,机关监狱学校人才交流中心农贸市场,等等等等。苏小鱼一路疾跑,汗如雨下,一一穿越它们。

苏小雨背着书包,急急活活赶路。

苏小鱼端着饭碗走在校内林荫道,边吃边走。不时抬头看一下校园围墙外的一条河。河水湍如箭,岸边高坡上青草甚茂。牛羊在那里悠闲溜达着啃食。小麦地一望无垠,波浪游走,撞上地里孤据一隅的坟墓又折回来。地头白杨树舞个不休,齐齐整整,组织严密,把白云下的绿野切分得秩序井然。苏小鱼笑着,看起来十分恬静安适。

教室墙角,苏小鱼在谈论两个可笑的女生,一胖一瘦,十分做作。两人都给他写了一封情意绵绵的恋爱信。他把胖姑娘的信退还给瘦子,把瘦姑娘的信退还给胖子。每封信结尾分别列出错字表。批语如下:“XX同学,本次作文语句通顺,重点突出,有描写,有议论,文采斐然,可读性很强。望继续努力,更上一层楼。祝玉体康安!”刘海舟、焦赞,还有围在旁边的几个混小子都前仰后合地狂笑不止。

前排看书的一群女生大为愤慨。一个“四眼”姑娘气鼓鼓地说:“你们几位同学!能不能安静一会儿?把人烦死了,知道不知道?”焦赞笑眯眯地看她一眼,对其余人等竖起一根指头,“嘘”了一声:“安静!做人一定要低调,低调,知道么?”苏小鱼瞅瞅后墙上学习园地栏目里“四眼”画的海上日出图,悻悻地说:“太后生气了,后果很严重!”刘海舟却不甘寂寞,做出一个pose,神情悲壮声音凄迷,仰视空中:“啊!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随后又中风似的颤动十指,抓向四邻的听众:“你,你,还有你们,都要认真地思考。”焦赞配合着做出妩媚状,掩面顿脚,扭动多肉的腰,细声细气地嗔怨着:“大哥哥,你不要思考了,走嘛!好不好嘛?”众男生笑翻,扔书本砸桌子大呼小叫。女生们气极,杏眼圆睁秀眉倒竖,嘴巴翘得撅到眼镜片上方。停电了,室内马上又静又黑。稍停,传出争执叫骂尖锐激昂的辩论声。

水泥篮球场上。苏小鱼鼻子出血,哇哇大叫。苏小鱼被放倒在地,篮球正砸到头上。苏小鱼怒目圆睁,奋起直追。球被断走,苏小鱼苦笑着在摇头。

苏小鱼焦赞刘海舟等男生看NBA电视直播。门反锁着。科比·布莱恩特正像大鹏鸟一样张开双臂庆贺进球。门锁响起。刘海舟沮丧万分地打开门。他爸爸一身奶腥味,进来拿些东西又出去。临出门,看了看这几个逃课的男生,又打量打量刘海舟的运动装扮,二话没说,带着满脸怒容走了。几个人惶惶然定在电视机旁。篮球场上的科比先生刚刚完成一次可以入选每月十佳球的空中接力,把篮筐灌得直摇晃。主持人激动的声音在颤抖:“太不可思议了,这个进球太伟大了,太……”声音在屋里回旋。刘海舟略显痛苦地蹲在地上。大家无声无息地看着他。外边的声浪从大街上闯进虚掩房门的屋里。热腾腾的歌喉。臧天朔,斯琴格尔勒,牵手噢,月亮代表我的心,在那遥远的地方。

苏小鱼把课本立在桌上,呆呆地愣神。一大串英文字母在书页上排队前进。领头的喊着号子,浩浩荡荡,目空一切,舍我其谁。跟不上队伍的,掉在后面形单影只自怜自叹可气可愕指天骂地指桑骂槐指鹿为马指东打西指哪儿去哪儿。高考高考高考是分水岭是制高点是指挥棒是合唱团是标杆是界尺是坟墓是天堂是黄金屋颜如玉房子票子车子一日看尽长安花踏花归去马蹄香一朝成名天下知酒香不怕巷子深为有艰难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芙蓉泣露香兰笑一片丹心寸心知。

苏小鱼狠劲摇了摇头,盯住意气昂扬慷慨悲歌的班主任老师,想收束幻觉,专心倾听老人家无限投入声情并茂苦口婆心三娘教子式的教导。英语书倒在左胳膊上,又跌落尘埃,声响引人注目。苏小鱼难为情地捡起来,合上。注视黑板上边贴在墙上的倒计时牌,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不理睬老先生递过来的诧异的目光。危机终于过去。老先生似乎对每一位弟子都喜欢得不得了,点点头,不再管苏小鱼那个插曲,滔滔不绝地接着讲课。

一只苍蝇飞进教室,趋近讲台,在老头的肩膀上安营扎寨。苏小鱼碰碰旁边一位女生,朝苍蝇的旅行社方向努努嘴。那女生仔细辨认一阵,认出苍蝇的狂相,忍俊不禁,低头浅笑了。苏小鱼感到早自习很有意义。他还为自己的观察力进步高兴不已。

苏小鱼又在梦中杀人,却浑然不觉。他害怕人们上早自习时会发现教室里的血迹,心揪成一个团团。早上一开门,哇,遍地尸首,像话么?同学们愤怒的谴责声交织成一片朦胧。往水龙头上套根橡皮管子,赶紧冲洗吧。还有墙上,天花板上。糟了,忘记后门旁边锁孔上也有红点点。老师在拧钥匙。听见了么?声音像刀子。还不快跑?几个手下人已经慌不择路,抬着他往外猛冲。完了!不出所料,操场上黑压压的都是围堵他们的人,眼珠子在屋顶崖畔堆积如山。呔,看你还往哪里逃?

审判会上,他五花大绑面如土色。目睹他的惨相,全家人泪飞顿作倾盆雨。小鱼妈哭得最伤心,脸都哭掉了,只剩俩胳膊俩手,在他脸前抖索个不停。他哭了。伤心欲绝悔不当初,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可怜天下父母心肠,到如今,唉,只落个两泪涟涟。千般思量万条计,最终,他还是死路一条臭鱼一个,并且还被开除校籍永远不得再参加高考。

再见了母校,再见了亲人,站在校外梨花丛中抹眼泪的这位天才少年,现已走到人生尽头,挥霍了金子般的年华。他,本该有一些作为,令世人震惊不已,可如今只能走向阴冷的墓穴。

“黄金世界”依然存在,却不再为他而设,鲜花和掌声也将由于他的早亡而消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指着某一处舞台,对他说:“去吧,孩子!征帆已扬起,马鞍齐备,生命的壮剧已经开演,只缺一位统帅。去吧,孩子!你这万王之王,你绝不应该缺席这伟大的演出!”不不不,那种可能性已经不可能存在。校园门口,已经由命运判定,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苏小鱼从梦中骤然醒来,内心有无量数的悲凉涌出。空旷的学生宿舍悄无声息。在这个幽深的梦境已经被证明不存在之后,他还是莫名其妙地哭了。

6

我不是人,而是一只穿越红尘的蝴蝶,飞行在幽暗昏味的梦中。庄周梦我,我亦梦庄周。庄子梦化为蝶,翩舞红尘万花丛;我亦梦见自己变成庄子,踽踽独行,彷徨忧闷。为天灾,为人祸,我躲进可憎可悯的人群讨生活。

人说我快乐,可我不快乐;人说我厌世,可我不厌世;人们不敬我,可我无视;人们不爱我,可我无听;人们毁誉我,可我无知。因为谁也不能告知,“我是谁”?我是庄周,抑或蝴蝶?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可是却一直没有答案。

我又梦见自己变成苏小鱼,用人们赠送我的恐惧憎恶悲情迷惘做躯壳,追寻我的真身,可是答案竟被怯懦的人间丑类给藏在他们心魂最深处。我欲乘风归去,而又不忍舍弃。那么,你可知道,“我”是谁?

暖气抚遍周身,檀香钻入鼻孔,谁在梦的边缘窃窃私语?

苏小鱼霍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小小的木屋中,身下是铺有被褥的木板床。屋子中间脚地上,一座小炭炉烧得又亮又红,让人看见就想懒洋洋地

吃点什么。两位高大温和的老叟,须发尽白,正在轻声说话。这时,从炉子旁边的木凳上回头看:“你,醒了?”苏小鱼点点头。他发现自己受创的胸口已经愈合,一道鲜红的疤痕正在形成。而且,他还发现自己的身体光溜溜的,像拔过毛的公鸡一样捂在小被卷里。这—惊非同小可,他耳朵根都通红了,跟那块刚刚填进炉子的已经开燃的炭头一样。他赶紧面壁,收成一团,听寒风摔打在门外的怪声。

两个老人中的一个,鼻大口方,走过来,笑道:“小飞鱼,原来是个蛮可爱的年轻人嘛!”另一个老人,端一托盘碗碟,走近床头的小木桌,放下,对大鼻子老头说:“咱们到隔壁去吧,小伙子该吃饭了!”衣服已经洗净烤干,透出松柴的清香味,递到床上。

小屋里暂时一片宁静。关门时,偷偷溜进一股冷风,拱进炉膛,木柴劈啪作响。几点火星跃动在地上,欢蹦乱跳。旋即无声。苏小鱼睁眼,看看桌子:两碗恰到好处的米粥,几片高粱馒头,几碟咸菜。他开始饿了。

太阳降生。光线透过木板缝隙,落到墙上挂着的蓝布小包袱上,转到乌黑发亮的竹剑手柄上。苏小鱼忽地感到一阵索然。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弛的空虚,让他温柔喜乐。他凝神面对自己的双手:骨节粗硕,伤痕累累,像未经研磨的岩石一般触目惊心。那已经不是人类所拥有的器官,而只是两个不停抓握不停夯砸因而变得力量惊人的奇异的怪物。有人推门,苏小鱼迅速把两只手藏到桌子下。

两位老人进屋,问:“吃过了?”苏小鱼起身致意:“谢谢二老的款待。我好多了。”很爱歪着头看人的老先生上下检视后,才放心地说:“很精神,不过还有些虚弱,得休养一段才会复原。”

坐在桌边,大鼻子老先生问:“你得罪了宫保?梅山双煞是江湖上出了名难缠的人物。除了宫保之外,谁也别想让他们下这么大工夫去追杀一个无名小辈。~‘无名小辈?不,除了梅山双煞,还有五位大大有名的人物,也已经死在这把竹剑下。”另一个老先生歪着头,看着墙上那把竹剑说道。苏小鱼笑笑:“黄蜂怪,江南秀士,无敌神拳李振江,散魂手欧阳明,丐帮长老温子奇。我本不知道他们的名号,用铜钱令追杀我的人都不肯报出自己的名号。可是后来我还是知道了。他们死得有点不明不白。”大鼻子老先生注视着苏小鱼面孔,忽然说道:“我觉得你有点奇怪。你没有身世,没有师承来历,当然,也没有参与别人的是非恩怨,可是那些人却认为你该死。没有任何理由,但他们都想杀你。”苏小鱼叹着气,愁眉苦脸地说道:“我只想找到宫保而已。沿路找下来,沿路就有人缠着我不放。”歪头看人的老叟接过话头说:“这就是你必死的理由。世人不该寻访宫保。世上没有几个人知道宫保居住的地方,但宫保却知道世上每一个人的秘密。”

“只有最可怕的武林高手,才会让宫保产生兴趣。他愿意耗费十五枚铜钱,买你一条命,已经是空前绝后的举动了,”大鼻子老汉说着,自己笑笑,“小飞鱼名动天下,让宫保更加喜欢。现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你成名!”苏小鱼猝然说道:“二老不想么?杀我的最好时机就在眼前,一旦错失,两位可能会后悔的。”

大笑。大笑声中,两个老人指指门外说:“这里确实有人很想杀你,就在门外雪地上。带上武器,咱们出去吧!”

风击飞雪,漫天苍茫,猎猎尖啸。门外,真的有人来么?

雪原迷蒙在似烟似雾的粉尘般的白物中,马蹄铃铎依稀可闻。两匹马引着一辆密封成罐状的车疾驰而来。鞭声唿哨,马车戛然停下。驾车的人兀坐不动,俨如石像。他的脸上雪水滴下,皱纹丛生,五官堆成一片朽落的松树皮。两匹马呼呼喘气,鬃毛上结了一长溜晶亮的冰挂。车门打开,下来两个乘车人。驾车的马夫抬起肌肉虬结的赤裸的双臂,“啪”地一鞭击在半空。马如怒龙,人似战神,随同大车迅即消失。

歪着头的老先生赞叹一声:“金开甲还是不显老,风骨傲岸,似乎不减当年的风采呀!”苏小鱼愣了一愣:“前辈所说的人,是不是二十年前耸动大江南北的战神金开甲?”“不是他还有谁?江湖上难道有第二个金开甲么?”苏小鱼愕然僵立。他早听说过这位号称战神的传奇先辈的许多事迹。最惊心动魄的一幕,当属金开甲独战八个门派掌门人的经历。其中的武当派和峨嵋派掌门就是在那场激战中丧命,直接导致二十多年来这两派的一蹶不振日渐式微。而战神金开甲也身负重伤,当场呕血,所幸的是得以逃脱。此后,他就隐居无形,再没露过面。而今天,苏小鱼却见到他沦为马夫的情形。

往事渺渺,故事中的英雄确乎老矣。但苏小鱼独独不解的是:金开甲以自视极高的身份,怎会在垂暮之年屈尊作一个仆役?被人呼喝来去的生活,岂是昔日战神能够容忍的境况?

看出他的疑惑,大鼻子老先生捋须微笑道:“年轻人,世事难料,苍狗浮云的变化其实正是人间常态。等你知道人生的真相,你肯定就会明白,金开甲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作一个仆役。”

苏小鱼已经糊涂了。迎面走来的两位乘客他早已见过,“悦来客栈”里鲜艳光亮的一丝回忆还在。这不正是那个过目难忘的花蝴蝶一样美丽的姑娘么?她旁边的小伙子,玉树临风嘴角含笑地往这边看,不正是那个漂漂亮亮的公子哥么?

姑娘朝着迎过来的那个大鼻子老头叫一声:“外公,给你!”一束鲜花,其华灼灼,恋恋不舍地离开姑娘脸颊的依偎,往一头白发上凑去。她的外公,竟是照顾自己这么一段日子的大鼻子老先生?这位外公正笑得直翘嘴角,屈指弹到姑娘额头上:“骗人的丫头,谁不知道我们倩儿爱桃花,爱得命根子一样。你们无名谷出产的桃花,比金子还贵,怎会舍得送给我这讨人嫌的老头子呢?”姑娘撇了撇小嘴:“你这个外公老爷,也真是的。人家惦记你地不得了,巴巴地来看你,还招上一堆不是了?”老头这下子乐呵呵的,只顾着去搬俩小辈供奉来的美酒,没得话说。

苏小鱼恍然知道那个荒唐的梦是怎么回事了。桃花、骏马、嫦娥,轻巧的笑靥、美丽的身影、甜腻的情愫、无遮拦的呓语。他偷看一眼,脸红耳赤。姑娘似乎在嘲笑他,但眼角含春。

7

二十多年前,金开甲还年轻,血气方刚,无知也无畏,几乎招致灭顶之灾。在太白岭,他陷入八门派之围。八门派四十多人合力围剿他一个,双方是两败俱伤。乌云遮月,白露满天。金开甲一个失足,从山崖上跌落,栽向万丈深渊。

谁知道,凌空却飞来一道缆绳,“唰”的一声,套在他腰间。原来,有人以草原上牧民们套马用的结绳法挽成一个大扣,套中目标后就势反拽便可束紧。烈马般俯冲的大活人,惊人的下坠力量,在那个抛绳人的身上竟似不起任何阻碍,轻轻一扯,即将金开甲甩回地面,宛如天神一般,

那人站在崖石上,神情似笑非笑,俯视着瘫软在地的金开甲。捡回一条命的金开甲已经虚弱到极处,他扫视着从不远处又静静围拢过来的狼一样的人群,苦笑道:“阁下是谁,为什么要救我金开甲这个被天下人切齿痛恨的莽汉?”

那面容怪异的人大笑起来,凄厉而讥诮。树丛里的凫鸟,山岩后的蝙蝠,待食的秃鹫一齐惊起,在月光与云影的夹缝处乱飞乱撞,不安的振翅鸣叫。山顶上,

刹那间阴森诡谲肃杀无比,回响着一个尖利如夜鬼的声音:“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金开甲死在太白岭,已经死了!从此以后,人世间还会有战神金开甲这个人么?”金开甲默默站起来,若有所悟,又若有所惑。怪人随手一抖,绳扣松开,蟒蛇般的长绳空翻一下,回到怪人手中。他伸出一只手,指点着山岭上横躺竖卧的十数具尸体,一一说出其名字、门派、师长,以及与金开甲结仇的前因后果,这才说道:“假如你有一死,他们的仇恨和怨毒就会一笔勾消,而你的肉身和灵魂也就一无窒碍。现下,你们不是已经了结了么?”金开甲忽然说道:“被仇恨和恐惧、痛苦和怨毒纠缠一生的金开甲,确实死了。那么,请问我是谁?”

“你是你!”“我是我?”“你也不是你!”“我不是我?”“没错!昔日那个你,片刻之前已经葬身于太白岭下的乱石荒草!”

一道剑光,如霆如电,一束飞针,炸若乱蓬,齐射金开甲命门要害之处。而金开甲还像木鸡一样,对袭来的打击毫无反应。“小心身后!”那怪人伸手一抓,金开甲魁伟的身躯竟被这隔空一抓之力送到空中,俨如脱线的风筝。等他落地,攻击他的人早已隐没到人丛中。

八门派掌门人之一,华山掌门剑客游不平,冷冷说道:“敢烦阁下告知尊号。日后习艺不明之时,还要烦请训示。”怪人厉声问道:“那么,刚才背后暗算的高明剑法,就是贵派的杰作喽?”游不平面红耳赤,无言以对。醉八仙派新任掌门,号称“猴王”的侯春玉,用铁棍往地上狠戳两下,咬牙道:“阁下非要趟这趟浑水么?咱们交个朋友如何?留下金开甲,我保证不会伤他性命。”“不!这种人情做不得!金开甲非走不可。日后算账,全记我头上!”山顶上一片嘘声。“你是哪门子乌龟王八蛋?”混账,放下金开甲这个魔头!”“八大门派不是好欺负的!”“有种的报上名号!”“站住,吃我一刀!”

那怪人挽着金开甲的一只手,长绳击地,带动两个身形翩翩飞向对岸。这边厢,惊怒叱骂声响成一片。

将坠未坠的一瞬,那怪人伸手在山崖最高处的一座石柱上拍击一掌,借力续航,两人像大鸟一样落于山谷那边的无稽崖上。石柱倒地,发出轰然巨响。眨眼间,人影消失。

刺耳的笑声从远方传来,在月光下回响震荡:“找我不难!切记:大地之上,雪山回环;地狱之权,宫保之钱!”

小木屋,炭炉,围坐五个人。炉子上方,是小桌。小桌上方,酒菜俱佳。

故事从苍颜白发的老人口中讲出,更显得古老神秘。

酒正温,酒入喉,穿肠而过,沸腾着周身的血液。两叟,两少年,间一红颜女郎。故事已经停下,没有人说话,只有酒。喝酒的人,已从故事中走出,颇具醉态。

大雪山下。这暖适的小屋,似乎还回荡着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声音。“大地之上,雪山回环;地狱之权,宫保之钱。”人们陷入那个遥远的故事,反而听不见近在身边的呼吸声。雪原上,风行山谷,发出锐利的尖叫。

“救走金开甲的人,就是宫保。那么……”,苏小鱼有话要问。

尚远山打断他:“而宫保在这座小木屋中,住过三天三夜,跟你现在情形差不多。但,宫保是一个更久远的故事。”

苏小鱼在反复看着两个醺醺然的老头,神色奇异:“原来,两位前辈就是世人传言中的智者雪山二老。”尚远山摇摇头:“你可能搞错了,那么古老的事情,你怎么可能知道呢?”“不,我就是知道。宫保少年时只身闯唐门,杀死唐门恶少唐伦。而自己也中了唐门剧毒。听说,他是被雪山二老医好的。”

“我,尚远山,他,尚敬山,除了制药炼丹,什么能耐也没有,居然会让那么多人惦记!”大鼻子老头尚远山,端起酒杯喝起来。大酒杯能罩住他的大鼻子、大嘴、大下巴,而且已经罩住了。“好酒哇。好!确实是二十年的女儿红。我老头子喝着这老酒,真是有福哇!”他连连赞叹,眼睛都想眯起来了,陶然之状可掬。

“外公,给你再满上一杯,如何?”倩儿姑娘一笑,真是好看,酒窝里也不知道装有多少坛女儿红佳酿。尚远山在摆手:“醉了!醉了!”可是那只手摆来摆去,荡过一阵秋千后,还是把木头制的大杯子给摆到倩儿抱起来的酒坛子下边。

尚敬山好像也醉成一条大泥鳅,因为他看苏小鱼的神情亲切得让人受不了。“小飞鱼,你现在对这里明白多少?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很有意思吧?”

“都明白。你们救了苏小鱼,又请他喝酒。而且还讲金开甲的故事,包括宫保……”。

“错错错!救你的人是她!我的亲妹妹,陆小倩姑娘。她那么一个爱花如命的人,却抱着你这条臭鱼,一路上又哭又笑,还陪你说些疯话!”做哥哥的陆剑飞忍不住大声喊起来,“你以为你这条命捡得容易吗?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苏小鱼凝望陆小倩,淡淡地点点头:“谢了,陆姑娘!”见他那凉丝丝的冰棍脸,姑娘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甭看,没人爱搭理你!给你上药治病的,都是这俩老头子。”说罢,拉开门就出去。老头们不乐意:“这丫头,哪能这么说话呢?”

姑娘一去不回,门板晃荡着撂在那儿。顿时,屋子里的空气要冻结。寒流乘虚而入,顺着大开着的门冲进来。

陆剑飞恨得直跺脚。关上门回来,质问苏小鱼:“喂,你这臭小子!你明白什么呀你?我看你臭蛋一个,连自己都没弄明白!”

苏小鱼笑饮一杯,居然还不醉。“宫保就在这座山上,对吧?金开甲差不多也应该在这里藏着,对吧?”

其余三人睁大眼睛,像听见最可笑也最可怜的故事一样。苏小鱼此时就像一个怪物。陆剑飞轻声问:“你醉了?”

“不,我没醉。”

“你醉了。喝醉的人都爱说胡话。”

“没有,我很清醒!”苏小鱼翻了一个空心筋斗,又打出几招少林长拳,十分漂亮。

“怎么样?我是不是没醉?”

陆剑飞还是摇着头:“那你一定是发烧,烧糊涂了。”

“大家别演戏了。宫保就在这座山上。他自从治好唐门剧毒后,一直呆在那座雪山上。除非有极其特殊的原因,他从不离开那座雪山半步。”苏小鱼停了一会儿,又说:“而金开甲和宫保也是不即不离地相随。昨天,金开甲看似离开这里,但只是制造出一个假象,让人以为宫保在其他地方。所以,我没有去跟踪那辆马车。”

尚远山道:“你不可能知道金开甲和宫保的关联,因为当时你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

苏小鱼笑笑,说道:“我受伤后,有一枚铜钱掉在路上。马车在那个位置碾下了痕迹,但我后来去寻找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

“风会把它吹走。”陆剑飞接道。

“不,就捏在金开甲一只手中。他扬起马鞭时,身上肌肉紧缩,而不拿鞭子的那只手就稍有松懈,露出一点缝隙,铜钱藏在掌心处。”

苏小鱼说完,又坐回桌边,静静地看着他们。

陆剑飞似乎不相信:“就算你说的都对,那一个几乎没办法看到的缝缝,谁会看得到呢?”

“我。那个漏洞刚巧被我注意到了。世上没有几个人肯保存那一枚代表死亡的铜钱,除非他就是宫保,或者宫保最亲密的人!”

没有人搭理他。二老一少,大家都急着多喝两杯,顾不上和他说话。陆剑飞喝得最快,两个老头也不差乎。转眼工夫,桌上多出一堆空坛子。

“酒不可多用,恋酒之人一定会误事!”苏小鱼笑眯眯地对陆剑飞说。陆剑飞低头喝酒,伸手倒酒,酒到杯空,已经把自己喝得拿不住酒杯了。他头一歪,就势倒在桌上的酒渍里。

尚敬山在笑,尚远山也在笑,眼睛亮闪闪的,哪还有一丝一毫的醉态。可是陆剑飞却已醉了,像只猫一样窝在桌子角上,不省人事。这么漂亮高贵的人物却烂醉如泥头上扣个大酒碗睡着,确实有点不像话。别说“雪山二老”,谁见了能不发笑?

“你听谁说过宫保的事情?”尚敬山兴致颇高地问。“我母亲。”“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从不讲自己的一切。”“你父亲又是谁?”“苏州河!我母亲说他是个小人物。”

尚敬山瞅瞅尚远山,由瞅瞅窗外漫天大雪,似乎心情沉重,似乎有一座大山压在胸膛。他沉吟不语。忽然,尚远山摸摸红得透亮的大鼻子,说道:“苏州河是个可大可小的人。不过,要说他是个小人物,那这江湖上就再没有大人物了。”

苏小鱼眼睛发光:“他现在如何?快告诉我。宫保掳走他以后,我们有二十年没见面了。”

尚敬山摇摇头:“只有宫保知道。”尚远山又摸摸鼻子,似有难言之隐:“他当初确实没什么名声,但既然被宫保看上……这里边应该很奇怪呀!”

苏小鱼知道,秘密只能在这座大雪山上解开了。

8

苏小鱼早晨睁开眼,就看到宿舍一片混乱景象:人奋马嘶,鸡鸣狗叫,跑进跑出,上窜下跳,刷牙抹脸,擦鞋找皮带,张三碰李四,王五唤邓六。不由得一激灵,从昨夜漫长的梦忆中醒来。翻下床,披挂上阵,袜子、球鞋、书包纷纷各就各位。往外走时,却一不小心碰到了床架上,头疼如裂,呲牙吐舌头,忍不住咒骂起来。

书包被床架上的金属梯子卡住,他顺手扯几下,书包嘴一张,“哗啦啦”一声响。吐出满腹宝藏。书本、文具盒、健力宝、两节棍、手链、科比·布莱恩特的大幅海报、身份证、准考证、口香糖。几张五十元二十元十元的钞票也纷纷落马。有的在地上咣当咣当响着滚动,有的张嘴傻笑,有的气急败坏地蹦两下钻进水洼里,有的高高跃起在篮框上方做灌篮状,有的敞胸露怀作风开放招手示意。各个物件,各显神通,都以吸引眼球提高收视率为最高目标。

二十多人的大宿舍里90%的滞留人员欣赏了两节棍和科比的缠斗。科比已经被两节棍死死压在身下,扣篮的壮举怎么也不能完成。99%的人瞄准健力宝止步的地方一簇如花似玉的人民币。苏小鱼讪讪地拽出卡住的书包,收拾着他那些跌落红尘污水的附属物。没有人过久停留,宿舍很快走空。因为今天比较特殊,也许是一年三百多个“今天”里最特殊最重要最那个的日子。

七月六号。高中生们看考场,然后三天里将决出上天堂下凡间进地狱的分配名额。苏小鱼们的班主任最崇拜这一天,称它是纪念碑是创世纪是跃龙门的一天,等等等等。穷尽辞藻调动想象不厌其烦耳提面命单独谈话集体恐吓循循善诱谆谆教诲自昏至昼晨兴宿寐地毯轰炸演变渗透胡萝卜大棒槌怀柔暴力嬉笑怒骂旁敲侧击拨草寻蛇敲山震虎,总之无所不用其极。一直到“高考”一词“七月六号”这一天的重要性产生的恐惧和梦魇开始生效为止,一直到“高考光荣”、“七月可怕”等高考恐惧症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养儿育女子孙绕膝不可能濒临灭绝为止。

没有人不怕这种整法。苏小鱼不怕。不怕他干嘛夜里老失眠?不怕他干嘛其意叵测地带着一书包的劳什子去城关一小?城关一小是他们这所高中的法定考场。“苏小鱼”就贴在某个桌子上,老老实实地等一个“55考场,0515号,15座”的高中生来指认他。

最没有数字观念的人,也不可能在一生中忘掉这一类阿拉伯数字。因为这可是兴奋剂啊。谁敢只管人家叫数字呢?苏小鱼反正忐忑不安,不敢打一点折扣地去核对自己了。

看考场,看考场,看考场,考场到处都一样,一样的考场不一样的心情。谁也不会知道谁在这里会怎么样。这种赌博似的刺激和不确定性,才是高考的神秘之处和可畏惧之处。也许一个感冒病毒,也许一个骑自行车沿街疯跑的冒失鬼,也许一泡屎一泡尿一个闹钟的失灵,一场暴雨的突降一张卡片的遗失,就统统会改变你在人海中的流动方向,破坏你在星空中的运行轨道,你意念中臆想中的自我就可能不复存在。你可能要重新回炉塑造一个另类的自我,你会感觉步入沼泽,感觉坠入深渊,最无可奈何的没顶,最寂灭地粉碎,最失重的身体在做飘向虚空的飞行。

苏小鱼已经打听清楚,后排座位这个男生实力非比寻常,绝对是全国重点的料子,人家在所属学校里的总排名从未跌破前六。“哥们,今年考试全靠你了!”苏小鱼的近乎套得令人反感。

戴镜片的这位尖子生面色不快:“别介,我也只是一般般了!”“怎么,不想帮忙?”苏小鱼死神一样盯着他粘着他,一直追出教室,势头迅猛。那男生被逼到教学楼走廊上一个尽头处的死角。“同学,我也没有说不帮忙啦,到时候看情况啦!”“不,这个忙不帮的话,咱俩可能都要完蛋!”

苏小鱼打开拉链,从书包里掏出两节棍,硬塞到那男生手里。又从书包里掏出健力宝饮料,也塞给他。那男生惶恐不安地看着它们,又看看苏小鱼,眼眶中已经泛出泪光。苏小鱼非逼着让选择其中一样,男生把两节棍还给苏小鱼,选择了和平。他走到栏杆旁边,默默地打开健力宝上的金属钮。饮料猛然变出一道泡沫,白色的浆汁红色的食用色素弄脏了他的新衬衫,他还茫然不觉,只是很机械地仪式性的喝了两口。他的嘴唇甫一离开罐子,就翘起来,让自己看起来好像是在笑。他向着苏小鱼摇摇罐子,挤出来点滴笑容,比哭更难看。苏小鱼健步上前,用力地握住那个男生的一只手摇动,显得激动过头。放开手,他对这个低他一头还多的文弱惊慌如小妞的男生笑道:“哥们,真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你看,我这激动得手直发抖。别见怪啊,刚才只是开个玩笑。兄弟讲义气,咱也不能落后不是?”他随即拿出那一小卷钱,非要送给面前的这位,以示热忱。男生坚持拒绝,似乎底线被攻击了。他甚至哭起来,一时间涕泣零落。苏小鱼怀着十二万分遗憾,只好作罢,将贿金还入百宝囊般的书包。

等两个人并肩走出城关一小的大门,已经有说有笑相见恨晚了。在一棵硕大高昂的桐树下,两个人友好的分手,怀着共同作弊的恶作剧般的心理,微笑着,互道祝福和再见。然后,飘向各自的学校,脚下好像踩着一根弹动的钢丝绳。

第一天两门考试结束,苏小鱼请后座的男生吃饭,两人有点眉飞色舞的气势。诡秘的同谋关系使他们心有灵犀,语带机锋,不时地大声嘲笑监考老师的愚蠢和故作高深的呆相。他们还频频举杯,用泡沫飞溅的啤酒庆贺合作愉快。

那个男生以前显然没敢这么快乐地撒野,他对啤酒和粗话的高度好奇充分地说明这个。今天,面前的兴奋场景和即将解脱高压的现实让他放开了。当然,也是因为苏小鱼这个好玩伴。一起吃饭的焦赞、刘海舟他们也高声喧哗,满屋子吵吵闹闹。

刘海舟的建议是喝瓶白酒后唱歌去。五六个年轻人借着烈性二锅头的酒劲,去电影院所在的小广场上唱卡拉ok。以前,他们只在那里打过桌球,租借过武

侠小说,看花枝招展的女人们和来路可疑的男子们打情骂俏勾肩搭背地出出进进,看唱戏的小班子耍猴的江湖客能掐会算的算命先生胡搂钱财的人们,敲诈者勒索者抢包者盗窃者。看得伸拳踢腿,但从不敢亲身体验一下那种放纵不羁的生活样式。今晚,他们民主表决,毅然决然地要去唱一回卡拉ok,也他妈“江湖”一会,“快意”一会。

谁让他们今天都考得好呢?此时不乐何时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大江东流去黄河不复回,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人生能有几度春?人生不快乐,那还叫人生么?

所以,他们脚下踉跄着上路了,往江湖味儿红尘味儿风流味儿豪迈味儿颓唐味儿俱足的广场进发。每个人都在半路上预先演练几支歌。最高亢最雄壮的,依然是刘海舟的嗓音:“你别走,你别走。别把我的心儿带走!既然那心儿已着了火,再撒一把胡椒粉吧,让它一次辣个够!”歌声砸到铺满石子的大路上,洒出满地光影。

9

“七月七号,晚十点。因为在电影院小广场争夺唱卡拉ok的座椅,一群中学生与县城里一些无业青年发生口角并发展到厮打。在群殴混乱中,双方用刀棍等器械大打出手,致一学生当场死亡,并有多人负伤。因正值高考期间,警方采取紧急措施疏散现场围观者,并送伤者往医院接受诊治。另,特许几名学生继续参加第二天和第三天的高考及随后的报考事宜,但仍需接受警方的监控和进一步的调查问询。参与滋事的社会青年共计十四人,均受到拘留审查。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苏小鱼虽然不是记者,可还是反复斟酌着应该怎么写这条新闻稿。他在肚子里反复打磨,直到它定型固化,犹如一位育胎成癖的妇人一样。不知不觉,到达紫阳镇。他那颗因为长途跋涉而狂跳不止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夜色稀薄。倘若仔细观察,隐藏在黑暗中的奇奇怪怪的东西马上会一一漂浮起来。电线杆摇摇欲坠,楼房、树木、街道,无声地悬挂在星座下,如同古罗马绞刑树上垂吊着的众多干尸。了无生气的黑夜,已失掉一切喜怒哀乐愁郁狂喜的潜能。

他从来没有这样敲过门。“笃笃笃”,三个血点。“笃,笃,笃,笃,笃”五下。五星红旗,五星上将,五六七八九十,五黄六月天,大刀王五,奥运五环旗。五魁首六六六巧七媒八抬轿九九女儿红。五岳四海吴用公孙胜武松蒋门神五奎桥香稻米青龙潭小五义大闹法场五花大绑无可奈何舞蹈比赛舞刀弄枪武装起义武装带武装部警卫连特务科中情局007邦德穆沙拉夫五连发无计可施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死者焦赞死者名叫焦赞县一中学生高三系紫阳镇人,胸部刺穿当场死亡抢救无效死亡无效死亡……“笃,笃,笃”,三个血点。血流满地流血漂杵血战沙场。血滴子黑无常招魂幡。地狱油锅钢又玻璃刀子弹夹。后脑中弹两腿瑟缩死得好死得妙。观者云集人头攒动采声如雷叫骂连天。河滩草地一坟孤立面无血色。死不足惜死而有憾人生自古谁无死。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子弹夹卡宾枪站式卧式下蹲式。笃笃笃笃无情扫射芝麻开花。糖醋鲤鱼花生米豆腐脑。肝脑涂地人血馒头油炸饼子……

“你怎么回来了?明天不考试了?”开门的永远是妈。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苏小鱼突然从恐怖的幻灭中醒悟,紧抱住妈的身体哭起来,肩膀抽搐全身心颤抖。这下子可好,把做妈的这位苦人儿给吓坏了。“好唻,好唻,别哭,有事就跟妈说说,啊!别怕!”声音多么温柔多么慰贴。

苏小鱼母子之间近乎枯竭的感情,一眨眼工夫,坚如磐石且牢不可破。在死亡和负罪感的重压下,他们有了一次极其难得的必不可少的充满温馨和酸楚的心灵沟通。

苏小鱼的母亲已然看清儿子身上的血迹,禁不住从头顶发梢到脚后跟冒出凉气。可是,她居然镇定如常,好像早五百年前已经预见到这一幕境况。换下血衣擦洗干净的苏小鱼,帅气、僵直、棱角分明,身子却时不时神经质地抖那么几下,让整个面庞上恐惧和苦楚的表情格外突出。小卧室的灯光刺得他双眼难受,于是,他垂头丧气地枯坐在床头。这一切令人震惊的反应,证实了苏小鱼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妈,我怕。我们今晚去电影院广场上玩,跟人打架,我不小心扎到焦赞身上。他已经死了!”

来不及多说,苏小鱼他妈马上行动,迅速收拾一些物品。能塞进他背回来的书包里就尽量塞进去。塞不下的,另装一个黑色大提包。吃的东西则滚落在一个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里。拎着,又回到他房间时,她已经气喘吁吁:“快!现在十二点半。你骑上车子,到市里坐车,可以直接跑到广州。身份证在书包里,一千块钱也搁那儿了。路上得一个钟头骑,夜里两点到五点都能上车。汽车快。走吧!去广州躲着,就别回来了!”

苏小鱼还在哭,泣不成声。在母亲的温柔的劝告下,最终还是出门。他这会儿,正像刚被主人鞭打过的毛驴一样,木头木脑,很机械地迈出步子,走向家门之外。

苏洲河的声音从楼上传到自行车旁:“小鱼他妈,你干啥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啊,有人买啤酒。我正给人家装三轮车上呢!”

苏小鱼仰望楼上桔黄色的灯光,桔黄衬底箭竹图案的窗帘,泪水悄悄流淌。眼前的世界模糊一团。苏小鱼他妈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噤声,又用手势催他快快离开。

骑行一百多米,苏小鱼回头观望。楼上又熄了灯,苏洲河在另一个女人怀抱里酣睡不醒。一个缩成黑影的人形呆在他家杂货店门口,像楔入大地行将消失的一枚黑瘦干燥的小铁钉。眼前一切,太像一个熟悉的梦,而苏小鱼正从梦中逸出,飘向无边无际无知无觉的广大旅程。他家外墙上的空调机不停转动,发出巨大无比的噪声。恍惚间抬头,一缕轻纱似的乌云钻进苍白的月轮,被绞得纷纷扬扬,羽毛四散。

曾有一位被焦赞嘲弄过的诗人,忘了是谁,忽然来到苏小鱼奔跑的心室里。他机械而飞速地蹬着车子,像驾驭一只不肯驯服的猛兽。田野、庄稼、一切陌生而奇异的味道、汽车、夜行人、院墙。小集镇、闻警而动狂吠尾追的恶犬、大漠、苍穹、游牧的猎鹰,忧郁的树林、凄惨的灯光、收费站、标志牌、废弃的垃圾场,一一甩在身后消失隐匿永世不得重现。

临近市区,他放慢车速。抛弃车子后,负重累累,走进车站。总算落实了座位。车站里,射入车体的灯光流动在苏小鱼面部。

他记起那个诗人,还有那首诗歌:一个英雄死在地上\一个懦夫横跨在天堂的栏杆上\你看到他在吃肉\你看不到他在猎兽\你看到他在睡觉\你看不到他在丛林外咆哮\你看到人们看不到的历史\你看不到人们看到的故事。

车子向前俯冲,使空气变得具有实体的感受。苏小鱼拽着头发,想让自己保持警觉。疼痛压下来,他略略镇静。那第二节诗句,现在格外让他感慨惊心:一个男人死在女人的怀抱里\一个女人死在男人的记忆里\你知道他们牺牲了距离\你不知道他们守在一起\你知道他们分隔天涯\你不知道他们正在通话\你知道人们不知道的景色\你不知道人们知道的成色。

汽车已经把这座城市无情的送给黑暗空间,可它

的形体却永远睡进苏小鱼的胸腔,与他粘连一体,无法分割。城市外围,那些更广阔的地带,开始自吟自唱,盘踞在苏小鱼心头。那首诗传达出的绝望中的自信,也正在分蘖出一种魔力,紧紧地抓住他的心,促使他面对自己原本无力面对的充满未知数的生活。

10

长途客车丈量着一条永无止境延伸出去的青黑色绸带。蓝天下,群山拱卫,白云悠然舞动,踮着脚尖尖,在林莽顶梢练习着最优美最惊险的桩步。力的旋律,线的舒展,飞旋出轻盈,运动着宁静。没有想象不能抵达的地方,但肯定有人类不能到达的境界。

雪山,羊群,幽深的湖水,采花的少女。有时,还闪现出古老的牌坊,石碑林立,人来人往。静静的炊烟化成盘旋欲归的大鸟。你不可栓束你的眼睛,不可尘封你的心灵。你当飞跃,自由,跳叫。

你是一只蝴蝶,衔着候鸟的尾尖,向南飞。你翻滚,你和流云清风嬉戏。油菜花铺盖千里沃野,风筝随心所欲,夏日的余晖含情脉脉,冷而瘦的燕子在飞红流白的空气中,翻着筋斗运粮回巢。

路边小茅屋,南方的竹林怀抱青翠,一对恋人渴望繁衍后代。炽热的拥抱,炽热的双手,把屋顶的茅草竹篾枯枝烧成熊熊大火。远方的山上,万年冰雪因此融化,流成一条纵横汪洋的大河。河里的大神跃出水面,随波跳荡,双手托举着新生婴儿般的雪莲花。你,是一只雪莲花上的蝴蝶。但是,你是那雪莲花上哭泣不已的蝴蝶。你很孤独,但没有人了解你的孤独。

往前,南方的城市用高耸林立的摩天楼吸附了无数昏昏沉沉的人;往后,暴雨走过的林间公路喘息如牛地俯卧在亘古不动的山梁上。北方已经幻作一团腐烂的记忆。黑夜中走出光明,光明正呕吐出黑夜。夕阳烧成炭灰色的墨水瓶,翻倒在永远延展出去的路途上。黑色是黑夜的诉说星星在指引着翻阅它的手法。你无从打开窃贼手中的密码,你读不出回归故乡的那个日子。

你又在回想?你是谁?你灵魂的一部分可曾死去?那无限留恋的旧梦在窗外叫喊,那一去不回的青春欲说还休,那狂暴纷扰郁热蒸腾的挣扎和痛苦,去了哪里?你是一只蝴蝶,也是一条漂浮在虚无中的小鱼。多少花儿曾与你相拥,盛开的梦中,多少溪流曾与你相通,守望着瀚海一样的天空,不是么?当你留恋,你的留恋在减少;当你哭泣,你的哭泣在减少;你怒气勃发,怒气在减少;你欣喜若狂,欣喜在减少:当你沉浸于伤感伤感在减少,当你麻木和遗忘着悔恨,你的悔恨在减少,不是么?为情所累为恨所苦为春所愁为冬所郁,四季在减少苦累愁郁在减少,那么你穿越万千阻碍重重迷雾的蝴蝶精灵沉没入水蜕翅生鳍的游鱼精魂,那么你可知道什么东西永远在增加着?

车窗外,夜色如铁。车已经停下。车厢顶灯打下来光圈,照出乘客们昏昏睡去的倦怠的面孔。司机开始写他的手机短信,对周遭不闻不问。长途车老板呵欠连天,强打起精神,挨个叫醒人们。下车方便下车吃饭下车换换空气下车抽烟下车洗脸。惊醒叫醒睡醒的人们纷纷下去。有的在那个灯火通明的路边饭店吃饭,有的困兽般踱来踱去,这会儿,下车后靠住山边岩石闲聊的人们竟还咧开嘴呆笑起来。车窗外的高天上,凌晨四点左右,曙光已经急不可耐地想露脸。顺着灯光射中之处看去,一片混沌的灰白色。远方漆黑,近处灰白,冷然俯瞰地面的山尖,把这里的空间分割为两层。

一幕又一幕演戏般的场景,均沉入苏小鱼脑海底层。可是,他的内心却波澜不惊,似乎这一切都离他太远太远,是发生于另一星球上的浮华,毫无意义,也毫无可留恋的价值。他只感到眼睛发涩,什么都乏味。他不想听见说话声,尤其是饭店里传过来的大呼小叫划拳喝酒的怪声。于是他把车窗一侧扎着的帘子打开,蒙住整个窗子。

车载电视上正放映一个小品。两三个走红的角儿在假模假样地搞笑。电视上的观众们劲头十足地鼓着掌。一位被特写镜头捕捉到的美女抛出媚眼,叉开两个细小的指头,向苏小鱼们这些没能力去现场捧腹一笑的观众们致意,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礼数多得没完没了。苏小鱼懒得再看。他把头歪靠到座椅上,闭住眼睛。

他马上感到困倦至极。两天两夜不睡觉,傻睁着眼熬时间,谁都会熬成一锅糊涂糨子。苏小鱼想在进广州市以前就眯一会儿。他不想像个江湖大盗一样昼伏夜出地度过前几个广州生活日。到广州第一件事,就是找下个工作,自食其力地养活自己这一百多斤骨肉。苏小鱼定下主意,以后必须像他妈妈祷告他时常说的那样,要“活得像回事儿”。他总共也就佩服他妈妈这么半句话。现在,竟开始用上了。苏小鱼想笑一笑,可这个请求不被获准,重如泰山的两个眼皮好像不太乐意这么做。一路下来,他不肯让两只眼睛休息,现在轮到它们跟他较劲的时候了。他几乎失去任何反抗,迅速睡过去。

一声尖叫,凄厉怪异,车上车下骚动不安。苏小鱼揉揉眼皮,跨出几步,跳到车门外。眼前的状况始料不及,令他不能置信:饭店门口不远,几个当地的流氓,就是刚才在饭店里喝酒、搅闹的混混们,正明目张胆地扯拽着一个下车去吃饭的姑娘,往背光的地方走。姑娘尖声哀号,乞求同车乘客们的援助,却无法打动他们。较远处,一块大石头旁,站两个抽烟的男乘客,探头探脑走近几步,想看一眼究竟。其中一个流氓冲他们挥了挥切西瓜常用的那种砍刀,寒光闪闪,喊话也恶狠狠的:“看什么看,快滚!”这俩软蛋屁滚尿流一溜小跑的“滚”到车上去了,根本没让那位太爷多费一句话。

暗影处,传来不堪入耳的猥亵的话语。姑娘绝望地哭骂。苏小鱼往那里快步赶去,却接收到同车共载的一些乘客们锥子一样的目光。他们纷纷往车上走,这小伙却自寻麻烦去了。“真他妈的!这一群混账东西!”苏小鱼悲愤交加的诅咒起来。他觉得身上的血要爆炸开。他不知道该骂谁,真不知道。

“你,还不赶紧放开她?你们难不成是畜生?,,苏小鱼呵斥的声音高亢而微颤。他似乎已经看见死神的獠牙竖起,正待向他扑来。他心里竟微微有些快意。死,原来是很古怪的一件事。那帮人气恼万分,松开撕扯姑娘的爪子,径直朝管闲事的愣小子走来。苏小鱼蔑视而厌恶的样子,让这些混混们的不快成倍增加。

姑娘已经衣衫不整。上衣扯烂,半晾着身子,下边的裙幅被匕首割得一绺一绺,难以蔽体。她正顺着角落往停车点挪移。那帮子家伙已经没心思和她纠缠,苏小鱼的挑衅姿态更吸引他们的注意。

姑娘敲车门,抖得站都站不直,头发披散在腰际,形似鬼魅。匆匆一瞥,苏小鱼依稀记起她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车上总算有人露面了。一个六十多岁老大娘,帮姑娘穿上件衣服,又给推送到车上。这时候,司机和老板才一摇三晃地从饭店里出来,很显然,也喝过酒精。他们见怪不怪地扫一眼苏小鱼困守的地方,喊上一嗓子:“哎!那陕北小伙儿,别扭秧歌了!上车,走人啦!”一前一后,自顾自上车去。汽车发动起来,响声沉闷。苏小鱼哪还能轻易脱身。那些人一拥而上,乱哄哄拳打脚踢,兴奋不已。苏小鱼仗着身板结实,挨过一顿暴打,楞没倒下,但脚底直打滑,东倒西歪的样子确实像“扭秧歌”。

那帮人把他修理得差不多了,就离开他,准备回

饭店再乐呵一阵子。这时,一个瘦瘦高高的头发很长的男子又掉头跑回来。大概是气没撒够,冲着苏小鱼身上猛地砍来一刀。苏小鱼跳到侧面,打出一记直拳,凶悍无比,正中那人额头部位,那家伙像被油锤砸过一样,惨叫一声,摔了个仰面朝天,刀子扔地上,疼得打起滚来。这下子真惹火他们了。前边的人马折返回来,再度痛打。这次拿出杀人不眨眼的架势,照苏小鱼最要命的地方砍戳。苏小鱼早已机敏地捡起地上那把破西瓜刀,一边招架,一边往车门方向跑。

他左边胸膛上被扎上一下,头部大概被照顾了三四刀。钢条、木棍打下来,更是没个准数。快上车了,手背又划拉一家伙,拿不住那捡来的铁片子,就交到左手。跳上车,车门“咣啷”一声关紧,那几个人还没赶到。苏小鱼长吁一口气。他现在最感激的是那个整天凶巴巴的体育老师。老头为了让他们增强体力,天天逼着跑三千米。苏小鱼看看那些人出不上来气的样子,知道他们根本没经过什么跑步训练。

他头晕得厉害。模模糊糊地,他用刀抵住那个胖司机的脑袋,让他立马开车。司机的眼神有了畏惧。大灯亮,车头上路,满地尘烟。后边的叫骂声越来越远。客车一股气儿跑出二三十里,苏小鱼这才敢回座位。车上有人带着外伤药,拿来让他应急。他身上的伤口流出多少血?反正落座没多久,他就昏死过去,再也不知道人们说些什么。

进市区后,在几个乘客的谴责声中,车主极不情愿地由那姑娘监督着送苏小鱼急诊。病房那儿,提包、塑料袋撂一地。车老板交点费用后,借口上厕所,抽冷子溜掉了。剩这姑娘独守病床,看着苏小鱼半死不活的样子,急得直哭。幸亏她哥哥也在广州市打工,接到电话,迅速赶到。

苏小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姑娘的哥哥,一位壮壮实实的东北小伙儿。“你醒了?”“嗯。谢谢你送我到医院。”苏小鱼想动一下,胸口、脊背、手臂、头部马上全疼。他止不住呻吟出声,只好原状躺下。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像个被拆散后又拼装而成的机器狗,每处零部件都不听命于原来的主人。“别乱动!兄弟,好样的!东北人就佩服这种汉子!”当哥哥的这位一激动,就又忘了:床上的人已经虚弱不堪。他凑近床头,想和苏小鱼拉拉知心话。

苏小鱼看看自己被纱布一层层紧密包围的样子,苦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我这都成白天鹅了。”“千万别这么说。我还正想跟你道谢呢。情况我妹妹全说过。好了,以后咱们不是外人,客套话都咽肚里吧。介绍一下,石小虎!东北人。”他伸出手。

“苏小鱼!陕北来的。以后请多帮忙!”苏小鱼也想伸一下手。费半天劲,只龇出两颗门牙,吸溜吸溜喊疼。俩人顿时都乐了。

11

松林深处,雪落无声,苏小鱼正在翻动一个柴垛。几根交叉成十字的木柴落在地上,深陷进雪窝。苏小鱼满头大汗。一个圆形的隧道赫然入目,苏小鱼欣喜若狂,弯腰准备进去。突地,他身体僵硬起来,慢慢抬头,想转过身去。一个黑黑的人影像天空最高处的苍鹰,投射在他脚边。雪山二老出去采药,没有一两个月回不来。倩儿姑娘在练她的花拳绣腿式的剑法。陆剑飞呼呼大睡,还没有醒过来。谁会在这么一座大雪山上出现?自己竟然没有觉察到对方的出现。苏小鱼的汗已经出不来了,他的心在下沉。

那人有凌厉无比的杀气。隐在他身后“咔咔”作响。身后袭来的压力沉重如山。他几乎失去自己最后一丝勇气。

杀气突然无形无影地消失。那人冷冷地讥笑道:“怎么?想变成一条蛇,钻进去么?”猛回头,果然是那个本来应该在睡大觉的人。“陆剑飞?”

“没错,就是我!”陆剑飞肃立不动。右手紧握剑柄,脸上还挂着那种懒散嘲弄的笑意。

苏小鱼吃惊而不解地看着他:“这很重要么?”陆剑飞郑重地点点头,似乎对苏小鱼这种潦草应付的回答十分不满:“不是很重要。是万分重要,知道吗?咱们都在找同一个人。”苏小鱼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宫保?”

“宫保!所以,咱们俩,你,还有我,可以说是朋友。”

苏小鱼对陆剑飞换上的笑脸并不感兴趣:“听着,我不管你是谁,别跟着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是么?我还真想领教一下,看看你那把竹剑和我这把青龙剑,哪个更厉害?”陆剑飞的手又搭在剑柄上,嘴角浮上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苏小鱼握剑的手已经在用力,手背上的皮肤绷得发紧。他的瞳孔收缩成一条线,盯住陆剑飞那把装饰华美镶金嵌玉的剑。世上的宝剑以青龙、游龙名之者众矣,不知道这把剑算不算一条真正的青龙呢?苏小鱼已经领会到它的主人挡者披靡的锋利杀机,但这把剑到底会有多快呢?苏小鱼真想马上就知道。

“我们讲和,怎么样?在找到宫保以前,我们做朋友。至于找到他以后会怎样,就以后再说。”陆剑飞的提议,让苏小鱼没法拒绝。无论怎样,陆家兄妹救过他。再说,在这座苍茫无涯的雪山上,能否找到父亲和仇家,还真不好讲。如果凭空多出一个寻觅宫保踪迹的好帮手,绝对不算是坏事。苏小鱼心动了,神色也随之缓和下来。

“君子之交,击掌为誓!”陆剑飞说着走过来。两人击一下掌,互相一笑,刚才的敌对气氛消弭净尽。苏小鱼莫名地有点喜欢这位帅哥了。看起来,他可不像一般的阔少爷那样愚蠢跋扈,反而有点……对,调皮!苏小鱼感到他还是一个顽童,哪怕做出一副最一本正经的样子。

这是一条年久失修的暗道,四壁潮湿滴水,不时踩上动物的粪便和蠕爬的虫子。苏小鱼回头看看陆剑飞,见这位大帅哥并不以洞里的肮脏、阴湿为意,反而东张西望兴味十足地摸摸这里碰碰那里,就催促道:“快点走!这山洞最容易让人中毒窒息。”陆剑飞加快脚步,但仍在观察周边。足足一顿满汉全席的工夫,才走到尽头。眼前居然是十分开阔的山间谷地。

溪流叮咚,银子一样跳动在五色奇石之间。宽宽的瀑布飞漱而下,冲洗着一潭清亮温润的碧水。空气干爽中和,地面杂草树木丛生。草间有虫鸣,树上有鸟唱。鹿群、野马,白兔、黄羚,悠然漫步。碧潭边,飞流畔,薪尽火红,白烟绕壶。水也烧开,肉也烤熟。一位樵夫在瀑布不远处有紧不慢地劈柴,铿然有声,宛如画中人。

陆剑飞惊疑地和苏小鱼对上视线,而苏小鱼也正不胜骇异。眼前一切,几乎像幻境一般不真实,与外界的温差那么大,物象也是另一世界的物象,平和宁静得如登天界。更令人震惊不已的,还是那位悠然如仙的樵夫。他的一举一动,他的神情、容貌、体格、风度,都和不久前驾车远游的战神金开甲太相像。

“金开甲!老前辈怎么在这里劈木头?”陆剑飞拂掉身上的浮尘游丝,走上前行礼。苏小鱼陪在一旁,注意到那把斧头起起落落的节奏里内蕴玄机。一起一落之间,距离永远相等,就是拿尺子绳墨去规矩丈量,也绝对做不到那么精确。每次砍斫,刚刚入木三分,木头就应手而倒。劈裂处光滑如新,不见斧凿的痕迹。他肌肉筋脉之放松,神智精气之贯注,已经与所面对的每一根木柴的偃仰之势融而为一。苏小鱼和陆剑飞互相间点点头,充满了敬畏之意。金开甲的工作早已不是在劈柴斫木,而近乎于修道养心的锤炼。能把如此

卑微的小事做到与天地同步运行的人,已经绝非凡人。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敬畏吗?

“喝茶!”金开甲并不回头,动作也绝无半分窒碍。又一根木头立定、劈开。苏小鱼和陆剑飞坐在篝火旁的石头上,取下两只悬在支架一端的小茶碗,自斟自饮,默默无语。

许久,金开甲那边一声长叹,如有无限感喟。他停止工作,舒开双臂,向天而立,又屈膝跪地,额触厚土,似乎在完成一种神秘不可言说的仪式。这才重新站起,走到火堆旁,取壶倒水。他饮水的神态,如同早年祈雨的灾民们默祷神示般虔诚,令苏小鱼顿生羡慕。这位历尽沧桑却依旧英风凛冽的“战神”,昔年少壮时光里的华彩又将如何令人感佩呢?

“前辈,别来可好?”陆剑飞问候道。“不太好。一天老过一天。”金开甲答道。他看看苏小鱼,脸上忽地掠过一抹诧异,用询问的眼神注视陆剑飞那里。陆剑飞会意地笑道:“前辈忘了吗?上次我们路过雪山峡谷时,救过一个被狼群围攻的年轻人。”“哦!就是他?”金开甲释然了。“是啊!那时候我满脸血污,浑身脏泥,您老人家可能没看清楚。”

“是么?”金开甲瞅了苏小鱼一眼,似乎还没看够,说道,“今天看清楚了。我看,你不比那天强多少嘛!”苏小鱼低头检视自己的粗布陋服,呵呵直笑。

陆剑飞连忙凑趣:“不瞒前辈,这位小鱼兄是特意赶来,向您道谢的!”金开甲翻着白眼看天,“嗤嗤”一笑,说道:“我在这山谷中呆了二十多年,没有人来和我说过话。怎么,今天一下子来了两个谢我的人?我看,八成不是冲我金开甲这个老头子来的,多半是另有打算。”陆剑飞低头沉吟,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苏小鱼问道:“请恕打扰。金老前辈知道一个叫苏州河的人吗?能否告知他的下落!”

“不知道!”金开甲板起脸。听这话,苏小鱼脸上的沮丧和失望怎么也遮不住,他真想马上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金开甲凝望着又开始冒烟的火堆,添上两根柴,压低声音问:“你听说过宫保这个人吗?”苏小鱼摇摇头。

“那你不想找到宫保,向他打听一下苏州河的下落吗?”苏小鱼依然在摇头,并且大声说:“不想。”

“真的?”金开甲眼睛终于眯起来了,他忍不住研究起苏小鱼那张豹子一样又冷又硬的面孔,“还是去找找吧!全天下只有宫保最了解苏州河,十几年前他跟我说起过这三个字。”

面对金开甲的再三诱导,苏小鱼还在摇头,不停摇头,坚持拒绝。陆剑飞这下子急了。他瞪着苏小鱼的样子,俨然像看见一个乞丐正把一大包金元宝给扔到臭水沟里一般。眼睛要能喷火的话,苏小鱼这会儿肯定已经变成一堆炭灰了,而且是一堆多得能填满东海的炭灰。

金开甲喝完茶,吃过肉,拍拍手,跺跺脚,施施然扛上一捆柴,悠悠然把斧头插到腰间,头也不回地往一个矮坡上走,说:“给宫保送的柴恐怕早已经烧完了。既然没人愿意帮我一把,老汉只有一个人送过去喽!”

苏小鱼、陆剑飞早已飞奔过去,一个人扛上一捆柴,像尾巴一样紧跟在金开甲后面。金开甲大笑起来,问道:“你们二位这是干嘛?”“送柴呀!”真是异口同声。“刚才不是还没人愿意去吗?”他停了一下,看看身后。“没有没有。我怎么就没看见这个人?”苏小鱼傻傻地也往后看。这一看不打紧,还真冒出来一个人。一个姑娘,一位亭亭玉立楚楚动人梳着长辫子的大姑娘,正笑眯眯地对着他笑。苏小鱼吓了一大跳。

“陆小倩!”“没错,正是本姑娘,有什么看法么?”苏小鱼的头大了十倍,一迭连声地说:“没有没有,不敢不敢。”“是没有呢?还是不敢说出来?”“你也去找宫保?”?“怎么,一起去看望一下宫保先生,有什么不对么?”

陆剑飞插话道:“我这妹妹,自打出娘胎,就没有错过。”苏小鱼只好顺杆子溜下去:“是是是。陆姑娘又聪明又漂亮,又能干又……会功夫,这个,肯定不会犯错。没的说!”“那还不开步?”“开步?对对对,咱们这就走。”苏小鱼真没料到这丫头这么鬼。说练剑去了,练着练着竞也练到这隐蔽怪异的山谷中来。

金开甲带路。一行人沿着山坡,一路崎岖,弯弯绕绕,向前走去。

12

街心公园一角。层林尽染,落叶纷披,游人踏过之后,窸窣有声。平整而笔直的砖铺路面,缝隙处,随意地嵌上花纹斑驳的小石子。鸟儿一样旋舞着因水分不足而跌落枝头的叶片。有些叶子就躺卧在林荫路外的草坪上。微微的风,穿越草和叶子交触的空间,使得懒得再动弹的黄叶惊起,扭晃着身子,翻腾在草尖上。远处,空旷的天宇沉静如海,一柱喷泉旁边,孩子们脱下外套嬉水打闹,朗朗的笑声钻进由远及近的游人的耳朵。衣服五彩缤纷,红红绿绿地堆成一个小山丘。几个妇女守候在小丘旁,亲密地交谈,时不时地起身,冲那群孩子微笑注目招手告诫。空气里,弥漫出周日下午城市特有的清闲悠游的味道。

好多人拿有相机、饮料、薯片包、冰淇淋,一晃而过。近乎赤裸的乞丐,衣衫暗淡目光忧郁的民工,茫然地迎送过往飞奔的车队。公园外围的大路上,车与人,广告与声色,正川流不息地滚动前进。这里只是广州市长安区的一小部分,可它的繁华与热烈已经大大超过苏小鱼梦牵魂系的那个陕北小县城。

他轻轻合拢那份儿开页很大的报纸,将它折叠成规则的几何图形,递给石小倩,说:“把身上的黄树叶打扫一下。”石小倩正跟她哥哥石小虎和他们的几个要好的老乡瞎侃一气。她怀抱一大捧鲜花,腾出一只手接报纸拍了拍头发衣服座椅。然后,她又离开俩人的座位,去拍邻座几个人身上的草叶。“啪啪啪啪”一阵响,像打苍蝇,弄得一片惊呼。苏小鱼微笑地隔岸观火,看他们纷纷起立,佯嗔薄怒,和娇憨的石小倩拌嘴。石小倩被逼不过,扭头向苏小鱼埋怨。

一帮人回过神,终于认准目标。发一声喊,冲过来,捉拿苏小鱼的胳膊,把他捺倒在长椅上,使他动弹不得,然后挠胳肢窝。苏小鱼被整得涕泗滂沱,踢动两条腿,喘着气告饶。石小倩却站旁边给哥哥一伙人的整法加油打气。苏小鱼奋力一挣,解脱出来,向草坪方向爬去。石小虎等人咧开大嘴笑,还在做穷追不舍状。

石小倩买回饮料、食品,又打开生日蛋糕的包装袋,忙乎一阵,喊人们享用。苏小鱼们重新聚拢到长椅边。一番吃喝,赛着往嘴里填往肚里倒。不知道谁说起一个笑话,大家齐齐喷饭,都指点着临近者脸上的奶油和啤酒沫。

吹蜡烛唱歌手拉手跳舞。石小倩脸色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地看苏小鱼。起哄声中,有人推了苏小鱼一把,这一来,苏小鱼一脸蛋糕沫全沾到石小倩漂亮的头发上。

两个人红着脸对视片刻,又一起和同伴们笑闹。夜色将至,大家为这对情侣鼓掌祝福。由苏小鱼宣布,石小倩的二十岁生日圆满结束。

黑色的棉絮慢慢地填充了整个天空。众人在星光下静坐,仰望繁星呈现的闪烁的夜空,默然许久。石小倩闻闻满抱的鲜花,对苏小鱼说:“小鱼,你到广州一年多了,也没有回家,你,想家吗?”苏小鱼不答,仰面枕着双手。忧郁的神色,若隐若现地浮在脸庞上。

石小虎旁边一个叫大牛的年轻人说:“谁不想?真想回家看看!”一个剃光脑壳而且很像陈佩斯的小伙

子,悠然神往地念叨着:“瑞雪兆丰年。下起大雪,窗户上满是冰花。小时候,我就在大炕上捣腾那个窗户。猪肉白菜煨着长长的粉条,热气腾腾地,端上来,吃着那叫一个美呀!”苏小鱼说:“我们那儿,也有这个,过年时的必杀技。”

石小虎拍拍苏小鱼胸脯子,慨然说道:“我知道,你不想回老家。去黑龙江吧。到我们那儿过年,整个红红火火的春节。”“对对!去吧!今年一放假,咱伙着回去。”一群人开始撺掇,热烈而兴奋。

东北三省大雪满天的气象,冰冻的北大荒上滑不溜溜地走路的情景,野鸭、河鱼、大秧歌、二人转,猎枪打回来的兔子肉,冒泡飘香的烩菜锅。想象中的一切让他们眼神闪闪发光。带上苏小鱼这么个爱玩爱跳的大宝贝,今天串这家,明天游那家,云飘雾散地喝着高粱酒,又闹又跳地耍秧歌,大炕沿上抽水烟,吃着饺子拉家常。想想吧,多带劲呀。苏小鱼包裹在他们热情洋溢热力四射的眼睛和话语中,真是心动不已。

石小倩轻轻地推他胳膊,低声问:“小鱼,你想不想去呀,到东北逛逛?说话呀!”苏小鱼的热血沸腾跳跃。一个年轻男子应有的对远方的向往,对朋友的感激,对异性的体贴眷顾,使他猛地站起来,爬到公园里的假山上,那儿有一块凸出孤立的太湖石。他踩在上面,高举双拳,做演讲似地喊道:“去吧!朋友!东北,黑龙江,北大荒,一片神奇的土地,一个豪迈的天空,敞开怀抱迎接我喽!去!到东北去,到黑龙江到北大荒到中国最热情的冬天去吧!我的心已经复活了,因为,因为它看见一个美丽的世界在招手,在呐喊!朋友们,我爱东北,我爱豪迈热情的东北汉子,爱黑龙江的小倩姑娘!我发誓,我爱他们!我爱你们……”手做成喇叭状,罩在嘴边大吼。欢呼声。

“我命令,今年春节,把石小虎家的猪肉吃光!”这是“陈佩斯”在发出号召。出公园,往工厂方向走去。到一个行人不太多的路段,石小虎振臂高呼:“把陈佩斯玉柱大牛家的白菜土豆粉条烧刀子酒野猪肉鸡肉狗肉王八肉通通干掉!”这一口号又引来喝采,人人暴叫着响应,包括将要被“共产”的几个财主。星星在头顶摇摇晃晃,差点被震得掉落在公园栏杆上。

他们还做起了游戏。仍然和孩童时代玩的那个“老鹰抓小鸡”一样。石小倩做鸡妈妈,左遮右拦,屁股后一长串子小鸡左摇右摆随之震荡。身材瘦颀的小铁还作老鹰,张牙舞爪踢腿吐舌头,魔相十足地抓来抓去。亏得鸡婆尽职尽责尽智尽勇地守护,要不然,早就全军覆没。最后,只剩下大牛坚持住,不肯落入鹰爪,但也是狼狈不堪。他嘴里咬着的那把花,只剩几根杆子,在脑袋两边摆过来摆过去。花瓣飘零,把路灯下的大马路搞得香味扑鼻。

累。都受不了了。老鹰和一群小鸡讲和。气喘吁吁,坐到马路牙子上,双方用嘴巴继续叫阵。娇嫩的艳丽的玫瑰花片片飞扬,围在他们身边。有人躺,有人坐,有人趴,有人蹲。苏小鱼忙着给石小倩捶背捏腿。玉柱小虎们想着、说着在老家度过的顽劣的童年。谁谁从核桃树上掉下来过,谁屙过一裤裆臭屎,谁把家里的粮食偷出去换糖人。他们已经老大不小了,可是一个小小的游戏过后,脑海中飘来飘去的童年期的回忆,还让他们激动不已。他们交换着各自的记忆,偶然间闪出的遗忘的空隙在迅速扩大。他们在这狂喜而感伤的时光中辨认出自己。

13

“小鱼,小鱼,你又做梦了?醒一醒!”苏小鱼嘟哝一句什么,把头往被窝里伸缩,像受到惊吓的乌龟一样,再不露面。石小虎见喊不应,拍拍苏小鱼脚头的毛巾被,把一瓶矿泉水放到他枕头边,嘱咐道:“小鱼,你下午啤酒喝多了,待会儿口渴的话,记住喝水。”说完,石小虎回自己床上接着睡。八个人共住的员工宿舍鼾声起伏,石小虎犹如置身于催眠的大磁场。他很快又睡去。

朦胧中,石小虎又开始滑翔。他张开双臂,肢体末端用力拍动空气,“唰”的一下跃到一根高高的电线上。石小虎观察地面,确定远处的杨树林里还有追踪的坏蛋,不由得十分焦躁。他从一座高楼顶层跃往仅隔一条公路的另一栋摩天楼上。追踪他的那些眼睛这下子再也找不到目标。拼命想让石小虎恐惧不安的人们,呆头呆脑地观望,骑坐在一户人家的屋脊上,互相埋怨切齿诅咒。为了更保险起见,石小虎费尽心机钻到一家农户的兔子笼下边。人们追过来搜查,居然没能发现他的窝藏之处。石小虎暗自庆幸,窃喜不已。

就在这时候,他意外地发觉自己那条又粗又长的尾巴还撂在兔笼后边的砖墙外,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已经有谁踩上它。尾巴尖上传来的剧痛,真是钻心钻肺。无奈,石小虎偷偷地割掉了那条尾巴。尾巴在地上跳舞。趁那些人嘀嘀咕咕磨磨唧唧地翻看尾巴的紧要关头,他溜溜地爬出去。在无人处,他一头扎到一口深井里。

那是一口几百年都没用过的枯井,最下边的角落里有些茅草。石小虎悄无声息地把身体埋伏进去。茅草随着意念的请求越堆越多,一直堆到离井口几步远的地方。石小虎屏气敛神,运用《易筋经》记载的龟息大法,默念苏小鱼从大雪山宫保那儿偷回来的内功心得,控制呼吸和脉搏。终于成功!

那帮人在井口侯着,急得跟什么似的。他们先后动用了射电望远镜、呼吸监测仪、生命探测器,等等等等,监测井底。这一大堆科学仪器不下万种,堆积到烟囱上方,千奇百怪,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统统对石小虎的生命痕迹无效。他们很失望。不,是极其极其非常非常失望。石小虎隐入草下,孤据一方,盘腿入定。他眼观鼻鼻观心心观魂魂观身,悠悠然把持自如。总之,见人如未见闻人如未闻目无天下心无微尘。他得救了,有点喜不自胜。

那些人气得哭起来。丝丝缕缕,如烟似雾,飘飘渺渺,若有若无。那声音像来自地狱,附悲含喜尖细如针,蛮荒寥廓广布宇宙,无往不利无孔不入。似剖腹之蛇扭动,又似中箭之狼舔吻脓溃的伤口,流水漾波木叶飞渊佛魔斗法羁旅穷愁寒鸦噪暮春山鸟语,令人心惊肉跳,它起顽立残摆动浮游上下求索。石小虎被这哭声深深刺中,守一如一的定力溃如江水。他叫喊起来。他从梦魇中恐慌失神地醒来。

睁开眼,一个黑黑的影子正用两只晶莹闪光的眼睛凝望着他。石小虎声音沙哑地问道:“谁?你是谁?”黑暗中,影子深处的光线已经消失,黑色形体的中心传出的是猛烈的抽泣声。“是小鱼呀。不好好睡觉,跑我床边坐着,还哭上了?真吓我一跳。”石小虎弄清楚眼前的状况,便弛然而卧,把头搁回枕头上。他有瞬间的轻松,但苏小鱼压抑而悲怆的哭声又给他带来莫名的烦恼。他定定地看着天花板上已经熄灭的棒管,心头烦恶而悲凉。厂区里的枝形吊灯射出耀眼的光芒,光芒穿透幽暗的树冠,折射到对面员工宿舍楼光滑致密的大理石墙面上,隐隐约约战战兢兢地溜进这间宿舍,灰蒙蒙地围在苏小鱼僵硬的身体周遭。由于对好友的苦痛和恐惧感同身受,石小虎的眼睛潮湿了。一滴泪滑过面颊,陷落在脑门旁边的黑暗处。

苏小鱼止住哭声,走到窗台旁边,目光投注到遥遥的山峦。那里,山顶上方正驶过夜航的飞机,缓缓播种着一道长长的微弱的光迹。深长地呼吸着夜气的人间居民,从四面八方的梦境汇聚而来的游荡者,在

同一个夜幕下朝天而卧。梦幻般的深蓝的苍穹里,生命在长眠、呓语,有时也悄悄死去,永久性地挥别,逃出这令人沉醉的柔如棉絮温婉似水的凝定的黑夜。苏小鱼脑海中,闪电般飞驰着一幕幕不堪回首的旧时画面。一种悠远深邃的被死亡所笼罩和控制的警觉突然呈现,让他惕然心惊。一时之间,久埋于心魂深处的大雪山历险的种种怪诞狂乱的幻想中的场景钻出来,拥堵在某个关隘,复制出他现世生活的乖谬悖逆的本来面目。一时之间苏小鱼又进入那种恍兮惚兮不知身在何处的幻境。他只得用力地撸了一把脸,把梦中那个苏小鱼撵走,回归到眼前可以把捉的现实中。

他们共坐在下铺座位,交流了来自于梦境的所见所历。石小虎聆听着苏小鱼的陈述,惊讶于两人梦像的某种一致性。苏小鱼却说:“不,那还是不一样。你在天上飞,我却是在地面走动。”石小虎用手势打断他的话,一个指头在被子上划拉着,说:“实质相同。我们都在梦中寻找着自己,就这一点说,咱们的梦是一样的。,只不过,你是一条带腿的鱼,而我,”石小虎指指胁下,“像长出两个翅膀的老虎一插翅虎!”苏小鱼也笑了:“你忘了那个词儿,插翅难逃,也许就是说你的。”石小虎低头沉思,说道:“很难说谁更幸运一些。搞不好,你那些梦中飞来飞去的蝴蝶呀,其中就有我。”

苏小鱼和石小虎俩人一刹那都说不出一个字。深深的奇特的忧郁感,抓住这两个不久前还十分乐观开朗的年轻人。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勾起一些似曾相识的印象和记忆。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隐隐意识到的熟悉的陌生感,就是把他们的心灵连结起来的原因。他们怀着温馨的喜悦,也怀着震惊,握了一下对方的手,几乎在同一时间里轻轻地叹口气。

“你见过妈妈的哭泣吗?”苏小鱼问。不等回答,就自顾自起身到窗台边,注视着窗外黑暗中一棵伫立不语的干枯的大树,自言自语:“我见过。妈妈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一枚黄黄的叶片,绝望地离开枝头。而那棵抛弃她的大树,却冷酷无情地供养着新长出的更娇美更可爱的叶子。”石小虎劝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是跟我说过好多次你爸妈的事情吗?当然,还有那个可耻的放荡的女人,但是,我认为你不能被那些悲惨的回忆淹没。你要学会遗忘,否则会疯掉的。”

苏小鱼喉咙里传送出抑制不住的痛苦的声响:“石大哥,你不可能真正明白我的感受。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他们很亲密,不是吗?而且,你深深地留恋他们,只管去爱就行了。而我,目睹妈妈哭泣的那一刻,感到自己已经死掉了。我恨他们,我恨我爱着的亲人。他们也是如此。但妈妈。妈妈。妈妈不恨她爱的人。她心中只有爱,只有那个。她很痛苦,但她竟还爱着我们。因为这个,我甚至恨过妈妈。她居然能够那么忍耐,爱着给她带来痛苦的人们。丈夫、儿子……”苏小鱼失去控制,上半身趴伏在窗台上,双手掩面,肢体剧烈抖动,近乎于痉挛。石小虎急忙过去,揽住苏小鱼的肩膀,轻轻抚着拍着他背部,劝说着。

“你知道吗,石大哥?我曾经杀死了亲如手足的一个朋友,我的同学,我的邻居,我最好的朋友,他叫焦赞。经常睁着眼看我,困惑地问我那是怎么一回事。不不,你听我说,这不是梦,真的,我很确定。这不是一个梦,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就发生在我眼前。我想骗过自己,可是我做不到。我经常很疯狂地想,我还是我自己吗?我是怎么一回事,把一切搞得乱七八糟。”苏小鱼的泪水透过指缝,流溢而出。

石小虎震惊地听朋友说着那个疯狂的夜晚里发生的一切,听着这个新的信息。他没想到这个阳光而率直的男娃娃竟在苦水里泡了这么久,陷得这么痛。他胸腔深处的什么东西崩成了碎片,炸出一声沉重的感叹。“人啊,你竟然这么多灾多难地活在这个世上!而你的微笑竟也没有死去,还在人群里播撒着温暖,培植着正义。正义,竟然在一颗千疮百孔的负荷着罪恶的心灵中顽强地生长出来。爱,竟可以是带毒的糖果;恨,竟可以是消毒的良药。”

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涌出热泪,紧紧地拥抱了他的朋友——被情感的毒火炙烤着的苏小鱼。

14

来到一个巨型岩窟,金开甲把三捆柴依次靠在灶膛边,喊道:“宫保老兄弟。人已经带来,我该回去了!”他离开山洞回去,劈他的木柴。金开甲的声音还在空旷的洞穴内轰鸣,里边没有人回应。

这是个宫殿式的大建筑。石柱林立,设施周全,曲廊回环,迷宫般华丽而森严。甬道两侧,间隔出许多小室,里边随处堆放着珍宝珠玉,在巨大的松明火把和石柱顶端牛油灯的照射下,耀眼生花。两侧小室的间隙,石壁上雕刻出大型的猛禽、走兽、人物,怪模怪样,而又呼之欲出。往深处步行,石壁上开始出现近年来崭露头角的新人,少林、武当、丐帮、华山、峨眉、天台,各门派中的顶尖人才均有一席之地。每幅人像左侧,则镌有文字,指出该人物、门派的特点、优长、缺陷,以及胜之之道,或对之进行改进的可行途径。文字狠辣,直击要害,是品评人物的上佳作品。苏小鱼、陆剑飞、陆小倩沿着石窟中间的廊道且走且看,心中越发感到惊惧。宫保把他惊人的秘密和住处坦然示人,是否已经算定他们不会再活着出去,所以根本不必作任何提防和戒备?

绕过一排大立柱,眼前是通往洞穴顶部的一个石梯。三人拾级而上,就见到一个餐厅设置在二层,足以容纳上百人共进饮食。但现在,大石桌边只有一个人。低头进餐的人听见脚步声趋近,抬起了头,用手势招呼他们就座,又击了两下掌。片刻之间,酒食美馔络绎送上。负责服务工作的是一群侏儒,高不过三尺,脸上却布满皱纹。等他们消失在转动的石门后,苏小鱼才忽然想到,这些侏儒侍从正是几年前横行江湖作恶多端的“九玲珑”,共九个怪物。他们同出一门,嗜杀成性,不知缘何突然隐匿,却原来是被收摄于此地。大地之上最高雪山的主人宫保,传闻中最可怕的强权人物,难道就是眼前这位毫无出奇之处平庸得近乎猥琐的男人吗?苏小鱼不由得再次暗暗观察那位独据一面毫无表情的进食者。

他看起来已现苍老之相,脸型怪异,唯一中看的是那张嘴巴。人体五官中,最让别人难受的就是一张进餐时的嘴,它常常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啃啮浆果草根的猴子的吻突。然而,这个正吃东西的人却与众不同,他那镇静而旁若无人的神气,显出狮子般的尊严大象般的安详。只有那些完全执掌自己命运的人,不受任何外力干扰的人,才会这么镇静从容悠然自得。他是这样的人吗?

“你们为什么不吃?”那人奇怪地问。他已经享用过正餐,用一条上好的丝巾抹着嘴巴。看到三个年轻人很听话地开始吃东西,他满意地笑笑,语气温和地说:“年轻人最明白饥饿的滋味,而一旦吃上东西,肠胃就会很忠实地执行职责。我虽然开始迟钝,但对饥饿还是很敏感。一顿好饭,有时候能打发掉许多无谓的烦恼。你们说,是这样吗?”陆剑飞、陆小倩拼命点头,表示很赞同。但苏小鱼却若有所思,对这番话没有给出任何回应,有点充耳不闻的意思。

“吃完了。”苏小鱼刚推开盘盏,马上过来几个侏儒收拾规整桌面这一角,转眼间就清洁如初。现在,

桌上只剩酒具。看着他们匆忙来去的身影,陆小倩称赞:“你这些下人可真能干!”宫保微笑起来:“不不,千万别夸奖他们!”“为什么?”苏小鱼问道。

“他们都是聋子,再好听再动人的赞美词,他们也听不见。”

陆小倩听得身上发寒,她轻轻打了个冷战:“九个人都是聋子?‘‘没错。有人用一根银针刺穿他们的耳膜,就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苏小鱼看看陆剑飞:“你相信这个吗?”陆剑飞却点了两下头。那人问苏小鱼:“你不相信?”苏小鱼说道:“玉玲珑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暗器门派,这几个侏儒号称九玲珑,专以暗器伤人,赖以成名,听风辨器的功夫登峰造极,绝不可能是聋子。”

陆剑飞道:“他们如果说是九玲珑,那他们现在的主人会是谁?”苏小鱼不应声。

那老人已经拈起面前一个夜光杯,里边斟上的是来自于西域的葡萄佳酿,紫红如血。他一饮而尽,随口长吟道:“大地之上,雪山回环;地狱之权,宫保之钱!”顿了顿,看那杯中复又斟满,目光中多出一缕骄矜之色:“我就是那个万能的宫保。除了宫保,谁还能做到这一切呢?”

苏小鱼也喝下一杯鲜血也似的酒浆,把玩着杯子。猝然间,他冷笑一声,逼视着宫保:“现在就有一件事,是你做不到的。”宫保大笑,推开面前的杯子说道:“你说的这件事,我已经做到了!”

陆氏兄妹像听哑谜一般,都有点摸不着门道。陆小倩问:“你们搞什么鬼名堂?把我弄迷糊了。”苏小鱼闪电般拔出剑,未等任何人看清楚,小竹剑已顶住宫保咽喉:“把苏州河交出来!我要见这个人!”

宫保的笑声尚未中断,抬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在场的人,目睹宫保的真貌,都惊呆了。

苏小鱼愣在那里,如遭雷击火焚一般。他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正对他的这个苍老的狡诈狠毒的一直处于正邪之间的传奇人物宫保,竟和自己是那么相像,或者不如说,苏小鱼和他一直憎恨恐惧的对象之间是那么相像。冷漠空洞的瞳孔,只有原始丛林的野兽才具备的冷酷无情的眼光,猎豹一样骨节紧缩又窄又硬的面孔。

苏小鱼惊恐不安地看了看陆剑飞和陆小倩,他们也在同样惊恐不安地看着他,像看见一条从未见过但突然窜到眼前吐着毒芯的毒蛇一样。瞬时之间,苏小鱼明白了雪山二老为什么会离开这里,明白了雪山二老某些话语中的深意,也明白金开甲用眼睛注视着他时想说而未说的那些话。

“我已年迈。你却年轻。大雪山需要一位新的主人,江湖需要一个新的宫保。我从上一代宫保那里继承来的铜钱,已经全部交给你。多次狙击考验后,你还幸存下来,所以你有资格统治这座雪山,也有资格和智慧去统令江湖了,我祝贺你!”宫保,不,苏州河__苏小鱼的父亲,正在踌躇满志侃侃而谈。他的野心,他的计谋,他的精心筹划的旨在考验苏小鱼的格杀方案,作为一个系列行动,这些都出自他用心良苦的安排运作。他一再申诉说,这一过程虽然残酷,虽然不近人情,但一切最终还是在他掌控之中。

“包括我们母子二十多年来孤独、痛苦的生活吗?”苏小鱼质问父亲。“当然,那只是整个培养计划的一部分。你母亲当年完全同意。”宫保神情严肃地说。

“包括对我的追杀和折磨吗?包括陆家兄妹的出现,都经过你的计划吗?“

“不错。大雪山的主人只能是整个世界上最强悍的那个人。所以,你得经历那些最凶狠的角色给予的挑战。而陆剑飞,就是未来的金开甲,你可以时常见面而又可以彻底信赖的人。陆小倩,将是你的妻子。为你生出下一代宫保的最佳人选,非她莫属。。”“你想得太周到了,只是……这只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如果我那样活下去,会被毁得更惨。我们都会被你的妄想给毁掉……”,苏小鱼看着面色惨白的陆家兄妹,不无绝望地呻吟道。

宫保指点着陆氏兄妹,意气风发地勾画着他们和苏小鱼的生活轨迹。他却没有注意,苏小鱼正一步步退后,赶往通到下层大厅的石梯处。而且,很快地,苏小鱼的身影就消失不见。

陆剑飞提醒宫保:“苏先生,你儿子已经逃出去了,很可能正在离开山谷。”宫保却挥了挥手,很大度地说:“让他去吧!世界虽大,但也只是这座雪山的一部分而已。总有一天,他还会回来。因为,他得拿走属于他的东西。”

陆小倩问道:“那是什么东西,逼得他非得回来?”

宫保叹了口气,说道:“一切。他内心失去了一切,但他神往和寻找的东西,都在这里埋葬着,我们在这里候着,他必定还会回来。只要大雪山不死,每一个苏小鱼都不能不重返此地,面对他们残酷的生活,找到他们自己的丢失的东西。”

陆剑飞、陆小倩看着略显颓唐的宫保,心里不停地冒凉气。他们本是无忧无虑、无欲无惧的人,但,面对宫保,他们却产生莫名的恐怖。他们默默祈求,让苏小鱼永远不要再回来。但他们也知道,宫保的话其实并没有错。

15

“你真能忍受牢狱之苦吗”?石小倩问。

“能。只要想到你,你们周围的生活,我什么苦难都能忍受。幸福是有代价的,我愿意付出;来赎回自己的安宁。”苏小鱼蹲在结冰的河边,用一根小木棍敲打冰面,似乎想敲出藏在冰河中的鱼虾,又似乎像敲打着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他的眼神平和而安泰,如同刚刚擦去灰垢的玻璃一样,接收着从石小倩肩头射来的清晨的阳光。

石小倩正在给苏小鱼摄影,弯腰的架势很标准,而且不断用口令指挥苏小鱼矫正造型。快洗的照片效果不错。石小倩翻出其中一张,把照片上的人和面前的真家伙比对了一下,忽然说:“哎,苏小鱼,这照片上的人是你吗?”苏小鱼:“有问题吗?是不是把鱼照成王八啦?”他自己捏起那张照片反复审查,也自言自语地疑惑了:“确实不太像。可能我这一两年长得快,变样了吧。”“不对!你仔细想想。这照片上的苏小鱼很俊,有点女人味,而你以前的照片带有野蛮人的风格。”苏小鱼说:“那不奇怪,一个人的内心生活会成为外貌特征的一部分。”石小倩点点头,又去看照片。

两个人走到小河拐角处,沿坡上了横跨小河的土木桥,在桥头的地方坐下。烟雾已经散尽,小桥连接的土路两端,村庄上空飘摇的炊烟袅袅爬升,与辽阔的麦田,与灰黑银白的树木、积雪、高空在一起,组合成一轴绝妙的尽兴的风景画。一时无语。两个人的心拢在一堆儿,也成为这画中的音符。

“真像一个梦呀,”石小倩靠在苏小鱼肩头,美丽的清澈的眼睛里漾动着向往,“那时候我还是个黄毛丫头,却整天想着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就像世外桃源的一个村子。嫁给村子里的牛郎,面对大山脚下的小溪洗衣服做饭,很幸福地过了一辈子。”苏小鱼刮刮她鼻子,嘲笑道:“羞不羞?你好像还和那个牛郎生了一堆娃娃,整天忙着洗尿布。娃娃们一到吃饭的时候就聚到炕上,坐成一排,抢着喊饿。然后你端上一盆洋芋粉条炖肉,还有一竹筛馍馍。看他们咋样吃饭,你美得直笑。对吧?”石小倩问:“你怎么搞这么清楚?不会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吧?”苏小鱼咬咬她的耳朵垂,小声说:“你那时候不知道,我就是那个牛郎,嗯?”石小倩满面飞红,不肯吭声。苏小鱼望着不远处的小

山岗上炊烟缕缕缠绕又消散的景象,有点愣神。他轻轻说道:“小倩,我也无数次梦见,自己跟一个可爱的媳妇生活在那个遥远的梦乡,但是醒来后永远失望。”石小倩像呓语一般娇柔地央求:“苏小鱼,我们不能分开,你说,是吧?”苏小鱼心里的一潭柔波滋滋冒气,他紧紧握住石小倩的两只小手,包在自己掌心:“小倩,嫁给我吧!我穷得跟那个牛郎一样,但是心肠也跟他一样。冲着他的面子,你不会拒绝吧?”石小倩的嘴滑得像打过蜡的地板,哆哆嗦嗦,半天溜不出来一句像样的完整的话,一个词儿刚站稳,就又被后边的词儿给撞一大跟头。她实在说不成块,脸红得跟鸡冠花似的,就只好点头。点了又点。最后,在阳光普照的小河边小桥头,两人都轻轻地哭了。

巨大的突如其来无从抵挡的快乐和满足,让这两个年轻人热泪盈眶。他们无法再矜持下去。打开的坦然裸示的内心渴求,使他们不能不走进对方的营垒。大海一样旷达疏阔的来自恋人的关爱呵护的心灵,包容了彼此的梦想。“别无所求”四个字,统治着他们千言万语想去辨析的所有问题。随同震撼一同到来的,只能是肆意奔流的泪水。现在,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除了爱。所以,他们只能在泪水中相依相拥。

等他们回到鞭炮炸响的村子,大家已经等得很焦急了,于是马上开饭。今个大年初一,是农历新年的第一天,每个人都很兴奋。尽管有点莫名其妙不明不白,可就像一首歌里唱的,今个高兴,就是高兴,怎么着也高兴。这心情,有些蛮不讲理,但又充满道理。道理太深,干脆不讲说。愣头愣脑地傻高兴,挺好。大牛、小铁、二娃、“陈佩斯”,通通被石小虎拽过来,陪苏小鱼喝酒。“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哇?”苏小鱼直纳闷。“风俗,风俗,就这么的了,没办法。喝上!”石小虎哥几个连蒙带劝,两壶高粱酒很快弄成底朝天。“走一个!”大牛要跟大伙碰杯。“来,走一个!”石小虎他老爸,一位又高又大又墩瓷的老汉,要跟苏小鱼碰杯。饺子码成一大盘端上来,干蒸,蘸醋吃。红烧肉配大蒜。茄子煎黄后配大葱。上一个菜走一杯,不上一个菜也走一杯。

中午饭吃罢,几个吵着闹着要压岁钱的愣小子都走不回去了。石小倩伙着她妈,把几个醉猫抬着弄到大火炕上,一人头下垫个枕头的东西,又拍拍苏小鱼的腮帮子,跟着妈妈回俩人的偏屋去了。一回屋,说起这帮爷们儿,看这娘俩谁笑得厉害。石小倩她妈妈爱抽水烟,躺在炕头笑得狠了,咳嗽不止。石小倩作为妈妈的小棉袄,赶紧贴心贴肺地给来一顿捶敲。

“妈,苏小鱼过两天想回老家。”石小倩她妈愣了愣神,没反应上来。

“前几天咱们看一个新闻节目,里边不是讲一个妇女把丈夫杀了吗?”石小倩提示道。她妈点点头:“这事我知道哇,怎么的了?”石小倩停停,还是说了出来:“那个妇女就是苏小鱼他妈,死的人是他爸爸。说是夫妻不和。他爸爸搞了个小老婆,俩人合伙坑害小鱼他妈。她受不了,就把煤气灌到他们的卧室。结果,苏小鱼他爸死了。人家那个女的一抢救,愣是活过来了,根本没事。”石小倩的妈妈半天说不上来话,过了一阵子,才说:“怪不得他这几天心神不定,老掉眼泪。怪可怜的一个孩子,爸没了,妈也坐牢。真是闹心哪!”石小倩揉揉红肿的眼圈,说道:“不止这个:苏小鱼前年跟同学出去闹着玩,把一个最要好的同学给扎死了。他现在其实是在逃犯。”

石小倩的妈妈把烟袋撩小桌上,看着自己的女儿,心疼不已地说:“我娃娃喜欢上小鱼这么个祸疙瘩,很难受吧?”“不,妈妈。我不是为自己难受,而是看不得别人受罪,尤其是小鱼。他为了救我,差点死在那些流氓手里。别人都做不到的事,他敢做。因为这个,他才变成今天这样子,不受人待见,有家不敢回。现在,连家也没了。我怕看见他叹气。他一叹气,我这心里跟针扎一样疼……。”石小倩说不下去了。

老母亲凝神望去,怦然心动,她慈祥温和地说:“我明白。我女儿长大了。我家姑娘再也不是闹糖吃的小丫头,懂得人是怎么回事了。”稍等,她又说:“放心吧,孩子。认准谁,就跟他受苦。苦里有世上最好的东西。你妈妈这一辈子,就明白这一个理儿。现在教给你,我也算不白养闺女二十年。以后,有难处就跟妈说说,我这儿不给你留挡头。”“哎。我都记住了。哥他们几个想让小鱼开心一些,天天缠着小鱼喝酒。你能不能劝劝大哥,让小鱼安静两天。其实,小鱼已经想开了。他很懂事的,不用为他担心。过两天回家,他就是想投案自首的。他下决心这么做,要清清白白地去坐牢,我支持他。”

石小倩的妈妈听后,许久不语。石小倩说:“妈,你觉得这样不好吗?”她的老母亲眼睛里掠过一丝不安的眼色,略显沉重地说道:“没有。这么做很好,人不应该背上罪孽走一辈子。只是,这一来,我小倩女娃要多受多少罪。”“别担心,妈妈,我不会后悔的。我很幸福,很幸福……”母女俩心有戚戚,悄然感应着彼此的心跳声。

大下午的微弱的光线闪现在窗棂上,给偎依炕沿的人们送来一些慰藉和暖意。北方的太阳啊,你竟然如此温存,如此深地钻进人类寒冷的心房。

16

看见了吗?雪山,绵亘延展,接地通天。这高原上森然分列的刀斧,曾经剖开天地间混沌不分的那一团浓烟,赐给人类最古老的一支先民们以火以光,降生了最优秀的河流最葱茏的雨林最滋养的食物。雪山定时伸缩,四季有序,运转化育,神化着万物,孕育着万物。游弋其间的生灵,将会吸纳它的精气,从那混沌迷离的虚无中赋形诞生欢歌跳跃,充实这个世界,搅乱这个高原,摇动这个美妙的人间。从而有梦,从而有我。我飞行,我奔走。我急切地让你看望雪山,其实是想让你守望这刀立斧横的原野之魂。

我累了,蜷卧在苏小鱼的脚印里。那个脚印是我最爱的一朵花。春天来临的时刻,它就会开放,送给我芳香和甘甜的蜜。我静观苏小鱼劈裂那一堆木头。他似乎在模仿金开甲的动作,似乎在劈开他自己的那颗心魂。心是会合拢的,它每时每刻都在愈合自己,如同水流和时间,如同爱与恨的情感。我想提醒一下苏小鱼,不要去模仿谁,每个人都是不可复制的,每一个生命都是他自己。我不能再多嘴多舌。苏小鱼不想再毁伤别人。所以,让他时不时地去玩玩木头吧。神灵在上,开花吧!我在一串串花朵的簇拥里,享受春日的恩眷。

苏小鱼放下斧头。他对石小倩、石小虎笑笑,说道:“真舒服,出汗了。”石小倩把衣服送过来,给他穿上。石小虎问:“咱们这就去公安局吗?”苏小鱼点了点头:“是。咱们这就出去。我再也不能回到这个院子生活了。”石小虎说:“有点舍不得吧?”“当然,但是也没办法。我无法面对我父母留给我的这个遗产。”石小倩柔声说道:“那么,就把它保存下来。将来你出狱后,我们再回来看看,当作一个纪念品。”苏小鱼抱了抱她,没说话。三个人把前后门都锁上,把钥匙交给等在门口的焦赞的母亲。

焦赞妈接过那串金属制品,无限忧伤地看着三个年轻人。和他们相比,她的苍老无法掩饰。儿子死了,伤害儿子的元凶却是她喜爱的小邻居,面前这个沉静而安详英俊而魁梧的小伙子苏小鱼。一丝物是人非、

极度熟识的梦影,悄然划过老人的脑际。

“大婶,我会常来看你。等苏小鱼出了监狱,我们把你接到广州生活。”石小倩对老妇人劝慰着。苏小鱼对焦赞的妈说:“大婶,我会给您二老养老送终。这两天在您家商量的事儿,都是我真心想做的。焦赞殁了,把我当成您儿子吧。”苏小鱼跪下,给她磕头。老妈妈把他拉起来,搂在怀里,终于号啕大哭。

她送他们走了一段,叮嘱道:“孩子,别忘了看望一下你妈。她太苦了,苦了一辈子。她得七八年才能出来。别忘了,给她送点东西。”“哎,哎。放心吧。都记着呢。”苏小鱼让老人家回去。临走,这位老人说:“孩子们,你们的心意我接受了。不过,让你们打工来养活我们,是不行的。等我们爬不动的时候,来看看,给口水喝就行。放心,不会拖累你们。我们都是知足的人。”苏小鱼、石小倩,还有石小虎,三个年轻人默默无语地目送老人脚步蹒跚地回去。赶集的人熙来攘往,从停靠中巴车的站点往远处看,流动的人海已经把老人变成个小水珠,晃动着,消失在视野之外。

等车的间隙,太阳出世。高原上的太阳,黄土高坡上的雄性的神物,用强烈的紫外线炽热的目光编织着人间纷涌的气象。雪山已融,草木萌生,寒冰不知不觉地化成涵养万物的水泉和瀑布。紫阳镇现在名副其实,各个街道上空都是紫色的太阳。,每个人都是紫阳下的真人,绽放出花朵一样可亲可爱的笑脸。神奇的人间!神奇的山峦!苏小鱼心中在不停地惊叹。

他指指一个摆摊的瘦削憔悴的女人,对石小虎和石小倩说:“看见没有?那个卖菜的女人就是我父亲非常溺爱的西宫夫人。现在终于自食其力,不再啃我爸的老骨头了。”他们凝视一阵,觉得无趣,便不再关注这个人,专心地等车。

中巴车从远路过来,带着泥浆和水渍。车轮停在烂污的雪水中,屁股后边冒出白色的尾气,显得热情洋溢。经过“虾米”的招揽,和长时间的熬等,车上座无虚席。“还是虾米在卖票,他倒没啥变化,还是劲头十足地吆喝。”苏小鱼买票,对石小倩低声说。“虾米”接过钱,对苏小鱼笑:“小伙子,来旅游呀?到紫阳镇耍一耍,很好的。”

石小倩拍拍苏小鱼脑袋,撇着南方口音说:“这位帅哥很喜欢这里啦。他爬山很上瘾啦。到处都是雪山啦。就是没有陕北的雪莲花,很遗憾啦。”“虾米”点点头,没听太明白而装明白:“不是,咱这儿有黄帝陵、壶口瀑布、轩辕柏、大沙漠,好玩着哪!”宣传完,他又卖别人的票去了,顾不上跟这姑娘再废话。

“还有李闯王,李自成起义。再远点,有蓝田人,半坡氏族。再近点,有刘志丹、谢子长。”苏小鱼笑道,“谁有我清楚?”石小虎忍不住接过话茬:“错。再远点,有原始人和匈奴人。再近点,有东北人和陕北人。”石小倩和苏小鱼互视一眼,心有所动,情不自禁。苏小鱼假装低头系鞋带,把石小倩的手拉到嘴边,亲吻了几下。石小倩用力挣出手掌,朝苏小鱼的大脊梁上猛拍一阵,噼啪作响。

石小虎坐他们俩人后边的座位,装作没听见动静。他扭头观看窗外新生的紫阳镇。

小镇正在身后喧哗。沿着那条闻名遐迩的河流,汽车上路了。

责任编辑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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