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上海
2009-06-08王尉
王 尉
摘要:《洋泾浜奇侠》延续着张天翼一贯的暴露与讽刺的创作手法,然而结合文本中的租界背景,作家创作时对待传统与现代的决绝态度更值得深究。
关键词:《洋泾浜奇侠》;租界;决绝态度
1936年《洋泾浜奇侠》由上海新钟书局出版,这部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中国式堂吉诃德的人物在抗日初期的上海租界种种令人忍俊不禁的经历。李永东先生在其著作《租界文化与30年代文学》中是这样介绍这部作品的:“张天翼的小说《洋泾浜奇侠》是一部讽刺滑稽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史兆昌是堂吉诃德式的人物,心怀传统农业社会的侠客观念,想要行侠救国。然而,他的侠客梦在上海的洋场社会显得荒唐,他的行为显得可笑而弱智……作者机智风趣的嘲讽话语,把文本所要表达的有关民族危亡的严肃话题淹没在一片插科打诨的喧嚷胡闹中。”①笔者发现,李永东先生对于《洋泾浜奇侠》这一文本的分析立足于对左翼文学处于租界文化语境下所呈现出的“调侃的话语与观念的消解”的叙事症候上,进而佐证“租界左翼作家的小资情调和无产阶级文学的要求之间难以弥合的差距”这一观点。笔者认为,通过考察文本风格确可明晰身处租界的左翼文本的为难境地,而洞晓作家创作态度则可使这一叙述窘境更加真实明了的展现,因此有必要在立足文本精读的基础上通过分析作家创作态度来获得更多更新的感受。
在笔者看来,以五光十色的租界生活为创作背景的现代作家们在创作上基本上存在有以下三种心态(我们以他们在作品中流露的态度大致可定):1 否定 ,即决绝。持这一创作态度的代表莫过于张天翼,《洋泾浜奇侠》作为一例描写租界的典型文本,全文展现租界的丑远胜于美;2 中立,即暧昧。持这一创作态度代表基本上是左翼文学运动的领导层或者是其他流派的骨干,如鲁迅在比较上海和北京这两处南北文化中心就感叹“上海虽烦扰,但也别有生气”的同时又生出“如身穿一件未曾晒干之小衫”的租界体验、沈从文和郁达夫也分别通过书信或者作品在表达租界生活刺激这一特质对他们吸引之余所形成的“乡下人”、“零余者”的自我认知;3肯定,即赞美。新感觉派作家们在作品中运用现代主义、感觉主义手法描绘畸形都市风景并流露出不无欣赏的心态不仅造成了海派文学的风气而且也表明了他们的创作态度。调侃游戏的话语风格为三种创作心态所共有,营造的艺术世界大相径庭,单从《洋泾浜奇侠》这一作品入手,研究决绝的创作心态有助于加深我们对租界文化语境下左翼文学创作特色的理解。
首先看一看题目的含义。洋泾浜, “原来是上海的一条河流,位于从前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之间。晚清时期,有许多通事、华商、跑街在这一带附近与外商接洽生意、买卖货物。久而久之,它成了十里洋场的代名词。后来,它被填为一条马路,即今天的延安东路。”②笔者认为,此处的洋泾浜不仅指代了租界这一地理名词,而且同时也明示了一种中西结合的语言现象—洋泾浜英语,这种语言在作品中也有所体现;侠自古以来仗义疏财、锄强扶弱著称于世,自民国初年开始武侠小说一直拥有大量的读者,郑振铎先生在论证其繁盛的原因时指出:“武侠小说的发达,当然不是没有他们的原因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一般民众,在受了极端的暴政的压迫之时,满肚子的填塞着不平与愤怒,却又因力量不足,不能反抗,于是在他们的幼稚心理上,乃悬盼着有一类‘超人的侠客出来,来无踪,去无迹的,为他们雪不平,除强暴。”③而在小说的的题记中张天翼却明显表达了对这一人群的揶揄:“剑侠们的妈妈在旁边暗自好笑,他们着实比口吐飞剑,‘白光一道,人头落地的剑侠们重要得多…”原因是“剑侠是打他们肚子里生出来的。他们闭着眼想了会儿,(也许连想都不用想,)就笑嘻嘻地生出个了不起的剑侠来。捧着到书摊子老板那里拿稿费。”④出神入化的侠客们不过是赚钱的工具,更可笑的就是陷入其中难以自拔的读者了(小说主人公史兆昌就是其中一个)。题目中最能展现作家用意的就是“奇”这个形容词,我们可以顾名思义理解成奇怪、奇特、奇妙……,然而小说文本反映的租界生活则向我们直观展示了此处的奇是一种个性,这种个性是主人公中西杂糅的冒险精神与文本独到的现代性特征的综合。
一、中西杂糅影响与个人迷狂式冒险
夏志清在其专著《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曾这样评价张天翼营造的艺术世界:“张天翼的世界,是一个腐烂的衰老世界,一个充满了自虚、虐人狂、势利鬼、胸怀大志却又不得不屈居人下的、出卖人而又被人出卖的人物的世界。”⑤《洋泾浜奇侠》中的主人公史兆昌自身对于传统武侠小说和道家武术近乎神经质的迷恋使他既做着成为行侠仗义大英雄的白日梦又对迷信的父母对于交着所谓“懵懂运“的二弟的偏爱而心怀不满。这个二十五六岁的人物拥有的是一个孩子的脾性,同时又深受家庭热衷迷信算命的影响,建立起了自已认知下的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价值观,“除了迷醉那些剑仙侠客的小说之外,同时也是他那士大夫阶级的标准环境产物。”⑥在小说第四节《收服厨子》中史兆昌以打抱不平的旗号恐吓自家的厨子,哪怕厨子完全是他那无赖二弟的受害者,事后在自己的房间他又担心厨子会来报仇,因此演出了一场被风吹窗子和个人胡乱猜想吓到的独角戏,这里体现的是小说主人公的传统尊卑思想和外强中干心理;作家接下来安排了更为出彩的一幕:史兆昌被自己关于厨子会找他的妖道师傅来报仇的冥想吓得“全身发冷”,于是他先看看墙上挂着的岳鄂王像,“岳鄂王又挺起了肚子不理这个碴”,接着“灵机一动,他拿起一本《太上感应篇》”,后来还是不放心,他觉得“总得探探动静”,拿出了自己的夜行服—“天津和记公司精制特种游泳衣”,没料想“夜行服太小,套不进去”,最后一使劲“夜行服裂了一条大缝”,只好“坐到床上愣着,指尖发冷着。”在这一段史兆昌的个人表演中,我们能够十分清楚的发现他使用的道具具有鲜明的中西杂糅特色,一方面史兆昌作为传统中国人他的思想他家中的陈设自然难脱其影响,另一方面身在现代中国尤其又是在现代的前沿上海租界史兆昌也在用西方的精神产品物质用品提示着我们他身上的二重性;由于浸染了传统与西式思想文化的双重影响,史兆昌的个人冒险也就打上了一种不土不洋的印记,到了小说的末尾:“1932年,八一三淞沪战事,在上海展开了序幕。我们的英雄像发了疯似的冲到街上,一面喃喃讷讷诵念着道家的符咒,一面挥舞着一把剑(其实是一把小折刀),在他嘴里,还含着道家朋友送他的仙丹(其实是硬糖);头顶上敌人飞机在扔炸弹,他也视若无睹。终于,他很快在肩头受了伤,被抬送到医院去。”⑦这段描写将史兆昌的个人冒险推向了极致,他的疯狂他的神经质,居然有爱国主义这样的崇高理由支撑,更显出了张天翼“限于暴露商业化和不切实际的执着于爱国主义,以及这一运动商业化以后所产生的欺诈和诱骗”⑧的创作特点。夏的这段概述有一个情节缺失,那就是史兆昌在冲上街头之前,居然还吩咐那个被他收复的厨子去给他买夜行服。史兆昌的这一举动无疑在表明他冒险中的西方因素,哪怕是物质性的。而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文化交织、这样的故事情节,也唯有在租界这个立体的杂糅的城市空间得以展现,也唯有“投机冒险的习气和挥霍生命的习气”主导的租界文化才能孕育。
二、“反现代文明的现代性”的思辨
史兆昌的冒险经历在张天翼笔下净显可笑与愚昧,他个人思想中的传统与西化元素成了不断笑料的始作俑者,作家的决绝创作心态可见一斑。不过,在这部小说问世不久就有论者指出了张天翼创作的一股危险趋势:“张天翼的小说,原以他所特有的讽刺味和作品的能采取新形式而为读者称道。但到了现在,似乎在他的作品里,存在着一个危机。那是由讽刺而流于滑稽的危险。”⑨史兆昌自然不是英雄,只是做着英雄侠客梦的小人物,王淑明先生看到了作品里太多的嬉笑怒骂进而生出对作品游戏而非劝谏的担忧。我们则可以推测作家是把身处传统与现代交织的上海租界的个人体验置于作品之中,同时也可以判断作家的租界感受多半厌恶大于欣赏。张天翼小说以往的讽刺风格在《洋泾浜奇侠》中转向了插科打诨或如王淑明先生提到的“滑稽”,暂且不论这一风格转向的利弊,但毋庸质疑作家对于上海租界光怪陆离的个人体验,传统与西方文化因子共塑的上海租界现代性才是孕育这一风格的温床。
美国评论家马泰•卡林内斯库指出现代性具有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仅就《洋泾浜奇侠》而言,张天翼在题记中就表达了他的创作目的,即要讽刺当时文坛上武侠之风盛行而致读者痴迷更有甚者走火入魔的现象,而武侠小说的风行一时自然也有媚俗艺术的影响。“强迫性消费现象,对无聊的畏惧,逃避的需要,结合着把艺术既视为游戏也视为炫耀的普遍观点,以各种不同的程度和不同的方式,促成了所谓的媚俗艺术。”⑩小说中身处租界的人们的空虚与拜金心理都有着现实的基础,而“对时尚的依赖和迅速过时使得它成为可消费‘艺术的主要形式。”⑾租界生活的纸醉金迷也符合媚俗艺术出现的条件:“这种新风格适应一个富裕消费社会的需要而生的。”⑿但是张天翼在作品中越是将这个看武侠小说看到有些神经质的史兆昌刻画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我们也就越能明晰作家对当时热衷此类的人们和这一时代文化的态度:否定游戏、否定媚俗、否定上海租界。李永东先生通过考查研究沈从文在上海租界的个人感受与期间的小说创作,得出这样的观点:“我把沈从文小说的现代性称为‘反现代文明的现代性。”⒀但是笔者以为沈从文在租界体验中的“亲和与疏离”,作品中对租界生活的质疑与借鉴,否定似乎难以全其貌。不过,张天翼的同题材创作倒是十分鲜明地体现了这一观点,起码在《洋泾浜奇侠》中实难找出作家对于偌大租界空间的赏识。
作品通过对“全国民流绝食救国会”和“争夷募款委员会”的描述,达到了对当时社会上流虚伪、自私、投机的讽刺目的,而这些劣迹也正是传统文化的弊病;而对于租界文化的另一组成部分外来影响(或者可以说就是租界文化影响),作家也持批判态度,文中女主角何曼丽为我们传达了这样直白的信息——
先看看她的出场:
“‘各位不认识我么?这位女客一口上海国语。‘我就是觅死何啦,何曼丽—卖雷,火!东南日报上常有我的照片啦,美女画报上也有……哪位是觅色死刘啦?”
“‘各位在是……各位都是爱国的大好老啦。我是来请大家爱国的啦。我是摩登爱国歌舞团的编剧主任兼交际股主任,我有一句话来搭你们各位说啦。……”
这番自我介绍表明了何曼丽的身份,是都市所特有的摩登舞女形象,她说话间所反映出的土洋结合洋泾浜语言现象,又进一步指明了她的租界人身份。值得注意的是,作家把英文中的Miss(小姐)、Mrs(夫人)翻译为中文写成觅死、觅色死,对这个人物的抵触低看之心就此开始。
何曼丽的出场让未经世事的史兆昌萌生了爱恋之心,不过按照他的理解,何曼丽是自己行侠历程中的红尘知己——救国女侠。因为捐钱爽快,史兆昌得到了何曼丽的一些小恩惠,但是很快何曼丽就对史兆昌的小农思想感到厌倦,最后她坐在另外一个更加肯花钱的觅死脱陶的腿上用独白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爱情观同时宣告了史兆昌的失恋:
“‘你勿要瞎想啦你只捐五十块钱啦这位觅死脱陶捐了五百块啦你五十块啦五十块有五十块的代价啦你勿要想吃天鹅肉啦我爱他啦你连这一点道德都不懂啦你是个屈死啦勿要面孔啦……”
李永东先生指出:“租界人的主要价值取向是重商主义。”⒁重商主义换言之即对金钱的欲望与占有。纵观何曼丽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将个人作为一种商品以谋求更多的钱财利益,因此关乎到她个人的各个方面,无一不与金钱挂钩。如果说对于史兆昌的刻画叙述是对我们民族劣根性的书写,那么何曼丽则作为当时新新人类丑态的白描对象。作品中的两个典型人物和他们所代表的文化立场都被作家否定批判,当然存在有张天翼本人对此的理解偏激认识,但是《洋泾浜奇侠》这一具体文本暴露之余皆是冷冷的嘲讽,营造出了灰色喜剧效果,让我们不得不认可作家的现代性自我认同,就是彻底地反现代文明,将传统(东方)与现代(西方)因子同置于租界这一特殊的文化场中进行解剖批判。相比于沈从文的爱恨交织、欲说还休,张天翼旗帜鲜明的站在了反对的一面。
《洋泾浜奇侠》一直被界定为张天翼讽刺暴露小说系列之一,研究也多半注目在对小说文本创作手法的研究上;然而通过对作家创作心态的解读,我们还应认识到以租界为题材背景的《洋泾浜奇侠》其实还蕴含着作家的决绝心态与愤怒后的无奈,这对我们读懂张天翼或许也有所裨益。
参考文献:
[1]⒀ ⒁ 李永东.《租界文化与30年代文学》[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9.
[2]刘自强.《浅析洋泾浜英语》[J].中国科技信息.2008.24.
[3]郑振铎.《论武侠小说》 辑入《中华文学评论百年精华》[M]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选编 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4月第1版.
[4]张天翼.《张天翼文集 第六卷》[J].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6.
[5] [6] [7] [8]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7.
[9]王淑明.《洋泾浜奇侠》辑入《张天翼研究资料》[M] 沈承宽 黄侯兴 吴福辉编 中国科学社会出版社 1982年8月第一版.
[10] [11] [12]马泰•卡林内斯库(美).《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现代主义、先锋派、颓废、媚俗艺术、后现代主义》顾爱彬 李瑞华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