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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跨文化传播“接触地带”理论的现实样本

2019-05-24王祎

关键词:后殖民主义文化生态租界

王祎

摘 要:“接触地带”是后殖民主义批判理论用以探究异质文化关系的关键概念,其双重疏离性为跨文化传播提供了双向展开的空间,但自提出至今仍缺乏清晰的内涵界定与相应的理论发展。近代中国被殖民经历的产物“租界”恰是与“接触地带”高度吻合的现实样本。鉴于资本主义殖民扩张的全球性,中国租界研究具有超越地方知识的普遍价值。同时,“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性质又使中国史实具有特殊性,可为理论检验提供新的佐证。在文化生态框架下对租界跨文化传播进行剖析,重现跨文化传播的复杂性和中国本土的主体性,超越区域文化的局限性,是实现“接触地带”理论发展的重要突破口。

关键词:跨文化传播;接触地带;后殖民主义;租界;文化生态

中图分类号:G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9)02-0136-09

跨文化传播学自诞生之日起,因其文化人类学“血统”被指具有“殖民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倾向。跨文化传播研究的后殖民批判理论取向试图冲破这一束缚,提出了“接触地带”概念,用以探究和重现异质文化关系中被遮蔽的面向。但是,自这一概念提出至今,学界缺乏应有的关注与探讨,目前尚未形成清晰的內涵界定与理论脉络。欲突破瓶颈,需纵观历史现实寻找考察样本进行理论检验与发展。近代中国被殖民列强胁迫辟设的租界,其华洋混居格局为频繁而深入的文化提供了广阔空间,是典型的跨文化传播“接触地带”。通过对租界跨文化传播进行个案分析,发展和完善“接触地带”概念,是寻求理论突破的重要切口。

一 跨文化传播学后殖民语境下的“接触地带”理论

(一)跨文化传播学的后殖民语境

跨文化传播活动最初是伴随着西方殖民者的“殖民”与“征服”逐渐推进的。因此,这一领域的研究必然遭遇的问题就是如何看待这段“殖民史”。而脱胎于“文化人类学”的跨文化传播学,因其“血统”问题自诞生之初就被指具有“殖民主义”取向和“西方中心主义”立场。

随着世界格局变迁和人类认知演进,这种偏狭视角屡受质疑。众多不平之声中,后殖民批判理论是最为重要的一支。深受后结构主义影响,从萨义德(受福柯影响)的《东方学/东方主义》

[美]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北京:三联出版社,1999年。开始,到斯皮瓦克(受德里达影响)的解构主义派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 A Critique of Postcolonial Reason: Toward a History of the Vanishing Present ,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以及霍米巴巴(受阿尔都塞和拉康影响)的精神分析派生安锋:《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论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此三人被合称为后殖民批判理论的“三剑客”)……众多秉持这一理论立场的知识分子带着悲天悯人的情怀,猛烈批判帝国主义殖民扩张给殖民地带来的创痛,揭示殖民主义话语的语境化过程,并试图重现被遮蔽的被殖民民众的声音。中国学者姜飞用整本专著的篇幅强调跨文化传播学的“后殖民语境”姜飞:《跨文化传播的后殖民语境》,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

针对后殖民时代作为跨文化传播语境的意义,姜飞指出,“历史上的殖民历程作为一种跨文化的传播历程,就是一种通过日常感知对教育、博物等传授结果进行颠覆的过程。当殖民主义话语从政治上征服了本土阶层后,它就试图从边缘话语的层面跃升为主流话语……不管殖民主义穿什么样的衣服,试图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启蒙也好,解放也好,其实质都是一种不平等的跨文化传播,更确切地说是跨文化的殖民历程。”姜飞:《跨文化传播的后殖民语境》,《新闻与传播研究》2004年第1期,第24页。

关切殖民地文化议题,在后殖民语境下实现去殖民化,是跨文化传播学发展的当代诉求。围绕这一议题的考察,最为著名的是以拉纳吉特·古哈、帕沙·查特吉、萨义德·阿明、迪皮什·查克拉巴蒂、吉安·普拉卡什等人开创的“庶民研究”《庶民研究》的第1—6卷由拉纳吉特·古哈主编,从第七卷始由帕沙·查特吉(Partha Chatterjee)、萨义德·阿明(Shahid Amin)、迪皮什·查克拉巴蒂(DipeshChakrabarty)、吉安·普拉卡什(Gyan Prakash)等人轮流主编。,研究对象锁定于印度等殖民地国家(地区)。需要指出的是,不同于其他被殖民国家和地区,近代中国社会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质决定了境内租界与其他殖民地的异质性。此外,庶民研究小组的典型“套路”是“殖民—新殖民—后殖民—内部殖民”批判理论,这一话语体系强调宗主国对殖民地的强制性输出。这种单向度的叙事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跨文化传播的交互性,隐匿了“文化涵化”发生过程中的复杂动因,以及被殖民国家和地区文化的“主体性”,也遮蔽了殖民地所属文化通过租界这一平台和通路对宗主国文化的反向浸染。因此,从清算殖民扩张的罪孽与肮脏,斩断新一轮殖民活动再袭的根基,警惕更为隐蔽方式下的沉渣泛起方面,后殖民理论视角是颇具启发性的。但是,在抵制殖民倾向、重现被遮蔽的“庶民”话语的同时,是否无意中又遮蔽了历史真相的另一面?这也是当下跨文化传播研究应该打破的模式,以期在尊重史实的前提下建构起双向互动的新叙事。在这一期待下,“接触地带”理论的提出是一项重要进展。

(二)“接触地带”理论的提出与研究进展

不同于民族国家的物理疆界,文化的边界通常模糊交融,难以廓清。如前所述,文化传播过程中,即便相差悬殊的“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之间,也并非纯粹单向度的“输出”与“输入”。尽管霍米巴巴的“文化杂种”(culture hybridity)理论该理论认为,不同民族的文化无论优劣大小,总是呈现出一种“杂种”形态,文化交流的迅速和频繁,民族文化之间的杂交及由此引起的形变广泛而深刻,民族文化要保持自己的鲜明独特的民族性已成为不可能。见姜飞:《跨文化传播的后殖民语境》,第119页。有过度解构之嫌,但仍深具启发性。即便带有明确殖民目的的文化传播活动,也无法确保其单向输出性。殖民地文化并非“沉默的客体”,而是能动地参与其中,与“他者”形成互动。在我们谈论“西化的中国人”时,往往忽略了“汉化的西方人”的存在。基于这一认知,东方主义所牵涉的“自我”与“他者”、“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界线就变得模糊了。

关于异质文化间相遇、交往的空间问题,玛丽·路易·普拉特提出了“接触区(contact area)”概念Mary L Pratt. Imperial Eyes : Travel Writing and Transculturation.London & New York:Routledge,1992,P.4.,将其描述为“殖民遭遇的空间,在地理和历史上分离的民族相互接触并建立持续关系的地带,通常涉及到压制、极端的不平等和难以消除的冲突的状况”。同时,在殖民语境下,尽管“接触区”无法摆脱权力的操纵,但作为一个中介性区域,也展现出“双重疏离性”:既与原生的自我社会相疏离,也与交往的他者社会相疏离。“接触地带并不仅仅是统治的地带,也是交流的地带,即便是不平等的交流,这便是跨文化行为(transculturation)Transculturation,此处译为“跨文化行为”,另有译法为“文化互化”。” [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国历史与东方主义问题》,陈永国译,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89—90页。此处强调了“交流”的重要性,换言之,正是“接触区”的双重疏離性有助于促进文化传播的双向展开。

德里克将“接触区”概念引入东西方文化研究视野内,并结合萨义德的“东方学”,进一步提出了“接触地带(contact zones)”概念。他认为“东方主义并非欧洲现代性的土产品”,而是“接触地带的产物”,源于殖民地内部的“自我东方化(self-orientalizing)”。德里克认为一方面自我东方化“最终将维持甚至巩固现存的权力形态”;另一方面“不必夸大自我东方化,及其关于其他现代性的主张在反对内外霸权的斗争中可能起的作用。”他援引帕塔·查特吉(Partha Chatterji)的观点:“民族主义思想接受以东西方的区别为基础的同一种本质主义观念,接受由超验的研究主体所创造的同一种类型学,因而也接受在西方科学的后启蒙时代建构的同一种知识的客观化程序”,认为自我东方化是一种本质化的类型学体现,而这种“自我本质化(self-essentization)”可用来动员反对“西方”统治的事业;但在这个过程中也通过内化东方主义的历史前提而巩固了“西方”的意识形态霸权,并通过压制国内的差异而促进了内部霸权。[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国历史与东方主义问题》,第90—91页。由此可见,德里克对自我东方化的态度是谨慎而乐观的,在揭示生产与巩固霸权过程的同时,也肯定了“接触地带”内自我东方化在民族主义营造和反殖民社会动员中的积极作用。

“接触地带”理论的提出对于重现被殖民国家和地区的文化主体性具有重要意义,也是跨文化传播学在后殖民语境下寻求去殖民化的重要理论突破。遗憾的是,自概念提出至今缺乏深度的概念阐释和体系化的理论发展。德里克仍停留在东方学框架下的谨慎试探。述及“接触区”或“接触地带”的国内外文献数量有限,或基于后殖民理论梳理展开哲学层面的文化身份反思卢兴、郑飞:《中国本土文化身份的反思与重构》,《江西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第46—49页。,或具体处理跨文化传播个案,如移民的文化适应性Kelly Liang,Philippe Le Billon. African Migrants in China:Space,Race and Embodied Encounters in Guangzhou,China. Social and Cultural Geography,2018(9).、文化交流视野下的影视剧作品李新民:《“中间地带”:文化交流视野下的张艺谋电影》,《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8期,第25—27页。、新技术催生的跨文化传播方式及其效果等刘婷:《新媒体“接触区”中MOOC跨文化传播方式的创新及启示》,《中国电化教育》2015年第9期,第7—11页。此类研究对“接触区”或“接触地带”的关注与使用不断拓展着这一理论在历史潘皓:《清华学校:文化接触地带的考察》,《学术论坛》2005年第9期,第164—167页。与现实议题中的适用边界,不乏颇具洞见之作,但多为援引概念直接进行微观层面的应用,未曾对概念本身进行深入的内涵阐释,亦缺乏基于现实样本的理论检验与发展。

二 租界作为“接触地带”现实样本的属性与研究价值:以上海为例

(一)租界的“接触地带”属性

深入剖析“接触地带”的内涵,可凝练出四个必要层面:一是“接触性”,即在这一地理空间内,不同文化之间直接相遇,发生实质性的交往和互动;二是“持续性”,文化间的往来和变迁的发生不可一蹴而就,而是一个逐渐“涵化”的历时性过程;三是“疏离性”,即与原生的自我社会和交往的他者社会双重疏离,双方的原生关系并非直接移植到这一空间,而是以此为基并在交往过程中不断发生形变;四是“权力性”,无论是殖民还是后殖民语境下,权力关系伴随文化传播过程始终,并衍生出霸权、抵抗、等级、动员等多元文化策略。

从以上四点出发,在历史与现实中寻找理论检验的样本,“租界”都是不二之选。关于近代中国先后存在的租界总数,由于定义标准差异而有很多个版本,从26个到53个不等。上海、天津、广州、厦门、杭州、苏州、镇江、汉口、九江、重庆等城市先后都有租界存在过。以上海租界为例,首先,太平天国战事和小刀会起义之后,“华洋隔离”的格局被彻底打破,国内外移民不断涌入,前来经商和生活的外国侨民数量日益增长,顶峰时外侨国籍达50多个,人数逾15万。来自世界各地的外侨给上海带来了众多异域文化,提供了异质文化实质上的“接触性”空间。其次,五口通商以后,上海于1845年即辟设英租界,至1943年收回,是旧中国所有租界中设立最早,存在时间最长的。近百年的时间为不同文化间交往的深入提供了必要的“持续性”保证。再次,上海租界面积最大时达48653亩,在这个巨大的“试验场”,多种社会治理模式的交叠,使得租界展现出既不同于殖民宗主国又迥异于晚清政府治下的中国其他土地的风貌,界内居民也形成了双重“疏离性”的心理诉求和文化属性,甚至催生了独具特色的文化形态很多学者将上海的文化形态冠以“海派文化”之名,此说法有待商榷。最后,由于原本的殖民色彩和“治外法权”等特殊制度的存在,晚清政府失去了对租界的控制权,主权旁落背景下,各群体、阶层均以寻求自身利益最大化为出发点,殖民与反抗、统治与革命、钳制与动员等对立矛盾错综复杂,“权力性”尽显。

(二)租界样本的研究价值

租界作为“接触地带”概念在现实中的典型映射,为丰富这一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在理论建構的道路上向前迈进提供了可供深研的空间。具体而言,值得关注的问题包涵但不限于:(1)租界作为清末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历史缩影,在文化层面除了作为“屈辱”的象征,在中外文化传播中还扮演了怎样的角色?(2)作为文化“接触地带”,租界提供了“华洋”互动的平台,在这一空间内跨文化传播何以发生,受何因素影响,如何演进?(3)在中西方互动与殖民主义“在地化”的过程中,中国本土的主动性、自主性是否存在?有何体现?(4)中华文化在数千年的历史进程中展现出的超强同化力,在近代是否依旧存在?中国文化如何在租界内发声?是否影响了“文化涵化”的发生?(5)跨文化传播如何影响租界居民(既包括华民,也包括外侨)对于自我认同、他者想象的建构,以及是否通过他者眼中的自我进行规训与重塑?……这些问题都是有待于深入探索和挖掘的。因此,在跨文化传播视阈下对中国租界的研究,可对“接触地带”的原初概念和目前尚未体系化的理论进行检验与发展,甚至以中国本土经验与整个后殖民批判理论体系形成映照或碰撞。

同时,近代中国的半殖民地半封建性质,与后殖民学者普遍关注的印度等对象国(地区)存在诸多差异,一如有学者所指出的,“近代中国半殖民地问题的研究最具世界性”胡成:《全球化语境与近代中国半殖民地问题的历史叙述》,刘东主编:《中国学术(总第13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64页。因此,就目前的研究进展而言,租界研究可供探索的创新空间还存在但不限于以下两个方面:一是超越区域经验的局限。以往对于租界的研究,多以区域性(如“海派”)为出发点和立足点,缺乏将区域经验置于更广阔的背景之中发掘更具普遍性规律的意识。在这一背景下,还应有意识地将区域租界这一个案作为理解整个时代全球格局变迁的范本。二是探索将历时性与共时性相结合的跨文化传播研究。目前的跨文化传播研究成果,大多聚焦于当下议题,缺少对历史的观照。然而,任何当下都无法割裂历史的前因,规律的探究需要足够长的时间来显现和凝练。在采用历时性分析路径的同时,也关注历史横断面下的共时性问题,可实现交叉视角下对历史的重访,这也是跨文化传播研究者理应重视的取向。

姚公鹤在《上海闲话》中感叹:“上海兵事凡经三次:第一次道光时英人之役,为上海开埠之造因;第二次咸丰初刘丽川之役,为华界人民聚居上海租界之造因;第三次咸丰末太平军之役,为江浙及长江一带人民聚居上海租界之造因。经一次兵事,则租界繁荣一次……租界一隅,平时为大商埠,乱时为极乐园。昔《洛阳名园记序》称天下盛衰视洛阳,洛阳之盛衰视名园之兴废,吾于上海则亦曰:天下之治乱视上海,上海之治乱视租界,盖世变系焉。”姚公鹤:《上海闲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0页。该论述虽未曾跳出“治乱、盛衰、兴废”历史观的沉疴,却高度凝练了上海因“乱”而兴这一吊诡的发展轨迹,并高调地将上海租界拖入人们视野。正如陈旭麓所言:“研究近代上海是研究中国的一把钥匙;研究租界,又是解剖近代上海的一把钥匙。”陈旭麓:《上海租界与中国近代社会新陈代谢》,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713页。关于租界的研究价值,可套用以上论断:研究近代跨文化传播是研究中国与世界文化关系的一把钥匙;研究租界的文化生态,又是解剖近代跨文化传播的一把钥匙。

刘易斯·芒福德指出:“城市是文化的容器。”[美]刘易斯·芒福德:《城市文化》,“中文版序言”,宋俊岭等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14页。在近代中国的土地上,城市在“外力”的作用下不断发育,为东西方文化接触提供了地理空间,而这种接触的第一落点便是租界。租界的辟设与发展更在城市发育中扮演不可忽视的重要角色。租界作为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其存在几乎是不可复制的。但是,正如历史的演进总是受某些相对恒定的规律支配,影响跨文化传播的因素也具有高度的延时性。何论当时的“华洋”混居,正是如今“地球村”移民汇聚后各种族混居的历史预演,当下的文化互动较之以往任何时期都更频繁、更深入,而基于国力差异的文化交往不平等性从未消失,甚至愈演愈烈。因此,对租界这一“绝版”历史样本进行深入研究,还原租界内文化生态的状况与演进,揭示跨文化传播活动背后的潜藏规律,有益于指导当下国际传播与跨文化实践的展开与深入。一如马克·布洛赫言:“各时代的统一性是如此紧密,古今之间的关系是双向的。对现实的曲解必然源于对历史的无知;而对现实一无所知的人,要了解历史也必然是徒劳无功的。”[法]马克·布洛赫:《为历史学辩护》,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7页。在我国倡导中华文化走出去、提升国际影响力的新时代背景下,回溯近代中外跨文化传播交往史实,发现异质文化间传播的规律,重现中华文化的主体性,追求后殖民化语境下平等权力关系基础上的文化影响力提升,对处理当今中外文化关系议题具有深远的现实意义。

三 租界研究的立场纲定与可行框架

(一)租界研究的立场纲定

1.“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国史观。在对历史议题的研究中,持有何种历史观对结论具有决定性影响。目前,提及近代中外文化关系,“西方中心主义”辐射深远。柯文用三种框架来概括此种历史观支配下的史学研究,即“冲击—回应”“传统—现代”和“帝国主义”框架。[美]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3页。目前在中外文化关系议题的研究中,多可发现这三种既定框架的投射:一是把近代中国的文化变迁全部归因于外力的作用所做出的被迫回应,抹杀中国本土的主动性和自主性;二是将西方社会的线性发展模式上升为全球、全人类历史发展的普适性逻辑,将近代中国与西方的社会文化关系简化为“传统”与“现代”的对立;三是将中国在近代面临的困局完全归咎为西方国家的殖民活动,将中国思想意识的觉醒和文化领域变迁的动力视为“帝国主义”侵略下的选择。

但是,历史的脉络远非如此简明化约,诸多线索隐藏在纷繁复杂的史料背后。如果不能充分意识到“隐藏在自己提出的问题中的前提假设”,便会导致“真理不是来自史料之中,而是强加于史料之上”,进而使我们得到的历史画面“过多地受史学家内心世界的制约,而过少地受史家所描述之世界的制约”。[美]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第175—176页。由此可见,在处理复杂的历史问题时,立场的选择格外重要。对此,柯文的解决方案是关注“以中国为中心的中国史”,指出“十九、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有一种从十八世纪和更早期发展过来的内在的结构和趋向”,[美]柯文:《在中国发现历史——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第173页。以此作为新的中国史研究框架的前提。这提醒我们关注中国近代历史议题时,不能断代地就近代言近代,而要将其置于更为深邃广阔的历史前因之中,在尊重历史的延续性,承认历史的连贯性的前提下,探寻历史的转折性。

2.全球视野下“适度疏离”的租界观。在传统叙事中,租界是中国的耻辱柱,不可揭穿的旧疮疤。这种民族主义情感支配下的绝对化观点曾一度甚为盛行。改革开放以后,更为开放的理念荡涤学术界,诸多历史议题被重提,新的结论频繁产生,租界研究便居其一。然而这一阶段,为租界“正名”之风兴起,一些学者将租界描述为“传播文明之光的灯塔”和“开启国民心智的钥匙”,这种罔顾历史事实的结论也是有失公允的,直到近20年这一现象才有所扭转。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租界研究虽旨在重现被遮蔽或忽略的历史另一面,但绝不等同于再次为租界“正名”。在尊重史实的前提下,承认租界作为被殖民历史的屈辱性符号意义,是重新揭开那道历史创伤的前提。历史并非单行线,无法做出二元对立、非黑即白的判断。“怨妇心态”与“奴才嘴脸”同样必须摒弃。

从跨文化传播研究角度来看,处理勾连如此深厚感情色彩与集体记忆的历史议题,必须有意保持适度的疏离,尽可能客观地把租界作为一个跨文化传播研究历史样本来看待,考察特殊的时代和社会背景下跨文化传播与文化变迁何以可能,如何发生,如何迁演,受何左右,有何影响等,是必要且必须的。矫枉须防过正。翻案太过,反失其真。承认历史的复杂性,是窥透复杂历史的必要前提,也是研究开展过程中要贯穿始终的诫训。

此外,近代中国的被殖民经历并非孤证,而是作为资本主义全球体系扩张的“牺牲品”,与其他被殖民国家和地区一同被裹挟其中。因此,对于租界问题的处理,也必须将目光擴大至全球,结合时代背景与世界格局变动考察租界这一区域性变迁的发生。

(二)文化生态:租界研究的一种可行框架

租界研究在历史学、政治学、法学、社会学、文学、传播学等多学科领域中均有所关涉。就跨文化传播研究而言,“接触地带”内的异质文化往来涵盖多个层面,且相互之间并非彼此独立割裂,而是在逐渐演进过程中相互促进、相互影响的整体系统。基于此,生态学的视角颇具启发性,为研究的开展提供了一种可行框架。在租界这一异质文化的“接触地带”内,文化交往持续发生,因其双重疏离性形成了一个与外界不断互动又具有相对独立性的文化生态系统。

以上海为例,因其优良的自然地理环境、便利的交通运输条件和充分的历史发展积淀,上海被西方殖民者选为在华商业活动和殖民渗透的首个据点。清政府的腐败软弱和地方官员的办事不力,使英租界在上海首开先例,法国和美国紧随其后,开辟了各自的租界。跨文化传播语境下的上海租界文化生态是一个不断变迁的动态过程。从文化生态基本理论模式出发,可以发现这一变迁逻辑由外而内体现在跨文化传播空间拓展、西学东渐与政治气候变迁、价值观念与身份认同塑造等诸圈层的演进过程之中文化生态学者普遍认为,影响社会文化的环境可分为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两种类型,社会环境又可依次分为科学技术、经济体制、社会组织和价值观念等四个层次。其中,科学技术最趋近于自然环境的特征,价值观念则居于最接近社会主体的核心一环,各层级之间都存在着塑造与反塑造的交互作用。

在外围圈层,1853年的太平天国战事和上海小刀会起义,不仅为殖民者提供了扩张租界的契机,也冲破了华洋隔离,促成了华洋杂居时代的到来。国内外移民的涌入丰富着交往主体,突破历史经验向下扩展到基层民众,跨文化传播空间得以开拓。由此可见,“接触地带”的首要属性——“接触性”的满足,既可以是单方或双方主动谋求的结果,也可能带有历史的偶然性。

在中间圈层,西学东渐依托租界平台的再次开启,带有浓重的被动性、紧迫性和殖民色彩。参与西学传播的主体主要包涵外侨、清政府、士人和基层民众,并借助报刊、书籍等大众传播媒介和新式学堂这一人际传播媒介展开。传播内容经历了从器物、技艺、知识到制度、观念的演进,促进了现代学术体系的形成与理性观念的启蒙。出版业和现代报刊的发展拓宽了言路,国民教育的开展促进了新型知识分子的出现,初具现代意味的舆论场形成,提升了基层民主的参政意识,牵动了政治气候的变迁。在这一圈层,西方文化借助强大国力与发展优势通过“接触地带”进行文化殖民,强化西方话语霸权。但中国本土的有志之士在西风东渐的过程中并非被动接纳丧失抵抗意识,而是“师夷长技”寻求“救亡图存”目标的实现,充分利用租界的“双重疏离”空间进行广泛宣传,培育民族主义观念,争夺“文化领导权”,并为辛亥革命这一冲破内部霸权的壮举进行舆论准备和社会动员。

在核心圈层,繁荣的商业贸易冲击着中国传统的商业伦理,西方文化土壤孕育出来的资本主义商业伦理移植到上海租界这块试验田,并向全中国渗透。买办群体形成,资产阶级崛起,重农抑商理念转向重商主义。西方生活方式的传入带动了国民消费观念的变迁,进步与腐化之风并行。话剧、戏曲等大众文化在西方戏剧的影响下,经由改良丰富了民众的娱乐生活,也成为资产阶级革命的宣传手段。这些细致入微、无所不在的日常领域变迁不断形塑身处跨文化语境之下华民对于自我与他者的认同,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德里克所言的“自我东方化”倾向。但不同于其他被殖民国家和地区的全盘西化,通过“改良”将西方“文明”本土化,并与反霸权政治诉求结合,展现出中华文化的主体性与生命力。与此同时,在租界文化生态不断吐故纳新的变动过程中,外侨的生活习惯、文化观念、自我与他者认同也被不断形塑。既不同于殖民宗主国亦迥异于中国本土的“海派文化”的生成,便是双向互动和影响的集中体现。这为重审“接触地带”理论关切中的权力关系议题提供了超越单向殖民话语霸权的新佐证,验证并丰富着该理论的内涵与外延。

四 结语:历史的沉疴与超越的可能

租界是近代特殊的历史产物,处理起来纷繁复杂。在相关研究中,既要谨慎处理历史沉疴,又要有意识地寻求超越的可能。

第一,要重现跨文化传播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首先体现在参与主体的多元性,来华外侨、清朝统治者、士大夫、新型知识分子、基层民众均参与其中。其次体现在传播媒介的丰富性,报刊的崛起、书籍的出版、新式学堂的开办、民间组织的演说和个人口传等方式的涌现,不断丰富着跨文化传播实践的媒介选择。再次体现在传播过程的复合性,既有“有心栽花”的刻意推动,也有“无心插柳”的意外促成;既有异质性的碰撞,也有同质性的交融;既有文化休克的风险,也有文化涵化的发生。最后体现在传播效果的外部性上,既推进了晚清治下中国的经济、政治、社会、文化转型,也滋生了腐化堕落之风,既有对租界以内文化生态变迁的推动,也在租界以外整个中国的历史进程产生作用。熊月之用“示范效应、缝隙效应、孤岛效应和集散效应”来概括租界的作用和影响。见熊月之:《近代租界类城市的复杂影响》,《文史知识》2011年第7期,第16—20页。

第二,要重现中国本土的主体性。尽管晚清时期国力的悬殊奠定了中国与西方的跨文化交往中的不平等基调,但无论是西学东渐,还是社会变革,西方文化在中国的传播与落地都不是单向度的“灌输”与“入侵”,而是时时处处体现了中国基于自身立场和价值判断之后所进行的有选择性吸取采借,以及与中国传统文化结合后的在地化过程,这充分体现出了中国本土在文化方面的主体性,需要深入挖掘,予以重现。因此,在研究过程中要时刻秉持“去西方主义”,建构中国本土的历史观念,避免落入西方中心主义的话语陷阱,造成观察的偏颇和认知的误区,这种警惕意识对于研究的推进和结论的得出具有决定性作用。

第三,要超越区域文化的局限性。以上海租界研究为例,言及上海问题,“海派”几乎是一定会被抬出的“名头”。值得肯定的是,这种提纯化约的归纳,有助于对关涉上海议题的识别与理解,便于对上海特色的有效认知。但是,这种标签式的命名过于强调地方性和特殊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割裂了上海与其他具有相似历史命运和发展遭遇的区域之间的共性,遮蔽了上海作为整体性研究范本的巨大价值。就上海租界这一研究议题而言,其意义绝不仅仅停留在区域性经验层面,更应视为整个中国半殖民半封建社会历史体验的缩影。对上海租界内跨文化传播历史的追溯,观察上海租界文化生态变迁背后起支配作用的普遍规律,可以作为全球殖民、后殖民文化批判研究的重要补充,普遍意义远大于个案意义。迄今为止,距第一块租界(上海)辟设已170余年,重访历史现场,在时间的沉淀中拂去尘埃,追寻超越的现实可能,显得格外有意义且有必要。

第四,租界文化生态并非一个阶段性议题,而是具有持续生命力的研究领域,有诸多待发掘的、待深入的方面。从晚清到民国,从中共成立到日据时期……一系列历史演进的过程中,租界文化交往始终未曾停滞,每一個阶段都有其鲜明特征,且都有许多值得深入挖掘的议题。同时,上海、厦门、天津、汉口等不同地区的租界,以及香港等“租借地”的文化关系所呈现出的不同特征与轨迹,也非常值得关注。基于一地的深入挖掘与基于多地的比较研究都具有非常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有待于在今后具体的研究中深入发掘、考证。

“接触地带”是后殖民语境下跨文化传播研究的重要理论突破点,作为其典型样本的租界,既可为概念本身提供现实检验,又因中国史实的特殊性为理论发展创造了可拓展空间。租界研究是一个具有鲜明跨学科性的议题。从跨文化传播视角出发,秉持中国本土研究的主体性意识对相应历史进行追溯,其意义并不止步于史学层面上对历史真相的还原与评价,更在于通过回溯达成对历史的深入理解,以及对动态演进过程中关键影响因素的凝练和把握。推而广之,只有通过跨文化传播视角下对史料的重新梳理,才能真正洞悉人类文化关系和交往实践规律。这也是推动跨文化传播研究超越学科疆界,上升为全社会普遍智识的意义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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