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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那个冬天的记忆(中篇)

2009-06-08鸿

剑南文学·经典教苑 2009年11期
关键词:表叔爸爸母亲

祭 鸿

01

公元1969年刚进腊月的某一个下午,父亲正在院子里收拾锄头准备出工,从黄桷树垭口刮过来的北风,让秀才湾的天空灰蒙而低暗,桉树叶在寒风中有气无力地盘旋如一群没有吃饱的乌鸦。父亲刚扛起锄头,村里造反派司令王卫东带着两个穿着黄军装的民兵就进了院门。两个民兵一个是秀才湾村东头五婶的儿子张表哥,另一个则是狗娃两兄弟舅舅的儿子韦表哥。父亲已经不给别人请神驱鬼了,连所有的工具都锁进了里屋的柜子里,所以对王司令带着民兵上门感到很意外。王司令原来叫王金宝,外号王麻子,造反后才改名王卫东,王司令曾经是村上养猪场的杀猪匠,前两年武斗的时候率先扯起了旗帜、拉起了队伍,夺了村里的权,当上了村革委会主任。王司令进门后没有称呼父亲席先生,而是直接叫着父亲的大名,席义孝,今天你不用去出工了,跟我们到大队去接受贫下中农教育改造!父亲阴沉着脸说,可是生产队刘队长安排我今天去清理水渠。张表哥说,是刘队长官大还是王司令官大!是刘队长指挥王司令还是王司令指挥刘队长!韦表哥说,今天下午全村都不出工了,全部到大队开会,马上跟我们走吧。又一阵风猛地刮过来,差一点将父亲的帽子吹掉,父亲也许感到了什么不祥之兆,说我进屋解个小便,出来就跟你们走。父亲用手扶了扶头上的帽子,转身走上阶沿。母亲从里屋出来,看了一眼院里的人,就在阶沿上站住。父亲悄声问母亲,金狗娃和银狗娃上哪去了?母亲说,不知道,学校停课了,可能是到外边玩去了吧。父亲说,下午全村都要去大队开会,他们叫我现在就去,娃娃没有回来,你就不要去了,生产队问起你就说生病了。天气不对,可能要下雪了,等会儿早点把两个娃娃找回来。母亲还想问什么,父亲已转身出门走到院子里,随即被夹在两个表哥中间走出了院子。

母亲站在院子中间的草垛边,望着父亲远去。高音喇叭突然响起:大队革委会通知,全村社员、干部马上到大队礼堂开会,不得缺席。母亲想出门去找金狗娃和银狗娃,想到父亲刚才说的话,又怕被人发现没去开会,只好关上院门躲在门后面,听着院外路上的脚步声,从门缝里看村里的人一个个向大队走去。直到相信村里没有一个大人了,高音喇叭也停了下来,母亲才打开院门,到村里找兄弟俩。母亲想喊不敢喊,轻手轻脚、鬼鬼祟祟如潜伏进村的特务。母亲穿着深兰色棉袄,藏青色薄棉裤,身子单薄得如一株冬天的巴茅草。母亲先到了村口的槐树下,然后走到生产队的晒坝上,都没有看到狗娃兄弟的影子。村子里如被鬼子扫荡过一样空空荡荡,连小孩都很少看见一个。母亲又走到生产队的保管室、加工房、养猪场,一个个地方都关着门。最后母亲来到了堰塘边,塘边有一些被敲碎的冰块,还有一间没有搭好的冰块房子,但是没有人影。下雪了,也许兄弟俩已经回家了,母亲在堰塘边站了一会,便慢慢往回走。母亲一边往回走一边想父亲说过的话,似乎也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母亲想到大队去看看,又想到两个娃娃,显得犹豫不定。最后母亲还是回到了家里,仍然没有看见两兄弟回来,兄弟俩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上山捡野板栗去了?母亲走进屋里取出针线,开始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眼睛不停地望着院门外,第一针下去就将针尖扎在了手指上。

其实,父亲被带走的时候,金狗娃和弟弟银狗娃正在堰塘边敲冰块玩儿。堰塘里的冰有家里墙上挂的猪肉皮那么厚,隔着冰隐约还能看见水里的小鲤鱼。兄弟俩用石头将冰块敲破,取下来在地上搭玻璃房子。每次还没有搭起,就被心急的银狗娃弄垮,当父亲被夹在两个表哥中间走出院子时,兄弟俩正在堰塘边吵得面红耳赤,金狗娃几次都差一点要对着银狗娃的屁股踹上一脚。

水牛娃歪着肩膀从堰堤对面走过来说,到大队看斗争大会去。金狗娃正想着怎么把自己心中的玻璃房子建成,没有工夫和水牛娃搭话。水牛娃在兄弟俩身边站住,然后说,斗争大会可好看了,要给坏分子戴高帽子、挂黑牌子。银狗娃问,谁是坏分子呀?不知道,到时就知道了,水牛娃做出了一个难看的怪笑。

水牛娃和金狗娃都在村小学上一年级,个子却比金狗娃高出半个头,平时在学校总爱作弄班里的女生,让同学们都很讨厌。不去,没啥子好看的!金狗娃头也不抬地说,然后继续在堰塘边搭房子。好不好看去了就知道了,水牛娃一边歪着肩膀往前走一边继续着那种似乎藏着某种阴谋的怪笑。

房子还是没有搭好,银狗娃却说,哥,我要去看斗争大会。金狗娃说,不去,没啥好看的,妈妈说让我们早点回家。银狗娃说去看看嘛,去看看就回家。金狗娃其实心里也想去看看,便放下手中的冰块,那,我们去看一下就回家。

在往大队走的青石板官道上,雪花星星点点地飘下。多年不见的雪片让兄弟俩兴奋不已,银狗娃伸出双手接住着雪片,大叫着,哥,下雪了!下雪了!金狗娃也伸出手接住了两片,但眨眼间就在掌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抬起头,满天雪花如春天的柳絮、如美丽的蝴蝶迎面扑来,让金狗娃想起了课本里瑞雪兆丰年的诗句。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女人手里拿着针线活,男人拿着叶子烟袋,每个人都提着一把小凳子,有的三五人一路,有的独自一人,都在行色匆匆地向大队赶。

“席友金!”有人在后面叫金狗娃的名字,回头看是生产队长刘表叔,刘表叔手里也提着一只小竹凳,穿着黑色小棉袄,头上戴着雷锋叔叔戴的那种毛军帽,那种帽子戴在头上不是军人都成了军人,总是显得威风凛凛,不像爸爸那顶瓜皮帽,戴上去就像地主黄世仁的样子。刘表叔走到金狗娃和弟弟跟前站住,“你两个快回家去吧,大队要开会,不要往大队跑,天下雪了,快回去吧!”金狗娃答应着站在路边,看着刘表叔走远。金狗娃说,我们回去吧,天下雪了,妈妈要到处找我们。不,我要去看斗争大会,我要去看戴高帽子!银狗娃站在路边不愿往回走。一会儿天黑了,回家要挨打的。我们去看一下就回家嘛!那我们去看看就马上回家,金狗娃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银狗娃的请求,让弟弟走前面,自己跟在后面向大队走去,心里既兴奋又害怕,如赶一场热闹的庙会。

大队是一个很大的会议室,是两年前革委会用拆掉村里古庙大佛寺的木材、砖块,加上全村每家人出劳动力盖起来的,有学校操场那么大,可以让全村的大人都坐进去,房子盖好以后,革委会要求全村每个人交一百斤碎石,把地上打成了光滑的三合土,大人开会的时候小孩挤进去就坐在地上。会场的一头,有比街上戏台还大的主席台,那些文工团、慰问团来了就在上面表演《红灯记》和《沙家浜》。

兄弟俩走到大队时,里面已经挤满了人。高音喇叭里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先到的人已经将中间坐满,后到的有的站在后面有的站在边上,小孩们在大人的腰间、腋下挤来挤去。金狗娃拉着弟弟也往里面挤,想找一个能看到主席台上的好位置。终于挤到了一个能看到台上的墙边,水牛娃却挤到了前面,将兄弟俩挡住。你让开!银狗娃急了,伸手就去推水牛娃。水牛娃回过头来,小狗崽子,你想打架是不是!谁是狗崽子?你才是狗崽子!金狗娃说。谁是狗崽子,你等下就知道了!水牛娃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怪笑。马上要开会了,不准在这吵架!刘表叔走了过来,水牛娃你又想做坏事我饶不了你。然后又对金狗娃和弟弟说,开会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进来,你们快点回家去、快点回去!金狗娃拉着弟弟顺着墙边往大门口走,人太多了半天挤不出去。高音喇叭突然停下来,会场里变得十分安静,连小孩都不再说一句话。金狗娃回过头,台上却没有一个人,又转身向门口挤。银狗娃猛地抓紧了金狗娃的手,哥,快看爸爸!

这个时候,金狗娃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02

父亲被两个民兵架上了主席台。父亲还是穿着平日里穿的黑色对襟棉袍,只是上面粘满了灰尘,头上的瓜皮帽不知掉什么地方了。席家是端公世家,父亲席义孝是方圆百里有名的端公和阴阳先生,平日里村里人对他充满了敬畏,都恭敬地叫他席先生,似乎对他恭敬就是对神灵恭敬,得罪了他就是得罪了神灵。父亲走在大路上总是一脸高深莫测、既严肃又斯文的样子。而此时父亲的头发乱成了一个鸡窝,成了二十一世纪才开始流行的爆炸式,一部分头发披散到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以至于在上台阶时差一点摔倒在地。父亲的额头上有一个很大的血包,嘴角留着未擦干的血丝。

架着父亲上台的两个民兵还是张表哥和韦表哥。两个表哥民兵都背着长枪,穿着黄军装,戴着黄军帽,腰上扎着皮带,胸前别着又红又大的领袖像章,只是张表哥的脚上穿了一双五婶手工做的布棉鞋,怎么也让人感觉到他不像一个革命战士,而像一个没长大的放牛娃。

父亲被押上台就有人给他戴上了一顶纸糊的帽子,那帽子如一个倒扣着的大喇叭,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父亲戴上纸帽子以后如一个马戏班里的小丑,显得既狼狈又滑稽。韦表哥在父亲脖子上挂上一块小黑板,金狗娃认得那是教室里老师上课用的小黑板,现在那上面用粉笔写了和帽子上同样的几个字:“黑五类席义孝”

银狗娃躲在哥哥后面:爸爸帽子上写的什么呀?住嘴,别问!金狗娃弯起手指在弟弟头上使劲敲了一下,银狗娃立即闭上了嘴,眼里有了泪水却没敢哭出来。

“一切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王司令站到了主席台中央,举起拳头带头喊起了口号。

父亲的前面是一堆敲碎了的瓦砾,口号声中有人从后面对准父亲的膝盖弯踹了一脚,父亲的双膝跪到了瓦砾上,痛得大叫着嘴角歪到了一边。有人命令爸爸举起双手,就如村里孩子玩打仗时一样,用木头枪对着敌人,命令敌人举起双手投降。爸爸也举起了双手,爸爸也是在投降?爸爸也成了敌人?

父亲的头始终低垂着。金狗娃看不清爸爸脸上是什么表情,也许爸爸没有看见兄弟俩,金狗娃想要是爸爸知道我们在台下看着他,回去不打死我们才怪。人群中又响起了口号声:“打倒反动派!”“打倒黑五类!”“打倒牛鬼蛇神!”“牛鬼蛇神必须向人民认罪!”金狗娃感到头有些晕眩,耳朵里不停地轰鸣,被弟弟紧紧抓住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父亲痛苦的叫声很快就被惊天动地的口号声淹没,张表哥在控诉着父亲的罪状,张表哥说父亲是骗子,每次给死人开路、选坟地都要吃好的喝好的,走的时候还要提一只大公鸡,又说父亲在做道场的时候还把白米撒在地上,浪费穷人家的粮食……,张表哥说上几句就举起拳头喊几句口号,台下的口号声便震天动地地响起。五婶坐在人群中间,一边低头纳着鞋底,一边说,造孽呵!要遭报应呵!

父亲的腰不断往前倾,戴着高帽子的头离地面越来越近,如同在打瞌睡。帽子从头顶滑落,滚到地上,韦表哥就在父亲的背上踢一脚,又捡起帽子给父亲戴上。父亲的腰又直起来,然后又开始慢慢前倾……

03

金狗娃拖着弟弟终于挤出了人群,如丧家之犬一般低垂着头,再也没有去大队时心里的激动与兴奋,连银狗娃也老实得摔到地上都不叫一声。天渐渐黑下来,金狗娃只想尽快回到家里,告诉妈妈爸爸挨斗争了,让妈妈去救爸爸回来。雪越下越大,由星星点点变成了满天鹅毛飞舞,青石板官道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路边的高音喇叭停了,雪踩在脚下软棉棉的,没有一点声音。路上只有兄弟俩晃动的影子,路似乎越走越长。

银狗娃问,哥,黑五类是什么呀?金狗娃说,黑五类就是坏蛋!那我爸是黑五类,爸爸也是坏蛋吗?放屁,爸爸不是坏蛋,爸爸是被坏蛋冤枉的。

刚走到进村的路口,水牛娃领着一群小孩就围了上来:“狗崽子!黑五类!”

金狗娃拉着银狗娃,想赶快逃走。水牛娃斜着肩膀从孩子中走出,双手叉腰,双腿分开站在雪地上:“小黑五类,要想回家,从我的裤档下钻过去!”

“钻过去!钻过去!”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叫了起来,那些都是平时和金狗娃一起玩打仗、一起下田摸泥鳅的伙伴,而现在都和水牛娃站在一起把兄弟俩当成了敌人,所有的人都在笑着、叫着,等着金狗娃钻水牛娃的裤档。

“要不你也学你爸爸的样子,跪在地上,举手投降。”水牛娃又开始了让人难受的怪笑。

“举手投降!举手投降!”

金狗娃感到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差一点摔在雪地上。金狗娃牵着银狗娃,头一低猛地冲向前面叉腰的水牛娃,一头将水牛娃顶到了路边四脚朝天,金狗娃拉着弟弟,飞也似的在雪地上奔跑,有人从后面追来,有人在后面向兄弟俩扔雪球。金狗娃感到有雪块钻进了脖子,钻进衣服,又有雪块打到了弟弟帽子上。爸爸被抓去挨斗争了,妈妈也不知道在哪里!也许知道哭也没用、喊叫也没用,金狗娃和弟弟谁都没有叫喊一声,如在黑夜里逃离野鬼的追击。渐渐地,再也听不到后面的喊叫声,金狗娃才拉着弟弟停住了脚步,回过头看银狗娃左脚的棉鞋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跑掉了,小脚冻得如透明的红萝卜。那是妈妈在冬天来临之前才给他做的新棉鞋,那种叫抱鸡母的高绑棉鞋,穿在脚上特别暧和。

“银狗娃,你左脚上的鞋子呢?”

银狗娃没有回答,却蹲在雪地上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鞋子掉了回家要挨打的,你在这等着,我去给你找回来。”金狗娃脱下自己的鞋子给弟弟穿上,自己穿着一只鞋又走上了到村口的路。

几个孩子似乎知道金狗娃会回来,都在村口等着。小黑五类,过来拿呀!水牛娃将弟弟的棉鞋顶在竹杆上如一面胜利的旗帜。

金狗娃浑身的血涌上脑门,一言不发猛地扑向水牛娃,如狼扑羊一样将水牛娃扑倒在雪地上并飞快骑到水牛娃身上,脱下自己右脚上的鞋子对着水牛娃猛抽,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孩子看金狗娃占了上风,一涌而上将他从水牛娃身上拉开反过来将他按到下面。金狗娃被压在下面手脚都不能动弹,只能用嘴大骂,有小孩抓起地上的雪塞进金狗娃的鼻子嘴巴,塞进金狗娃棉袄的衣领,金狗娃用力蹬着双脚,终于蹬到一个小孩的肚子上,小孩痛得坐在地上嚎哭起来,其他几个孩子一时放松了警惕,金狗娃趁机又将一个蹬开,反身推开压在身上的水牛娃,迅速爬起来抓起身边的鞋子飞快跑出去。其实身后并没有人追来,也没有人再向他扔雪块,可他还是不敢回头,一口气跑进了村子。

天黑了,金狗娃又回到村口时,银狗娃还在雪地上坐着。妈妈肯定在到处找我们了!金狗娃将鞋子给弟弟穿上,然后拉起弟弟就往家门口走。

04

母亲坐在堂屋门槛上,头发上落着零星的雪片,风将母亲的头发吹起,雪片又从母亲的头发上飘落。堂屋里正墙中间的神龛上点着一碗桐油灯,四方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两盏灯将母亲映出两个影子,拖在院子里的雪地上如一对连体姐妹。院子里十分安静,夜空一片漆黑,母亲的眼睛始终望着夜空什么地方。

金狗娃牵着弟弟走上阶沿,叫了一声妈妈,母亲没有答应。银狗娃说,爸爸在大队挨斗争,妈妈你去把爸爸救回来!母亲仍然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银狗娃挣脱了金狗娃的手,扑向母亲怀里,妈妈你去把爸爸救回来。去睡觉吧,金狗娃再次拉起弟弟的手跨过门槛进到屋里。我饿了,我要吃饭!银狗娃嘟哝着不愿跟金狗娃进屋上床。母亲还是没有说一句话,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上,似乎没有看见眼前的两个孩子。银狗娃摇摇母亲的腿,大叫着我要爸爸!我要吃饭!母亲的眼神终于从夜空中的某一处收回到孩子脸上。母亲摸了摸银狗娃的脸,银狗娃又叫了一声,我要爸爸!我要吃饭!那声音理直气壮且拖着长长的尾音,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告什么人要从此站起来了。

母亲从堂屋门槛边站起走到院子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向院外张望,虽然门外什么也看不见,但母亲还是望得很专心。风从门口吹进,掀动着母亲的棉衣似乎要将她吹走。母亲望着门外,金狗娃和弟弟站在院子里望着母亲。母亲的背影很单薄,虽然穿着棉衣,但仍然不像一棵小树而像一株很高的草。母亲望了一会,回头看看站在身后的金狗娃和弟弟,牵过银狗娃的手走进灶房,金狗娃自觉地坐到灶门前,划燃火柴点燃煤油灯,抓起一把引火柴在油灯上点燃塞进灶里。母亲开始往铁锅里加水,用竹刷把洗锅再用丝瓜筋将锅底的水擦干,然后再往锅里加水。

我们今晚做擀面,等你们爸爸回来一起吃,母亲说。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金狗娃一边往灶里塞柴禾一边小声地问。你们爸爸会回来的,我们边做饭边等他,饭做好他就回来了,母亲说话的声音温柔而平静。

可是水牛娃说爸爸是黑五类!银狗娃说。爸爸不是黑五类,水牛娃的爸爸才是黑五类,他们全家都是黑五类!金狗娃的手指又差一点敲到银狗娃头上。

母亲用锅里的热水和好了面,将面团放在案板上,从墙上取了下擀面杖开始擀面。爸爸什么时候回来?一会就回来了。面擀好了,水烧开了,辣椒剁好了、调料兑好了,爸爸还是没有回来。窗外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雪片落在瓦片上的声音。金狗娃继续往灶堂里添加柴禾,火焰从灶门飘出,映着银狗娃充满睡意的脸。母亲过来坐在凳子上,金狗娃挤在右边,银狗娃坐在左边。你们爸爸很快就会回来了,咱们等爸爸回来一起吃。母亲又向灶里塞一些柴禾,用火钳压在上面,不让它一下子就燃尽。擀好的面摆放在案板上,水开了又冷,灶台上油灯火苗不停地一闪一窜,银狗娃在母亲怀里开始磨牙,金狗娃也觉得眼皮不停地打架,灶门里散出的热气,让金狗娃觉得很暧和……

05

看着兄弟俩都在灶前睡着,母亲将兄弟俩一一抱上床,脱掉棉衣盖好被子,然后才点燃马灯向大队走去。母亲提着马灯一个人匆匆走向大队,雪仍然在下,母亲心里已经没有了下午的害怕,只有焦急。开会的人已经陆续往回走,母亲刚翻过黄桷树垭口,便碰见了生产队长刘表叔,刘表叔举着桐麻杆火把,火苗在夜风中呼呼直响。母亲向刘表叔打听见到父亲没有,刘表叔说席先生在开会完了以后就往回走了,你们在路上是不是错过了?母亲摇摇头,不知所措。五婶提着一个马灯从后面走来,见了母亲就说,席先生好像往堰塘方向去了,他没有灯,出来的时候我喊他,他好像没有听见。刘表叔说,席先生今天挨了斗争,会不会想不开?五婶说,都是我那忤逆不孝的儿子干的缺德事情,要遭报应的。母亲没有听五婶说完,转身就拐上小路,向堰塘方向走。母亲走得飞快,由大步走变成了小跑,马灯几次都差点被风吹熄。母亲听见刘表叔在后面喊,你慢点,我再喊几个人一起去找!母亲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边向路边张望,然后开始喊父亲的名字。母亲先喊“狗娃他爹”然后再喊“席义孝”,母亲走一段路就站住喊几声,喊几声就静下来听,母亲喊父亲名字的声音急切而生硬,犹如在喊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心被悬了起来,夜空下一片寂静,连一点回音都没有。

母亲突然发现了雪地上的脚印!正被刚落下的雪覆盖而逐渐变得模糊。母亲又大喊起来,马灯随着母亲的奔跑而不停地摇晃。母亲跑上堰堤,一个黑影远远地站在塘边下午金狗娃和银狗娃搭房子的地方,母亲知道那肯定是父亲。

母亲向父亲跑去,犹如要上前抓住一个即将逃跑的小偷或者一根救命的稻草。母亲跑到一半父亲开口说话了,狗娃他妈,你要把两个娃养大成人。狗娃他爹,你不要想不开!母亲一这跑一边喊。父亲又说,我死后就把我埋在降龙山脚下我早就选好的地方。身后传来了火把光与说话声,这时母亲看见父亲的影子跳下了堰塘,发出了沉闷的落水声和冰块破裂的声音。啊――!啊――!父亲在冰水里痛苦地大叫着、挣扎着,母亲冲到塘边,大声呼叫救命呵!救命呵!父亲的叫声嘎然而止,冰面上已经看不到父亲的影子。

有人跑上了堰堤,母亲扑嗵一声跪在雪地上,求求你们,救救狗娃他爹!救救狗娃他爹吧!母亲拉住先赶到的张表哥,求求你,救救狗娃他爹!张表哥将手操在黄军装的口袋里,这么冷的天,谁敢往下跳呵,席义孝拒不服从改造,他这是咎由自取。母亲又抓住韦表哥的手,大侄子,救救你二姑父吧!韦表哥两手抱着膀子说,席义孝是黑五类,二姑你要和他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母亲绝望地返身冲向堰塘,却被赶到的刘表叔一把抓住,刘表叔用力将母亲摔在堰堤上,招呼随后赶来的谢石匠、周篾匠、李表叔、陈表哥一起过去,在水面上找父亲的影子。火把和马灯照着破冰的水面,父亲就在离塘边三四丈开外的地方,头在水下,两只手还在水面乱抓,搅得冰块碰在一起,一只虎头布鞋挂漂在破碎的冰块上。刘表叔叫周篾匠找来一根长竹杆递过去,父亲却不能抓住。又有人从塘的另一边拉来了一叶单人小渔船,刘表叔跳上船将船撑到刚才父亲伸出手的地方,却不见了父亲的手。刘表叔蹲下身子将手伸入水中,也没有找到父亲的手,刘表叔将身子趴到船上,双手在水中摸索,终于抓住了父亲的手尖,将父亲生硬的手拉出了水面。小船不停地摇晃,刘表叔一手抓住父亲的手一手将长竹杆递到岸边,让塘边的人抓住竹杆将小船拉到堰堤边上。几个男人有的抓父亲的手、有的抓父亲的衣服,将父亲从冰水里拖了起来。

父亲的身体已经变硬,鼻孔和嘴里都没了出气。

06

当刘表叔他们在堰塘边将父亲拖起的时候,金狗娃正在被窝里做梦。梦里父亲要带金狗娃上街,说是带着金狗娃去给别人家做水陆道场。金狗娃说,我不去,我要读书,你叫银狗娃去吧。父亲说,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在身,做端公是我们家的祖传,今后你就跟着我当学徒,也像我一样专门给人驱鬼请神、开路做道场、吃百家饭。金狗娃说,我不想学我不想吃百家饭我害怕鬼。还没说完就感到父亲的手向他后脑勺拍来,忙低头躲避,却一头撞到了床枋上。金狗娃猛地从梦中醒来,在被窝里听见外面有很多人的吵闹声,如跟爸爸上街赶场时听到的声音,嗡嗡唧唧如一团乱麻。弟弟的屁股蹶着顶在他的腰上,不时蹬他一脚。想到刚才的梦,干脆将头再往被子中缩下去一段。

可是那声音却让他再睡不着觉,金狗娃从被子中伸出半个头,闭着眼睛却听见那吵闹声音就在屋外。金狗娃睁开眼睛,听到了一个人的哭声,那声音非常陌生又非常熟悉,哭声夹杂在许多人的叫喊声中间,一声比一声高,逐渐变成了嚎叫。金狗娃猛然从被窝中钻出,光着膀子从床上坐起:那是妈妈在哭!妈妈!妈妈!没有人回答,房间里一片漆黑。银狗娃头朝着墙壁睡得如一头刚满双月的小猪。爸爸!爸爸!金狗娃又叫,爸——妈——!还是没人回答。那是妈妈在哭!金狗娃在黑暗中胡乱地穿着棉衣、棉裤,跳下床在地上趟到了两只棉鞋。拖着鞋贴着墙壁金狗娃摸到了爸、妈的房间门口,“爸、妈!”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大门却开着,妈妈的哭声就在院子外面,夹杂在许多人的说话声中由远而近。金狗娃从来没有听母亲那样哭过,那哭声如天垮下来一般害怕与绝望、黑暗与寒冷。金狗娃摸着墙跨出房门,站在屋檐下,一只鞋掉得不知去向,地上的寒冷从脚底传到背上,让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有火光从院子外面照进,母亲被人扶着在火把中进了院子,哭声震天动地,桐麻杆火把照得地上、屋檐上的积雪一片粉红。金狗娃感到右手被人从背后抓住,银狗娃在背后猛地哭出声来。

妈-妈-!妈-妈-!银狗娃光着双脚向院子中间跑去。

“老天爷,你要收命就把我们全家都收走吧!天啦,我们孤儿寡母今后怎么过呀!……”母亲已经声嘶力竭,坐地雪地上蹬着双脚身子不停地向后仰。

几个人抬着父亲的尸体进了院子,大雪如鹅毛,纷纷扬扬飘散到每一个人身上。父亲平躺在阶沿上屋檐下的一块木板上,眼睛睁开着,死死盯着黑暗中的某一个地方,一只手弯在胸前,嘴张着似乎在喊叫。爸头上的高帽子没有了、瓜皮帽也没有了,只剩下乱七八糟已经结冰的头发,光着的一只脚上敷着塘里的黑泥。

“黑五类席义孝不接受改造,誓死与人民为敌,被批斗以后不老实交代罪行,反而畏罪自杀!”五婶的儿子张表哥说。

“席先生这个人,人是个好人,就是想不开,挨一下批斗就跳堰塘寻短见,这么冷的天,死还要遭这么大的罪,真是造孳呵!”生产队长刘表叔边说边摇头,“这年头挨批斗的人到处都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嘛!”

“席义孝是封建主义黑端公、黑阴阳,是人民的死对头!”

“现在这个社会,就是要想得开,才能活得久,挨几次批斗、吃点皮肉苦又有啥嘛,可怜这两个娃娃哦……”

07

“造孳呵!造孳呵!”天刚麻麻亮,五婶就进了院门。“可怜两个娃娃哦,才几岁就没有了爹,今后日子怎么过呀!”

五婶将已经哭昏过去的母亲扶到床上斜靠着,兄弟俩站在床边,一遍一遍叫着妈妈,母亲除了眼睛睁着,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爸爸死了!爸爸死了!”金狗娃见了五婶如见了救星。

“是不是妈妈也死了?”银狗娃胆怯地问。

“放屁!妈妈没有死,妈妈的手还是热的呢!”

“妈妈的手还是热的,妈妈没有死!”

五婶摸着金狗娃和弟弟的头和脸,五婶的手很暧和,金狗娃和弟弟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这一哭就再也收不住口,哭声一个比一个高,哭声越来越大。金狗娃坐在爸爸的旁边,一边哭一边抹着鼻涕。金狗娃在哭的时候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金狗娃只管自己哭着痛快,并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哭。爸爸再也不会用烟袋在他头上磕了,可心里总担心爸爸会从木板上坐起来磕他几下,心中的哭意怎么也控制不住,也没有想过要控制住。银狗娃哭得趴到了床前的小凳子上,一边哭一边在嘴里不停地喊着什么,从板凳上滚到了地上,双脚用力地蹬着门槛,哭声尖利如一只被阉割的公鸡在黑夜里卖力地打鸣。

五婶从自己家里端来了热稀饭、玉米饼招呼金狗娃和弟弟吃下去,又端起一碗走到母亲床边,看在孩子份上,也要好好活下去!怄伤了身体今后吃苦的还不是你们娘儿三个……,五婶就这样站在母亲床前,直到母亲从床上坐起,接过五婶手中的饭碗。

大雪仍在无声地飘落,门口香樟树枝被雪压得弯到了地上。五婶坐在银狗娃刚才趴过的凳子上,不停地低声叹气,妈妈仍然半躺在床上,眼睛如死鱼一样盯着门外。通往院子外面的新雪地上,只有两行脚印,那是五婶的棉鞋底印。

08

五婶翻过两道垭、过了两条沟,从石板村请来了方圆十里手艺最好的木匠杨显贵。杨木匠背着一个蔑背篓,里面装着锯子、斧子、刨子、矩尺和墨斗,走到阶沿上没有进门就看见了躺在木板上的阴阳先生。杨木匠一句话没说,就让五婶带路去了金狗娃家的柴山。杨木匠问,做七分厚还是九分厚?五婶说,柏木是自家柴山上长的,厚一点吧!一会工夫,杨木匠就从山上扛回了一根根又粗又直的柏树,然后从背篓里取出工具,在院子里架起木马、去皮、弹墨线、锯板、刨光……

母亲找出了父亲所有的衣服,有长衫短襟、有马褂棉袄、还有单衣。母亲问,穿几件?五婶说,九件吧。母亲便一件一件给父亲穿上,让本来很瘦的父亲,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大胖子。

看着母亲给父亲穿好最后一件衣服,五婶对杨木匠说,可以放进去了!杨木匠走过去用双手抱起父亲,吃力地扛到肩上,小心地趟着步子、跨过门槛,转过身将父亲对着棺材准备往下放。等一下!五婶一边叫一边拉过母亲走到棺材边,将底部的白布理平,然后两个女人伸手接住父亲的一边肩膀,与杨木匠一起慢慢将父亲放入棺材中。五婶对母亲说,把席先生生前的行头拿来都放进去。母亲转身走进里屋,打开箱子,拿出一把阴阳尺,一把铜罗盘、两本发黄的草纸书放进棺材中,然后望着杨木匠和五婶。

盖了吧,让在阳间受苦受难的人到阴间去享受安宁吧!五婶说,你为活人死人选了一辈子的地,帮人驱了一辈子的鬼,却没能让自己善终。你一生都在为别人开路,现在却没有人为你开路。你是阴阳先生,应该自己找得到去阴曹地府的路,你就自己上路吧!

杨木匠默默地扛起棺材盖板,盖到刚做好的柏木棺材上。盖子盖上了,杨木匠开始钉钉子,一根根长铁钉在杨木匠的斧头敲击下,挣扎着钻进棺材的盖板如钻进父亲的身体。敲击声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一下两下三下,有雪块从房檐上震落,掉到杨木匠头上。钉完钉子,杨木匠又仔细地在每颗钉子上轻轻敲打几下,直到四周没有一点缝子,才坐在门槛上,卷一袋叶子烟无声地吸着。

看着母亲、五婶与杨木匠一起将父亲往棺材里塞,兄弟俩站在墙边如两只断了线的木偶。雪停了,天却冷得出奇。没有悲伤、没有痛苦与仇恨,金狗娃只知道,父亲死了,今后再也不会有人用黄荆条子打我们、再也不会有人罚我们下跪、逼我们上学了!

09

五婶又踩着先前的脚印出去了。五婶回来时身后多了四个穿绿军装戴红袖章的男人。金狗娃认得那是生产队长刘表叔、村子西头的谢石匠、隔壁家李表叔,还有一个是五婶的儿子张表哥。四个男人带着纤索与抬杠,一言不发地围着棺材转了一圈,然后分成两组,将纤索在棺材前后分别套了一个圈,然后在上面挽了一个结,再将抬杠从结中穿过,抬杠落到了四个人的肩上。刘表叔叫了一声:起——!四个人一齐用力,先站直腿再伸直腰,棺材慢慢从板凳上悬了起来。

雪停了,天空仍然灰暗得如一张欲哭无泪的脸,屋檐口的雪水滴嗒着在阶沿下溅起小小的水花。棺材在刚悬起的时候有一点恍悠,金狗娃感到自己的身体也有点恍悠。耳朵里传来了五婶的声音,金狗娃、银狗娃,你们的爹要出门了,去送你们爹上路!金狗娃和弟弟仍然站在原地,耳朵里再次传来五婶的声音,金狗娃这才似乎从梦中惊醒。五婶在金狗娃和弟弟头上各缠了一根白布条,又在兄弟俩的背上推了一把,金狗娃这才牵着银狗娃冰凉通红的手,跟在母亲后面踩着地上的雪走向院外。

母亲和五婶每人扛着两把锄头,走在抬棺材人前面。母亲的头上也缠着白布,身上还是穿着黑色的棉衣。母亲本来就又高又瘦,平时经常扛着锄头上山出工干活,走路很大步让金狗娃跑着才能跟上。此时,母亲却低着头走得很慢,身体又有些前倾,似乎那两把锄头太重,又似乎在路上寻找什么。

母亲沿着青石板官道走上黄桷树垭口,然后翻过垭口来到一片平坦的山坡。这里背靠降龙山的余脉,面向秀才湾的大堰塘,远远望去青石板官道如一条白练蜿蜒着通向山外。这是父亲生前在金狗娃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为自己选好的地方。父亲为自己的坟定好了朝向,甚至用罗盘放了线打了桩。母亲放下锄头,五婶也放下锄头。抬棺材的人放下棺材,拿起锄头刨开地上的雪,露出了浅浅的枯草。母亲在枯草丛中找到了钉在地上的四根木桩,抬起头说,就这了!四个男人便挥起锄头,锄尖碰到被雪冻硬的泥土时发出沉闷的声音。没有哭声,甚至没有人说话,不到半个时辰,一个大坑就已经挖出。四个男人用纤索将棺材吊起慢慢往坑里放,五婶想说点什么,嘴张开一半又慢慢地闭上。母亲站在坑边,注视着棺材如注视着自己出嫁时的嫁妆。

10

天似乎要晴了,院子里的雪开始慢慢融化。金狗娃正在屋里帮母亲打扫灰尘,听见有人敲门,便对银狗娃说,快去看看是谁,如果不认识就不开门。银狗娃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向外看了看,大声说,是刘表叔,是刘表叔!金狗娃过去给刘表叔开了门。刘表叔肩上扛着一只大口袋,进门后就将口袋放在院子的石磨上。你妈妈在家吗?刘表叔摸摸金狗娃的头。在,我们在打扫灰尘,金狗娃说。母亲头上戴着草帽、披着一件旧蓑衣,手里举着一把被竹杆接长了的扫把正在扫着房梁上的灰尘,看见刘表叔进来,忙放下扫把取下草帽,招呼刘表叔坐。

刘表叔在母亲递过去的凳子上坐下,马上就要敬灶神,是该打扫了。快过年了,生产队考虑你们家的困难,给你们解决了五十斤米和五斤腌肉、两斤油和一斤盐,还有十块钱的救济款,过年的时候给两个娃娃扯块布缝件新衣服。母亲的眼圈发红,声音哽咽地说,刘表叔,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你的大恩大德只有等两个娃娃长大来报答了。刘表叔说,快别这么说,席先生是个好人,从来都没有做过害人的事情,现在席先生不在了,这是我们生产队应该考虑的,都是乡里乡亲,你再说就见外了。

母亲忙叫金狗娃银狗娃去给刘表叔烧开水,兄弟俩转身进屋,刘表叔又开了口,席二嫂,我今天来还有另一件事情,这个时候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但我也是人在矮檐下身不由已,我说出来,你考虑考虑,行不行我都去回个话。母亲的心又悬了起来,站在院子里等刘表叔说话。刘表叔停了一下说,村革委会主任、造反派司令王卫东,上半年就和老婆离了婚,前次到你们家来看见你以后,就一直对你有意思,现在要我来说媒,我怎么都推不掉,你知道这个王司令,哪些个都不敢得罪,我就只好厚着脸皮来说说,你考虑考虑,行不行……

母亲还没听刘表叔说完,就脸色变得铁青,转过身子两手不停地揉着眼睛,刘表叔你别说了,狗娃爹尸骨未寒,你们就来打我的歪主意!那个王麻子谁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以前在村上养猪场杀猪的时候就经常骚扰村里的妇女,回家后还把老婆打得鼻青脸肿,后来竟打折了老婆的胳膊。我老公是被他害死的,他还想把我害死、把我们一家都害死,我们一家都死了他就安心了!原来你送的这些东西,都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安好心啦!你马上把这些东西都拿走,我们家就是再穷、就是饿死也不要你们送的东西。

刘表叔慌忙从凳子上站起,席二嫂,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你这样子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在欺侮你们孤儿寡妇母呢。

听见母亲的吵架声,正在烧开水的兄弟俩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阶沿上望着母亲。母亲说妈妈在和刘表叔说事情,你们快进屋去烧开水吧。

等兄弟俩又进了屋里,刘表叔才叹了口气继续说,先说这些东西,是生产队几个干部研究讨论、都同意了的,和王卫东王麻子没有任何关系,是生产队的一片心意。王麻子这个人,我也知道名声不好,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连十六岁的儿子也不认他了,甚至到处扬言要造他的反。但是人家现在在台上,有权有势,在秀才湾可以一手遮天,谁得罪了他能在村里有好日子过?我现在大小还是个生产队长,他要我来我不好说不来。说实在的,这个队长我也不知道能当到哪一天,其实我早就不想当了,只是我现在还在位,还可以尽力为生产队做一点好事,要是我不在位了,被一些有野心的人夺了权,大家不知道还要多遭好多殃。现在我把王麻子的意思转达了,你也给了我答复,我回去也可以交差了。

母亲的声音开始发抖,那你回去怎么向王麻子交代?他会不会整你?

唉,我倒不是担心他整我,我这么大岁数了!刘表叔叹了一口气,我是担心他不会放过你……所以呵,你们娘儿仨平时一定要注意,提防他背后报复你们。

刘表叔,我错怪你了!母亲抹着眼角的泪水说。

11

母亲扛着锄头从山上收工正往家里走,天黑得很早,似乎又要下雪的样子,母亲在快到家门的时候发现路上有一个黑影子,黑影嘴里叼着烟,红红的烟头在黄昏下一闪一闪。母亲放慢脚步回过头看看路上没有一个来人,心里的恐惧陡然升起,背上冒出了冷汗,双手握紧了锄把。这时黑影开始一边说话一边向母亲走来,席二嫂这么晚了才收工呵,表现不错,队里应该给你多记工分才是呢。是王麻子!母亲下意识地往路边让了让,想等他过去。可是王麻子走到母亲跟前却站住了,前次我叫刘队长给你带话带到了没有呵,只要你肯答应嫁给我,我不会亏待你们母子,你好好考虑吧。母亲还是没有说话,握紧锄把手不停地发抖。

五婶从后面走了上来,王主任王司令,天都快黑了还下队检查工作呵,你们当干部的可真是辛苦哦,白天晚上都要闹革命,我那不孝的儿子,都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呢!王主任要不到我家去坐一会呀!五婶又转过头对母亲说,席二嫂,天要黑了,快回家吧,两个娃儿还在家等你回去煮饭吃呢。母亲趁机从王麻子身边过去,直到走进家门,心还在咚咚直跳,慌忙叫金狗娃用木杠顶住了院门。

晚上母子三人刚吃过晚饭准备上床睡觉,就听见了敲门声,自从父亲死了以后,家里就听不到有人晚上敲门。母亲没有叫金狗娃去开门,而是自己走到了院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天太黑了,只看见门外站着一个黑影。母亲问,是谁?门外的黑影说,我是谁你开门不就知道了,我要你考虑的事情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我心里可等不及了!这么冷的天,哪个男人不想睡热被窝。母亲将顶着院门的木杠检查了一遍,王麻子,你害死我的老公,现在又来害我们全家,你这个畜牲,你早晚有一天要遭报应、不得好死,狗娃他爹在阴间都会来收拾你!王麻子用双手擂着门,你一个黑五类婆子,被改造对象,不要给你面子不要面子。如果你油盐不进,敬酒不吃吃罚酒,把我惹恼了,我王麻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妈妈,是谁呀?金狗娃听见母亲在院子里和谁说话,从屋里走了出来。母亲迅速走上阶沿,拉着金狗娃进屋关上了房门。妈妈,刚才是谁在门外说话?没有谁。我怎么听见敲门声呢?是小偷,母亲一边说,一边又用木杠将房门顶上。

母亲再也不敢一个人出工,收工的时候更不敢一个人回家。刘表叔只好安排她和生产队的其他妇女一起下地劳动,可是王麻子到队里来的时间越来越多,母亲感到无处可逃,只好常常请病假不敢出门,躲在家里仍然提心吊胆如一只被追逐的老鼠。

没几天就过年了,银狗娃正在屋里跟着哥哥金狗娃学写字,为了让兄弟俩过年时能穿上干净的衣服、睡上干净的被子,母亲看看天色还早,就端着木盆悄悄出门到了堰塘边。母亲先将衣服被单放进水里浸泡,再一件件从水里捞起,铺在塘边的石板上抹上皂角再用双手搓揉,水面上漂浮着薄薄的冰块,母亲搓揉完以后就弯着腰在一水里一件一件地清洗、拧干,然后放进木盆里。母亲洗完衣服端着木盆就往回走,天色渐渐暗下来,母亲走过一段田坎又过了一段土坎,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回头张望。

母亲在经过一片竹林的时候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木盆从母亲手里掉到了地上,衣服散落在地,木盆滚到了竹林边的水田里。救-命-呵-!母亲惊慌地大叫,奋力挣扎,可身子却被紧紧搰住,拖向竹林里边。救命呵!救命呵!母亲大叫着双手乱抓双脚在地上乱蹬,可是路上却没有一个人影。母亲挣扎着被拖向竹林深处,母亲伸手抓住了路边的一根竹子,母亲紧紧抓住竹杆如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似乎要将竹子连根拨出。母亲被摔在了地上,棉衣的扣子被撕掉了,这时母亲看见了王麻子那张狰狞的脸。母亲绝望地大哭起来,双脚对着扑过来的王麻子乱蹬,王麻子大叫一声捂着裤档蹲在地上,母亲趁势从地上爬起便跑,路边还是不见一个人影,王麻子又从后面追了上来。救命呵!救命呵!母亲的呼救声在秀才湾的上空飘散。想到两个娃娃还在家里等她回去煮饭,母亲的眼泪如雪雨飞洒。母亲没有向家里跑,而是转身跑向堰塘,狗娃他爹,我也跟着你来了!可怜咱们两个娃娃呀!

王麻子还在后面紧追不放,父亲就在眼前,母亲的头发飘了起来,身子飞了起来。

“谁在喊救命!谁在喊救命!”母亲听见一个宏亮的声音从前面传来,那肯定是狗娃他爹的声音,狗娃他爹,我来了,我来了!

“谁在喊救命!谁在喊救命!”刘表叔从前面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喊“抓流氓啦!抓坏分子啦!抓反革命啦!”

刘表叔的喊声震天动地,村里很快就亮起了火把,向堰塘方向涌来。看见秀才湾满坡亮起的火把,王麻子停住脚步,转过身就往回跑,当一个个火把聚到刘表叔跟前,造反派司令王卫东已经跑上了通往村外的青石板官道。

母亲衣衫破烂,浑身瑟瑟发抖,被赶来的谢石匠拦住仍然惊魂未定,刘表叔,救救我们母子吧!救救我们母子吧!母亲扑嗵跪在地上就站不起来。

12

母亲一直在不停地大喊着救命,躺在床上发着高烧说着胡话。金狗娃心里充满了恐惧,爸爸死了,妈妈是不是也要死了?妈妈死了我们怎么办呵!金狗娃想着就哭了起来,看着哥哥哭了,弟弟银狗娃也跟着嚎哭。

五婶在灶屋里为母亲熬药,熬好以后就倒出半碗,五婶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扶着母亲从床上坐起,就像喂婴儿一样将碗递到母亲嘴边,再慢慢将碗立起,让药全部进到母亲嘴里。喂过药,五婶用手摸摸母亲的额头,又扶着母亲躺下,老天爷呵,这是什么世道哦!这是什么世道哦!

院子里脏乱得就像一间大猪圈,房子上的瓦被大雪冻坏的地方开始漏着雪水,五婶叫来自己的儿子张表哥,上房把坏的地方一一补好。你爹死得很早,我们一家要不是席先生和席二嫂的帮助,哪还有你的今天。三年自然灾害闹饥荒的时候,要不是他们送我们两升米,说不定我们早就饿死在路边上了!五婶一边教育着儿子,一边开始一点一点地收拾着床头、灶头、桌子上,打扫地上的泥土和灰尘,唠唠叨叨如一个旧社会的保姆。

母亲终于挣扎着从床坐起来,看着金狗娃和银狗娃可怜的样子,母亲伤心得眼泪又流了下来,五婶,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呵!

五婶放下手中的活,又从灶屋里给母亲端来一碗中药。金狗娃、银狗娃,到院子里去玩吧,不要在这里吵你妈妈。兄弟俩听话地出去了。看着母亲将药喝下,五婶从母亲手里接过碗,在床边坐下,席二嫂,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五婶说了一句就停下,看看母亲没有什么反应,就继续说,我看这个王麻子,之所以敢明目张胆的欺负你,就是欺你家里没有男人。席先生才过世不久,按理我都不该说这些,但是这样下去王麻子肯定还不会放过你,所以我想你还是尽快招一个男人上门,家里有了男人,还怕他王麻子不成!

母亲还是没有反应。五婶又继续说,前次来给席先生做棺材的杨木匠,前几年老婆就得痨病死了,家里也拖着两个和狗娃兄弟差不多大的娃娃,虽然家境穷点,但杨木匠这个人老实、有手艺,成分又好,祖上三代都是贫农,就是王麻子也不敢拿他怎样。你要是觉得合适,我就出面去说说……

母亲终于开口说话,劳烦五婶你为我们家费心了,现在狗娃他爹才死不到一百天,我怎么也不可能就招一个男人上门。狗娃他爹死前交代,要我一定把两个娃娃抚养大,我只要活着,就是再苦再累、受再多的罪,也要让他们长大成人。要是那个畜牲再来,我大不了就去和狗娃爹相会,如果哪天我死了,两个孩子就只有托给五婶你了!好人有好报,我和狗娃他爹在九泉之下都会感谢你的!

五婶说,大年关的,不要再说不吉利的话!世道总有一天会好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两个娃娃长大了就好了。杨木匠的事,你再慢慢考虑考虑,过了年再说吧。

母亲挣扎着起身从床上下地,世上最怕的就是后爹后妈,最难当的也是后爹后妈,我不想狗娃兄弟今后被人嫌弃,我现在都不知自己生死在哪一天,所以杨木匠的事你就不要再费心了。母亲感到一阵风吹来,身子如一棵茅草不停地摇摆,下床时差一点摔在地上。

13

天上的雪时下时停,高音喇叭里在高喊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大年初一,造反派司令王卫东带着民兵张表哥和韦表哥进了秀才湾。王卫东穿着黄军大衣,在席家的院门前站住,然后叫韦表哥去敲门,韦表哥说,王司令还是你亲自出面吧,韦秀珍是我二姑,我怕席端公的鬼魂找上我。你什么革命觉悟,什么阶级立场?席端公席义孝是搞封建迷信的黑五类分子,他老婆是黑五类家属,你一定要和他们划清界限,就是要把他们搞垮搞臭!今天是大年初一,一定要把黑五类家属押到大队去办学习班,明后天就开斗争大会批斗,我们要让今年的阶级斗争开门红!

王卫东说着亲自走上前去将院门敲得咚咚直响。听见院里有了响动,王卫东将手停下,可是院内又没了声音,似乎有人在门后用木杠抵门。开门!开门!叫黑五类家属韦秀珍跟我们到村革委会去上学习班!

院里还是没有声音,如无人一般寂静。王卫东又命令张表哥把门踢开,张表哥说,王司令,席端公人已经死了,我看还是就算了吧,不然人家说我们欺负孤儿寡母。这大过年的,马上都要中午了,我妈还等我回家吃饭呢!

你们这是什么表现,我都没说回家吃饭你们说什么回家吃饭!革命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今天你不斗别人,明天别人就要斗你,把门踢开!王司令再次发出了命令。

张表哥和韦表哥都说,还是王司令你亲自动手吧!

王卫东只好亲自上前用脚踹门,木门在王卫东的踹击下发出了巨大的声音,那声音如夏天雷公将天撕破一样尖烈,如山崩地陷一般沉闷,回荡在秀才湾的上空。

木门终于砰然一声倒向院内,狗娃兄弟和母亲站在院内的阶沿上,母亲的手里拿着菜刀,金狗娃手里握着一把割草的镰刀,银狗娃双手举着灶台上的锅铲,视死如归如英雄纪念碑前的雕像。

黑五类家属韦秀珍,跟我们到大队革委会去上学习班!王卫东站在倒塌了的院门外,给你机会、给你面子你不要,那就像你男人一样去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吧。

母子三人还是站在阶沿上一动不动,严阵以待……

王司令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不通知队里一声,这大过年的,到我家喝杯高粱酒吧!刘表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怎么,席端公家的门被谁弄坏了?肯定是有坏人在搞破坏,这可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呵!

我们要把黑五类家属带到革委会去办学习班,过两天还要开大会批斗。一切反动派,你不打,他就不倒!王卫东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只烟点上。

黑五类席义孝已经畏罪自杀了,王司令,这黑五类家属今后就由生产队来监督改造吧,刘表叔也取出叶子烟袋。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谁想阻挡革命行动都是螳臂挡车,都要被碾得粉身碎骨。刘队长,你是村里的老党员、老革命,要有阶级立场和阶级觉悟。王卫东又取出一只烟接上。

王司令你放心,我们生产队保证把他们监督改造好,走吧到我家喝酒去!刘表叔一边说一边拉着王卫东往家里走,转身又对张表哥和韦表哥说,两位民兵同志,帮忙把坏人搞坏的门弄好,也到我家喝酒呵!

多少年以后,当席友金副厅长和作了总经理的弟弟席友银回到家乡为父亲扫墓时,对前来接待他的乡、村领导感慨地说,父亲不愧是阴阳先生,真是有先见之明,他算准了命里的劫难,一狠心就把自己解脱了,而把苦难留给了母亲和我们兄弟俩。要不然,就像邻村百里有名的算命先生,多次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还被押着到处游街,最后还是被活活打死。那些造反派,真是比日本人还狠。父亲虽然在跳进冰水中的时候身体承受了短暂而剧烈的痛苦,却得到了永久的解脱,这就是俗话说的长痛不如短痛。而且还留下了好名声,博得了村里大多数人的同情,为我们兄弟俩在母亲改嫁后创造了一个有利的生长环境,也才有我们兄弟的今天……

看着刚刚被修好的院门,五婶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王麻子今天没有得逞明天就还会想出别的办法再来,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席先生人死不能复生,我看你还是考虑一下杨木匠的事情吧。趁两个娃娃现在还小,接受起来容易一些,要是娃娃懂事了,接受起来就更难了……

母亲终于点了点头。

14

杨木匠再次到家里来时,门口的香樟树抽出了嫩芽,院子里的桃树正在开花。杨木匠没有背着背篓,而是提着一个天蓝布口袋。那是二月里难得的一个晴天,母亲和五婶一起出门到井边洗衣服和床单被子去了,银狗娃守在桃树下等蜜蜂来采花蜜,金狗娃坐在磨前的石墩上看爸爸前年给他买的连环画。杨木匠走到家门口时就给金狗娃和弟弟一人两颗水果糖。前次杨木匠在为父亲做好棺材以后,用剩余的一小段木头给兄弟俩一人削了一个地牛牛,那地牛牛个大、光滑、又圆又肯转。所以看见杨木匠金狗娃感到有些亲切,主动到屋里为他搬来了凳子,叫银狗娃去井边叫母亲和五婶回来。

杨木匠带来了面条、鸡蛋还有一块猪肉。母亲在院子里晾衣服,五婶走进灶屋,唤金狗娃进去升火煮饭。

杨木匠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望望房顶又看看裂缝的土墙,自言自语地说,该修修了!

母亲进屋以后,五婶就对金狗娃说,出去玩吧。金狗娃起身走出灶屋,听见五婶对母亲说,一个家没有男人就没有顶梁柱,就不成其为家……

金狗娃走到院子里,阳光照在身上暧洋洋的,弟弟拉着金狗娃比赛抽地牛牛,金狗娃一把将他推开,也像母亲一样独自坐到门槛上,耳边响着五婶刚才说的话,难道我和弟弟就不是男人吗!

午饭吃的是鸡蛋面,一人一碗,而且每个人碗里都有一个煎鸡蛋。银狗娃还没有坐上桌子就已经流清口水,端起碗来就迫不及待将鸡蛋挑起塞进嘴里。

吃到一半,五婶开口说话了,金狗娃、银狗娃你们慢慢吃,锅里还有。这面条呵、鸡蛋呵,可都是你们杨表叔送来的呢,银狗娃的头仍然埋在碗里专心地吃面,金狗娃却慢慢地抬起头,望望五婶望望杨木匠又望母亲,然后又低下头继续吃面。五婶继续说,你们杨表叔家里还有大公鸡、大肥猪,还有满柜子的谷子、小麦,要是你们愿意叫杨表叔一声爹,他全部都搬到你们家里来,让你们今后每天都有干饭、面条吃,你们杨表叔还会给你们做地牛牛、做铁环,要是杨表叔到你们家来,今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们了……

金狗娃终于从碗里抬起了头,半天才说出了一句:“我不要后爹!”

银狗娃也跟着叫:“我也不要后爹!”

金狗娃放下筷子跑出房门,银狗娃也跟着跑出来。身后传来母亲的叫声,你们饭还没吃完就跑哪里去!金狗娃跑出院子,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回过头看银狗娃也跟来了。我不要后爹!金狗娃说,后爹会打我们、骂我们。金狗娃和弟弟顺着小路漫无目的地往山上走,天上又开始飘雪,一块一块的像灶台上罐里的盐巴。身后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兄弟俩的脚步也越来越慢。不知不觉走上了青石板官道,翻过了黄桷树垭口,来到了父亲的坟前。

坟堆上还积着两寸厚的雪,没有一株草,只是泥土好像被雪冻得松了一些,坟前有新烧的纸灰,油灯碗里又有人添了清油。面对父亲的坟茔,金狗娃又感受到了父亲往日的威严,心里变得不知所措。金狗娃想母亲要是舍不得我们,就会把杨木匠送走,然后到山上来找我们。金狗娃刨开坟前石阶上的雪,招呼银狗娃过来靠在一起坐下,眼睛不停地向垭口上张望,天慢慢黑下来,青石板官道只剩下一条模糊的影子。

15

“金狗娃!——银狗娃!——”母亲的声音由山下传来。金狗娃拉着弟弟躲到坟堆后面,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近,金狗娃从坟堆后伸出头,天上星星如斗争大会上众多的眼睛,一个小红点一晃一晃向山上飘来,那火点时明时暗,如夏天树林中一只孤独的萤火虫。

银狗娃说:“哥,我冷!我害怕!”金狗娃上下牙齿也不停地打架,说不清是冷还是害怕,双手紧紧抓住坟尾上的一棵小柏树。“哥,我害怕!”银狗娃又叫起来。“怕什么怕,胆小鬼!杨子荣叔叔一个人上山打老虎都不怕呢!”“可是,杨子荣叔叔有枪呢……”“可是什么可是,咱们这山上有老虎吗?”金狗娃说着自己也觉得不害怕了。

小红点越来越近,金狗娃已经看到了马灯的亮光。“金狗娃!——银狗娃!——”母亲摇摇晃晃已经到了黄桷树垭口。母亲在三岔路口停下,犹豫地东张西望,似乎要决定从哪一条路上走。

“席友金——,席友银——”母亲又开始一声高一声低地唤金狗娃和弟弟的大名。金狗娃从来没有听母亲认真过叫自己的名字,似乎那从来就不是自己的名字,声音高高低低,抑扬顿挫而且还拖着一个长长的尾音。母亲站在距兄弟俩十来步远的地方,朝着一个方向唤上两声,又转过身向另外一方向呼唤。马灯从下到上将母亲照成一个巨大的剪影投向天空,风将母亲的衣服吹得哗哗着响。

“哥,我想回家!”银狗娃伸手开始从坟后向外面爬,金狗娃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襟,小声说:“咱们不能出去,咱们出去了,那个木匠就会成为咱们后爹,后爹会每天骂我们、打我们!”“我不要后爹!我要爸爸!”“咱们的爸爸已经死了……”

母亲终于转身向山下走去。母亲右手提着马灯,走几步又停下来唤两声。母亲瘦高的背影此时像院子门前的香樟树,那马灯就像家里方桌上的煤油灯,让金狗娃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可是马灯的亮光连同妈妈的背影逐渐远去,金狗娃感到寒冷与黑暗又一次无边无际地浸漫了全身,弟弟抓住他的手不住地颤抖。“妈——妈——!”金狗娃从坟后爬出,可是母亲已经转过黄桷树垭口,眼前又变得一片漆黑。

“妈-妈-!爸-爸-!”银狗娃猛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向母亲下山的方向跑,哭声里充满了恐惧与歇斯底里,好像后面有饿鬼追赶。金狗娃也跟着跑,银狗娃没跑出多远就摔在地上,风吹得山林低沉地咆哮,金狗娃扶起弟弟说:“咱们回家!”

16

爸爸又在给别人家请神,爸爸请神时总是穿着那件黑色的法袍,头上戴着四方形法帽,金狗娃和弟弟站在墙角,眼睛望着案台上的猪头肉,银狗娃的嘴角流着口水,金狗娃踮着脚尖伸出手想把猪耳朵撕下来,脚却像站在棉花上,全身摇摇摆摆眼看就要跌进墙边的阴沟里。金狗娃睁开眼睛,却睡在自家的床上,银狗娃的膝盖仍然顶着他的腰。金狗娃隐约听到了母亲细弱的说话声,翻过身将头伸出被子,墙头上的油灯却亮着。母亲背朝屋里、面朝院子坐在门槛上,头斜靠着门框,双手操在袖子里。灯光照着母亲后背,将母亲的影子放大在院子里的谷草垛子上。母亲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草垛上的影子说话。

你们的爹临死的时候要我一定把你们养大,可是他去了,却还让你们背上黑五类后代的牌子,我们全家今后怎么在这秀才湾里活人呵!你们一个刚满七岁、一个还不到五岁,我一个女人就是累死累活、忍气吞声也能把你们养大,如果我也被他们逼死了,那今后哪个来照顾你们呵。不是妈妈一定要找个男人,是妈妈想为你们找一个依靠,妈妈之所以答应杨木匠上门到我们家里,是因为他成分好,咱们家今后就不会受人欺负……

母亲说上几句就歇上一会,银狗娃又将膝盖抵着金狗娃的后背,金狗娃翻一个身闭上眼睛,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如手摇纺机纺出的棉线,你们现在还小,不懂得人世间的艰难辛苦,但是总有一天你们长大了,就都会明白了。既然你们不要杨木匠上门,那妈妈只有离开秀才湾嫁到石板村。不是妈妈不要你们,而是只有妈妈活着,才有人把你们养大成人……

母亲的背影像是一扇门,挡住了外面的冷风。金狗娃睁开眼睛,悄悄将头伸出被子,母亲还是在门槛上坐着,说上几句就抬起手揉一下眼睛然后又将手操在棉衣袖里。母亲似乎在哭,金狗娃也想哭,又怕母亲听见,只好又将头缩回被子里,眼泪却流了出来。

17

金狗娃和银狗娃坐在门槛上,看母亲坐在房间里梳头发,母亲穿了一件印着碎花的红棉袄一条藏青色的薄棉裤,脚上是一双新做的方口布鞋,对着一个小圆镜子将黑黑的齐肩长发梳了又梳,然后在后脑勺盘成一个结。五婶在外面催了又催,母亲才回过头招呼金狗娃和弟弟过去,金狗娃和弟弟迟疑着走到母亲跟前,五婶进来了,走到母亲身边,这两个孩子就交给我吧,只要我有饭吃,就不会把他们饿着,只要我有衣穿,就不会把他们冻着。母亲突然将金狗娃和弟弟搂进怀里,眼泪滴到兄弟俩头上,妈妈对不起你们,今后你们就把五婶当你们的亲娘,听五婶的话,呵!

杨木匠穿着流行的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如战场上归来的英雄,只是没有戴帽徽和领章,脚上也穿着千层底布鞋。黄军装的口袋里放着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花生和水果糖,见了秀才湾的男人就发喜烟,见了女人小孩就发喜糖。院子外面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们,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家里就再也没有这么热闹过。抽着喜烟吃着喜糖的人们脸上都挂着微笑。刘表叔站在香樟树下,一边抽烟一边说,可怜这俩孩子。张表哥走过来,伸手摸摸银狗娃的头说,水牛娃要是再欺负你们,告诉我,我给你们报仇。

杨木匠家来了六个人接亲,三个男人三个女人,没有吹鼓手,没有花轿。只有三个男人挑着三副担子,每副担子都用红布盖着。进了院子才一一打开,第一担里是一个猪头、一块十来斤重肥膘有两寸厚的猪肉,十把机器面、十把粉条;第二担是六块各色布料,两把毛线;第三担是半框谷子、半框小麦。挑子打开后又一一挑进堂屋里。

母亲终于将金狗娃和银狗娃放开,从凳子边站起,在五婶的陪伴下走出里屋,跨出门槛走下阶沿向院子里走去。母亲在下阶沿的时候弯下腰将倒在地上的扫把扶起,回过头看了金狗娃和弟弟一眼,然后迅速走出了院门。

院子里又变得空空荡荡,金狗娃和弟弟盯着院子门口,木然地站在院子中间如两根干枯的老树桩。桃花从枝上飘落如父亲自杀那个夜晚天上的飞雪,风将院门吹得吱呀作响。金狗娃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拉起弟弟的手走出院门,母亲已经随着接亲的队伍走上半坡,拐上青石板官道,金狗娃和弟弟只能看到母亲红色的背影。兄弟俩加快了脚步,沿着母亲走过的路往前走。五婶站在村头,看见兄弟俩走来,说你们怎么也跑出来了,快回去吧,家里门都没有关,要是让贼把粮食和肉偷了你们今后吃什么。金狗娃没有回应五婶的话,径直往前走,银狗娃也紧紧跟在后面。五婶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们的娘还会回来看你们的……

18

金狗娃和弟弟走上青石板官道,母亲红色的背影已经走到黄桷树垭口。金狗娃拉着弟弟开始小跑,金狗娃想喊叫一声,嘴里已经喘不过气,银狗娃差一点又摔在地上,幸亏被金狗娃一把拉住。终于爬上了黄桷树垭口,母亲的背影却已远得只能看见一个红点,在星星点点的人影中若隐若现。

有山风吹来,一只布谷鸟在不远处孤独地鸣叫。红点又转过了一道山垭,消失在山路的尽头。金狗娃和弟弟停下脚步,望着母亲离去方向,天边一片紫色的云正在被风吹散,山的尽头,是什么也不能看见的远方。

“哥,爸爸是不是真的死了?”

“爸爸真的死了!”

“爸爸为什么要跳堰塘呵?”

“他们冤枉爸爸是黑五类。”

“哥,我们是小黑五类吗?”

“……”

“哥,妈妈是不是也不要我们了?”

“五婶说过,妈妈会回来看我们的。”

“那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

“哥,我们是不是成了孤儿了?”

“不,我们是两兄弟,只剩一个才是孤儿!”

“哥,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妈妈结婚了。”

“妈妈结婚就不要我们了,哥,你长大后会不会结婚,你结婚会不会也不要我了?”

“我、我结婚也要把你带上。”

“哥……”

(祭鸿,本名任继红,1966年2月出生,1987年毕业于南京林业大学,现任四川省北川羌族自治县林业局副局长,林业高级工程师。曾发表中、短篇小说《紫蜻蜓》、《血鼠》、《白乌鸦》等及散文、诗歌多篇。绵阳市作家协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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