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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阿穆哈河

2009-06-05

草原 2009年5期
关键词:都兰

乌 兰(蒙古族)

上篇

远远远远地高过海面

高原上安静躺卧着的

像菊花一般清澈的湖水啊

萨彦岭下是我们失落了的

库苏古泊

——席慕蓉

奶奶说,神兽紫貂在山里出现了,它们住在岩崖的石洞里,糟朽的树洞里,整日欢跳雀跃,幸福快活。哎哟,多少年没有见到紫貂的身影了,若干年前在北杭爱山的紫貂真是多呢,根本不怕人,谁进山都能见到它们成群结队地跑。可是父亲特木勒说,继母啊,你在说梦话吗,那些该死的俄国人早灭绝了紫貂,打完了山北面的鼬獭和珍奇异兽,如今除了狐狸和狼,大概就只有两条腿的野兽了。其实奶奶这些天哪里也没有去,她嫌天阴,总是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她除了纳靴底就是躺在火炉边睡觉。特木勒说的两条腿野兽,除俄国的骗子就是乌粱海的吸血鬼。奶奶见他不高兴,便闭住嘴巴。

帐房没有人,特木勒的女人和两个女儿在远处劳作。在那长满绿色云杉的阴暗的丛林里,枯萎的柳树叶子正在发黄,山楂树枝繁叶茂,累累的果子红彤彤的,散发出又酸又甜的味道,棕黄色的燕麦在田野上随风摇荡,杨树顶上的黄蜂窝里散发出野菊和蜂蜜的甜香。奶奶嘴里默念道:苍天啊,我曾是个蒙难的人,路途坎坷,如今已是风烛残年,怎么才能把我的罪孽减轻呢!奶奶将木柴塞进燃烧的炉膛,绯红的火苗舔着茶壶的底部,茶水“吱吱”地响着,“多么遥远的往事,我的家乡阿勒坦淖尔,离我越来越远了,时光早已随风而去,残叶和野草也化做泥土,我的记忆却越来越清晰,我寂寞的灵魂却在时光里徘徊不定!啊,辽阔的森林,宽广的河流,星球飞旋,总是给岁月蒙上层层的雾霭。”奶奶眼里淌出浑浊的泪水,她呆呆地望着房外,烟囱里飘出缕缕青烟,冉冉升上天空,与云彩融合,渐渐地飘向远方。

“冉冉升起的太阳,笼罩着一片云烟,

我的家乡阿勒坦淖尔乌粱海啊,

离这儿有多远……”

心爱的孙女儿都兰金的歌声嘹亮,馥郁的李子树下,她熟练地纺羊毛线,金灿灿的树枝仿佛是都兰金浓厚的卷发,焕发着勃勃青春气息。野地里缀满绸缎般的花穗,闪烁着璀璨的光泽,与都兰金金发间的绿宝石耳环相互辉映,衬托出混血姑娘仙女般的美丽和飘逸。都兰金起身走进房里,取出烤饼、茶和熟肉,对奶奶说:“饼子熟了,奶奶啊,你等急了吧?”

奶奶说:“我是在看天色,今天是秋天少有的晴朗,不会有阴雨,最适合打猎了。”都兰金把铜壶里的茶倒进木碗,放进碎肉和奶豆腐,递给奶奶,奶奶神秘地说:“我看见紫貂就在北边达布斯特山里,黑缎子般的皮毛,闪烁着华丽的光泽。还有旱獭,在戈壁滩里挖洞,大清早它们从洞里陆续走出来,整整齐齐排着队伍,大旱獭领着小旱獭,朝拜太阳,完后它们到山楂树林捡果子吃,那肚子吃得圆滚滚,咕比咕比,咕比咕比。”奶奶手舞足蹈,学旱獭朝拜,两手放在胸前,又生动又虔诚。都兰金笑着和奶奶滚成一团。

特木勒刚从白桦树林回来就听到奶奶和都兰金的说笑声,这野丫头整天兴高采烈的,是干的活儿不够重还是给她的叱骂不够多,她怎么也和老太婆似的疯疯癫癫的呢?哼,这丫头是妻子生的野种,若不是当年继母阻止,她早被喂了豺狗,她使自己蒙受这么多年的羞辱。怪谁呢,怪妻子,怪老太婆,怪自己意志不够坚强凶狠,怪就怪那该死的俄国佬,侵扰我们乌粱海的土地,欺辱我们的女人,抢我们最宝贵的紫貂、银鼠、灰鼠。若不是俄国强盗吸血鬼的欺诈逼迫,我哪里会从富庶的故乡逃到唐努乌粱山的南面来呢!祖宗的尸骨埋在故乡好多年没人添土,早被西伯利亚的烈风吹得露出地面了吧!他心如刀绞。

于是他大声叱叫:“咴,都兰金,羊毛线纺完了就送到大总管家里去,别让人家说咱们磨蹭。”又说:“你这丫头,要懂得看脸色,人家规矩多,富贵人高兴了会赏赐给咱们绸布呀,点心呀,烧锅的,那可都是好东西。”

都兰金眼里跳出朵火花来,她从匣子里拿出根翠绿的羊毛线绳,扎住自己满头金发。这绳不简单,用芨芨草叶浸染了十天,她很巧妙地把它扎成绿色的蝴蝶,再换上半新的蓝粗布袍子,这粗布还是总管太太前年赏赐给她的,同时还赏赐给她头巾和腰带,可头巾和腰带早到了妹妹宝勒尔手里。虽然都是母亲生的,宝勒尔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弟弟是心肝宝贝,都兰金再能干,也只能是养鹿户不花钱的长工佣人,她能顶两个男人干的活儿呢。

都兰金像只初夏里风华正茂的蝴蝶,翩翩地扇着翅膀,向着克穆齐克旗大总管敖其尔家浩特飞去。美丽的青春年华,缕缕春情像头小梅花鹿,活蹦乱跳地撞击着她少女的情怀。总管家的少爷胡雅格,是个才华横溢的青春美少年,就是从北京来的豪华公子也比不过他呢。

但是她很失望,送完羊毛线给总管太太,没有看见胡雅格。倒是见到了少爷的表妹阿优黛。这位皮肤细嫩得如同象牙般的姑娘,是总管太太的外甥女,她和太太长得非常相像,太太几乎把她当作女儿来宠爱呢。那外甥女见到都兰金,顿时瞪圆眼睛,鄙夷地说:“你这黄头发蓝眼睛的魔鬼,从不知羞耻,是来找我表哥的吗?”都兰金鼻梁上的雀斑涨得发紫,这阿优黛仗着父亲是托锦旗总管,总是欺负自己。阿优黛又说:“我是来走亲戚,你来做什么,你的亲戚是山后面的老毛子,所有俄国佬没准儿都是你的父亲呢。”

都兰金头皮一炸,巴掌直接抡了过去,阿优黛那娇嫩的脸蛋顿时挂了花。可阿优黛力气更大,一拳头打得都兰金四仰八叉,都兰金飞快地站起身,说:“你这命硬的家伙,克死了你母亲,我却不怕你,我和男人打架从没有憷过,我要和你拼命。”两人拳脚相加,愤怒得如同两只发热病的母狮子,两眼分外血红。旁边冷眼观战的总管太太拉开两个姑娘,叹道:“两个野蛮的女孩子,以后哪里有人敢娶这样的母老虎呢。”

胡雅格的父亲敖其尔崇尚中国文化,其实许多漠北的喀尔喀蒙古人和有见识的唐努乌粱海人都崇尚中国文化。因为家境殷实,父亲从中国江苏请了位汉人做私塾先生,所以胡雅格在十五岁前读完《四书》《五经》,后来他又读完《资治通鉴》、《孙子兵法》,学得一身书卷气,两室门第香。亲友都说他像哲人,父亲非常高兴,蒙古人乌粱海人不缺英雄好汉,缺的正是哲人。

私塾先生教导胡雅格中国儒家传统文化,做人要遵照父慈、子孝、兄友、弟悌,道德要温、良、恭、俭、让,廉耻、刚毅、木讷,义勇、仁惠、中庸等。同时,也熏陶了他不少汉人文学的知识,比如那本让先生津津乐道的《石头记》,就灌输了胡雅格理想主义的爱情观念。先生的诱导给了他太多想象空间,虽然他对满清贵族和汉人还分不很清楚,但宽敞明亮的大宅院,青砖琉璃瓦,水井胡同,娇滴滴的小姐少妇,青楼书寓,给了他无限的向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他还知道屈原和岳飞,还知道蔡琰的《胡笳十八拍》。胡笳是个笛子,先生的箱子里就有一支,当先生隆重地拿出来吹奏时,他才知道胡笳其实就是乌粱海人吹奏的楚吾尔,除曲子不同,没啥新鲜的。先生喜欢大海,喜欢江河,他说生活在海边的人视野是宽阔的,唐代诗人李白胸怀为什么博大,因为他曾经生活在贝加尔湖边,而如今俄国人强占了外兴安岭以北的领土和库页岛,还有精奇里江,大清国东北如今没有出海口了,没有出海口,人们的海洋意识便淡漠了,只有大陆观念而没有海洋意识的人们不会有更多的强国意识,疏远海洋的人们注定要落后。

后来先生受了风寒去世了,胡雅格和父母将他葬在山坡下,坟朝南。先生留下百十本书给他,还有那支叫胡笳的楚吾尔。他捻在嘴边吹奏,那音乐很是空灵,余音缭绕,久久不能散去。他感悟到人的过世就是这乐音就是这清风,转瞬间就会消失的,空遗憾啊,胡笳啊,楚吾尔啊,他感慨万分,悲怆满怀。

父亲敖其尔的身世颇具传奇色彩,他是科布多唐努乌粱海当之无愧的好汉,家乡远在萨彦岭北色楞格河的上乌丁斯克,祖父为世袭的大财主,祖父去世后留给父亲万贯家产,马四千匹,牛三千头,羊两千只,骆驼一千峰,这还不包括他所拥有的土地和粮食。每年他在恰克图买卖城出售价值数千卢布的牲畜、牛肉、羊脂油、黄油,同时还经营皮毛买卖,比如黑貂、狐狸、猞猁、松鼠皮、狼皮,还有鹿角、麝香这样贵重的药材。敖其尔的发迹首先是靠他发狠的吃苦精神,他向巴拉干斯克地区的农民收购粮食,然后再高价贩卖到布里亚特。他以贷款的形式供应给无数贫民作物种籽、马匹和农具,然后要他们还粮食。那年色楞格斯克发生了草荒和粮荒,在牲畜大量死亡的情况下,都没能使他破产。在克里米尔战争时期,他参加了色楞格斯克骠骑兵团,为此他还为保卫塞瓦斯托波尔的军队捐献了一千匹良马。

但是敖其尔和所有生活在俄国伊尔库次克、巴尔干斯克、色楞格斯克及恰克图的布里亚特蒙古人一样,对俄国人极其不信任,总想办法竭力保持自己部族的特性。俄国境内的蒙古人,在乌达河、色楞格河和鄂嫩河等河谷的人口最为稠密,由于信奉喇嘛教,布里亚特蒙古人把喇嘛教和与自己血缘相同、信仰相同的喀尔喀蒙古人当作抵御外来影响的精神支柱,向来都用各种方式同喀尔喀蒙古人保持着秘密的或公开的联系。

后来,敖其尔带领十几个兄弟变卖了家产,打着到喀尔喀蒙古收购中国的木漆碗和瓷器的旗号,先是到了恰克图买卖城,然后来到克穆齐克乌粱海住了下来,并成家立业,生下儿子胡雅格。母亲是个土生土长的乌粱海女性,贤惠端庄,她的同胞妹妹嫁给后来成为托锦旗总管的车多布。父亲敖其尔上任唐努乌粱海克穆齐克旗大总管后,享受大清国乌里雅苏台拨给他的俸禄,他的大义公正在布里亚特、卡尔梅克、鞑靼蒙古人中间享有很高的声誉,卡尔梅克人更是亲切地称之为继渥巴西之后的“新东归英雄”。俄国人对他恨之入骨,因为他不但背叛了他们,而且还动摇了俄国境内蒙古人的向心力,俄国人最怕“东归”的壮举再次重演,所以他们曾发誓:“若能捉到敖其尔,一定要把他推上绞刑架,然后碎尸万段。”

有一次胡雅格在乌里雅苏台蒙古参赞大臣达格瓦道尔基府上邂逅了从北京城来的瓜尔佳贝勒的女儿多罗格格。打听到多罗格格的生母是蒙古人,属大臣叔伯本家。格格一身汉人的装束,平淡素雅,发式娇俏,簪花精致,瓜子脸,眼梢微挑,肤若凝脂,幽雅温柔,知书达理,胡雅格梦中的情人正是如此。可是他还没来得及提亲,格格已随父母踏上回京城的路途。父亲向大臣请求成全此美意,大臣应允,专门托人到北京城去捎信给贝勒,明确敖其尔想结为亲家的意愿。等了几个月,终于等来了捎信人,人家却说北京城如今大乱,洋鬼子横冲直撞,贝勒为避战乱,一家投奔到天津的日本人门下,已经乘船东渡日本。千真万确,美好的愿望成了泡影,爱情真是可遇不可求啊!

胡雅格有个情同手足的兄弟,名瑚图嘎,是托锦旗一家财主的马倌,瑚图嘎聪明伶俐,手脚灵活,十二岁就放马,他野蛮飘逸,骑马射箭的本领不同寻常,他爬崖上树追赶豺狼,无所不能无所不及,人们都称赞他为“飞天兽”瑚图嘎。

那年夏天,敖其尔和车多布两家人在山里狩猎赏风景,胡雅格兴致很高,家族气氛很浓的游玩总是令人流连忘返,表妹阿优黛穿着绸缎衣裳,娇滴滴地依偎在她母亲身边,显得非常美丽高贵。姨母笑说,胡雅格你是个多情种子,你若是娶了我女儿,我就是死也省心了。胡雅格美滋滋的,姨母的话实在是说到心坎上了。

胡雅格也是打猎的好手,出手就打了三只野兔。表妹说打野兔不奇怪,这个季节想找根树藤绊个跟头不容易,走几步被野兔绊个嘴啃地倒是很简单。胡雅格很羞怯,原来表妹并没有把自己当好汉看待。正端茶喝,忽听人们大叫,哎哟,狐狸,白白的狐狸。胡雅格把骨头扔给猎狗,就要去追赶狐狸,母亲劝说,我的孩子,别去招惹那东西,我早听说狐狸是精怪,离它远些吧。母亲的话音还没有落,胡雅格的马已经跑了出去,眨眼间没有踪影。追了好几里路,终于在河畔上见到那精怪的身影,果然是通体雪白,冰清玉洁,十分漂亮,奔跑起来轻巧敏捷,宛如白色的闪电。放箭,未能打中,绕过几圈又不见踪影,诧异间狐狸出现在身后,马儿朝狐狸猛追,眼见就要活捉到它,马儿却突然停止前进的蹄子,胡雅格猝不及防,竟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前方是个倾斜的土坡,长满草苔,胡雅格收不住身体,滚了几滚,待思忖过来,一个筋斗栽进泥沼泽。咳,怎么会是这样。泥浆迅速淹没了腰部,马儿在山坡上仰天长啸,悲痛至极,却无能为力。马的呼号引来一位骑黑马的少年,少年几乎是飞来的,他甚至没来得及装上鞍鞯,只是扯着马的长鬃,擂着马的屁股,嘴里吹着呼哨,少年来到沼泽的边缘,果然有团人影在泥浆中蠕动,少年甩开套马杆子,嘿!他用尽全身力气,从泥沼中拽出他来。胡雅格成了泥人,他顾不上抚摸脖颈上的伤,倒身便拜:救命恩人啊,克穆齐克的胡雅格向你拜谢了。少年相貌英俊,目光雪亮,也跪了下来,颂道,久闻胡雅格公子哥哥大名,我是牧马人瑚图嘎,若不嫌弃兄弟出身贫贱,咱们从此是朋友了。

到了后来,人们越来越崇敬父亲的名气和权势,慕名而来拜访的贵客越来越多,车水马龙,浩特里热闹得像赶集市,仆佣们寒暄着作揖打躬,宰杀不完的绵羊,烧不完的奶茶。听来客的说话口音,傲慢圆滑的来自唐努山南面科布多部;说话慢条斯理、身材偏瘦的是来自车臣汗部;人高马大、嗓门爽朗的来自阿勒坦淖尔乌粱海;说话闪闪烁烁、面孔发黄白的来自北方楚库柏兴布里亚特蒙古,布里亚特蒙古能说流利的俄语,相貌与喀尔喀蒙古有差异,气质上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人们非常尊重胡雅格,因为他是大门户的公子哥,胡雅格早早便体验到做大家少爷的高贵,但他有时也厌烦这种势利世故的气氛,他似乎更愿意体味那种淳朴现实的东西。

养鹿人特木勒和他是忘年好友,这个从阿勒坦淖尔乌粱海逃荒到克穆齐克旗的汉子许多年前就已被人们称为勇敢的“老豹子”。那时胡雅格还是小孩子,特木勒全家的遭遇令他奇怪,一个白发的疯老太婆,一个低眉顺眼的大肚子女人,更奇怪的是还有个小姑娘,黄发蓝眼,脸蛋肮脏,全家人衣衫褴褛,风尘满面,怎么看也像灾年里讨吃要饭的逃荒人。那小姑娘直目瞪眼地看着胡雅格手中的点心,胡雅格明白她的心思,故意举着点心说,小杂种小杂毛,没有吃过吧,馋死你,馋死你小穷鬼。小姑娘勇猛地扑上来抢夺,胡雅格守护他命根子般守护着他的点心。小杂种豁出性命也要掠夺那诱人的美味,少爷竟然不是小姑娘的对手,美味终于成了她的腹中餐,少爷华丽的袍子被撕成碎片,脸蛋上满是泥巴和伤痕。他哭嚎着回到家,母亲追问出缘由,气乎乎地直奔养鹿人的帐篷。还没有进门,养鹿女人临产前的呼号让她心惊胆战,声声抽打着她的心。白发老妪挥着血污的手从门里探出头,特木勒啊,是难产呢,怕是母子都不好,别出什么乱子。特木勒厌烦地说,命中注定啊,我的继母,谁也改不了的。那小姑娘好奇地扒门缝往里瞅,特木勒急躁地踢飞了她,滚吧小畜生,都是你给我带来的霉运。小姑娘像只失宠的狗崽,叽里咕噜地跌进水洼。她似乎受惯了打骂,悄悄地爬了出来,满身泥污,在草丛中找到一颗紫色的东西吃了,那是颗野葡萄。太太嘴里又酸又涩,她对特木勒说,让我进去瞅瞅吧。她进门摆弄半晌后,女人终于平安地生下双胞胎:一男一女。

看见胡雅格,特木勒戏谑他:小子你的果子被野丫头抢了吧,你连果子都守不住还算什么男人呢,你这糗样以后怕是守不住老婆,鬼东西。胡雅格说,我是男人,我父亲是英雄敖其尔呢。特木勒鄙夷地哈哈笑,骆驼的粪球不是骆驼,你给我滚得远些,不然我踢烂你的屁股。趁他转身,胡雅格抡起棍子在他背后袭击了他。老豹子夺过棍子撅成两截,哼,没有想到你还挺阴险,我要和你摔跤,把你扔进沙土堆,把你摔个屁滚尿流,让你从此尊敬我。胡雅格啐道,把我扔进河我也不尊敬你,你是个贫贱的野蛮人。老豹子说,弱肉强食,我不打你你就打我,谁先下手谁就是强者,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嘛!胡雅格从此喜欢上这个强壮的野蛮人,老豹子的歪理邪说简单而实在,深深地在他心中打下烙印。

后来老豹子讲的《勇士惠蒂卡尔》更是让胡雅格明白巧取豪夺的道理,说有个叫惠蒂卡尔的勇士,有108个妻子,财产和牲畜多得数不完,囤积的肉吃不完,马笼头和鞍子都是金的。他听说有种神奇的公骆驼,能听懂人话,而且能日行千里,于是他牵了峰母骆驼去寻找这峰神奇的公骆驼,想让它的种在自己家里繁殖成群,却没有找到。在路上碰上一位叫阿克汗的勇士,两人发生激烈的争斗,惠蒂卡尔杀死了阿克汗,阿克汗临死前将自己的马和妻子全交给了惠蒂卡尔,惠蒂卡尔变成恶魔,人们都惧怕他,他走到任何地方都要对人们说:归属我吧,你们国王被我打死了,带着你们的财物到我这里来干活过日子吧,臣民们,不要杀死没有母马的马驹。

老豹子讲的这个勇士其实很多人都听说过,这故事就是说你若想得到财产就得有超人的气力,就得想法子侵占,不然你就是穷人,会被贫困压抑得抬不起头直不起腰。他说你迟早会懂得这个道理,迟早你会想做顶天立地的强人呢。

后来有一天他若有所失,野蛮的都兰金突然间不再抢他的点心,她在躲闪他的目光,他再也享受不到那种惊心动魄的掠夺过程了,没有人抢他的东西,他该如何有意义地活下去呢,怅惘啊。

但都兰金更是期待着公子哥胡雅格的到来,她明白自己的门第和身世,大总管的公子怎会娶她做妻子呢。她只是心甘情愿地等着他来招惹自己或是自己招惹少爷,有这些她的人生已经很丰富了。所以每当胡雅格出现在哪里,她也适时地出现在哪里,她不会错过任何招惹少爷和被少爷招惹的机会。她在矮树丛里摘浆果,会在金发里插上白色野百合,用浆果的汁液将嘴唇染红,红唇使她脸庞显得更加鲜艳。当少爷出现在小路上,她像只活泼的鼠兔蹦跳着,高喉大嗓地嚷:“嘿,倒霉鬼,你摇摇晃晃的,难道灰鼠钻进了你的胯裆。”

胡雅格把手伸进胯裆摸索,没有灰鼠,倒是摸出只蚂蚱,他疑惑这裤腰和裤腿都扎得很紧,蚂蚱是怎么进去的呢!都兰金怀里的铜盆也染上浆果的红色,她十指红艳艳的,给他嘴里塞颗血红甘甜的桑葚,她说:“果子早熟透了,我对你的情感也早熟透了,你命中注定要辜负我,却总是招惹我。”她将胡雅格的头抱在怀里,将胸乳顶住他面颊,她的胸襟像母鹿般坦荡宽宏,她陶醉地抓乱少爷的头发,抓乱他的心绪。少爷又听到了她发自内心的叹息,自己注定要辜负她,但他非常喜欢她的粗鲁和野蛮,他没有办法不爱她。

总管太太早就知道都兰金早就坏了少爷的阳身,这个没有教养的姑娘让她横竖看不顺眼。胡雅格年轻无畏,如此下去肯定要辜负父母的好意,弄得亲戚们不好下台。她想若要让胡雅格死心,就得先让都兰金嫁人,嫁给正经人家是不可能的,谁也不愿意娶个野种辱没门风。太太想到流浪的说书艺人,于是派管家出门找,流浪人是个半瞎子,他肯定不考虑门风,因为他连饭都吃不饱呢。

被派出去的管家没多久就回来了,说说书人找到了,可是没有领回来,因为他不但是瞎子而且还是瘸子,更是个半大老头子。太太惊诧地问,瘸子?上次见到他时不瘸啊?管家说,他勾引人家小老婆,被打断了腿。太太忍不住哈哈笑,瞎子也有女人喜欢,还是有钱人家小老婆,这世界不寻常,有人眼瞎心不瞎,有人心瞎眼不瞎。管家又说,太太啊,我倒有个主意,我那堂兄刚死了老婆,受不了鳏居的日子,早看中都兰金,愿意用20头牛娶她呢。太太又笑,你那堂兄都老了,老牛吃嫩草呢,哈哈,只要你能帮我把都兰金嫁出去就行,什么穷富老丑的都行,哈哈!

管家到特木勒家把来意一说,特木勒心花怒放,哎哟,20头牛呢。他对都兰金说,快谢谢管家大叔,他把你嫁给有钱人啦。都兰金却说,我的父亲,若我是宝勒尔你的亲生女儿,你舍得让我嫁给个比你岁数还大的老头子吗?特木勒冷笑,我的宝勒尔出身血统纯粹高贵,你却是没有父亲的杂种,你别犟嘴,你是早看上了总管家的少爷,你好不知羞耻。都兰金说我怎么不知羞耻,我又没怀上哪个人的杂种。母亲说快把她卖给说书的瞎子吧,她越来越疯了。管家却说,造孽造孽,把这么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卖给瞎子,如同把鲜艳的海棠花插到粪堆里,瞎子哪里懂得怜香惜玉呢,我堂兄身强力壮的,每顿吃半只两岁的羊,把姑娘嫁过去,保管明年生下大胖小子来。管家眼珠滴溜溜转,这姑娘个头高啊,这腰这屁股多像三岁的母马,这奶子多挺,真想啃上两口,她若是到了我那堂兄手上,总也玩不够,稀罕不够呢!他话还没说完,头上就狠狠地挨了一鞭子,奶奶手里攥着把牛鞭子,说,你这畜生,把别人的屁味当麝香的贱种,我孙女儿谁也不嫁,你给我赶快滚出去,我们曾经是血统高贵、有钱有势的乌粱海人,不是好欺辱的。趁老太婆没有再打,管家赶紧溜了。

姨母家的托锦旗是个好地方,胡雅格最喜欢的是和母亲去看望姨母和表妹,美丽的阿优黛是个芍药花般的姑娘,两小无猜的他们坐在墙头上吃鹿奶豆腐,数长角鹿,母鹿生下小鹿羔子,奶水好多,鹿奶豆腐晾在房顶上,晾在房顶上的还有鱼干,炎热的太阳晒烤着鲟鱼、白鲑鱼和鲈鱼干,扑面而来的咸腥味能把人呛得栽个跟头。如今表妹已经长大,他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抱她亲吻她,因为表妹会说:“表哥咱们有骨血之亲,不会成夫妻的,再说我以后还要嫁人呢!”阿优黛性子刚烈,心眼儿有几箩筐多,他再养尊处优,表妹也不吃那一套,所以他很懊丧。

托锦旗吸引他的还有一个情同手足的牧马少年瑚图嘎,多才多艺的风流少年瑚图嘎,像磁铁一样吸引着他。他奇怪人间竟然还有这等精灵般的人物,他只是弄响弯弓,在天空中飞翔的大雁竟然跌下来摔死了。他还能合住眼睛捉蝴蝶,一伸指头便将蝴蝶夹得粉碎。为追赶青鼬,他从这棵树尖飞到那棵树顶。他有手绝活儿,其实每个养鹿户都有这种绝活,瑚图嘎绝上加绝。每年到了麋鹿马鹿交配的季节,别人捕猎麋鹿,他都用一种卷得不紧的细木哨,吹出母鹿的呼鸣声,能引来麋鹿的到来,有时他根本不用细木哨,只是用他的嘴巴就能逼真地模仿出母鹿春情荡漾的吟鸣,惟妙惟肖,哀怨多情,至少能引来3到6头麋鹿,这些公鹿实在抗拒不了母麋鹿娇滴滴的呼唤,为捍卫爱情,公麋鹿大打出手,它们犄角由于顶撞凶狠而断裂,横七竖八地落了一地,煞是壮观,套捉这些爱情英雄对他来讲易如反掌,有时他会一次牵回六头麋鹿来。

“我心心相印的美人儿,

你可否能和我天长地久,

我善良纯洁的人儿,

你可否能和我享受幸福。”

金嗓子瑚图嘎,唱起歌来声音曼妙,他的嘴巴丝毫没动,但那天籁般悠扬的歌,使湖滩草地上的田鼬、花瓣和树叶都屏住呼吸,百灵鸟都停止扇动翅膀。但瑚图嘎出身贫贱,母亲是托锦旗大财主家的歌姬奴仆,财主婆娘嫉妒,疯狂地虐待她,在23岁时被逼嫁了斧头,在冰冷的碾坊里生下瑚图嘎,他没有父亲,他仇恨所有欺辱母亲的坏人。每次见到财主和他的老婆,他都仇恨地说:“我迟早要杀了你们,让你们倾家荡产。”

瑚图嘎的快乐更来源于胡雅格,他不鄙视自己,竟然把自己当兄弟,单凭这点他甘愿为胡雅格肝脑涂地,甘愿抛头颅洒热血。所以只要胡雅格出现在托锦旗,他都会立刻放下马群,将自己珍藏的兽皮毕恭毕敬送给他,再打几样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鸟兽烧煮给他吃,努力讨得胡雅格的高兴。瑚图嘎的快乐更来源于阿优黛,他跟着胡雅格只是来了车多布家几次,就读出姑娘眼里的情意。他欣喜若狂,美丽傲慢的姑娘啊,你凭啥喜欢我这贫贱的牧奴呢,我如何才能使你更爱我,还是让我去死吧,除了死我还能用什么来报答你对我的深情厚意呢。他生命里只爱过一个女人,那是他的母亲,除了母亲,能用死来报答的也只有阿优黛啊,我的天哪。

胡雅格还是辜负了热爱他的都兰金,他很快娶了外贝加尔商户的女儿做妻子。深冬的天虽然很冷,但晴朗无云。村民们从大清早就等着看总管的少爷娶亲。快到晌午,娶亲的马车终于驶来,新郎骑着他心爱的喀尔喀花马,不紧不慢地走,马拉的轿车里是新娘。在外贝加尔生活多年的新娘显得没有乌粱海姑娘那般矜持,她好奇地掀开帘子向外观看,露出花枝招展的脸,这样的美貌必定招致迎亲的和路边看热闹的人们更多的惊叹,多么难得的美人,脸蛋雪白,头发乌黑,深褐色的眼珠晶亮。那顶贵重的帽子是用珊瑚绿松石镶成,哎哟,只有她那高贵的头颅才能顶得住那么贵重的帽子。送亲的是新娘子的堂哥沙拉尔戴,人们只知道他是个富得流油的商户,在恰克图买卖城有好些店面,他的势力财富冲天,根本用不着自己操心,为他跑腿的、肝脑涂地的、两肋插刀的人多的是。

绕过树林子,胡雅格突然觉得脖子后头凉飕飕的,随即他看见有个老妪从树林里奔了出来,白发似乱麻,在风中纷纷飞舞,是都兰金的奶奶,疯婆子手脚敏捷地揪住胡雅格,老泪横流地说:“你是谁,是从遥远的赛留格木山来的吗?那可是我的家乡。”都兰金从人群中跑了出来,抱住奶奶:“奶奶啊,他是胡雅格少爷,人家在成亲,咱们走吧。”

奶奶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胡雅格,说:“你会引来奸人,你罪不可赦,你家祖辈都是顶天立地的蛟龙好汉,你却是条草虫,你把豺狼当猎狗,把仇敌当朋友,钻出土洞的刺猬扎土,飞进眼睛的灰尘扎眼,你若是只雄獐,就得有麝香,炫耀翅膀的不是雄鹰,能从罄石里挤水的是有毅力的人。”她太可怕了,笼罩在她眼里的那股力量更是可怕。

都兰金费尽力气才将奶奶弄回家。家里平安无事,母亲在缝蒿兔子皮,妹妹宝勒尔拿着鹿奶豆腐依偎着母亲,她对都兰金很冷漠,不屑一顾。这个妹妹同她来自不同的父亲,她漠视自己是对的,都兰金带给这个家的耻辱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任何人都可以鄙视她。房子里弥漫着榛子鸡炖蘑菇的味道,父亲特木勒和弟弟在外面的沙地上摔跤,弟弟已经长成强壮的少年。父子俩不吭声地摔打着筋骨,弟弟现在能用心计摔他老子,老子被摔得鼻青脸肿也很高兴。好小子,兵不厌诈,男人光有力气那是黑熊,还得用智谋,对手奸诈,你得比他还要奸诈。

干完活儿,夜幕降临,都兰金钻进毡篷里,她以为奶奶在睡觉,便在黑暗中脱去衣裳。炉膛里的木柴劈啪地爆响,她努力想驱散心中的郁闷。胡雅格终究还是和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成亲了,财富美貌双收,他此时肯定依偎着美人甜言蜜语呢,心如刀割啊。奶奶咳嗽,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绿萤萤的光,好似成了精的猞猁,奶奶缓慢地说:“你都做了什么我的孩子,你的奶头变成了紫黑色,难道你已经不是黄花少女了。”都兰金急忙捂住胸口,屋里没有点灯,奶奶怎能看见自己身上的变化呢。奶奶诡秘地笑道:“你是朵香喷喷的红珊瑚花,可你开的花结不出果,自古多情空遗恨,你会很累的。”奶奶是人中精怪,凡事都能预料,都兰金哪里瞒得过她呢。她靠近燃烧的火炉,鲜红的火苗舔着茶壶底,“吱吱吱”,茶水在唱。野马般刚烈的都兰金,也有不堪一击的脆弱,她将头靠在奶奶的膝盖上,几颗晶莹的泪珠久久地停留在脸庞上,不愿淌下去。

她听见窝棚处阵阵晚风掠过草尖,掠过窸窣的白桦树,树梢上的雷鸟“吱呱吱呱”地叫,悠远的密林深处,母鹿求偶的“呦呦”的鸣叫声,会引来无数只雄鹿,雄鹿大打出手,犄角破裂,场面雄伟悲壮,胜利最终属于勇敢者,勇者无惧嘛!

翌日天还没有大亮,都兰金跑出了门,现实证明了她的想象。果然有只漂亮多情的母鹿在野地里无谓地挣扎着,原来是昨天温暖的阳光晒化了地里的积雪,而昨夜的严寒使雪地表面冻结出一层薄冰。这层硬壳下的雪仍然保持蓬松,这层薄壳禁不住母鹿的奔跑,鹿的四蹄将冰面踏出四个深洞,腿被冰凌划掉了皮,流出血来,母鹿很快痛得精疲力竭,慢慢倒在雪地里。这是个掉了队的可怜的小母鹿,刚发育不久。她抬腿踩去卡在鹿腿周围的冰,鹿羔子,你是专门等我来捉你吗?她捆住鹿的后腿,又捆住鹿的前腿,鹿很重,但她扛在肩上还是觉得轻飘飘的,她骄傲地进了村子。人们都稀罕至极,啧啧赞叹,特木勒露出少有的笑容说:“这小家伙够发财的,养几个月就能当马骑,怀上羔子就能挤奶,不出5年就是一群鹿呢。”

每年5月份,俄国哥萨克士兵在叶尼塞河流域建筑城堡站岗放哨,看管界碑,同时和乌粱海人进行商业贸易。这个贸易点落在一个慢坡上,距离特罗茨萨夫斯克四俄里,紧靠边界,以矮木墙与边界隔开。边界北边有个木造的教堂,已经破旧,买卖的方式是以货易货。开始是哥萨克运来火石枪和小刀等物件,换走乌粱海人的貂皮、河狸皮、狐皮。哥萨克开始还比较厚道,比如他们用厚棉布、细平布、棉绒布、琉璃珠、铁针换走乌粱海人绵羊皮、山羊皮、皮袄、皮带、鬃制套马索等。越到后来,他们越狡猾,买卖不公平的程度越来越让人切齿了。

父亲敖其尔高傲且深沉隐晦,人们轻易不会从他那偏黑色的面部看出真情的表露,他随时都会将无可奈何的愤怒变成暗藏在心中不解的憎恨。他很仁慈,从不会向贫困的弱者发脾气。他虚荣心很重,为得到上司的嘉奖,他向来都会竭尽全力。

自西部边界哈萨克汗国的小帐和中帐并入俄国,阿拉坦淖尔乌粱海与哈萨克地接壤处就没有停止过事端。尤其是哈屯河那里,一时间来了不少俄国人,他们中间还夹杂着不少哈萨克人和哈什罕人。俄国人花言巧语地煽动他们到恰克图做皮毛买卖,但走到乌粱海便停止不前,又盖房又种地,休养生息。这些人大多是种庄稼的,本性都不错,勤俭持家,不吸烟草也不喝酒,体格健壮,精神饱满,即使碰上旱灾和蝗灾,也丝毫影响不了干劲儿。为了清除荒地里的树根和杂草,他们放了把火,但是风突然刮了起来,野火像发情的公羊似的在草原和树林里游窜。好在老天爷降下及时雨将火熄灭,不然那火恐怕要烧到乌里雅苏台去。

这场火暴露了俄国人的行踪,情况败露后,俄国人拒不承认他们唆使哈萨克人和哈什罕人,对大总管的质问也是轻视傲慢,还拿出块写有俄文字母的石板说,这是从山沟里挖出的十七世纪的石板,上面的字就说明了这里是俄国的地方。敖其尔笑说,你们真把乌粱海人当成傻子,这石板质地软弱,埋了百年都不腐蚀不可能的,而且刻字的染色是红的,百年不褪色更不可能,分明是你们先将石板埋在地里,过若干天后刨出来骗人的。俄国人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他们没有想到这儿还有个通晓俄文的人,况且这人学问高,头脑冷静沉着,不为强者的威逼利诱所折服,若是换作他人,恐怕他们的阴谋诡计就会得逞。

敖其尔召集来不少好汉,这些壮士都是猎户养鹿出身,身怀绝技,忠心耿耿,这些好汉眼力惊人,箭法精湛,站在边境上常使越境的逃犯和流浪汉望而生畏。他们更能在沙地或草地发现可疑的痕印,就是那些不会说话的牲畜逾越国境,也会被好汉们马上认出留下的踪迹,甚至能非常准确地推测出牲畜的数量,牲畜的种类。

乌里雅苏台将军衙门派来的委员岳大人,即日前往乌克果卡伦,打算顺卡伦绕至唐努乌粱海赛留格木山岭一段勘测疆土。大总管敖其尔积极踊跃地为委员准备勘测乌拉,光是拉车的马他就准备了27匹,还有8匹备用乘马,10峰驮载骆驼,3个大毡帐篷,16名驮手和50只食用羊。他认为这是自己为国家效劳的好机会,虽然他操尽了心,但季节已是农历九月,唐努乌粱海已落雪,山坝实难行走,所备用的乌拉根本不能运到设台处所,所以勘查尚未完毕,委员大人便提前从边界回来了。

从山坝回来,大人住到了大总管敖其尔家里。大人觉得劳累至极,进门便倒在毡子上,喝了碗茶,随后将大烟灯点燃,从袋子里取出白铁罐和短杆的烟斗,大人急不可耐地催促动作快些,随行从烟杆里抽出细银扦,扦头蘸上小罐里的鸦片膏,放在火上烤,股股奇香蔓延,闻见的人亦觉陶醉。过了一阵,大人满面红光地走了出来,和刚才判若两人。他谦卑地和总管家里人打过招呼,他平易近人的态度使大家都很感动。大人为总管家的少奶奶感到惊奇,布里雅特美人果真是大家传说中婀娜多姿的样子,她用珊瑚和孔雀石装扮了自己,粉嫩的脸蛋和嘴唇上的胭脂肯定是俄国贵妇用的好东西。大人粗略地估计了她的身高体重,脚的形状和乳房的尺寸,估计着她风骚的程度。标准的蒙古女人应该是丰满白皙的,有些西域人的相貌,和哈萨克人比较接近吧,少奶奶屋里的钢琴和俄文小说就能充分说明她嫁来之前所受到的优良教育,但俄国的文明曙光永远照不到这里,乌粱海男人的学问在于骑马、摔跤、射箭、喝酒,女人的学问在于生孩子、缝衣服、做饭,钢琴和普希金远没有一只绵羊一块奶豆腐实在。

委员大人极度厌恶排斥俄国人,他祖宗的,哪个不平等条约不是老毛子签订的,他们血管里流淌的是欺诈和侵占的黑色血液。你伸一个指头,他恨不得把你整个手都砍去。他对乌粱海的前景感到担忧,乌粱海地区人烟稀少,清朝廷对本地采取封禁政策,不允许漠南内地汉人商民进入唐努乌粱海进行贸易,这本身就是乌粱海的悲哀,山高皇帝远,经济处于原始自然阶段。由此,在边境地区的商业贸易点上,那些俄国流氓败类像蝗虫一样践踏着乌粱海的土地,若是尽早改变禁封政策,让中国汉民商人进入乌粱海,使中国的布匹绸缎茶叶等商品占据市场,在实力上压倒俄国人,事情就好办了。

大人重申中国商人到乌粱海地区进行经济贸易的好处,一是能够加快中国文化对漠北以及乌粱海地区的同化,再就是要尽早在乌粱海地区兴办教育,谨防俄国文化对漠北的同化和渗透;二是白银这样的货币就可以得到流通,没有白银做货币,乌粱海人就得把灰鼠皮当货币,所以每个该死的俄国人账簿里都用灰鼠皮记载着乌粱海人所欠的账目,一旦被人家用账目拴住便永远也翻不了身了。乌粱海人太轻信俄国人,又喜欢赊用他们的货物,占小便宜肯定要吃大亏,这是矛盾和仇恨的根源,也是乌粱海人极度贫困的主要原因。

勘测边境事宜会议一结束,敖其尔向乌里雅苏台定边左副将军上贡了阿尔班的状况表。笔帖式(文书)说,由于近两年来旱灾和蝗灾,国家赋税中的八种毛皮:灰鼠皮、黑貂皮、猞猁皮、水獭皮、雪豹皮、狼皮、黄貂皮和狐皮中的水貂皮和黑貂皮歉收,只好用其他种类的皮毛替补,在每个佐里都有摊派,都根据佐领和扎兰所提供的纳税财产状况收税,各佐当局负责收缴,把收上来的毛皮先交给总管核验,所以每张皮上都认真记载着缴纳者的姓名,便于今后到衙门核验,发现不合格毛皮时,可以知道要谁补缴,大人拿过皮毛数目清单看,见上面写着:

乌里雅苏台所属克穆齐克唐努乌粱海旗

进贡皮毛数目清单

除公账外,敖其尔还投其所好,暗下送大人四只鹿茸做补品,大人爱不释手,鹿茸隐隐地渗着血珠,幽幽地散着血腥味,这是刚从鹿头上割下来的好东西,他快五十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服用鹿茸,可以使他龙精虎猛,除正妻和两房姬妾,他最近又纳了位十九岁的姑娘在房里,想着那位花枝招展的人儿,那一双粽子般的小脚,大人的心阵阵焦渴,归心似箭啊!

东西伯利亚伊尔库斯克中学首席教师鲍什尼亚克·阿尔谢尼耶夫是个有志青年,他毕业于圣彼得堡大学自然科学系,本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当一名生物学家,但他成长在俄国崇拜英雄的时代,俄国人都疯狂地拥戴一个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穆拉维约夫的伯爵,那是个具有钢铁般意志的老牌扩张分子,早年参加过同土耳其人、波兰人和高加索等山民的战争,他同清国黑龙江将军弈山签订的《瑷珲条约》,使俄国获得了一百五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富饶疆土,并开辟了通向太平洋的便利水路,《北京条约》将整个乌苏里江地区包括大彼得湾到朝鲜边界划入俄国版图,阿穆尔伯爵功不可没,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也对他朝夕关怀,决定让他到法国巴黎去休养身体。他在出国前,他的妻子叶卡捷琳娜·尼古拉斯卡娅为他举办大型晚会,欢庆晚会上人们跳着法国卡德里尔舞和玛祖卡舞,年轻人则跳着热情奔放的华尔兹,场面豪华阔绰,香槟的泡沫四溢,美人的笑靥宛如滴露的玫瑰,深深地陶醉着各位来客。人们高唱:

沙皇的功臣,为了欢庆你的凯旋,

我们大摆酒宴,你起程远航,

预示着西伯利亚升起新的曙光。

它把新的荣誉带给俄国和沙皇,

西伯利亚满怀希望,

注视着红光闪耀的东方,

整个西伯利亚世世代代,

把你的英勇远征歌颂。

乌拉,我们的穆拉维约夫!乌拉!

鲍什尼亚克对伯爵的养女娜斯佳一见钟情,然而那位美人比沙皇公主殿下还骄傲,她不屑一顾地摆着羽毛扇,冷若冰霜。他借着酒劲强拉娜斯佳,伯爵嘲讽他,说他的女儿是美丽高贵的天鹅,你这等癞蛤蟆只能配个母蛤蟆,快些滚出去!他灰溜溜地滚了出去,自尊心却受到严重伤害,从此一蹶不振,几乎崩溃,父亲劝导他,忘掉那该死的往事吧,我的孩子,那些人根本不是什么英雄,而是野蛮的殖民强盗,是爱财如命的无耻匪帮,从今天开始研究你的生物学吧,无论什么样的战争和掠夺,都总有一天会停止,而这个地球只要存在一天,动物和植物微生物就不会灭绝。

父亲从图书馆拿来许多新出版的图书和刊物:伊希卡切夫《在阿尔泰地区东部和中国边境邻接地带的科学考察》、佩斯捷列夫《中国边境附近俄国鞑靼人跟中国蒙古人和索约特人往来情况集解》。他突然眼前一亮,奥斯塔什金《关于乌粱海人及其地区的报告》给他莫大的启发,他决定要像奥斯特赫那样对乌粱海地区和南西伯利亚地区进行科学考察。都是为沙皇陛下效劳,不论是陆上还是海上作战,或是考察俄国边境国家地区,同样都是有功之臣。狂热的他兴奋得不能自控,竟然口吐白沫昏厥过去,醒来后医生告诉他:“你的病是癫痫,不论过于哀伤还是过度欢喜,都会使你犯病,所以还请你务必克制自己的情绪,以免危及性命。”医生的忠告使他很快冷静下来,他再读起那些曾获得灵感的书时也能抑制内心的激动。他对珍稀动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做了几天的准备,便迫不及待地南下,越过萨彦岭,来到唐努乌粱海。

他仍然崇拜那位严重地伤害过他的自尊的英雄,他自信不久就会在唐努乌粱海找到那些珍稀动物,他会将它们改为“阿尔谢尼耶夫貂”或“鲍什尼亚克白鼬”,他将是全俄国最杰出最著名的生物学家,和卓越的达尔文齐名,会和“哈巴罗夫斯克”、“尼克耶夫镇”相提并论,会让后世的俄罗斯人知道他鲍什尼亚克的功绩不亚于远征或是航海的英雄。

鲍什尼亚克南下的路上结识了商人萨多夫斯基。萨多夫斯基这样的投机商人向来被他所鄙视,没受过教育,而且巧取豪夺坑蒙拐骗。是呀,来自米努辛斯克的流氓赌棍萨多夫斯基,当年是和仆人乘着雪橇沿叶尼塞河来唐努乌粱海托锦旗的。这家伙出身农民,欠下家乡富农一屁股债务,主要他还是东正教中的分离派教徒,惧怕宗教迫害,经常越过阿巴根边防线逃到乌粱海的大密林里,东躲西藏,过着流浪乞讨的生活。有一次他饥寒交迫,躲进一座墓穴避寒,无意间发现这墓穴的不同寻常,于是他将殉葬品一扫而光,连尸骨也装走了,回到俄国他大肆吹嘘自己盗挖了中国元朝哪个贵族的墓穴,哪件殉葬品也是无价之宝,信以为真的俄国流氓穷汉们受到他的鼓动,纷纷加入到南下盗挖坟墓偷尸骨的行列。一时间,唐努乌粱海人心惶惶,新坟旧坟一夜之间被俄国人盗挖得乱七八糟,这还不算,又烧毁草地掘金矿,矿没有挖着,草地全变成了沙地,植被遭到破坏,寸草不生了。

萨多夫斯基的发迹和名气,不亚于侵吞领土的扩张分子们,唐努乌粱海是只肥美的羔羊,随意宰割吧,粗布皮鞍鞯,捕鼠铗小刀子,是个物件就可换乌粱海人的好东西呢,嘿嘿,你有多大胆,你就会有多少钱。换吧,一只捕鼠铗子换50张旱獭皮,一俄丈厚棉布换了3只绵羊。哼,我在乌粱海地区廉价购买的黄貂皮5张,用烟熏了两天,摇身变成珍贵的黑貂皮,再用这5张黑貂皮换了50张黄貂皮,拿到莫斯科,老子弄到三千卢布。哈哈,你就是俄国最穷的债户最没脑子的傻瓜也都会立马发大财。哼,他气忿地对瞠目结舌的同乡说,终于没有人敢再用教会迫害我了,因为我早贿赂过那些有权势的混蛋,中国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错,我如今已经在唐努乌粱海的图兰镇安下家业,肥得流油,我那忠实的仆人如今是我最好的管家,他不用再像从前那样为钱财下火海上刀山,他只是监督佣仆干活,替我到债户家里催债,我那管家真能干,总是能找到年轻的处女,他的鼻子比狗还灵呢。

在萨多夫斯基家里住了两天,鲍什尼亚克再也忍受不了暴发户的恶俗和嚣张,无可救药的盗墓贼,他会玷污自己的好名声呢!他很快来到唐努乌粱海,他听说有个好地方叫库苏古尔泊,那是汪圣湖,圣湖不能容纳任何异物,不管是人还是野兽溺死在湖里,都会被抛到岸上,更有人说湖里出现过湖怪和黄龙,还有食人的哲罗鲑,不论何方神圣,他定要探个究竟。

阳光明媚的草原,水鸟在湖面上飞得很低,有只大鲟鱼窜出水面,溅起水花。乌粱海其实和家乡西伯利亚草原差不多,不同的是西伯利亚草原上有许多塔楼,镀金的尖塔,漆成各种颜色的高塔,圆顶的十字架。他仍然想念心爱的娜斯佳,他决定在事业成功之后,将这块地方命名为“娜斯佳卡草原”,不论她还爱不爱自己,他都要向娜斯佳献上诚挚的心。他忧伤地唱着用普希金的诗谱写的歌子:

“娜塔莎,我的心上人,你在哪儿?

为什么我看不见你的倩影?

无论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无论在芬芳的菩提树荫里,

无论是早晨,无论是夜晚,

我都看不见你的踪迹。”

歌声多么苍凉,他的脸上挂着成串的泪水,苍鹭孤单地在芦苇尖上栖立,杜鹃唱着单调悲伤的爱情歌曲。这里的人们不知道普希金和莱蒙托夫,他们只知道莫尔根格根和丹津喇布杰,西藏的米拉列巴,杨津噶毕罗堆,他们爱唱的是《美丽的杭爱》,柴可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他们的圆舞曲和芭蕾舞,这些野蛮人永远也不懂得欣赏,就算如此,他也不会用那种令人恐惧和讨厌的方式武力威逼异乡人屈从自己,他是有知识的文明人,他应该像至尊至圣的莫斯科总主教英诺森那样待人宽宏,做文明之光的体现者和生活的推动者。

他瞅见有个老汉正在搓麻绳,阵阵腐败的味道从牛圈散发出来,他向老汉询问哪里有库苏古尔湖泊,老汉将长杆烟袋从嘴上拔下,指着远处说:“那闪闪发亮的地方就是库苏古尔湖,是我们最崇拜的宝湖,俄国人,你是来考察的吗?”他的烟袋很精致,黄铜锅玉石嘴,铜脖上是条刻得细致的鱼。鲍什尼亚克殷勤地说:“老乡,你告诉我哪里有紫貂和旱獭,我会给你一支枪,上能打天鹅大雁,下能打黑熊豺狼,从此咱们就是好朋友了。”老汉惊奇地瞪圆眼睛:“朋友?俄国人和我们是交不成朋友的,因为你们都是吸血鬼,扒手盼着集市混乱,我们乌粱海富饶美丽,天鹅、雄鹰在天上飞,长角鹿、狐狸、紫貂在林子跑,啊哟哟,年轻人,你考察不过来呢。我们打豺狼不用枪,用的是眼睛和拳头,任何野兽都打得翻。我们从不会把狐狸当朋友,更不会把乌鸦当大雁,滚吧俄国佬,你们这些靠欺诈发家的富翁。”

老汉说着就撑起弓箭,恶狠狠地对准了他。他慌了手脚,谁都说这里的人性情暴烈,变脸很快,看来没错,文明曙光根本照不到这荒蛮的地方,同顽固不化的野蛮人讲道理就是对牛弹琴。这个满身熏肠味的古怪老头子很敌视自己,他是穷苦人怎么会敌视自己,他是个野蛮人怎么配敌视自己!他这等黄种野蛮人只能使自己这个大俄罗斯沙文种族主义者厌恶,什么阿尔泰乌粱海、叶尼塞乌粱海、唐努乌粱海人,还不是和喀山鞑靼、克里米亚鞑靼、米努辛斯克鞑靼人一样,还不是同样不足以使人挂齿,他们还不是和生活在贝加尔湖东南方向的色楞格布里亚特蒙古一样令人厌烦。知识渊博的鲍什尼亚克,对俄国西伯利亚地区的土著很了解,不论是阿塔干,撒儿塔勒和塔巴纳克特人,还是生活在贝加尔湖以西的丛果勒人,甚至和远东地区的果尔特、萨玛吉尔、通古斯人等都是连最善良最能干的神甫反复传播基督教都改变不了的人们,他们不厌其烦地撒下了基督的种籽,但都像落在岩石上一样,扎不了根的,别说开花结果了,本性真是难移啊。所以他认为只有那些英勇果敢像西伯利亚悬岩般坚强的白种俄国征服者才值得自己崇敬,只有温柔的知书达理的白种俄国女人才能引起他的强烈爱意。

圣湖纯净安详,芦苇茂盛,翠鸟晶莹剔透。他将人间仙境尽收相机,又将视角转向嬉水的孩子们。“啪!”头顶紧绷绷地疼痛,哎哟,怎么回事。“啪”,是鞭子,又打在耳朵上了,他捂住那剧痛的地方。原来是姑娘打的他,多野蛮啊,这是怎么回事?姑娘恶狠狠地说:“俄国佬,你在吸那些孩子的血,他们会变成僵尸的。”吸血僵尸?他几乎被雷击倒,这是谁呀,高挑柔软的身材,金发碧眼的相貌,牙齿整齐白净,这不是娜斯佳吗?天哪,娜斯佳你不是和海军上尉结了婚吗?心爱的美人,骄傲的白天鹅。天哪,谁在戏弄我,你究竟是谁呢?

都兰金粗野地揪住他说:“吸血鬼,我要把你圈起来,如果孩子们明天变成僵尸,我就捉你去见官。”说着将他连推带搡地圈进一个简陋的窝棚里,给他一块煮熟的黄羊肉,两块在炭火里烧烤出的面饼,把木门拴得死紧。他哀告道:“姑娘啊,吸血鬼是蝙蝠,是水蛭,是穿黑飞行衣的怪兽,这是照相机和相片。”都兰金说:“俄国人都是盗贼,玩火烧毁草地,挖掘棺材偷盗尸骨,孩子们变不成僵尸就好,否则我就要你抵命。”

翌日早上他被放出窝棚,因为每个孩子都活蹦乱跳的。过几天他找上门来送给都兰金几张纸片,都兰金愣了半天,才知道硬纸片上美得像天仙的姑娘是自己,在另张纸片上看见光屁股的孩子们,身上的物件被照得清清楚楚。俄国人又热情地送她圆镜子、巧克力糖和绣花手帕。都兰金伸舌头舔舔巧克力,甜滋滋的,她将绣花手帕藏到胸口里,玻璃镜让她爱不释手,这平滑凉爽的物件清晰地照出她湛蓝的眼珠,绯红的脸蛋,娇滴滴的嘴唇。她躲开鲍什尼亚克热切的目光,望着亮闪闪的湖水,湖滩开满花朵,群群的海鸥往来飞翔在温暖的湖面上,时时叼起银亮的鱼,几口便吞了下去,嘎嘎,翅膀上闪烁光芒。

下篇

被别人取走了的金银

我们会唤叫着去夺了回来

被别人取走了的马匹

我们会骑上更快的马

再去抢了回来

被别人轻易取走了的唐努乌粱海啊怎么从来没听说有哪一个子孙曾经

为她流下过一滴泪来

——席慕蓉

和外贝加尔省的美人结婚,并没能让胡雅格内心的热情提高起来,他仍然百无聊赖。少奶奶美妙的琴声使他乏味,少奶奶是个美丽的错误,错误的美丽让人敬畏,让人生分,让人倍生冷淡。

少奶奶的堂哥沙拉尔戴一来二去,成了大总管家的常客。沙拉尔戴虽然与堂妹同宗同祖,但他的血统与堂妹不尽相同。堂妹的体质特征多属阿尔泰语居民蒙古人种的中央亚细亚类型,而沙拉尔戴更像是叶尼塞河以西的乌拉尔种族人。这也难怪,他母亲是鞑靼人,外祖母是犹太人,而外祖父是鞑靼和俄国人的混血后代。他的品性如同他的血统,早已没有纯粹可言。

通过堂妹的关系沙拉尔戴顺理成章地在唐努乌粱海站住了脚,大总管敖其尔是他年少时就听人们传诵过的,他是外贝加尔蒙古人的英雄,若不是凭这点,他的叔父不会将女儿嫁给他儿子胡雅格,叔父最看重的就是门第。接着沙拉尔戴很快结识了敖其尔的连襟——托锦旗总管车多布。刚认识没多久,沙拉尔戴就慷慨地送给车多布三百两白银做礼物,于是他们成为最好的朋友。按辈分沙拉尔戴应该称车多布为“姨父”,但他觉得两人还是称兄道弟更亲切自然些,然而到了后来,他还是心甘情愿地降下自己的辈分,改称车多布为“父亲”,缘由来自车多布的女儿阿优黛,他想娶美貌的阿优黛为妻。车多布当然欢喜,远近谁不知道他是个有钱的阔佬,女儿嫁给他等于嫁给了钱庄,那钱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哎哟,太好了。

当上托锦旗总管的车多布,并不满足这等微不足道的官衔,乌里雅苏台将军衙门的小兵卒都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他多想获得更大的权势,多想到北京那里获得红顶珠、花翎、黄马褂、封号等奖赏呢。为能攀上高官显贵而飞黄腾达,他大伤脑筋,他向衙门官员送的厚礼达好几万两白银,这笔款子是他向大库伦中国商人借的,但债务却要养鹿的放牧的旗民来偿还,堆在穷人身上的各种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在年底人家向他讨要逾期借款和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利息,就这样他也不会放弃升官发财的梦想,他认为只有贿赂高官显贵才能得到更大的利益,有了官位才能得到人们更多的贿赂,财源才会滚滚而来。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汉人说过的道理总是精辟的呢。

昨天老朋友萨多夫斯基和管家来过,送了他三匹厚棉布、五罐红茶,五捆烟叶,两瓶伏特加。萨多夫斯基殷勤地说,听说总管夫人去世了,没有来得及吊唁,念在当年穷困潦倒时夫人收留过自己,所以来安慰未亡人是应该的,这些小意思还请总管大人笑纳。车多布当然笑纳,还顺竿子往上爬,说老朋友你良心真好,我现在有急事需要用钱,你能借给我灰鼠皮吗?萨多夫斯基豪迈地说,当然能啊,谁叫咱们是好朋友呢,谁叫咱们是好兄弟呢。

到了秋天,山楂树上硕果累累,牛羊也膘肥肉满时,萨多夫斯基来登门,他的脸孔拉得老长,他说:“嘿,兄弟,你用我的布匹做了衣裳,喝了我的美酒红茶,吸了我上等烟叶,怎么连句道谢的话也没有,那可是沙皇陛下才享用得起的东西呢。”车多布惊奇地说:“当时是你白送给我的,你曾拿过我很多鹿角、青鼬灰鼠皮,怎么没有给我钱呢。”萨多夫斯基狡猾地说:“咱们这是等价交换,我的东西比你的值钱,你没有钱,可以给我牛羊嘛。”

萨多夫斯基根本没有把他这总管放在眼里,他坐在车多布家里不走了,因为那些灰鼠皮到期了,他吃喝拉撒在车多布家里,就快剥车多布的皮还他的灰鼠皮啦。车多布正穷途末路,火烧眉毛时,沙拉尔戴正巧登门拜访他。沙拉尔戴还没走到车多布家门口,便听见有人在门里叱叫,不用说是俄国人上门讨债来了。看见他,吸血鬼说:“你来的正好,布里亚特蒙古佬,你已经是托锦旗总管的金龟婿,这是账单,你能替别人还债,应该也能替他还吧。”

天哪,这哪里是老丈人,分明就是无底洞啊,他把银子扔进井里还听个响,扔到车多布身上连个响都听不见,他欠的债比牛毛还多呢。但是沙拉尔戴说:“好吧,俄国佬,咱们现在就把账目算个清楚。”车多布感激涕零,自己山穷水尽时候沙拉尔戴总是能出现,这不能说不是自己的福分和缘分,他感动地说:“我的沙拉尔戴,我能用什么来报答你?我要尽快把阿优黛嫁给你,不然我欠你的太多了。”

沙拉尔戴对阿优黛的情意是真诚的,他自信男人有钱有势力就会获得不同年龄女人的芳心,他在车多布身上花的钱已足够使阿优黛对自己情有独钟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冰霜也该融化了吧。

车多布的日子总是忙碌,被债主逼得焦头烂额的他,因为沙拉尔戴的出现总能缓过劲来,但科布多部遣人送来的一纸文书又使他陷入忙碌,他见文书上写道:

同治帝关于乌粱海瑚图嘎

杀人案的谕旨

同治二年六月初九日(1863年7月24日)

谕曰:据乌里雅苏台衙门等奏将偷窃马匹杀害人命之乌粱海瑚图嘎审明办理之语,乌粱海瑚图嘎因偷窃马匹,适遇主人乞乞里克瞥见,恐其告发,胆敢将其打死,情殊可恶,后其逃脱,衙门将通缉文书张贴,望乌粱海各旗捉拿该贼,凡举报捉拿者加赏奖励,赏缎、赏棉布一匹。

钦此

车多布吩咐管家套马车,他说,我的沙拉尔戴,我的好女婿,你先歇息吧,我会尽快让阿优黛嫁给你,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又说, 那丫头就在家里,她是个倔巴种,你可要想个法子讨她欢喜哟。

他走得匆忙,留下沙拉尔戴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晃悠,院子里的葡萄就要成熟,豌豆还藏在豆荚中,芍药和罂粟开得正艳,百合花娇嫩无比。他正欣赏铃兰时,被若隐若现的撩水声吸引住了。他悄悄地踱到窗口窥视,果然是阿优黛在洗澡,头发棕黑色,肌肤雪白,丰乳上下颤动。沙拉尔戴顿时口干舌燥,她腋下黄色的汗毛根根撩拨他脆弱的神经,他攥住充血坚硬的尘根,他多么想立刻就得到这个美丽的姑娘。然而此时马圈里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嘶鸣声,是那匹老马在叫。他惊悚得跳了起来,该死的畜生明明是跟自己过不去,不然它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叫呢。他恼怒地拎起根木杆狠命地抽打那马,马“咴咴”地叫着扬后蹄踢他,他躲闪着,凶恶地叱骂。阿优黛闻声赶来,死死地捉住他,说你这疯子快些住手,你敢打我母亲留下的马。

沙拉尔戴盯住阿优黛的胸脯,虽然穿着衣裳,但水还没有干,身体的轮廓清晰。他戏谑地说:“你这不驯服的母马,我要跨上你的身体玩弄你,让你尝尝我的厉害。”阿优黛怒目圆睁,说:“你敢侮辱我,我会踢烂你的屁股,让你像狗似的落进水里出不来。”沙拉尔戴呵呵地笑着,将手伸到她胸上,阿优黛把他的手掰得“咯吱”作响,“啪啪”,狠狠地赏给了他两个耳光。正在玩耍的孩子们围上来,“唧唧喳喳”地喊,阿优黛快打死他,他是俄国人的奸细是坏种。是啊,在乌粱海可恨的是骗子和奸商,最可恨的当属奸细,叛徒奸细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罪人。他们一直打到院外,院外是个池塘,阿优黛重拳出击,沙拉尔戴没收住脚,竟然跌进了池塘,孩子们跳着脚叫好。脏水腥臭无比,把他灌得头昏眼花,蛤蟆们吓得四处逃散,他全身被粘滑的草泥包裹,浅水坑里的母牛安静地喝着水,满眼同情地看着肮脏不堪的沙拉尔戴。他仇恨母牛的眼神,它有什么资格同情自己呢?它只是个吃草的畜生啊!好歹爬上地面,孩子们穷追猛打,愤怒地呐喊着,他的脊梁被土坷垃和干粪蛋砸得“砰砰”响,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狼狈过。

胡雅格百无聊赖地骑马走在八月的原野上,虽然已经进入秋天,但天气似乎比起夏天还要热些,五彩缤纷的花开得更加鲜艳,成熟的果子散发着馥郁的芬芳。他下意识间来到了特木勒家附近,老豹子正把马放得四脚朝天,丁丁当当地用烧红的烙铁钉马掌呢,股股焦糊的臭味令人作呕,他手持锋利的剪刀,飞快地削去马的蹄盖,对马说,“咴”,老伙计,这下你可舒服坏了,起劲地跑吧,谁叫你是千里马呢!马站了起来,扬扬蹄子,表示无限的谢意。

水洼边干活的都兰金,活泼快乐得简直没羞没臊了,她毫不掩饰地张扬着美丽和野性。她在擀毡子,水洼里浸泡着牛毛,牛毛湿漉漉的,在棒子的捶打下发出“噗噗”的声响。这个他曾经心爱的姑娘,似乎比从前更漂亮更健康了,脸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金发像盛开的菊花,丰乳活蹦乱跳,柔软灵活的腰肢风骚地摇摆着,她简直就是妖精就是仙女呢。她将牛毛卷在木磙子上,在平地上拉着转圈走,欢快地敞开嗓门嚷叫,“转啊滚啊,你这毛毡子。”

她父亲讥笑说:“野驴嗓门最高,因为它是吃草的畜生,你再能干也是套嚼子的母马,跑不多远,干不成大事呢。”都兰金鄙夷地说:“父亲啊,收起你那副吝啬鬼的嘴脸吧,你已经快成老狍子啦。”老豹子惊奇地说:“你学会撒谎吹牛了,人常说红色的狐狸值钱,忠实的姑娘高尚呢;谁买锅前都要敲敲锅底,娶亲前都要问问底细呢。胡雅格已经成亲了,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锦鸡再漂亮也飞不到枝头变凤凰!”老豹子早瞅见胡雅格,这番话是说给他听的。

胡雅格顿觉羞愧,正要走开,却见鲍什尼亚克也骑马而至,俄国人明显是来找都兰金,他把手里的红茶罐扔给老豹子,老豹子很满意,掂量着把玩。都兰金扔下磙子,笑着嚷着像只蝴蝶翩翩扑向他,打闹着纠缠成一团,鲍什尼亚克快乐无比。公子哥胡雅格满腹经纶,穿戴得比圣彼得堡的达官贵人还要豪华漂亮,他却根本不用像普希金那样和情敌拔枪决斗,轻而易举地就能赢得美人的芳心。鲍什尼亚克故意抱住都兰金亲吻,还说你这野蛮的家伙,你腾腾燃烧起的爱情火焰,融化了我的心,你就快使我疯狂了。都兰金半推半就,她太需要爱情了,高贵傲慢的俄国人没有鄙视自己,他的爱情像及时雨滋润着干旱的心灵,抚平了伤痛,就算是虚情假意她也认了。

胡雅格嘴里又酸又涩。都兰金要报复他,报复的手段就是疯狂作践自己给他瞅。他难忍嫉恨和痛苦,老豹子的话像鹿刀戳着他脆弱的心。我无情无义,我还算是个人吗?他懒洋洋地躺到沙地上晒太阳,突然发现了一幅奇异的情景,有只毛绒绒的肥胖的小兽站在阳坡上,憨憨地凝视着暖洋洋的太阳,直呆呆的像个木头桩子。旱獭!他万分惊喜地坐了起来。旱獭能在山坡上出现说明那儿有它的洞穴,有洞穴说明它们数量不会太少,因为旱獭喜欢在高坡上群居,果然众旱獭陆续从洞里走出来,整整齐齐地排好队伍,冲着金色的骄阳虔诚地朝拜,大的领着小的,长幼有序。天哪,旱獭,戈壁滩上最有灵气的生灵啊。旱獭朝拜完毕,乱纷纷憨呼呼地跑向山楂树,大旱獭摇晃树干,那熟透的果子雨点般地跌落在草丛里,小旱獭们手忙脚乱地捡拾山楂果子,边拣边往嘴里填,每只旱獭的肚子都吃得圆滚滚的,旱獭们欢叫:“咕比咕比,咕比咕比。”

“砰!”突然间有只小旱獭脑门中弹,当即毙命,众旱獭见危险突至,纷纷跑回洞里。胡雅格拾起小旱獭,可怜它两只微睁的眼睛瞅着蓝天,嘴巴里有没咽完的果子,酸溜溜地散发着新鲜山楂的气味。正惋惜,有三个人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站在他面前,他不认得他们。是什么人,清国的汉人?不对,他们都是一溜顺的中等个头,偏瘦,穿的衣服质地很好,脖领上插着折扇,腰带里别着两把佩剑,不像汉人或鞑靼人那样蓄着辫子,而是把头发胡子都剃得光光的,只在后脑两耳后面留一小圈头发。他们说一种很奇怪的语言,不是汉语不是蒙古语也不是俄语。其中一个指着胡雅格手中的小旱獭,示意是他打下的。胡雅格交还了他,他却从靴子里抽出把小刀来,打算剥旱獭的皮。胡雅格气恼地攥住那人的手说:“朝拜太阳的旱獭是神灵之兽,你不但打死了它,还要剥它的皮,你这么做会遭天谴的。”

哈哈哈,遭天谴,他们大笑。那人傲慢地说:“什么朝拜太阳,什么神灵之兽,它不过就是只土拨鼠,我不但剥它的皮做标本,而且还要烤旱獭美味的头做中午饭呢。”胡雅格抽出鹿刀,咆哮:“你冒犯的是神灵之兽,我要把你们砍出血来,祭它不死的魂。”他先发制人,刀光一闪,那人肩膀立马迸出血。正要再砍,那年龄较大的捉住他的手,他有千般力量,胡雅格身不由己,手腕痛得钻心,哎哟,一个跟头跌在地上,沙土糊了自己满嘴,他总算弄净眼睛里的土,那些人已经走了。那早没了生命的旱獭很是哀怨地躺在沙地上。他爬起来要追赶,却见旱獭的洞口不知何时来了只野狗,野狗肚腹塌陷,瘦得皮包骨头饥肠辘辘,急不可待地在洞口闻来走去,它想捉旱獭尝尝美味,最差捉只田鼠充饥也行。但它等不及旱獭出洞便沉不住气,扬起前爪抓刨洞穴边上的松土。他怒不可遏地拣块土坷拉,狠狠掷了过去,正好砸中野狗的脊梁骨,野狗有气无力地低鸣了一声,回头看见暴跳如雷的胡雅格,知道情况不好,便收敛起满脸的焦躁和狰狞,转头就逃。

回了浩特,母亲惊奇地说:“哎呀,我的孩子,你满身灰土,多么狼狈不堪啊。”胡雅格烦躁不已,魔鬼们竟然敢打神兽,谁不知道打死旱獭的结果,明年太阳就不愿出山了,要降罪给人们了。哼,那些魔鬼若是再被我遇到,我定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母亲说,我的孩子你斯文点,家里来了贵客。胡雅格没好气地说,又是那些从乌里雅苏台来勘探疆土的鸦片吸血鬼官员吗?或是从什么米努辛斯克上乌丁斯克来的奸商吗?好乏味的生活哟,母亲啊,我快窒息了!

他推开门的刹那间,所有人都立刻停止说笑,座位上那几个装扮怪异的人猛地站起身,同时拔出佩剑,杀气腾腾地对准胡雅格。冤家路窄,这分明是在沙坡上屠杀旱獭的3个人,其中那个肩膀上受伤的已经包扎好了。四人瞪圆眼珠对峙,此时父亲大喝:“住手!”并没有人解释,大家都明白了事情的原由。那些人笑得前仰后合,后来那位年龄较长的打了左边的人两耳光,“啪啪”,又打了右边的人两耳光,“啪啪”,然后半跪到胡雅格脚下,双手抱着佩剑作揖,说:“鄙人泷泽亚雄,来自东瀛太阳岛国,见识狭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公子原谅鄙人的冒犯。”“咚咚”地叩了三个响头。

一切全都化解,大家成了好朋友。胡雅格说,泷泽先生,您有钢铁般坚强的意志,请问您是武士吗?泷泽先生说他是旅行家,不是武士,但他祖先是忍者。忍者?多么奇怪的行当!泷泽先生给胡雅格讲了日本忍者的故事,很多忍者都是农民出身,懂医道和武术,擅长使用兵器暗器,能在沼泽地中悄然行走,能在水中屏息一昼夜,忍者成长过程经历了艰苦卓绝的锤炼。忍者不能失败,失败的代价是付出生命。泷泽的祖先就是被武士碎尸万段的,祖先冒着夏日酷暑,潜入武士大宅的地板下偷听诸侯密谈。但还是被发觉了,原来是蚊子围着忍者叮咬,忍者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但嗡嗡叫的吸血蚊子却暴露了他的行踪,武士们用长矛刺穿地板,把藏在下面的忍者杀死,然后把他剁成肉酱喂了池里的鳄鱼。泷泽先生说:“这个故事就是说你可以不通过体能来获得信息,你完全可以用智慧和创造性思维的力量获得敌人的意图,知己知彼,对敌人的动向有清醒的认识。”

胡雅格似懂非懂,泷泽先生说中国的《孙子兵法》、《资治通鉴》等是兵史政史的好书,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君子爱人、用人都是谋略所至,你现年少,得经受生活的千锤百炼,淬火铸金刚嘛!他说明天就要起程远行,再见面不知何年月,公子你可愿意随我们起程。说完他笑了,公子儿女情长,哪里是我们这等铁石心肠,哪里舍得远离家乡亲人呢。他取下佩剑要送给胡雅格,公子啊,你喜欢它吗?它是有灵魂的,它在我人就在。胡雅格欢喜,回送了泷泽先生自己心爱的鹿刀。

先生带走家里两个牧马的青年,说他们出类拔萃,摔跤的本领无以伦比。胡雅格哑然失笑,蒙古男人会摔跤很新鲜吗?好汉三技嘛。可泷泽先生说,蒙古摔跤的长处在于腿部的力量,蒙古男人的腿坚韧灵活,是日本人无法比拟的,但蒙古摔跤和日本的大相扑更有共同之处,这哥俩若是跟我到日本去摔相扑,保管一年不到享受到人间的荣华富贵。就这样两个年轻马倌怀着美好的梦想跟泷泽先生踏上了征程。

先生走后,那把佩剑就挂在墙上,每看一眼都觉得精神振奋,怪不得日本人那么神情矍铄,剑里真的有一种无可名状的东西存在,看不见也摸不着。

阿优黛伤心极了,没有母亲就没有主心骨,她只有到母亲的坟前倾诉:阿妈呀,沙拉尔戴是条不知根底的豺狼,父亲硬要我嫁给她,过那样的生活还不如死了呢。过了晌午,她仍然坐在那里凝望远方,恍然如梦,有支楚吾尔笛声由远至近,悠长曲折,行云流水,清风拂面。瑚图嘎骑着匹花马从西边走来,如醉如痴地吹着楚吾尔,白袍子宛若蓝天中纯净的云,阿优黛再也迈不开脚步。瑚图嘎说:“在这荒凉的戈壁,你是我盗马贼瑚图嘎全部的爱。”阿优黛明眸如星,下午太阳的金辉映在盗马贼身上,他野性的气味使她烦躁,她挥舞拳头捶打他:“你是英雄瑚图嘎,你是雄狮是野狼,你的身体滚烫,是被火烧过的吗?”瑚图嘎说:“我是狮子,但是我早已与狼共伍,我被你的爱情火焰烧去斗志,我离不开你了。”阿优黛扯去头巾,扔得远远的,满头浓发好似飘扬的旗。瑚图嘎说:“没有你我如何活得下去,如果我不浪迹天涯,人生道路又如何走得下去,答应我吧,跟我走向天涯海角,永远都不要回头。”

阿优黛投向盗马贼火热的怀抱,心也像面前的火焰那般烧得滚烫,火堆上架着口生铁锅,锅里煮着黄羊肉。瑚图嘎的笛声勾走阿优黛的魂魄,他放开嗓门唱了起来,声音酷似鸟类的鸣叫声,又像初生的婴儿般的呢喃,或是树梢间的风声,他的吟唱勾走阿优黛的魂魄,恍若天外的仙境。阿优黛的理想超越了人世间的尘念,太阳西斜,总也不愿下山,它的光似火,映红戈壁滩,宁静的湖面上,大雁的翅膀上洒落着柔和的橘黄色,云彩如梦如幻,时隐时现,真是人间仙境啊。

突然从地平面上扬起阵阵沙尘,有队人马仿佛从天而降,他们发出凶恶的喊叫,马蹄将地面敲出杂乱的声响。是父亲车多布和沙拉尔戴他们前来缉拿逃犯了,阿优黛推搡着瑚图嘎,说:“快逃吧,我的人儿,我父亲和沙拉尔戴追来了,你若是落在他们手里,定会死无完尸。”瑚图嘎坚定地说:“我哪里也不去,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车多布他们很快包围过来,车多布笑道:“我终于捉到了你,盗马贼瑚图嘎,若不是你美妙的笛声,我们还不知道要寻找你多少日子,孔雀开屏爱显摆,结果露出丑屁股。”瑚图嘎说:“你是官府的走狗,你欠下穷人多少笔血债呢。”车多布鄙夷地说:“你果然是多才多艺的瑚图嘎,真不愧是歌姬婊子生的,你大逆不道,不好好地夹着尾巴在主人家里干活,反倒杀害了他,偷窃了牛马和金银珠宝,这还不算,你还拐带我的女儿,罪不可赦啊!”

沙拉尔戴走近阿优黛,说:“你是我的女人,却跟这个贫贱的逃犯鬼混,我难道不如他高尚吗?”阿优黛啐道:“你当然不如他高尚,他英俊多情,才华横溢,而你猥琐卑鄙,下流无耻。”车多布得意地笑道:“他就是天中月水中鲑,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可我佩服他,因为他是条好汉。”

瑚图嘎啐道:“狗奴才,你的双手沾满穷人的鲜血,你这么做就是为了你顶戴花翎吗?我不想背叛心爱的姑娘,不然你就是胡子白了也捉不到我。”车多布阴冷地说:“我的好汉,如此说来我真要感谢我的女儿了。”他转身对阿优黛说:“你已经是贼的团伙,可我有办法让你回心转意,更有办法让你忘记这个罪恶滔天的盗贼。”

只是一瞬间,车多布的刀砍断盗马贼那颗无畏的头,所有人都听见那头颅上的嘴里发出低沉的呼唤:“阿优黛啊,我心爱的人,我终于报答了你的恩情。”滚了几滚,落到阿优黛脚下,牙齿咬得吭吭响。阿优黛把那颗心爱的头颅抱在怀里,凝视着他,多情的眼睛,温柔的嘴唇,高挺的鼻子。眼泪成珠成串地落下,洗刷着那张英俊的脸庞。车多布惋惜地说:“女儿啊,你疯了,你和你死去的母亲一样的脾性,你辜负了我的心,我原本指望你为我养老送终的,可你鬼迷心窍,爱上这魔鬼盗贼,生生地做出这等丑事来,你伤透了我的心。”

父亲他们走后,阿优黛对着盗马贼的头颅轻轻地说:“我的人儿,你把眼睛瞪得好大,是怕我离开你吗?你的鼻子好红,牙齿咬得好紧,你仇恨的灵魂还没有走远吗?回来吧我的人儿,我多么想你爱你。”阿优黛向天空中呼唤:“太阳啊,慢些落下山去吧,高贵的魂啊,回来吧,不要背信弃义地离开你的主人,他死得如此壮烈如此冤屈,回来吧,魂啊。”在她的呼唤中,那双眼睛渐渐地合上了,嘴巴也慢慢地闭上了。阿优黛从怀里掏出针线,用皮绳一针针地密密地将他的头颅和尸身缝在一起,一针,两针,无数针,她缝得多么辛苦。月亮被她感动了,无比明亮地照着她,天地间多么的寂寥,没有一丝的风呢。

她终于把心爱的男人尸体缝完了,她抱着尸体就这样呆呆地坐着。她突然从迷茫中惊醒,她已经被戈壁滩里的豺狗团团围住了,豺狗从大老远就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它们结成团伙从密林里赶了出来,死死地盯住她怀里将要掩埋的盗马贼尸体,它们是一伙喜食腐肉的坏种,心怀鬼胎,龌龊卑鄙,你就是把盗马贼的尸体掩埋到地下七尺的地方,它们照样也会扒出来大啖大嚼。她撅断一棵小树,抡起来,大喊:“野狗啊,你敢上来吗,我不打死你们几个不解心头之恨,来啊来啊!”猥琐的豺狗饥饿难耐,面前这个疯狂的女人虽然使它们惧怕,但它们已经顾不上许多,两个豺狗扑向阿优黛,两只扑向盗马贼的尸体,阿优黛说:“野狗,我不许你们糟蹋他,既然我赶不走你们,那就不要怪我狠毒了。”

她眼睛血红,棍子愤怒地挥舞,将一只豺狗打得远远的,另一只豺狗脑袋被打得粉碎,第三只豺狗的肚子也被打破,棍子枝杈将肚肠挑得满地都是,腥臭难当。面前虽然只剩下最后一只豺狗,却是只怀孕的母豺狗,它见同伴没了命便失去了锐气,杀气腾腾的眼睛变得万般无奈,它庞大的肚腹几乎挨近地面了,两排粉红色的奶头鼓胀醒目,它摇尾乞求阿优黛饶它一命。怜惜嗜腐如命的豺狗是最愚蠢的笨蛋,她怎会相信嗜腐的畜生能改邪归正呢,她又一棍将母豺狗打翻,香牛皮靴在豺狗身上狠命地踩,说:“混蛋,我恨你们,四条腿两条腿的,我男人被你们害死,我要报仇,爱人啊你不要忘记我,你的灵魂若是还没散,就永远跟着我吧!”她挖深坑掩埋了盗马贼,终于释然。然后朝前走去,她要离开父亲他们,就是死也不要死在他面前。

可是她没能逃出去,父亲还是把她捉回家,把她关进木屋。起初沙拉尔戴还来看她,用盗马贼的故事羞辱她,她反倒讥笑他说:“你这令人厌恶的傻瓜,不知羞耻啊。”沙拉尔戴绝望地说:“你枉费了我的真心。”但九个月后木屋传来可怕的母兽般的凄惨嚎叫声,车多布没有理睬,喊声到清晨终于沉寂。他这才担心女儿,她毕竟是亲骨肉,恻隐之心促使他奔过去打开木屋的门,却见阿优黛好好地坐在那里呢,那场面狼藉不堪,原来她生了个婴孩。车多布顿时气炸了肺,死命地抢夺女儿怀里的婴孩,说:“难为我还怜惜你这孽种啊,我要把这盗马贼的杂种扔到野外去,让野兽啃了才解心头之恨。”家丁从车多布手里接过婴孩,颠颠地向野外跑去。

阿优黛追到野外,那婴孩早被野狗吃得只剩下头颅,她认得那头颅是瑚图嘎的血脉,心痛如刀绞,她最终昏倒在那片血污上。好久后她隐隐地觉得腿钻心的痛,原来是只野狗在啃咬自己的腿,她从野狗的眼里看见沙拉尔戴,他应该是猥琐卑鄙的野狗托生的。太阳西沉,原野寂寥,鸟儿飞野兔跑,小河潺潺,戈壁和草滩交接处的山坳里,瑚图嘎的墓茔已被风沙湮没,驼铃声越来越近,她的灵魂随着那叮咚声生出透明的翅膀,慢慢地飞到天际。

阿优黛的香销玉殒,暴露了沙拉尔戴的奸细身份,奸细是比敌人还令人痛恨的不光彩角色,所以他在大总管家再也待不下去,直接住到车多布家里,阿优黛的死使他懊恼,他的钱又打了水漂。他认为自己很失败,阿优黛宁可去死也不接受自己,肯定是自己没有人格魅力可言。好在车多布早被自己套牢,他的钱基本上就是条拴车多布的皮带,没有了阿优黛,车多布早都小了他辈分,钱就是好东西。在大库伦他跟着车多布顺利地认识了大喇嘛赞丹扎巴,通过赞丹扎巴的关系结识了更多有势力的喇嘛,就是三六九等的希列雅、格隆、绰尔济、扎萨克,最低等的浩巴拉克,也能许之利益诱之钱财,努力拉拢他们拥戴自己。接着他还要借参拜佛祖的名义联络喀尔喀蒙古的王公贵族,因为他慷慨阔绰,赢得赞丹扎巴的好感,很快便亲密地称兄道弟了,没多久他又攀上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达格瓦道尔基,参赞大臣最喜欢名流,他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见沙拉尔戴以巨额钱帛布施库伦各大寺院,接济穷苦的流浪汉,更加认为赞丹扎巴结识的朋友品格高尚,绝对是个无私无畏的好人。

沙拉尔戴每当想起自己少年时代就很痛苦,那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有时候他根本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他至今弄不明白自己童年为何得不到父亲的疼爱,为何不到八岁就被父亲送到寺院当喇嘛,受尽了欺凌,他在那佛门圣地度过了苦不堪言的少年时代。到了23岁,他认识了一位从远方来的讲经布道的大喇嘛,才开始转变了命运,大喇嘛一眼看中沙拉尔戴并带走他,从此他游走四方,口袋里装着花不完的钱。他有时很是怅惘,大喇嘛为什么单单看中了自己,自己究竟为何疲于奔命。他不喜欢喀尔喀蒙古,不喜欢唐努乌粱海,不喜欢布里亚特,不喜欢鞑靼,他什么都不喜欢,他接触最多的是俄国人,但最讨厌最仇恨的也是俄国人,更讨厌那些昏庸傲慢的,留着八字胡,肠肥脑满、挎着姨太太的皇亲国戚满清显贵,他倒是处处提防着那些穿着长袍马褂戴瓜皮帽的汉人们,因为他在恰克图买卖城开过眼界。他原以为汉人都没有开化,都很愚蠢,后背上拖着猪尾巴般的辫子,后来他发现他们智慧奸诈,汉人是条龙,就是条万里长城,就是奔流的大江大河,俄国人说汉人最不好对付的,看来的确如此。

转眼间又到了秋天,满山的树叶都开始泛黄,清澈甘甜的阿穆哈河倒映着蓝天和洁白的云朵,大雁开始南飞了,排成队伍,“呼呱呼呱”,原野里回荡着它们的鸣叫声。老豹子特木勒的心肝女儿宝勒尔已经十六岁了,她父亲再舍不得她,也咬着牙齿要把她嫁出去了。女婿是个好样的,他送来的彩礼够分量,足够儿子娶个中等人家的姑娘做妻子。所以老豹子还是很高兴,女儿总归要嫁的。老豹子最明白宝勒尔的心思,她年龄虽小,心思却比野地里的花还多,她也爱着胡雅格,她比不得水性杨花的都兰金,向来都很正色,冰清玉洁,凡事都藏在心里。唉,女孩子嫁到异乡,意味着她从此在故乡消失,老死不相往来。老豹子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公子哥胡雅格了,满肚腹都是柔肠子。他正陷入儿女情长中不能自拔,胡雅格竟然登进门来,这个已经娶妻的男人仍像孩子似的,内心那点孤独伤感总是写在脸上。老豹子说:“嘿,我的少爷,你竟然能登我这寒酸的家门,你见谁爱谁,我的宝勒尔要出嫁了,你可不能扰乱她的心情。”

胡雅格没有理睬他,径直去找宝勒尔。宝勒尔在做针线活儿,他捡起地上的靴帮子说:“宝勒尔啊,你这巧手总有绣不完的花,瞅那漂亮的云字钩,这靴子上的鸟都快插翅飞了。”宝勒尔平淡地说:“是鸟都要飞,是花都要开,我可是要嫁走不回来了。”胡雅格将手伸进她袖筒子,将碧玉镯悄悄地套在她腕子上,捉着她的小手说:“妹妹别忘了我,我没福气,娶不到能绣这么漂亮靴子的姑娘。”宝勒尔丢下靴子,哭着抱住胡雅格的腰,鼻涕眼泪把他的衣襟都浸湿了。他越想挣脱,宝勒尔越是捉住他不放。“我多么爱你,都是那该死的都兰金,不然先跟你的是我。”胡雅格没想到平日冷冰冰的宝勒尔竟然内心蕴藏着如此炽烈的爱情火焰,更觉怜惜。他悄声说:“妹妹啊,我肯定你那男人非常爱你,乌粱海的男人是最讲究初夜的,你可不要辜负他。”宝勒尔松开手掌,恢复了冷冰冰的神态,说:“原来公子是个正人君子,不愧是读圣贤书的,你和都兰金怎么就没想到辜负哪个,我和她不同的地方就是她的毛比我黄,她脸皮比我厚而已。”胡雅格叹息说:“妹妹,我会在你出嫁那天送你。”

不久,宝勒尔出嫁了,她打早就换上华丽的嫁衣,坐上迎亲的毡篷马车。早上天气非常好,没有风云雨霜,阳光灿烂。胡雅格说的没有错,她不能辜负丈夫,乌粱海的男人把女人的初夜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胡雅格微笑着骑在马背上走在头里,他没有食言,果然来送亲了。宝勒尔满心的欢喜,她的新郎虽然比不得胡雅格少爷风流飘逸,但也高大剽悍,浓眉大眼卷头发,似乎更是快乐风趣。她将冰糖放在嘴里,甜滋滋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娶亲队伍走到半路,风暴从西方卷着漫天的黄沙,瞬间弥漫了天地,马惊得拉着新娘子没命地乱跑。待沙暴弱下来,新娘子发现自己被马拉到陌生的小村里,除赶车的老板夫和接亲的婶娘,新郎他们都没了踪影,都怪这该死的天气。婶娘说这小村叫丘尔根,咱们只好住下来,听说这儿有俄国人,他们奸诈狡猾,咱们还是少惹事的好。村民们听说后,都很热情地打扫房子,弄好茶饭款待这位美丽的姑娘。新娘子在人们的祝福中昏然入睡,她太疲劳了。

过了很久,宝勒尔觉得身边有人在摸索她,她以为是丈夫来了,睡梦中她甜蜜地回味着年轻的丈夫那柔情蜜意的脸庞和聪慧的眼睛,便在黑暗中搂住他脖子娇喃嗔语,然而那人向她展示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那种只有野兽才有的辛辣的气味,犹如久住山洞里的棕熊或狐狸才有的腥臊,这具多毛的身体提醒了宝勒尔,她遇上传说中的魔鬼了。果然她遇到了人们最厌恶和惧怕的俄国佬,她认得这流氓魔怪,吸血鬼萨多夫斯基。吸血鬼野蛮血腥地占有了她后,傲慢地扬长而去,留下她睁着眼睛做着真实的噩梦。次日早上,丈夫终于在丘尔根找到她,没人敢告诉他昨夜里发生的故事,所以他依然兴高采烈地把新娘带回家,看着美貌绝伦的姑娘,无私无畏的新郎觉得对新娘说多少爱慕的话也不够,多么值钱的珠宝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

一年不到宝勒尔生下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完全证实了人们曾经的怀疑。男人早没有了往日的矜持和含蓄,暴跳如雷。骄傲的宝勒尔在婆家的唾骂中灰溜溜地回了娘家。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她几乎是踩着母亲的脚印走过来的,怀里这无辜的生命给自己带来的耻辱一辈子也洗不掉了。奶奶靠近她说:“我的宝勒尔,你没有错,孩子也没有错,是那男人没有胸怀,他不配做你丈夫,你踢开他远远地走吧,天无绝人之路。这小孩子从此归我了,我会把她养大成人的。”宝勒尔望着奶奶乱糟糟的白发,她眼里的那种隔世空灵的东西令人震撼。这时她清晰地听到山坡后面由远至近的琴声,是风流但落魄的说书人,琴声凄凉而婉转,伴随着抑扬顿挫的多情善感的说唱。那是个才华横溢的瞎子,腿早被人打断了。她被那琴声所打动,她打算从此游荡世界,浪迹天涯。

老豹子被仇恨的怒火烧得癫狂,心爱的女儿竟然跟最为人不耻的流浪汉走了,奇耻大辱啊!历史总要在他身上重演,不共戴天的俄国流氓。他急腾腾地走向大山,我要打死豺狼虎豹,碰上啥就打啥,这口恶气憋闷得胸口发胀。树林那边有人在吹奏楚吾尔,哀怨委婉,令人断肠,秋风都跟着呜咽抽泣,老豹子恨不得嚎啕大哭。他瞅见吹楚吾尔的不是别人,正是多愁善感的公子哥胡雅格,于是嚷道:“咴,臭小子,别吹那玩意了,跟我进山打猎去,多好的天,野兽骨肉肥厚着呢,皮毛光滑浓密,打它个落花流水吧。”

胡雅格说:“我的老豹子,你头发白了许多呢,你肯定是在想念你的宝勒尔,她远走他乡再也不回来了,她忘记了所有爱她和疼她的人了。大叔你瞅见没有,山顶那朵奇形怪状的云,久久地停留着不愿离去,那些云其实就是化作清风的先生,瑚图嘎我的好兄弟,令我怜惜的表妹阿优黛。都兰金啊你如此变化多端,竟然向可恨的俄国人投怀送抱呢。”他泪流满面。

老豹子宝刀不老,一晌午打了两只褐狐,六只灰鼠兔,山鸡四只,竟然还打了两只白鼬,啧啧。他嚷着,公子哥,快把火架起来,咱们烧烤野味,盐巴多得很呢,烧酒两皮壶呢!他“蓬蓬蓬”地剥掉野兔皮,血淋淋地架在火上,木柴火被油淋得旺盛,“吱吱”作响,浓香四溢使人垂涎欲滴。两人痛饮烧酒、饕餮野味时,突然瞅见有两个人由远至近,从模糊变得清晰,是一对俄国男女。老豹子说:“真是令人烦躁,又是俄国佬,我又按捺不住仇恨了。”

来人正是臭名昭著的萨多夫斯基,女人是他老婆。萨多夫斯基很是殷勤地把女人扶下马,女人肥胖臃肿,面孔白得像团发面,肥大的衣裙磕磕绊绊,活像只中了铁砂弹的锦鸡。她快活地蹦跳着走到猎物旁,胖手抚摩着白鼬,将山鸡绚烂的羽毛拔下来插在自己的帽子上,不住地赞叹,好漂亮啊。她竟然把沉甸甸的白鼬围在脖子上,很快又放下,因为她害怕白鼬那可怜的眼睛,那双双眼专注地瞅着湛蓝的天空,死不瞑目。萨多夫斯基坐在火堆边,吞吃着山珍野味,痛饮烈酒,他亲切地说:“老乡亲,咱们是最好的朋友,我喜欢乌粱海,喜欢这里朴实直爽的人们。”他得意忘形,猖狂不羁地又说,他又在乌粱海发了几笔横财,兽皮动物那些东西不值得炫耀,他竟然用一百盒火柴换了一百头牛,最令他满足振奋的是,他在一年里强占了30多个新娘的初夜权。“那是多么宝贵的贞操啊,老乡亲,告诉我哪家娶新娘啊,不论多远,我都要去吃杯喜酒呢!”

老豹子两眼血红,呸,满口酒肉吐到萨多夫斯基脸上,俄国坏种,你的死期就要到了。老毛子醉得糊涂,喘粗气笑得前仰后合,他还以为人们开玩笑,待到自己和胖妇像牲口般也被捆死才清醒,说,老乡亲,我没有得罪你,你没欠我债,我也没欠你债啊。老豹子恶狠狠地说,这叫以牙还牙,俄国人都是嗜血的豺狼,本性不改,我妻子和女儿都被你们害得做不成人,这笔账我定要算在你头上,今天我就在你面前杀你的女人,剥皮抽筋,卸成八块喂野兽。他凶残地在胖妇腹上捅了一刀,女人龇牙咧嘴,脸抽搐得变了形状,他于是砍掉女人的头投进火堆,猎狗瞅那头在火里烧得“吱吱”叫,滚来滚去,便用前腿拨拉,火烧了腿,猎狗痛得“汪汪”叫。萨多夫斯基目瞪口呆,记起中国的古训,好汉不吃眼前亏,便装聋卖哑不肯吱声。老豹子戏耍他说,太阳下山前老鸹野狗会把这臭肉臭骨头吃个干净,然后把老毛子放了,只是吓唬他,给他长长记性。

萨多夫斯基千恩万谢,生命原来是和金钱同等重要的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又想起中国古训。正要上马,只听老豹子说,大人你忘了拿鼬和鼠兔。他答应着,弯腰去拣,老豹子十分惋惜,你死到临头了,也忘不了抢人家的钱财,你不值得活啊。“呼嗵!”枪冒出火来,“咕咚”,萨多夫斯基终于沉重地倒在他梦寐以求的猎物上。大片吃惯腐肉的老鸹遮天蔽日地扑下来,众野狗在岩石后面鬼鬼祟祟地张望,它们嗅到死人肺腑间浓重的腥气,老鸹们拼命啄食死人,甩动坚硬的利喙,将黑绿色的稠液甩得遍地都是。老豹子向四周望望,空旷无人,松了口气。

老豹子猛地灌了口酒,说:“公子哥,我今天就要你开开眼,对待豺狼是不能用好心的,得用拳头和最锋利的刀枪,我是强盗,我来克穆齐克旗之前就宰过俄国人,俄国人逼得我走投无路,他们榨尽了我们的血汗。”胡雅格惊魂未定,夺过老头子的酒壶,猛地灌了几口。老豹子说:“我把你当亲人才告诉你,这山上有神灵,有紫貂的洞穴,那是上等的紫貂啊,保证你小子从来没有见过那神兽,你得像保护眼珠一样保护它们,不许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俄国人,貂是有灵性的,是镇山之宝,若是被俄国人知道了,把它们灭绝了不说,这山可就留不住了。”胡雅格心头一紧,又喘不过气来。

春寒料峭,胡雅格在靴子里插把鹿刀,袍子外面套件翻毛犴皮坎肩,膝盖上捆两块兔皮,背上弓箭,包裹里装了熟牛肉和烤饼,山里风大阴冷,只有这样穿戴才能抵御寒冷,脚下的干草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家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已经走进山洼。

山里的老桦树根根挺拔,树干雪白,密密的枝杈上凝结着去年冬天的残雪,凛冽的风将残雪团团打下来,落在脸上凉飕飕的。走进树林深处,阳光从树枝间的空隙射进来,使森林里显得阴暗,荒鹰粗声地叫着,它刚饱餐了姬鼠或灰兔,弯曲的尖喙粘着血污,它骄傲的眼里透露出蔑视寒冷的不屈服的力量。老树底部早被岁月腐蚀出糟洞,糟洞最适合居住狐类或鼠类家族,洞口附着霜雪的粪便已陈旧,但他能看出这粪便应该属于鼬类动物,是青鼬还是紫貂呢?有珍贵的紫貂的地方就是风水非常好的地方,能捉住紫貂的人应该是非常有造化的。密林深处阳光越来越弱,身上陡然冰凉,刚刚还暖和贴身的皮袍子也如铁甲般坚硬,他下意识地咬住牙齿,汗毛根根直立起来。走着走着,糟糕,他迷路了。

胡雅格沉着地坐下来,吃了块牛肉,想想周围的景致,便慢慢地捋出头绪。此刻对面的岩壁上“飕飕”地蹿出只长尾巴的兽来,松鼠?青鼬?跑得像道闪电,踪影瞬间全无。他攀上岩壁,躲在茂密的榛树丛隐蔽住头脸。岩壁腰部有个僻静的洞穴,如果不是有只贼溜溜的貂崽探出头张望,没有谁会认为这荆棘丛中有个紫貂乐园。他看得清晰,洞里共有六只貂崽和一只母貂。众貂崽正专注地撕扯一只鼠兔,它们吃东西时互不相让。然而这些性情孤僻的紫貂洁净得令人难以置信,貂洞里分好几个洞穴,储藏食物的洞穴装有鸟蛋、老鼠、核桃、榛子,睡觉休息的洞穴的床铺上铺垫杂草和鸟兽毛,又柔软又暖和,再就是它们便溺的洞穴,稀稀拉拉地堆着几颗貂粪。那六只貂崽子正在抢吃鼠兔,洞口有棵柞树上突然传来乌鸦的叫声,一只气势汹汹的猫头鹰,竟然同几十只乌鸦为伍,它们同流合污,同仇敌忾,目光炯炯地盯着紫貂。原来那半山腰的洞穴本是乌鸦和猫头鹰的居住地,但被紫貂占有了,而且生儿育女,繁衍生息。乌鸦们认为紫貂野蛮无礼,“呱呱呱”,它们嚷了半天,终于有一个大乌鸦自不量力地钻进洞去,它要驱逐它们,“噼里啪啦”,激烈的搏斗在貂洞里进行,乌鸦壮烈牺牲,最终成了紫貂们的腹中餐。猫头鹰自告奋勇,啄起一块坚硬的树皮,“唰”地将树皮投进洞里,瞬间一道闪电,有只紫貂敏捷地飞身跃出,扑向猫头鹰,死死地咬住猫头鹰的脖子,猫头鹰也取义成仁了。随后又从洞里蹿出几只紫貂,乌鸦们有了前车之鉴,落荒而逃,它们发出的悲鸣在树林里回荡。

赶走了乌鸦,杀死了猫头鹰,紫貂家族继续它们幸福快乐的生活,母貂卧在不远处,半眯着眼睛,慈爱惬意地欣赏着紫貂儿女们吃食物,它早就开始了对儿女们的强化训练,弱肉强食,这是自然界亘古不变的规律。母貂对强壮野蛮的大紫貂十分满意,大貂崽总是能抢到食物,而且嚼食的速度飞快,它懂得威胁其它貂崽,而有几个小貂崽让母貂恼怒和无奈,它们老实得令母貂担忧。母貂正在感叹,突然闻到一股生疏的气味,它鼻子立刻硬邦邦耸了起来,身体紧绷,僵硬得像张开的弓,“哑哑”,母貂发出低叫,纵身弹跳,“哑哑”,片刻间众紫貂犹如刮风一样,无影无踪。但是它们丢弃了一只小紫貂,因为它几天前就受伤了。小紫貂觉察到致命的危险!满眼悲痛,却无能为力。

胡雅格恍若梦中,老豹子特木勒说的没有错,紫貂真是有灵性的兽,它们生活的地方最容易吸收日月花草树木的精华,他就是再小心,也还是被这紫貂闻到了他的气息,它们逃跑了。更令他惊奇的是他竟然看见了混血姑娘都兰金,她从哪里来,她怎么知道这儿有紫貂呢?都兰金却没有瞅见他,她也穿着一身厚实的衣裳,她走着走着就停住了脚步,粗略地观望一下,便向这边的岩壁攀了上来,胡雅格明白了,都兰金也在寻找紫貂,众紫貂其实是被她吓跑的,而她根本不会想到,榛树丛里有一个先她而来的人。这个与他青梅竹马的美丽姑娘,是他少年时代最喜欢的,她满足了自己多少性幻想,她其实是自己最心痛的往事。更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刚攀上岩壁的都兰金还没有喘口气,陡然间岩壁上又攀上个人来,轻松自在地捉住了那只落伍的小紫貂,满脸都是兴奋不已的狂喜。站在明面的都兰金大吃一惊,躲在暗处的胡雅格也大吃一惊,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正是那位博学多才的绅士学者鲍什尼亚克·阿尔谢尼耶夫,他跟踪都兰金好久了,为了攫取唐努乌粱海的奇珍异兽,他真是费尽心机了。

都兰金和俄国人在岩壁上争吵不休,都兰金说,你卑鄙,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考察山水野兽,这么偷偷摸摸的,你不是盗贼是什么?鲍什尼亚克说,我向来为了达到目的,都会不择手段!都兰金说,你们俄国人果然都是盗贼,我父亲没有说错。鲍什尼亚克笑了,你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是俄国人。都兰金说,你骗走了我的爱情和信任,全都是为了紫貂,我要杀了你。他们在岩壁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最让胡雅格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美丽单纯的都兰金不是俄国人的对手,文雅多情的鲍什尼亚克狞笑着,凶狠地推了都兰金一把,那个美丽的人儿呼啸着飞下山崖。奶奶啊,救救我,胡雅格啊,救救我啊。

鲍什尼亚克·阿尔谢尼耶夫终于找到他梦寐以求的紫貂,他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紫貂,鼬科,食肉目,外貌特征像黄鼬,体长40厘米,体重约650克,分布在亚细亚洲北部亚寒带针叶林中。他正兴致勃勃地记录,突然觉得口渴难耐,坏了,他没有带药,他很多天没有吃药了,医生说过他不能过于兴奋,不论是过度兴奋还是过度哀伤,都会使他丧失理智,都会使他犯病,但他不能不兴奋,珍贵的紫貂是被他活生生地捉到的。哦,回去后制作成标本,放在彼得堡展出,英雄尼古拉耶维奇·穆拉维约夫前来观赏,高贵的夫人们说他是好样的,名媛淑女向他投来热切的目光,他一夜之间成了名人。

这时,美丽的娜斯佳终于出现了,亲爱的阿列克,你终于成功了,这美丽珍贵的动物从此就叫做“鲍什尼亚克紫貂”吧。娜斯佳,我的美人。他喊叫着,娜斯佳在他前面走,他在后面追赶,娜斯佳纵身跳下悬崖,他低头看,娜斯佳在半空中向他招手,衣裙飘飘,她比仙女更漂亮。他糊涂了,分明刚才都兰金从这儿掉下去的,怎么片刻间变成娜斯佳呢,怎么回事?他嘴里涌出泡沫,他舞着双手狂叫,娜斯佳,娜斯佳。鲍什尼亚克呵呵地笑着纵身跳下山崖,娜斯佳的笑靥就在面前,他伸出胳膊,我来了,娜斯佳,我的美人,娜斯佳啊,我成功了。

一切都趋于平静,胡雅格走下山来,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偏西了,昏红的暮色中,刚刚解冻的湖水中漂浮着的冰块在缓缓地游,喜鹊在矮树丛上飞跃起来,它被草里奔跑的狐狸吓得心惊肉跳。太阳终于在山冈上落了下去,一朵红色的云彩孤独地徘徊着。胡雅格被从未有过的疼痛和脆弱打击得疲惫不堪。他看见特木勒老头子的家亮着微弱的灯火,那条光线很吃力地驱赶笼罩在站在门口的那个苍老的白发老妪身上的夜色。她怀抱着一个混血的女婴孩,默默地张望着远方。

夜更深了,平地上的白桦顶上一弯月亮,它平静地观望着大地,阵阵琴声灌进耳朵,家已经离自己很近了,如果不是这钢琴奏出的音乐,他很难想起自己其实已经结婚了的。当他走进家门,所有的亲人都用惊诧的目光瞅着他,他没有理睬他们,而是径直闯进少奶奶那里,朝布里亚特美人吼道:不要弹了,我厌恶你,厌恶你的音乐。

同治三年,越过和尼音达巴哈中俄边界的俄国人越来越嚣张,他们三五成群地拉家带口到乌克果地区住了下来,很快盖了不少尖顶的木房,种果树,种玉米、小麦,养猪羊。勤劳的俄国女人怀抱着小孩子,手拉着大孩子,肚子里怀着没出生的孩子,喜气洋洋地劳作唱歌呢。这些农民有别于奸商刁民,大多朴实善良,乐于向乌粱海人施与小恩惠,不久便和当地人相处得非常融洽,然而老豹子特木勒不吃那一套,笑脸的强盗更是强盗,还不是变着法子把人家的财物弄到自己的口袋里。有一天俄国人的羊误入他家的树林,老豹子顺手牵回家杀着吃了。俄国女人来寻羊,一眼瞅见那白底黑花的羊皮正晾在篱笆上,老豹子拍胸脯说是我吃了你的羊,怎么样?它还侵犯了我的树林呢!明天你的羊若是再来我还要杀了吃!

女人嘟囔着说,乌粱海野蛮人,那羊是畜生,你能保准你的鹿不会跑到我家里去?女人的话没说三天,老豹子的母鹿便没了踪影,本来丢只鹿丢头牛在乌粱海是再平常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偏偏老豹子记住了俄国女人那天说的话,当下拿支镐头冲进俄国人的家。那是个殷实的好人家,茶饮冒着热气,俄国泡菜酸甜宜人,大孩子全神贯注地拉手风琴,小孩子甜滋滋地吃苹果呢,男主人在擦他的火枪,擦几下便抬起枪朝窗外瞄个准儿,擦几下再瞄个准儿。能干的女主人哼着歌曲干活儿,快开午饭了。

特木勒疯疯颠颠地挥舞着镐头闯进人家,嚷道:“还我的鹿来,俄国人滚出唐努乌粱海去。”吓得一家子魂飞魄散,他打破了人家相亲相爱的好生活,短暂的安静后,“呼嗵!”老毛子的枪冒出火来,老豹子只觉得肩膀麻得厉害, 镐头便滑落下来,把自己的脚砸得稀烂。老毛子像扔死狗一样将他扔了出去,老豹子顿时变成了病猫,他垂头丧气地忍着剧痛回了家,他听见背后依旧是手风琴悠扬的乐声,女人喊着儿女吃饭,男人亲切的笑声。

老豹子当晚便饮恨谢世,肩膀上的枪伤其实无大碍,主要还是心头上那个永远也无法抚平的仇恨。如今这个富裕的养鹿户只剩下一个寡妇,一个疯婆子,一个没有娶妻的少年,一个混血婴孩。老婆子抱着那婴孩,仍然疯言疯语:“该死的不死,天注定的命啊,逃不掉的。”

唐努乌粱海死了个养鹿户,实属微不足道,没有人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没几天老豹子的故事就被忘得干干净净。没有国籍观念的沙拉尔戴,自打攀上赞丹扎巴大喇嘛和参赞大臣达格瓦道尔基,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为更广泛地交结朋友,沙拉尔戴再次慷慨解囊,指使参赞大臣在土谢图汗部老家的府邸招待社会名流。请柬下去,到府上拜访的喀尔喀蒙古各部络绎不绝,光是车臣汗部23旗就来了三十几位,其他如杜尔伯特2部24旗,扎萨克图汗部19旗,科布多额鲁特旗7部24旗及阿尔泰乌粱海7旗,三音诺颜部24旗来了五十几位。乌粱海部克穆齐克旗总管敖其尔带着公子胡雅格和两个最信赖的心腹风尘仆仆地赶来,他们在大臣府侍从的带领下,来拜见大臣和大喇嘛。

在参赞大臣府邸的厅堂里,墙上挂着中国字画和俄国毯画,地上是华丽柔软的波斯地毯。参赞大臣达格瓦道尔基和夫人亲切地和大喇嘛寒暄交谈,看到胡雅格,夫人格外关切,说我的孩子,你已经成亲了,本来我们也非常想成全你和多罗格格,可她远渡重洋了,可惜啊。她竟然还把那件事情挂在心上,胡雅格心头热了下一,跪下来给夫人磕了三个响头,将母亲送给夫人的一对镶了蓝宝石的金镏子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德高望重的大喇嘛今天穿着质地华贵、做工考究的贵族礼服,脸上挂着随和亲切的微笑,举止流露出只有上层贵族才有的雍容气质。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他的左右是两位穿鲜艳袍裙的年轻姑娘伺候着他。见到大喇嘛,敖其尔躬身向他问候身体康泰,恭维道:“久闻大喇嘛鼎鼎大名,我每天朝思暮想,以至形容枯槁,如火上柳枝,倍受煎熬,故特从唐努乌粱海克穆齐克旗专程赶来,向您表示敬意。”他恭恭敬敬地将鼻烟壶献上,大喇嘛接过去闻闻,闭住眼睛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很满意,笑着将手举起托着鼻烟壶还给敖其尔,然后关切地询问了他家里的人口状况,牛羊鹿的数量,当得知他只有独生子时有些遗憾,说总管大人你又不是出家人,为何不娶侧室多生几个儿女呢?任何人似乎一提起家常话总是倍感亲切,敖其尔马上就和他拉近了距离,这个大喇嘛和善慈祥,让人不由自主地崇敬,他几乎和克穆齐克旗的养鹿人那般平易质朴!

托锦旗总管车多布今天与之呼应也穿了样式考究的礼服,和三个俄国人低声交谈着,他心里有鬼,所以像做贼似的躲闪着敖其尔的目光,虽然他们还是亲戚,但因志不同道不和,如今行同陌路,冷淡如冰。好久没有在乌粱海出现的沙拉尔戴使胡雅格十分意外,那奸细坐在俄国人的右边,摆出副很荣幸很骄傲的姿态,他隐隐地觉得不安。这时参赞大臣挥下手,豪情满怀地颂道:“各位王公总管各位喇嘛,今日你们的到来顿使寒舍蓬荜生辉,使我等倍感荣幸,佛祖保佑蒙古人心灵相通,团结齐心,重建元朝成吉思汗雄风。乌里雅苏台蒙古社会向心所至,不论是卡尔梅克蒙古中的叶拉特、卫拉特、乌拉特,还是布里亚特蒙古中的叶尼塞布里亚特、巴尔虎布里亚特,无论是准噶尔、土尔扈特、和硕特人还是杜尔伯特都是同宗同族的蒙古,凡事都因同一血脉而融会贯通,都因目标共同而能达成一致。各位至爱亲朋,举起酒杯,畅饮吧!”

大家刚饮下第一杯,沙拉尔戴拍拍手掌,说:“各位乡亲贵客,今天在座的还有远道而来的沙俄帝国驻库伦参赞大臣刘巴先生,另外两位是我们亲密的朋友杂哈劳先生(扎哈罗夫)和博补考(巴布科夫)先生。”人们相互瞅着,不少人认出他们来,这两个“亲密的朋友”其实是披了人皮的豺狼,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和大清国签订《中俄勘分西北界约记》的两个俄国使者,唐努乌粱海的阿穆哈河、阿勒坦淖尔乌粱海两旗和哈萨克部落就是因为《界约记》成为俄国地盘的。大家被这两个人影响了情绪,都隐隐地觉得喉咙发堵。大臣家的丰盛佳肴是难得品尝到的,桌上摆放着锃亮的银餐具酒具,全羊,牛排骨,烧得发黑的肥鹿肉,酒瓮排排立在墙下,漂亮的歌女唱着美妙的歌,若在平时,人们肯定不会丢掉这个品尝美食和欣赏美色的机会,但今天来客们只是静静地端坐着,美酒坛子仍在旁边放着,连盖子都没有掀开。歌女唱完祝酒歌,沙拉尔戴一反常态,豪情满怀地唱了首古老的歌:

“为了亲爱的父亲,为了贝加尔湖,

从故乡的色楞格出发

从色楞格斯克城堡

派出勇敢的好汉

派出了造福于人民的英雄”

其实很多人都会唱这支歌,许多人还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他们没有想到他那么瘦削的身体,竟能唱出如此浑厚的歌来,大家乱纷纷地嚷叫着拍起巴掌,迎合着他。这猥琐卑鄙的奸细,胡雅格心里骂着,这些嚣张的俄国人。正在这时,有三个人走来,坐在胡雅格身边。他们是谁,满清人?汉人?回疆人?装扮与众不同啊。两个胖大的青年夹着一位瘦弱得可怜的中年人。中年人微笑着躬身向父亲行大礼,说:“鄙人泷泽亚雄,5年前到过大总管家,这两位优秀的年轻人曾是您府上的马倌。”父亲眼睛一亮,胡雅格这才想起来,他是送给自己佩剑的泷泽亚雄先生,哎哟,沉闷的心情立刻欢快起来。令人刮目相看的是,当年的马倌——两个胖大的年轻人已经是日本相扑界所向披靡的大力士,衣锦还乡啊,他们这次回来要表演相扑给乡亲们看,更主要是弘扬大日本帝国的相扑精神,招收更优秀的年轻人走他们的路。

待人们静了下来,泷泽先生毛遂自荐地说要为大家献歌,他的面孔酷似中国人,又能说纯正的蒙古话,所以大家觉得他很亲切。

沙拉尔戴和俄国人脸色阵阵发白,这个该死的日本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和敖其尔似乎是相识很久了,是很亲密的朋友吗?沙拉尔戴咬咬牙,呷了一大口酒。

泷泽先生40天前从日本的稚内乘船先到的萨哈林岛,只休息了一夜,便横穿鞑靼海峡到尼古拉耶夫斯克的阿穆尔河口达卡斯特里,再从大清国到的乌里雅苏台。泷泽先生给大喇嘛带来了日本的漆器和丝绸。他让俩青年到地毯中央去给大家表演相扑。相扑手脱下袍子,除腰间围着的带子遮羞,全身几乎都是赤裸的。先生手里不断地挥舞把精致的折扇,用悠扬的调子宣布相扑者的名字——当年的马倌早已改了日本名字。俩好汉喝了口水,并不咽下去,而是吐了出来。俩青年以半蹲半立的姿态对峙着,突然喊了声,立刻像猛虎般的扑向对方,又拉又抱,最终结果是其中一个被推出好远,先生宣布他失败了。于是人们粗浅地认为,日本的相扑和蒙古的摔跤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身上扎的那根带子,虽然用的布料少点,露的屁股太多,但总的来说还是能遮羞。

盛装的哈萨克歌女吟唱着低靡甜蜜的情歌,酒醉的人们开始对她品头论足,发出阵阵的狎笑。胡雅格被她的歌声所吸引,多么动听的歌,她长得很美,眉目之间有种凄凉的楚楚可怜的神情,所以两只大眼睛里隐约地汪着清澈的泪水。她的轮廓有些像远走他乡的宝勒尔,神情却像化作清风的阿优黛,他又想到香销玉殒的都兰金,胡雅格非常难过,这世界不会再有人抢他美味的点心吃了,也不会再有人追赶打骂得他魂飞魄散了,他摸着脸上的那几道伤痕,那是混血姑娘都兰金留下的,一切都随风远去了,留下的只是这几道伤痕,总也抹不去的伤痕。他的耳边萦绕着熟悉的令人肝肠寸断的歌声,天籁般的歌声,那是都兰金的歌声,也是瑚图嘎的歌声。

泷泽先生笑道:“原来公子多愁善感,怜香惜玉,见一个爱一个呢。”又说:“公子可否婚配,当年的多罗格格现居住在京都,至今对公子难以忘怀啊。”胡雅格猛然屏住呼吸,这是已经忘却了的往事,来得太突然了。先生说:“格格当年东渡日本,在我妻子的哥哥门下学习功课,我妻子和她感情至深,形同母女,现已改我姓,改名泷泽静子,因为她对公子念念不忘,至今尚未婚配。”父亲惋惜地说:“胡雅格已经成婚,辜负了格格的美意。况且他自幼娇生惯养,没经风雨见世面,鼠目寸光,实在不值得格格的厚爱。”泷泽先生说:“哪里,先生过谦了。公子不但骁勇威武,知书达礼,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我相信格格的眼力。”

俄国人已经酩酊大醉,早将平日的矜持丢到脑后,露出豺狼的流氓本性,乘歌女走近,踩住她宽大的裙裾,歌女没提防倒向桌子,花容顿时失色,碰倒碗杯和酒肴,弄脏了衣裙,头发也散乱了。恶作剧的俄国人狂笑不已,沙拉尔戴却没有那份闲心逸意,他拂掉衣襟上的酒菜,气急败坏地揪住歌女,打了她好几个耳光。

胡雅格仇恨地说:“我平生最讨厌俄国人,肆无忌惮,横行霸道,欺辱女人,难道他们没有母亲和姐妹吗?他们还有没有廉耻心呢。”泷泽先生说:“公子不要意气用事,凡事能忍则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嘛,如果实在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胡雅格说:“我们蒙古人都是英雄,曾经征服过世界,为什么现在要看俄国人的脸色,我恨不得将他们全部杀光。”泷泽先生说:“你说得正确,蒙古人现在暂时衰落,一旦拨开迷雾,仍旧是顶天立地的东方勇士。”

宴会从中午进行到傍晚,每个前来赴宴的人都很尽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当他们乘上马车离开参赞大臣府邸时,漫天都是繁星,天上镶着金黄色的明月。敖其尔和两个心腹上了马车,扬鞭策马,飞驶向前。虽然自己很有酒量,但今天无论如何还是喝得太多了,敖其尔头痛欲裂,晕得糊涂,满月的夜晚里他完全不清楚马车究竟朝哪个方向行驶,只听见马蹄敲击路面的“噗噗”声,他更不知道自己完全陷入到沙拉尔戴他们设下的圈套之中。马车到了僻静的河边停下,心腹说要下车小解,他冲着树林“刷刷”地撒尿,回头对敖其尔说:“总管大叔,你不下来解手吗?”

大总管于是下车解手,他觉得下腹突然疼痛得像针刺般难忍。这时他最熟悉的至亲爱朋沙拉尔戴走近了他,沙拉尔戴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的鬼魅那般,竟然没有一点声息呢。沙拉尔戴阴冷地笑道:“总管大叔,你今天还要回家吗?”大总管清醒过来,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就是在太阳光下也不会如此清晰无比地看得清楚沙拉尔戴的嘴脸,大总管认得他太晚了,死到临头了,扑面而来的是腾腾的杀气,他真是懊悔呢。他厉声质问:“沙拉尔戴,我和你没有冤仇,你要干什么?”

沙拉尔戴冷笑说:“你是个宁可相信帽子而不相信脑袋的笨蛋,你是日本人的走狗,是我的绊脚石,你侵犯了俄国人的利益,从你背叛外贝加尔那天开始,就注定有今天的结局。”敖其尔痛惜地说:“我早把生死置之度外,沙拉尔戴,我太愚蠢了,竟然没有发现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奸细,你是背叛部落和家族的杂种,你不是你父亲的儿子,你是个没有根基的浮萍,注定终生漂泊,你是我引进唐努乌粱海的豺狼啊,可惜大臣和大喇嘛受到你的蒙蔽,被你的伪善所迷惑,我没有先下手把你这等卑鄙的小人早早铲除,留下祸根,为自己为别人招来杀身之祸啊。”

那早已背叛了主人的心腹从靴子里拔出刀来,另一个则抄起根粗重的木棒。敖其尔根本没有招架的能力,身上挨了数刀数棒,他清晰地听见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他像只毫无反抗能力任凭宰割的绵羊那般发出凄惨的闷叫,喷涌而出的鲜血迸溅了心腹们的头脸,染湿他们的袍子。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沙拉尔戴和两个心腹确认主人已死,便跳上马车,急匆匆地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静谧的原野,汩汩流淌的河水,风轻轻地吹过,芦苇叶子发出“刷刷”的声响,月亮哀伤地躲进云中,她不忍再瞅见这人间的悲剧。

天大亮后有辆马车从远处驶来,车夫大老远看见有人倒在那儿挣扎,说:“泷泽先生,好像有人遭到不测了。”来人正是赶往克穆齐克旗的泷泽先生,泷泽先生托起倒在血泊中的敖其尔,问:“是谁杀害了你,我要为你报仇。”敖其尔却说:“送我回家,我爱我的女人和儿子,我的库苏古尔泊啊,我的喀喇额木齐斯河啊,我的阿穆哈河啊,离我越来越遥远啦。”

没有人能接受克穆齐克旗大总管敖其尔死于非命的事实,善良柔弱的母亲看到丈夫乱糟糟的遗体,连哭声也发不出来,最愧疚难过的是少奶奶,公爹的死和自己有关联,她认为其实就是自己亲手杀死的公爹,她挑不出公婆的半点毛病,更挑不出丈夫的半点毛病,他们的婚姻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婚姻是不美满的,没有问题的婚姻更是不美满的。少奶奶认为自己该离开了。她对胡雅格说:“我把钢琴留给你,至少它还能在你家占点地方,你去寻找你的多罗格格吧,然后一起到北京城去,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没有人对少奶奶说过多罗格格,她连这个都知道,还有什么能不知道的呢。胡雅格看着她乘坐的马车渐渐地远去,惆怅像洪水般涌上心头。他失去的太多了,他太疲劳了,他睡了很多天,有一天清晨他终于从悲伤中清醒过来,走出门去,没有了亲人的村庄和浩特再不是以前的村庄和浩特了,一切都陌生、都没有生气。

他于来年春天离开了家乡克穆齐克乌粱海,谁都知道他要到日本寻找多罗格格了,他走的那天天气很好,没有风没有云,他没有回头看母亲,他怕回头便会改变主意,那么他将会永远也走不出唐努乌粱海了。他路过养鹿人的帐篷,那个苍老的白发老妪怀抱着一个混血的女孩,默默地张望着远方,她眼里空灵的东西令人震撼。他摸摸怀里的楚吾尔,耳边又响起令人肝肠寸断的歌声:

冉冉升起的太阳,笼罩着一片云烟,

我的家乡阿勒坦淖尔乌粱海啊,

离这儿有多远。

〔责任编辑 任 建〕

【作者简介】 朋·乌兰:1966年出生于呼和浩特,现在内蒙古就业服务局工作。1986年开始发表作品,主要作品《玛涅格尔部落》、《樱花伊人》、《忘年浅草》、《黑狐狸洼》、《猪年的山杏》等见于《民族文学》和《草原》,2001年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羚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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