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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帽子

2009-06-05

草原 2009年5期
关键词:高庙乡长

徐 扬

县委宋书记对十三沟乡长白明远的评价是:有能力,有魄力,有思想,有干劲。就是上下两个出口把关不严,把前程葬送了。白明远不以为然。官运亨通算个(尸求),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何人居高堂?还不是头上顶着乌纱帽的。当官的倒了霉,还不如个平头百姓。棍扫一大片,一句话就得罪一群人,这就是白明远的上出口。下出口把关不严,不说也清楚。一乡之长,村村都有外母娘。虽说是夸大其辞,是调侃,却也是见怪不怪的事。白明远在高庙子村就有个相好的,搅起的唾沫星子,县领导都闻到了味儿。

白明远的老婆赵莉自然也摸到些根根蔓蔓的。但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甚至乐得顺水推舟。前有车,后有辙。路是她蹚出来的,有了当水利局长的做情人,土眉鼠眼的老公早被她从心尖上像根刺一样拔掉了。可惜,当局长的杨小鹏没有义无反顾的豪迈,坚守家里红旗不倒的原则。痴情的赵莉只能明修栈道——维系着和白明远的婚姻,暗渡陈仓——勾连着和杨小鹏的暧昧。

白明远对老婆的风流韵事有所耳闻,但奈何不了她。他是个泥腿子出身,凭着发奋念书,奋斗了一张大专毕业证,生活总算有了一缕甜丝丝的味道,连老爹、老娘也能隔三差五地吃顿猪肉炖酸菜,嘴角闪烁着油津津的亮色和乡亲们显摆他们家的明娃子。然而,命运之神垂怜了他一次,便不再施舍恩惠与他,普天之下受苦受难的大众如蚂蚁一般,能分享到一滴甘露,已是天大的造化了。况且,白明远在别人的眼里还艳福不浅呢。赵莉是县城里的一朵花儿,能插在白明远这堆牛粪上,那还不美在骨子里头。别人哪里知道,从入洞房的那刻起,就在白明远的心头戳进一枝沙棘,酸疼麻痒。赵莉告诉他,她怀孕了。虽然在婚前的一个月,他俩曾有过一次草草合欢,但白明远清楚得很,那怀孕的几率连千万分之一都没有。况且他也明白,赵莉非但不是处女,简直是饱经风雨的残花败柳。舌头能翻花儿的白明远,哑口无言,谁让自己贪图人家长得漂亮,仰慕人家是从副县长的高门大户中孵化出来的呢。孩子生出来了,是个女娃儿,虽然不是自己的种,但抱进家的野猫野狗,日子久了,也能生出一份情感,况且是一个眼里生花嘴角噙蜜的漂亮的小精怪,学会说话第一个字就是“爸”。就这一声,白明远原本就不那么硬朗的心顿时弹成棉絮了。女娃和白明远亲,是白明远用心血浇灌出来的。赵莉生这孩子时,不大顺当,折腾得她在鬼门关前打了几个往返,等消停下来,护士把孩子抱到她床边,她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嘴里就嘟囔出三个字“要命鬼”。心理的厌恶导致了生理的萎缩,赵莉饱满的乳房竟然连一滴乳汁都没有分泌。这下子白明远就重任在肩了,精心钻研了育儿学问,虚心请教了儿科专家,仔细筛选了各类婴儿奶粉,甚至对奶瓶、奶嘴都有精确的选择。白明远荣膺了全县的“育婴专家”称号。与此同时,却未踏上仕途升迁的关键一级台阶。过了三十五岁,才勉强混了个副科级待遇的主任科员。直到贴近不惑之年,在老岳父的帮衬下,任了副乡长,又熬了四年,才任正职。至此,仕途之路对他亮了红灯。白明远虽然也有牢骚,但也安分守己,对跑官买官之事深恶痛绝嗤之以鼻。前年,在全县干部会议上,白明远公开表态,靠真本事、真业绩当官,那是共产党的官;靠钱、靠关系当官,那是满清末代的官,是老百姓恨得牙根子痒痒的官。诸位头上顶的乌纱帽是怎么来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本县反腐败,依我之见,当从查乌纱帽的来源开刀。有人叫板让白明远说说自己的乌纱帽是怎么来的,白明远说,我顶的是破毡帽,号码小,还走风漏气,谁想戴,谁拿去。穿堂风随即送来一句牙缝中挤出的冷语,那是顶绿帽子,只有你配戴。声音小,浪花却掀得大,全场哄然大笑。白明远强撑着,也笑,却比哭还难看。

十三沟乡是这个贫困县中数一数二的贫困乡,吝啬的大自然愁眉苦脸地将这块地皮挤出几道皱褶,便撇下不管了。山,不是山,没有挺拔、峻峭,没有巨石耸立,没有丛林披挂,黏黏糊糊的,只能称作梁;川,不是川,没有流水潺潺,没有绿野漫漫,瘦骨嶙峋的,只能称作沟。沟沟壑壑,起伏跌宕,倒是有悲苍的韵律。

十三沟缺的是水,百米以上休想打成机井,百公里以内休想引来河流,百日内见不到一场透雨也是常情。半数村子,人喝的水靠毛驴车去十几里以外的地方拉,靠水窖中存下的雨水,靠沟底半死不活的一两眼井。乡政府所在的十三沟村自然条件相对好些,有三眼机井,户户通了自来水,日子过得相对还滋润些。但这也留不住人,乡干部们换了一茬又一茬,不等地里变变颜色,干部的头脸就变了。指望这种游击干部给乡里带来什么大变化,还不如盼着公鸡下颗蛋。

白明远接手乡长职位时,沉寂的心态萌生出骤然高昂的活力,像压在巨石下的泉眼子,一旦见到天日,立即喷发出勃勃生机。他的宏伟计划只有十二个字:山要戴帽,路要通村,水要进户。不用注解,一听就明白。通路、通水,要靠钱来铺垫。乡亲们的腰包瘪瘪的,凑几枚钢镚都困难,向上面伸手,是唯一的办法。乡里有市里的扶贫干部,给他们膏点油,转动起来就不是老牛破车,那能量决不可小视,拉一座金山回来,也算不上神话。白明远充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投其所好,急其所急,用其所长,避其所短,不到半年的时间,扶贫干部们给乡里搞到数以百万计的扶贫款。只是这扶贫款不能直接拨到乡里的财政账上,经县里的各道鬼门关层层剥皮,实际能到位的连百分之二十都不到。饭要一口一口吃,肉要一点一点长,想要让猪上膘,也不能靠吹。白明远耐得住性子。但给山梁戴帽的工程却是拖延不得,错过一季,就白搭一年。乡里的壮劳力所剩无几了,白明远吆喝上女人和娃娃们一起上阵,从他挂上正乡长的职,一年也没有松懈过。高庙子村的田梦莲就是在栽树中认识的。

田梦莲是高庙子小学的民办老师。俗话说,深山出俊鸟,田梦莲就应了这句老话。她不是那种让人失魂落魄的美,而是像一株野山菊,绽放在草丛中,却并不抢眼。她有一副好嗓子,会唱几十种曲调的山歌。但穿心的箭只需一支就够了。栽树的空当子,田梦莲不知不觉哼唱了一支山曲儿,像草丛中扑腾出一只百灵鸟,在空中洒出一串明晃晃的音符。抽烟歇息的白明远心房被撑得鼓胀起来,怦怦地跳到喉咙口。透过淡淡的烟雾,他看到穿着灰黑褂子的田梦莲。其实,他早见过她,还跟她开过玩笑。撩拨姑娘、媳妇儿,过过嘴瘾,是乡干部们的长项,是给枯燥的乡村生活胡乱点缀的亮色。但进入实质阶段的毕竟是少数,顾及前程的干部们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那是给政敌们提供的子弹,关键的时候就会用来射杀你。

这天的白明远有些郁闷。上个星期五晚上回家,很想和老婆生龙活虎一番,兴致勃勃的他还喝了二两助兴的酒。拉了灯,嘴巴刚凑上去,就被赵莉一巴掌打开了,嘴里还嘟嚷着,酒鬼,撒什么酒疯。巴掌打在脸上,疼却疼在心里。坚硬的勃起萎靡了,忿怒却挺拔起来,支撑起他的拳头,险些落在赵莉的身上。他一夜未睡,睁眼闭眼,满脑子都是赵莉和杨小鹏翻云覆雨的情景。他架起双手想掐死她,举起拳头想擂死她,抓起枕头想捂死她,但她酣甜的睡相透着无辜,甚至是娇媚,愤懑的浪头只能在自己心头起伏跌宕了。第二天,他回了父母家,在地里扑腾了一整天。锹头落在土坷垃上,他会恶狠狠地喊一声:擒你!舌头上的劲和胳膊上的劲都蛮得很,带着几分颠狂,把精气神都随着汗水流泻在刚刚解冻的土地里。星期天一早,白明远返回乡里,蒙头大睡了一整天,半夜醒来灌了一肚子凉水,肚里的火头才打了蔫儿。清晨上山后,两个乡干部没有按他的规定到场,当着众人的面,他骂了脏话,脾气躁得谁也不想往他跟前凑。这还能不郁闷?

田梦莲的山曲儿像一束阳光,在白明远阴霾的心里划开一道口子,敞亮和舒展便鲜活起来,萌生出春的意韵。

白明远吼了一声:“大点声,一嗓子给咱们把山梁喊活了。”话里竟生出诗的味道。

田梦莲直起腰,弄清楚乡长是冲着她喊,脸上顿时飞溅出红晕,眉眉眼眼活泛出妩媚,愈发地楚楚动人了。她没有扭捏,撩开眼前的发梢,问了一句:“唱啥?你点个名。”

人们蜂蜇了一样哄吵起来,来段酸的,来段荤的,唱个流行的,唱个通俗的……田梦莲说:“听乡长的。”众人才安静下来。

这给白明远出了道难题,他天生缺少音乐细胞,五音里能倒腾三个就算有了长足的进步,这也是他的一大憾恨。由此,虽然爱听歌,却说不出几个歌名。他笑了,是憨笑,带着几分傻气,或是稚气,没了乡长的作派:“唱拿手的。能让老天爷听见就行。”

田梦莲盯着白明远张嘴就来:

“一对对鸭子,一对对鹅;

一对对毛眼眼瞭哥哥。

一串串葡萄,一树树梨;

一个心思惦挂哥哥你。

满坡的石头,半河滩沙;

梦里的哥哥你在那哒。

树上的鸟儿,河里的蛙;

一声声呼唤哥哥呀。”

田梦莲像嚼着萝卜,脆生生,甜丝丝,麻辣辣的味道水一样漫了山梁。人们的热情陡然高涨起来,说说笑笑的就在山梁上刨出一大片鱼鳞坑。

栽树的地方离高庙子村近。晚上,白明远被村长拉扯进村里。村长有眼色,将他安顿在田梦莲的炕头上。酒菜都备齐了,现杀的羊,现宰的鸡,满当当摆了一炕桌。酒杯端起来了,白明远问起田梦莲家的掌柜的怎么不露面,才知道她男人出门跑买卖去了。白明远就有了警觉,瞥了一眼村长,满脸的皱褶里喷涌着热情,也积存着诡诈。他拍拍村长的肩,揪住他的耳朵,把一杯酒灌进他的嘴里。白明远说,今天我滴酒不沾,谁喝谁掏腰包。陪酒的村干部们一起嚷嚷,谁不知道乡长好酒量,高庙子的酒也是粮食酿的,不喝是看不起我们。白明远说,喝了也看不起你们。高庙子通路,通电,条件比别的村强,可家家户户穷的敲得炕板子当当的响,老百姓过的还是旧社会的日子。谁的过?还不是你们这些领头的稀松,一天一盒伟哥也扶撑不起来。三个村干部蔫了,头耷拉得要钻进裤裆。田梦莲把酒杯给白明远斟满了,声音不大,说:“白乡长爱听山曲儿,我唱,你们喝。”一句话把白明远脸上的霜融掉了,他把酒喝了,不由自主,像是听到了命令。

天上老鹰,水里的龙;紧追不舍哥哥的脚后跟。三伏天打雷,数九天的风;硬强不过是哥哥的心。想哥哥想得迷了窍,搂柴火跌进个山药窖。想哥哥想得痴了迷,搂住枕头啃了一嘴荞麦皮。母鸡落窝是孵蛋呢,老鸹含柴是搭窝呢,喜鹊喳喳是报喜呢,大雁飞来是报春呢,白乡长上山是栽树呢。白乡长拿锹是修路呢。众人敬酒是敬神呢。妹妹唱歌是敬仰呢。

田梦莲的山曲儿虽说有情色的味道,但从她的嘴里出来,就是一泓清泉,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清清亮亮。山曲儿把桌子上的四个男人唱得忽忽悠悠的,白明远也把持不住了,一个劲往肚子里灌酒,连劝都不用。

村长喝高了,蹲在院子里吐了个稀里哗啦。凉风一吹,他清醒了,进屋把两个兄弟哄骗出来。出了院子,村长又悄悄转了回来,圪蹴在窗根底敛息屏气缩成一团。他没什么明确的意图,像是鬼使神差,就想看个热闹。

白明远酒喝得过量了,但脑子还清醒,留下他,孤男寡女睡在一条炕上,能有什么事?分明就是个圈套,村长这会儿肯定就在窗台下等着看热闹昵。村长倒是也不足惧,给他换副豹子胆,他也不敢揪乡长的辫子。这只能算做投资,利润就是乡长的金口玉言。白明远定了定神,下地穿鞋,执意要走。田梦莲并不强留,只是看着他,眼里有几分凄楚。这凄楚不全然是凄惨痛苦,而是遭冷遇后的哀怨凄惶失落,鲜明地闪烁在蒙着水雾的眼睛中。这让白明远踯躅不定,奔腾在血液中的酒液愈发横冲直撞,把心顶在了喉咙口。他趔趄了一下,歪倒在田梦莲的怀中。田梦莲静静地搂着他,耳语般地说:“就在这炕上睡吧,我另找个地方。”短短的,也就是个把分钟,白明远在这温柔乡里做了个梦。那是一片雪原,浩瀚无际,长途跋涉中的他在越陷越深的雪窝中看到一缕袅袅炊烟。壁炉燃起了火,火光舔食着他的脸颊,他在慢慢地融化……白明远躺进被窝里,乖巧得像个孩子,闭着眼睛,等待那失魂落魄的一刻。门“吱呀”响了一声,随即便万籁俱寂。他睁开眼睛,屋里空荡荡的。从外面传来狂烈的狗吠声。

目睹了全过程的村长,嘴里嘟囔着:“可惜了,可惜了。”心里并不明确可惜的是什么,晃晃荡荡也不知拐进了哪家的门。

白明远睡了个踏实觉,醒来时,一时弄不清自己睡在哪里。只觉着被窝里散发着陌生的香味儿,不像是化妆品的味儿,也不是香水的味儿,淡淡的,却撩人心弦。他蓦地清醒了,这是田梦莲的家,是田梦莲的被窝,是田梦莲的体香。更让他惊诧的是,他是赤条条地裸睡在被窝里,连裤衩都没穿。他努力回想昨晚上发生过什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这时候,门开了,田梦莲带着一身清晨甜甜的凉气站在门槛上,脸上绽放着皎洁的微笑,看着他。白明远一时痴呆,伶俐的口舌打了结,只有眼睛里喷射着炽烈的火焰。

暴风骤雨之后,白明远松开田梦莲,点燃一支烟,贪婪地吸了几口,身子才松懈下来。一头雄狮转瞬间变幻成一只温顺的绵羊,说话的声调柔和得像丝丝缕缕的云彩,却不谈情,也不说爱,情到深处是用身体对话的。断断续续的闲聊中,白明远了解了她的身世。

田梦莲的母亲去世早,身有残疾的弟弟是她一手带大的。上学上到高一,父亲没有能力供两个孩子上学,辍学的自然是当姐姐的田梦莲。弟弟惟一的出路是上学,姐姐惟一的出路只能是嫁人。上高中时,在县城住宿,懵懵懂懂就把处女的标识弄丢了。等嫁了人,新婚第一夜就让男人暴打了一顿。男人觉着受了天大的委屈,隔三差五就要用拳头找平衡,边打边骂:贱女人!贱女人!仿佛是给拳头定基调。日子久了,“贱女人”就成了她的代称。她也倒是想过再“贱”一回,也不虚担这个称谓。但能让她“贱”的男人掘地三尺也刨闹不出一个,不忍着,又能怎样?更让她“贱”上加“贱”的是,嫁到高家三年了,她的肚子不争气,怎么也饱满不起来。要不是花了大钱买来的,要不是她的狐媚勾人,高家早就将她休了。

白明远问她,这场局是不是村长早设定的。田梦莲说,也是,也不是。村长没对她明确过什么,但他的心思早挂在眉眼上。但她不是看村长的眉高眼低行事的,就村长那点能水奈何不了她。

白明远问她图什么。田梦莲眯细着眼睛,闪烁着撩人的风情,从细碎的白牙间吐出一个字:“贱。”这让白明远感到吃惊,细细品味,似乎琢磨出什么,却又雾一样迷茫。倒是嗅出了狐媚的气息,让他火烧火燎起来。

高庙子村百十户人家,原先聚集在靠近沟底的半山梁上,随着公路从梁上通过,活泛点的人家开始往梁上搬迁。梁上的地界也不好找,地势平坦的避风窝窝,东一处,西一处,于是就没了村子的模样,户与户之间,借半碗醋也要打个整工。各家的私密也就严实起来,只要狗能闭上嘴,好事、坏事都难得迈出门槛。村子里对男女间的那点事,也不十分在乎,说起谁家的姑娘媳妇有了相好的,就像说起谁家吃了顿好饭,顺嘴流几滴哈喇子,转瞬也就淡忘了。田梦莲的男人高旺旺隔三差五倒卖几头牲畜,算是个活泛人,眼光能比别人多看一寸远,是搬到梁上最早的人家。独门独院,也就有了独立隐秘的空间。

白明远和田梦莲有了钩挂,便揪扯不开了。一个星期不见上一面,看天都是灰雾雾的。白明远把乡里的越野车让了出去,买了一辆雅马哈,四村八乡地转悠。办公桌上常积着尘土,办事效率却大大提高了,连妇联管的事,也捎捎带带地办了。乡里的工作大有起色,尤其是给山梁戴帽的工程取得显著的成效。当然,这不能说是田梦莲点石成金,但她对白明远是一场春雨,能催生出一个良好的心境,焕发出勃勃生机。既然是春雨,干涸的白明远自然渴求,到白庙子自然也就频繁。晚进早归的,村长也就看出了端倪,但他的嘴严实,不走风漏气,这是多年的村干部锤炼出的基本素质。所以,一年多的天气,村子里风平浪静。

白乡长和田梦莲相好的事,是高旺旺自己说出去的。

喝酒,耍钱,是当地男人们主要的娱乐活动。高旺旺不时有几个活钱,喝酒耍钱的事自然少不了他。那天他的手气背,输了百十元钱。到了半夜,几个人打平伙儿,凑份子杀了只小羊,买了几瓶酒。赢了钱的,舒眉展眼,高吆二喊,气粗得很。高旺旺喝闷酒,越喝越憋气,就拍桌子瞪眼睛地叫板,说,吃饱了,喝足了,接着干,谁也不许走。赢了钱的主儿说,赌现钱,不欠账,亮出你的存货,让众人看看。高旺旺像被人当场脱了裤子,脸红脖子粗地大喊,爷长着鸡巴呢,输了你割去。赢钱的主儿说,爷还嫌它是个累赘,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呢。你要是舍得,拿弟妹顶账,怎么样?高旺旺一时血冲脑门,说,只要你赢了,那个贱货归你。赢钱的主儿拍着肚子大笑,能睡田梦莲,赛似活神仙,一辈子也就不白活了。也是借了酒劲儿,随手将嘴头子上把关的门闩卸掉了。高旺旺说,谁睡也一样,白明远睡的,你就能睡。一句话把众人镇住了,都觉着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相互咬了咬耳根子,这才把事落实了。有人赶紧给高旺旺垒台阶,说,喝多了,喝多了。酒是个灰东西。高旺旺的酒醒了,却佯装醉了,一头扎在炕上,打起呼噜。再大的呼噜也挡不住众人的嘴,十天半月的工夫,白明远和田梦莲相好的事就扬翻到县城了。

其实,高旺旺也没抓过他俩的现行。一是田梦莲做得诡秘;二是村长的掩护做得到位;三是他没这份胆量。但只要让高旺旺看到些蛛丝马迹,他就要用拳头和田梦莲对话,一次比一次狠,恨不能把田梦莲的一身嫩肉锤成一滩烂泥。

白明远看到田梦莲身上的红黑青紫,心疼得打哆嗦,疼到深处,就下决心,说:“离了吧,你我都离,组个新家。”

田梦莲抚着白明远隆起的胸肌,“噗哧”一笑说:“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当了你老婆,早晚会变成一块抹布。”

白明远从田梦莲清亮的眼睛中读出另一番内容。她知足,她不想拖累他;她不是藤子,攀上一棵大树死磨硬缠不放松。况且,她也知道,白明远下的决心是草叶上的露水,见不得阳光。老婆待他那个样子,有血性的汉子早就把她踢达了,能凑合到今天,是白明远离不了她。

白明远问她,那她图个啥?

田梦莲娇嗔地把指头厾在他脑门上,说:“图你能掏我的心,图你能把我揉成一滩水,图你能给我学校修整了教室,让我和学生安安心心地念书。”

白明远追着问,还有呢?

田梦莲脱口而出:“我榜上了乡长,有面子;给我旺旺戴了顶绿帽子,有里子。”

话,是句玩笑话,不经意却触痛了白明远的那根脆弱的神经。白明远哑火了。

乡里的扶贫干部从省水利厅搞到一笔打井的款子,数目不大也不小,有四十万,能打一两口机井。白明远盘算好了,先尽着高庙子村。高庙子先后凿过两个窟窿,都白瞎了,至今解决不了饮水问题。当了乡长的白明远做过承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一定要所辖的村都喝上自来水。高庙子打不出水,是他的一块心病,有了田梦莲,这块心病更重了。白明远请了省里的水利专家,亲自陪着,跑遍了高庙子的沟沟洼洼,总算找到了两处可能有水的地方。白明远下决心,四十万全投在这里。

省水利厅的款子虽然指定是给十三沟乡的,但钱却落在县水利局的账上,这是程序。

白明远硬着头皮找到杨小鹏的办公室。

杨小鹏抬头看见白明远,暗自吃了一惊,盯着白明远的眼睛扫瞄了一下,没看出敌意,便踏踏实实地伸出手去,倾注着热情,紧紧地握住白明远的手,寒暄着:“白乡长大驾光临,有何见教,只管吩咐。”

白明远强作笑脸,也温文尔雅地说:“请杨局长高抬贵手。”

杨小鹏缩回手来,坐回转椅,已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套。沉吟片刻,才四平八稳地说道:“是那笔款子的事吧?省水利厅的文件,我已经看到了。但钱还没见到影子。再等等吧。”

明显是托辞,但也不能点破。白明远兜了个大圈儿,说起那天和水利厅的一位处长在一块喝酒,酒席间处长问询到杨小鹏,说和杨小鹏是同学,让他见着杨小鹏时代问声好。

杨小鹏明白话里的含义,脸上晴朗了许多,含含糊糊地答应,只要钱到了账上,怎么都好说。

不时有脚步声在杨小鹏办公室的门外停下,不用问,是想看热闹的人。两个情敌见面,不闹出点大动静,说不过去,除非白明远想当缩头乌龟。

白明远平平静静地出来了,脸上看不到一丝阴霾。众人就有些失望,像花了大钱买门票看演出,到时候演员却没登台一样。

白明远第二次登门,就有些三九天刮西北风的味道了。

杨小鹏不等白明远开口,就硬呛呛地说:“对不起。钱没到。别白磨鞋底子啦。”

白明远找地方坐下,看了一眼挂在醒目之处的“谢绝吸烟”的标识,点燃一支烟,抽了几口,起身,用杨小鹏班台上的高级茶叶,自己给自己沏了一杯茶,品了一口,啧啧赞叹道:“好茶,好水。不愧是水利干部。十三沟多会儿能喝上这水,我领上乡亲们给水利局挂匾。”

杨小鹏轻蔑地说:“不敢劳您大驾。能让我清静一会儿,比啥都强。”

白明远笑眉扯脸地说:“我是来给杨局长送贺礼的。听说局长大人的别墅落成了,怎么也得庆贺庆贺。这一百块钱,是我一份心意,请杨局长笑纳。”杨小鹏的额头上暴突出核桃大的疙瘩,眼珠子几乎跳出眼眶,憋住嗓门,低吼道:“谁说我盖别墅了?是哪个缺了德的造的谣!收起你的破钱,老子不吃这一套。”

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的,白明远进门时就没关门。外面的人都竖着耳朵呢。

白明远一脸无辜地说:“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好心当成驴肝肺。杨局长虽然是有名的廉洁干部,收下这贺礼也不至于坏了名声。”

杨小鹏恶狠狠地说:“黑老鸹死了三年,就剩下一张臭嘴了。快闭上吧。”说着,也顾不得素日里装腔作势的斯文,像送瘟神一样把白明远推出办公室。

白明远第三次登门,是喝过酒去的。推开门,酸辣麻臭的酒气就冲着杨小鹏扑鼻而来。杨小鹏强忍着恶心和厌恶,不耐烦地说:“钱给你拨下去了。别折腾啦!”

白明远嬉皮笑脸地作了个揖,连声道:“功德无量,功德无量。俗话说,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余下的30万,啥时候到位?”

杨小鹏说:“一口就能吃个胖子?你也不怕撑死!”

白明远不急不恼,凑到杨小鹏的眼皮底下,像是要往他眼里扎根刺,哑着嗓门说:“我和你一样,都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用不用给你送几个回扣?”杨小鹏说:“我不和酒鬼说话。滚!”

白明远露了真相,哈哈大笑,掷地有声地说:“我不怕和活鬼说话。今天把话晾在这儿,痛痛快快把全款拨下去,一了百了。不然,你休想过一天安生日子。”唾沫星子喷了杨小鹏一脸,催得他差点吐出来。

当天晚上,白明远的日子却过得不大安生了。赵莉的一张桃花脸上挂了霜,一进家门,白明远就觉着寒气逼人。赵莉不说话,像是没看见白明远这个大活人,衣服鞋子都不脱,一头扎到床上,瞪着大眼看天花板。白明远知道这是化学反应阶段,正在蓄积能量,一旦爆发,家里就是第二个广岛。他也保持沉默,觉着自己有点像美军,刚刚在伊拉克取得阶段性的胜利,又要遭遇伊朗这块难啃的骨头。他期望能维持现状,熬过这一晚上,一早他就拍屁股走人。但炮捻子还是点燃了。赵莉养的猫踩翻一只碗,落在地上,“叭”的一声,沉寂被击碎了。赵莉弹坐起来,抄起一把笤帚照着白明远甩了过去。

笤帚击出了火花。尽管声音不大,但也气势汹汹。白明远说:“你撒什么野?”赵莉说:“我撒酒疯。你想怎么着?”随即将身边的枕头、床头的零七杂八全都甩到白明远的身上。

白明远低吼道:“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赵莉冷笑一声,说:“别忍着,大英雄,亮出你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让老娘见识见识。”

白明远忍无可忍,把藏掖在心底的话抖落出来:“你是替杨小鹏解恨吧?别惹翻我,狗急了也要跳墙的。”

赵莉骂道:“你以为你是啥?疯狗一条!”

白明远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嫁的就是疯狗。想嫁大鹏鸟,人家嫌你翅膀没长全。”

挂满灰尘的窗户纸捅破了。积淀多年的尘土扬洒起来,都得呛嗓子,恶臭的痰和唾沫星子少不了沸沸扬扬。

赵莉说,我嫁条疯狗是瞎了眼,你狗揽八泡屎,连村姑都是香饽饽。你可真下流!白明远说,你和那个小白脸勾勾搭搭,难道是上流?赵莉说,小白脸比你强百倍。白明远说,人家看你不过是一只鸡。赵莉恼羞成怒,伸出爪子在白明远的脸上犁出长长的印记。破裂也就在所难免了。两人同时喊出:离婚!离婚不是件小事,惊动了两家的老人。老人们表态坚决:反对!寄养在姥姥家的闺女也态度明确:离了婚,她就不认爹妈。两位当事人嘴上使劲,行动却不那么果决。这个年纪的人比不得小年轻,说打雷就下雨,离婚是要伤筋动骨的。况且,还有两个人在从中作梗。

极力反对的是杨小鹏,他生怕被赵莉黏上,弄假成真。他了解赵莉,人长得漂亮不假,但心地却不那么阳光。动物世界播出过北美洲的蜘蛛黑寡妇,凡是和它交配过的雄性蜘蛛都有被它吞噬的危险。赵莉没那么毒,但也绝非善良之辈。床上是荡妇,床下是泼妇,对内是悍妇,对外是淫妇,做事是懒妇,见钱是贪妇。仕途上,娶这种女人做老婆,栽跟头是注定的。号称“玩家”的杨小鹏,牢牢把握着“适可而止”的戒尺,标定着自己的行为。他绝不做冒险家,绝不会拿自己的前程作赌注。

态度暧昧的是田梦莲。

白明远回到乡里,当天就到了高庙子。田梦莲看到他一脸阴霾,眼珠子挂满了血丝,心就悬了起来,顾不得矫情,生火做饭,把酒菜摆在白明远面前。也不多嘴,期期艾艾的目光缭绕在他的脸上。

白明远连连咕嘟了三杯酒,眼神就迷离起来。搂过田梦莲的脖子,说:“今天你陪我喝。”那情形是电影中的坏人常出现的镜头。

田梦莲平素滴酒不沾,一杯喝下去,热辣辣地窜进肚里,又返回到脸上,滚烫出俏丽的红晕。白明远就有些把持不住,捧定红晕,贪婪地吮了下去。田梦莲飘浮在云海上,跌宕起伏,呻吟出淋漓的酣畅。

田梦莲把白明远的头安置在自己酥软的胸前,就觉出凉滢滢的水滴,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悄然浸入她的肌肤,滋润着她的心。那心就膨胀起来,孕出乳汁一样的爱意。她叉开手指,梳理着他的头发,将乳头塞进他的嘴里,浑身的血液鼓荡起来,荡出阵阵眩晕。

白明远呢喃地说:“我要离婚。”

田梦莲便知道是受了老婆的气。她不接茬儿,只是爱抚他。男人在女人面前永远是孩子。

白明远抬起脑袋盯着田梦莲问道:“你怎么不表态?”

田梦莲笑着说:“天上下雨,地下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我不想瞎搅和。”白明远说:“这回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啦。谁也拦不住。”不小心说出“王八”两个犯忌的字,白明远十分懊恼,对赵莉的仇恨愈发水深火热。

田梦莲说:“说起下雨,前天那场雨总算湿了地皮,今年栽的树,又能多活几棵。”

白明远说:“你是有意跟我兜圈子。”

田梦莲说:“树是咱俩的媒人,是你的命根子。全乡万八千口子乡亲都指着树过好日子呢。年年跟着你栽树,我有瘾。不说树,说啥?”

白明远心头泛出绿意,紧绷绷地亲了田梦莲一口,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才是我的女人。”

白明远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个大概。田梦莲只伸耳朵不插嘴。做女人的是块海绵,容的是男人的烦愁和汗水。搬弄是非,乘风扬沙,那不是田梦莲学得会的。

白明远说着说着打起了呼噜,高一声,低一声,抑扬顿挫的,却没有拍节,偶尔还要停滞下来,让田梦莲提心吊胆,生怕他悬在半空,滑溜不下来。男人的心事重着呢,沉甸甸地压在心口上,只有贴心女人的手才能梳理得开。

山梁还沉寂在睡梦中,庞大的躯体在山风的轻抚中有些躁动不安,间或有狗吠声唤醒一盏萤火虫一样的灯光,眨巴眨巴眼,瞬间就消失了。个把流星坠落下来,把黑黢黢的天幕划开一道口子,短暂的辉煌连记忆都不曾留下便销声匿迹了。

白明远的摩托车睁开两只巨兽一样的眼睛,随即的轰鸣声刺痛了荒原的神经,便有了呻吟,是那种从沉睡中唤醒后不大情愿的娇痴。守护着夜的狗也随之狂吠,搅起的漩涡东游西荡,寻觅着潜行在山坳中秘密。

虽说是公路,却也崎岖,蜿蜒在山梁上,粗糙也就难免,坑坑洼洼的,磨砺着山里人的坚韧。

白明远颠簸在摩托车上,鼓胀的衣襟兜着清凉的风,积淤在胸口的芜杂渐渐随风而逝。

临别时,田梦莲摸着白明远的脸,呢喃着:“胡子拉碴的,该修整修整啦。精神气抖起来,挺挺拔拔的。乡亲们和我都指着你呢。男人嘛,容天容地的,自己的女人还容不下?好好过日子。”既是嘱咐,也是态度,该说的,能说的,都在里面了。

白明远还能说什么,狠狠亲了田梦莲一口,大步流星地走了,心里默叨着:这个女人呀……却填充不进适当的内容。一路上白明远的脑子里空空荡荡。

转过一道山梁,有车灯从对面的山梁晃了过来,时隐时现的,扑朔迷离。白明远瞄了瞄,车大约是行驶在偏离公路的一条废弃的岔道上,便有些疑惑,心弦也往紧绷了绷,转动油门,摩托车呼地冲出老远,却又莫名其妙地熄火了。白明远不急着发动车,点燃一支烟,让心绪稳定下来。这些日子,有一个外省的盗窃团伙,专门盗割电缆、电线,有两个乡已经报了案。和这伙歹徒遭遇,孤单一人怕是没好果子吃。身上虽带着手机,却没有信号,是个样子货,报案的念头也只能归零。惹不起,只能躲,先回了乡里再说。白明远发动着车,却没有挪窝,听任摩托车突突地咆哮。再瞄瞄那山梁,心像是蓦地被击了一掌。那山梁上没有电缆、电线,却有一片林子,是他当副乡长时领头栽下的一片速生的槐杨林,是他给十三沟的山梁戴的第一顶帽子。树还没成材,碗口粗细,正是发劲儿的时候。但这座山梁却已变成十三沟的风水宝地,兔子、野鸡之类的活物随处可见,傍林子的坡地种出的庄稼产量比其它地界翻了一番,坡下十几米就能见到水,临近的山村多多少少都沾了光。十三沟栽树的号召力就是从这儿生发茁壮的。白明远掉转车头,他要看个究竟。

对面驶来的是一辆小拖拉机,车灯照过去,白明远一眼就看出拖拉机上拉的是树,是新伐的树,婆娑的树冠战栗着述说不尽的委屈。

白明远大喝一声:“停车!”将摩托车横在路当中。

拖拉机却不熄火,执着地突突着,像一只匍匐着准备随时跃起的猛兽。

白明远抖擞威风,厉声喊道:“我是白明远,跟我走一趟。”

开拖拉机的瓮声瓮气地低声应道:“扒了皮,爷也认识你。”

白明远问:“哪个村的?”

开拖拉机的毫不含糊地说:“高庙子的高旺旺。”

白明远怔了片刻,才弄清楚此人正是田梦莲的男人高旺旺。心头顿时掠过一句俗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定了定神,硬下心,大声说:“乡里定的规矩,你知不知道?砍树就是砍人头,要偿命的。”话虽硬强,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高旺旺喊道:“你睡了爷老婆,有没有规定该咋处置你?”

白明远的嗓子眼被塞了块石头,吞不得,吐不得,磕磕绊绊地说:“不要瞎扯拉。到了乡里,自有说理的地方。”

高旺旺啐了一口说:“说理?理是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定的,百姓到哪儿说理?你的老婆让爷睡睡怎么样?爷知道,你对这林子比对你老婆还上心,爷是故意来在你心上动斧子的。”

白明远的心比挨了斧子还疼,强忍着,咬牙说:“对我动斧子行,对林子不行。天王老子也不行。闲话少说,跟我走一趟。”

高旺旺说:“让开道,咱们两清。不让道,就让车轱辘跟你说话。”拖拉机猛地向前蹿了一截,溅起的碎石子蹦到白明远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白明远纹丝不动,英雄气陡然高涨,拍着胸脯,斩钉截铁地说:“车轱辘可以过,砍树的人不能过。”

高旺旺突然嚎啕大哭,呜咽着喊:“爷斗不过你白乡长,爷告饶。看在梦莲的面子上,放爷一马。”

白明远说:“田梦莲知道了,照样往乡上送你。”

嚎啕声戛然而止,高旺旺像点燃引信的炸药暴怒起来:“爷知道你俩穿一条裤子。那个贱人怀了你的娃,你们早算计着把爷往绝路上送。爷好活不了,你也别想好活。”

拖拉机猛地扑过来,将白明远撞倒在地,不等他喊出声来,车轱辘已经从胸脯碾了过去。那一刻,白明远还想弄清田梦莲怀了娃的事,她不是不能生养吗?看来是高旺旺不行,那种肯定是他白明远播下的。但这份念想还没勾勒出完整的全景图,就像一缕烟袅袅消散了。

县委、县政府召开了两次会议,专门讨论关于白明远的事。一是,能不能上报追认烈士;二是,要不要请媒体大力宣传。两个问题是相关联的,追认烈士必然要广泛宣传。但如今的媒体嗅觉灵敏,独立思考的能力有所加强,万一从整个事件中发掘出新的视点,提出不便张扬的问题,甚至可能被专门以挖掘隐私的小报当成花边新闻的大餐摆上桌面怎么办。

刚刚升任县委常委、县委宣传部长的杨小鹏慷慨陈辞,历数了白明远在十三沟做出的丰功伟绩,戴帽子工程、通水通电工程,都给十三沟乡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给当地的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为了保卫绿化成果,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绿色世界,白明远不畏强暴,与歹徒做殊死搏斗,用鲜血和生命谱写了英雄的华彩乐章。他是新时代干部的楷模。大力宣传这样的英雄人物,是构建和谐社会的需要,是弘扬“三个代表”时代精神的具体体现。至于可能出现的流言蜚语,给英雄的脸上抹黑,我们应当旗帜鲜明地予以回击。

杨小鹏的表态,给会议定了基调。

为白明远举行追悼会的前一天,十三沟乡的乡亲们自发组织来县里送别白明远,马车、卡车、拖拉机把县委大院挤了个水泄不通,光是高庙子村就来了百十号人,纸扎的祭品花花绿绿,彩电、冰箱、汽车、别墅,一应俱全,难得一见的是十几样数米高的纸扎的大树,在风中飒飒作响,颇有声势。几个村长披麻戴孝,走在头里,泪水扑簌籁地流。千把号人的队伍静悄悄的,只听到抽泣声。临散会,高庙子的村长代表乡亲们请求县委、县政府将白明远的遗体葬在十三沟的山梁上。

偌大的送葬队伍中没有田梦莲的身影,也在情理之中。其后,田梦莲从人们的视野中蒸发了。

〔责任编辑 任 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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