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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文联主席

2009-06-05

草原 2009年5期
关键词:文联主席

许 淇

改革开放三十年,我当了十四年的地方文联主席,将近一半的时间。掐头去尾另外十六年,特别是退休以后的这十一年,才渐渐找到我完整的自己,而这个“自己”,从生理年龄上看已经衰老,用一句俗话,“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年了。

而祖国正兴旺。恰似上世纪初先哲曾惊呼为:“少年中国”,方其时也,今日新世纪之天下,可呼之曰“中国少年”。

改革开放是改变中国命运的重大转折,也改变了中国千千万万人的命运,包括我在内,我是新时期改革开放政策的既得利益者和受惠者,当然还不是最大利益和受惠最牛者。

我虽然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开始文学创作,写一些唯美加“歌德”的小东西,但从来不在主流话语的中心。随着年年月月讲阶级斗争,纯美的语言艺术越来越没有立足之地,刊于《人民文学》头题的《采风记》和散文《车马大店》那样的作品,幸而不划批“毒草”,也成不了“香花”。自1964年文艺整风始直到大革文化命,我的文学梦犹如“资本主义尾巴”,应该说是被割掉了,但割掉的不是“尾巴”而是“春韮”或是“野草”,一遇暖风,便“吹又生”了。

真是“人还在,心不死”,经一番触及灵魂和肉体的揪斗折腾,可谓万念俱灰,连十卷本的崭新的《鲁迅全集》和《三言》、《二拍》都匀给了一位工人业余作家,打算真正过“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因为“军管会”早就指出“光明前景”:“党的政策从来就是给出路,可以下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嘛……”

“四凶”落网,我并没有暗中欣喜若狂,去买四只大闸蟹佐酒博醉庆祝。冻僵的灵魂复苏,必具适宜的气候和条件,恐怕“英明领袖”“换汤不换药”,有“两个凡是”原则在前,左比右好,这是一条经反复运动、人生起伏得到的“真理”。

性格即命运。我生性怯懦,随遇而安,不可能是勇者,不可能当时代的弄潮儿,虽然可以重筑“象牙之塔”,躲避到那里去像冬眠的熊瞎子舔自己的手掌,而最隐蔽的伤口,是埋在心里的。

各级文联恢复了,我终于有了归宿。三年的专业作家生活,就是改革开放的恩赐。我找到借口去“深入生活”,走遍了内蒙古,获得新生婴儿般的喜悦去拥抱草原和森林,在倾听里姆斯基·科萨可夫音乐描绘的亚细亚草原,亲吻原生态的古老、恒久、多自然之趣的游牧文明。我几乎每年都要到呼伦贝尔草原和大兴安岭去,到敖鲁古雅原始森林中去,作客使鹿部鄂温克的撮罗子,和驯鹿作伴,那里是我精神的故乡。我写得很多,写的都是游离于当时产生轰动效应的“伤痕”、“反思”、“寻根”的文学作品之外的,我既不是“重放的鲜花”,又不是无悔青春的“知青”作家,和当代那些“腕级”无缘相识,“擦肩而过”;之后崛起的“朦胧诗群”、“愤青”、“呕吐的一代”等,年龄上的代沟是明显的。我孑然独立于塞外,深叹文学委实是寂寞的事业。

1983年秋,我正在大兴安岭伐木人的木刻楞里,喝烧酒吃狗肉火锅的时候,从林场辗转传来音信:家属电告,让你赶快回去,但不要焦急,是好事。原来经包头市委反复研究,最后市委书记一把手拍板,任命许淇为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兼刊物主编,一肩三任,此令既出,群情哗然。文联虽是“清水衙门”,争夺此位的也大有人在,想不到竟大爆冷门,提拔一个绝无政治背景的南蛮子,一个无根无底的书呆子,从勉强的副科级(文联组联部副主任)三级跳到正处级。我并不认识这位颇具政治魄力的市委张书记,此前此后都不知道他的家门朝哪里开,我可以肯定并没有自治区(上级)领导给他打过电话,也决不会有横向的厅局级干部举荐过我,亲情暗示更不可能,完全凭调档案、看材料、作比较、依据当年提拔“四化”知识分子干部的政策,割断“文革”前后与党委政府旧班子千丝万缕的联系——包括乡里、同学、亲情和裙带等等关系,旨在打开改革开放新局面。这样提拔干部的政策,1983年以后,再也不执行了(必须逐级升迁),此人此地此时,绝无仅有(其他换岗的一些干部,和我的情况不尽相同),只此张书记,只此许淇。我上任以后,隐隐怀抱“士为知己者用”的旧式情怀,但分明并非知己,这位张书记我相信从来没有读过我的一页作品,此后我除了在常委会上汇报重大文艺政策和全市文艺动态时面见书记以外,从未到书记办公室单独求见,那“旧式情怀”,表现在自知政治上幼稚却绝不可“出洋相”,搞出政界常识性的笑话来,因而辜负了张书记的“一锤定音”。

中国的“官本位”真是“深入人心”,不是超然物外的诗人、自命清高的艺术家吗?怎么赐一个撮尔小吏便受宠若惊呢?回头是岸呀!回头已不靠岸,惟见茫茫烟水……

私下里认为:一个人活一辈子,应该什么都经历一番,我不可能当别的官,只能在似官非官之间。文联这个机构的主席,本不该是官,不是“联”吗?不该“治”呀!然而中国特色的体制方有文联的“治”,领导文联的主席可以是文艺的“外行”,也可以“内行”,但必须是“外行中的内行”,归根结蒂,你首先是一个X级干部,然后是作家或准作家或非作家,试看天下市级文联的主席职位,都是按干部的组织原则安排的,“一把手”心里都有一杆秤,人分三六九等,有亲有疏,有更亲和最亲者,摆布“棋局”是学问。上者留在身边当宣传部长或秘书长,其次才是报社总编、广播电视局局长和文化局长,有一定的业务水平而不准备提拔重用的宣教口干部,才考虑拨拉到文联,但由副处级调文联升为正处作为过渡者除外。文联主席是官位,一点儿不含糊,虽说在京都,扔一块石头也会砸着一个处级干部,但在地方基层,这个“七品芝麻官”却是老百姓的父母官——一县之长,若在广大农牧区,多少农户的兴衰,多少农民的命运,都在他掌中权力范围之内,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

消息传到自治区,作家们都感到意外,和我时相过从的已故老作家张长弓叹道:内蒙古“牺牲”了一位有才华的作家,多了一位平庸的官。其实,学当官比做小说要容易得多,当然指的是平庸的官。文联的宗旨第一条便是:起到党和文艺界的桥梁作用,那不就是上传下达嘛!上面的精神层层贯下去,在下面制造符合上面精神的“典型”,即便是“泡沫式繁荣”,以证明上面的正确。多年来,我始终高喊的口号是:和中央保持一致!弘扬主旋律,提倡多样化。虽然我自己并没有写出称得上主旋律的作品,但弘扬还是要大力弘扬的,至于提倡,就不同啰!听其自然还要善于引导。果然,刚上台,上面便有“反精神污染”、“反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文件下达,所谓“风口浪尖”,文联首当其冲,谁知道此风将刮几级?凭“运动”经验,我得死死扛住,各种会议我都宣扬说:咱们这里空气洁净,没有精神污染,也没有全盘西化。连海德格尔、德里达都没听说过,西化什么?随着改革开放的步步深入,“总设计师”一再告诫:思想要再解放一些,步子迈得要再快一些!于是有了深圳速度。然而这里有大青山屏障,黄河围栏,思想总是不够解放,步子总是迈不开,不过,话说回来,为政之道,落后从来不是罪过。每年的文联全委会上,我亲自汇总的工作报告,照样“与时俱进”地念得天花乱坠,一连串的作家和作品,管它是垃圾还是精品,谁耐烦去认真检验?只要领导点头,群众满意,下届文代会改选,还是我满票连任。

地方文联主席怎么干工作?愚见以为就要“和稀泥”、“搞平衡”、“和为贵”。日前我市城市公园负责人找我书写擘窠大字,准备刻石成碑,摩崖耸立。他受奥运会开幕式启发,要我只写一个字——“和”,整整斗了一个世纪,改革开放三十年,最终谋求的是一个“和”字,这是中国政治的、外交的、社会的、经济的、哲学的、艺术的、历史的、文化的、伦理的、审美的内核精髓。我握笔如椽,蘸得墨饱,运气奋力,腕坠千钧,雪白的宣纸上立刻墨迹淋漓,一个具视觉冲击力的、本身就像刀刻一般具金石味的草篆的“和”字,博得众围观人齐声喝彩。

已故小说家吾友张长弓是不是说对了?平庸的官就是“小政客”模式;凡小政客均讷讷于言,怕言多必失,故明哲保身,处事谨慎,营造本单位安乐窝,从不越雷池一步。照此办理,我就彻底完了。不,从上任的第一天起,我就不断告诫自己,可不能堕落为政治的附庸,必须坚守我内心的一片净土,供奉我艺术的神坛,我必须双重人格两面派,白天一套,业余时间一套。但人是复杂的矛盾统一体,统一在具体的人身上,双重人格便会互相影响并转换。文联单位虽小却,“五脏俱全”,“胡子眉毛”,细碎琐事,应酬逢迎,已经分工了,仍要扛我在前应付,浪费了我的时间和生命。虽然拼命读书、写作、从不在凌晨一时以前睡眠,还是赶不上飞速发展的时代思潮,反过来,文人当官,在全市局级干部中依然“另类”。我把大权小权都放掉,搞“无为而治”。“一把手”最重要的是要抓住人权和财权,然而我将政工、人事、财务,分给兼管办公室的副主席,于是“阴谋”建议:财务不搞“一枝笔”了吧?大项开支我点头(虚),日常开支副主席签字(实);另一位副主席兼刊物主编;再一位副主席分管各协会。配备一辆轿车并不归“一把手”专用,大家坐。我上下班步行,最初还绕钢铁大街慢跑,天长日久,几乎全市的干部都啧啧称赞,犹如有车不坐的文联主席在广场上发表廉政演说。

住房也是个敏感问题。我1984年落实政策一步到位,住进“高知”楼,占97平方米,鸟枪换炮了。我的副手们个个聪明,原分的福利房二室一厅不够住,申请再要一套不过分,原住房含含糊糊是退还是不退,分到手新房后还是不退;有一位将两套调换在一个楼层,打通成独立的复式单元,自成小天地。这还是多少年以前的“小儿科”,我的后任以及别的局级干部,早把福利房福利够了,都赶上“末班车”,即使住房商品化也难不倒他们,有自建单位房,有补贴房,有按揭房,再加廉价商品房,开发商的赠品房,占二、三套不在话下。众人笑话我白当主席,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到如今仍住在迁空“高知”的高知楼里,二十四年一贯制。

说罢住、行,“食”又如何?文联穷单位,吃喝风最能抑制,但最难抑制,自治区领导来“调研”要吃;友好城市文联往来交流要吃;外地作家来访要吃;开笔会要吃;搞讲座更要吃,吃,吃,吃……我本不反对吃,认为很正常,但批吃权放出去了,我就宁可不吃,也不想看副手的脸色,仿佛拿住把柄似的(本末倒置了)。那年,我邀请公刘先生由女儿照应着作草原行,这位全国著名的大诗人美髯公,历一生坎坷,时疾病缠身,我本应该专门打报告申报市委市政府,由政府接待处出面接待,即使警车鸣笛开道也不为过,而我却让一群青年诗人小哥儿们的民间诗社出面负责接待,虽然省却官场迎来送往,却简陋简单,委屈了先生,默默地来,默默地走,从此一别,幽冥永隔,我愧对公刘先生在天之灵,我愧对先生无私地著文推荐一个素不相识的后学写的《词牌散文诗》,那是我这个可怜的主席的终生遗憾,悔之晚矣!

还有一位军旅老诗人柯原先生也是冲着我到包头来的,幸而他有军职,由军分区负责接待,我厌烦“集体领导”,吃一顿饭拿到会议上讨论,宁愿自费约柯老和夫人到饭店畅叙,场面相对冷清,柯老不存芥蒂,别后和我友善往来如初,而我自身本有条件做得更好一些,可以招待更周到些。

台湾女诗人席慕蓉到内蒙古“寻根”,途径包头,官方也没有出面,由包钢宾馆的老总设宴,我和一位蒙古族副主席送她到黄河大桥边,有歌者、献哈达者按蒙古礼节敬三杯上马酒,她饮罢含泪上马(车),继续鄂尔多斯的行程。黄河滔滔东去,就是她的母亲河么?惭愧,我是借别人的酒,唱别人的歌,献别人的哈达。

惟有浩然,尽人皆知,不还我借用别人的酒,办公室就替我张罗了。浩然由内蒙古的作家朋友陪着逛五当召,约定经包头吃了晚饭回呼和浩特,我立刻吩咐在宾馆餐厅预订了。浩然同志我以前从来不认识,好在“文革”已过,请客见面并无攀附之嫌。那时候还不时兴手机,信息不灵通,传话者撒手不管了,浩然一行什么时间光临不得而知。国营宾馆的餐厅一伙人都是“大爷”,服务员到点下班,稍等一会儿行,久了这一桌菜肴便废了,眼看天黑,荒山野岭喇嘛庙没有电话,左等右等,我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不得已,咱们自己吃吧!文联所有干部都得通知去消化这饭菜,吃完各自回家,我望着窗外北风呼啸的寒夜直犯嘀咕,以至几乎失眠。不料后来听说晚八时浩然一行才到,哪里有文联的热酒热汤?半路冻得直跺脚,只得入路边店各吃一碗莜面充饥。长弓兄、杨啸兄、贾漫兄边跺脚边骂,这许淇不讲信用无情义;长弓兄肯定说:我早就说过,许淇当不成官嘛!当然那是半开玩笑的话,日后经解释也就谅解了,但和浩然本可一见的,却此生失之交臂了。

1997年2月,我年届花甲,是年阳春,召开市文代会,我便正式退位。我在位时,中国作家协会召开的全国文代会,我作为普通代表,参加过两届会议,除此之外,作家协会门槛里便看不见我了。只有一次让我当代表团的团长,到小兴安岭伊春的朗乡开笔会,举行“创作之家”的挂牌仪式。我当团长很受主办方的欢迎,因我总要留下书画作品分送回报,是难得的馈赠。至于走出国门的名额,从来不会点到我的头上,因在作协工作的朋友曾善意劝告:要不要引见管外事的头儿?得让他脑子里有你……朋友们建议虽好,可惜我这地处僻壤的“乡巴佬”羞见“城里娘们儿”,这辈子算完了,幸而改革开放深入,大开国门 ,沾不到公款便宜,自己掏积蓄两次欧游,二进巴黎,二拜卢浮宫,只因少年时在刘海粟大师的“存天阁”,读到徐志摩手书尺牍海粟,到了巴黎就到了艺术家的家……(大意)。我特意离开团队,到著名的路边咖啡馆小坐,希望邂逅咬着烟斗的左拉,或者潦倒的魏尔伦和兰波,那是不可能的,那是历史的错位。在我有生之年,不,乘我还走得动,我想作一次俄罗斯文学之旅,去朝拜托尔斯泰的庄园和彼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然后沿着伏尔加河搭船漫游,去寻找列维坦油画中的云和东正教堂蓝色圆顶的忧郁的倒影……

我退休以后,又是十年匆匆地过去了。我享受到改革开放富民强国带来的实惠,不必为衣食住行去奋斗,也没有物质生活的负担,精神上获得从未有过的自在与自由,可以紧迫而从容地审视我的过去、我的作品,重新赋予那些“文本”以新的生命;从“此在”与“思”出发,追索人的生命价值和终极意义。正如奥地利诗人里尔克说的:“……毕生的期待和采集……若到了暮年,也许会写出十行好诗……”(梁宗岱译)。这十行倘能经受得起时间的检验,那我就满足了。

〔责任编辑 辛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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