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大代表
2009-06-05阿云嘎
阿云嘎(蒙古族)
一
巴图仓是我们嘎查① 惟一的旗人大代表,但平时他却很少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身份,只有到了每年年初苏木党委派车来接他去旗里开会,他才记起自己是代表。那车一般是过完大年才来,但今年却提前了,刚到年底,巴图仓两口子就看见那台吉普朝他们家驶来。
当时已近中午,冬天的太阳有气无力地照着,他和老婆杜力格尔玛正在羊圈里边忙乎。现在是年底,是抗灾保畜最关键的时候,一群羊要放,几头牛还得照顾,瘦弱的牲畜要喂精饲料,还必须时常注意那些怀胎母畜的动静。这些天两个人天不亮就起来,到了半夜才睡觉,将吃饭、洗脸等事情简化到再不能简化的程度,累得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说。昨天晚上他们很晚从羊圈回到屋里。杜力格尔玛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却咬着牙把屋子打扫干净,锅里放进一些肉炖着。接着她又脱掉外衣开始洗脸,洗头。巴图仓看着老婆忙来忙去,问:“你不累?”
“累也得过日子呀,你看咱们这些天,像过日子吗?”杜力格尔玛说。
“怎么啦?”
“你看呀,我们这个家比羊圈干净不了多少,咱们俩也比羊干净不了多少了。”
巴图仓望着老婆,既感动又心疼。杜力格尔玛总是努力把家弄得干净一点儿,把生活安排得好一点儿,为此她有时候很累。“那好,你洗完休息。我把咱们这个家彻底整理一遍。”他摩拳擦掌地说。很快,屋内变得干净、整齐,牛粪火在铁炉子里轰轰燃烧着,肉的香气在弥漫,在昏暗的灯光下,刚洗过脸的杜力格尔玛看去似乎年轻了十岁。
“奇怪,我现在倒不觉得累了。”巴图仓说。
“家里干净了,心情好了嘛。”杜力格尔玛说着,把脑袋靠在巴图仓肩膀上,又说,“这些天,咱们都忘了是夫妻了。”
这是一个久违了的甜蜜的夜晚。两个人很快吃完饭,杜力格尔玛铺好了被褥就钻进巴图仓的被窝里。巴图仓轻轻地抚摩着老婆的肩膀,却发现杜力格尔玛一点反应都没有。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他们最多不过睡了四、五个小时,天刚亮又起来到羊圈里忙,一直到中午。苏木党委的车就是这时候来的。
先看到车的是杜力格尔玛,她认出那是苏木党委的那台旧吉普车。现在苏木领导们都换了好车,这台车除了打杂儿就是每年一次接巴图仓去旗里开人代会。“你看,它怎么这个时候就来了?”她说。
巴图仓抬起头,也看见了车。那吉普车在他们家南边的一片丘陵里剧烈地颠簸着,看似像一头撒欢儿的牛犊。
“是不是来接你开会来了?”杜力格尔玛又说。
“接我开会?”巴图仓没有反应过来。
“你忘啦?你是旗人大代表呀。”杜力格尔玛说完“咯咯”地笑起来。
“哦,你不说我还真忘了。”巴图仓也笑了,接着他又说:“不会吧?人代会不会这么早就开……”
不管怎么说,现在这车是真的来了,停在他们夫妇前面。司机一下来就摘下帽子拿在手上,扇着满头冒着的热气。他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又黑又胖,叫那木德嘎。
“我的天老爷,来一趟你们家可真不容易,路可真难走。”那木德嘎说。
“难走你就别来呀。”杜力格尔玛笑着说。她跟那木德嘎早已经是熟人了。
“不来行吗?人家让我来接代表。”那木德嘎说。
巴图仓看看那木德嘎,又看看天空问:“人代会提前了?”他发现天开始发阴了。
“不是接你去开人代会,是考核组叫你去谈话。”那木德嘎说。
“考核组?什么考核组?”巴图仓问。
“考核组你都不懂呀?每年年底旗里派一些人到各个苏木检查苏木领导班子完成任务情况,那叫年终考核,那些被派下来的人叫考核组。”
杜力格尔玛听了半天,似乎明白了一点儿。“那……他们还考核人大代表?”她问道。
“不是考核人大代表,是向人大代表征求对苏木领导班子的意见。”那木德嘎说。
“原来是这样啊,我对领导有什么意见?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巴图仓说,又开始去草棚抱草,似乎是不打算去了。
“你以为真的让你去提意见呀?是让你去说领导们的好话。所以你还非去不可。”那木德嘎说。
“你快去吧。人家是专门来接你的。”杜力格尔玛催促丈夫,“快去洗洗脸,换一件衣服……”
“现在这么忙,你一个人……”巴图仓犹豫着。他从来不愿意参加会议呀、座谈呀什么的,他认为自己是个老百姓,放好牧就全有了。每年一次的人代会他是不能不去,他被选为代表,还用小车接送,那是领导的照顾,他不能不识抬举。
“没事的,你老婆能干着呢。”杜力格尔玛说,“你不是为朝书记准备了两壶酸马奶吗?正好这次带去。”
朝书记就是他们苏木的现任党委书记,巴图仓就是在他手上当的旗人大代表。两个人每年一起去旗里参加人代会,朝书记也经常来巴图仓家,为巴图仓解决过不少问题。朝书记其实年龄比巴图仓还小,才三十多岁,但身体比较单薄,每年要喝一段时间酸马奶。巴图仓早已给他准备了两大塑料壶马奶,但最近忙,一直没时间送。
二
吉普车在荒原便道上颠簸着,刺鼻的汽油烟味在车内弥漫。司机那木德嘎是个很爱说话的人,一路上说个没完。
“要说,咱们苏木的领导还真不错。不说别的,只说咱们俩吧。你我有什么背景?既没有有权有势的亲戚,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可苏木领导还是很照顾咱们。就拿我说吧,开上这么一辆破吉普总比放牧强吧?再说你,一个普普通通的牧民,但人家让你当了人大代表,再咋说也是一种抬举吧?你说呢?”
“这些我心里都明白。”巴图仓说着就有点儿感动。“我就不明白,怎么就让我当了这个代表?”他问。
“我听说,就因为你是个好人。”那木德嘎说。
“因为我是个好人?好人多的是啊!”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那木德嘎说,“这人大代表叫什么人当,还真是个大事呢。你让那些刺头、没有良心的人当代表试试,他们住着好房子,吃着好饭菜,喝着好酒,开会时还要一个劲儿地挑领导的毛病,遇上选举还要投反对票,那不是成心捣乱吗?”
“是啊,是啊。”巴图仓很有同感地说。
“人得讲良心,应该知恩图报。一个人可以没有钱,没有权,没有本事,但不能没有良心。”
“对,对。”
路真的很难走,吉普车不停地颠簸着。那木德嘎一直在紧张地转动着方向盘,换档,脚底下也忙个不停,却不误说话。
“我成天在苏木领导身边,而且伺候过多少任领导呀!说句良心话,咱们这一届苏木领导还真不错呢。过去那些领导,嘿嘿,捞钱,争权,有的还搞女人……真他妈够呛。你看咱们这一届领导,比那些家伙好多了。就说咱们苏木党委朝书记吧,才三十来岁,知识分子,下来以前是领导的秘书。他连酒都不喝,一心一意想办点儿事。有些牧民给他送点儿牛肉什么的,他还付钱。什么是好领导?我看不腐败就是好领导。说缺点吧,也有一点儿,就是太急着做出成绩给上级看。但现在的领导都不是那样吗?”
巴图仓很同意那木德嘎的说法,不住地点着头。
“听说,有些人跟咱们的书记过不去。他们肯定借这个年终考核给考核组说一些不利于咱们书记的话。”那木德嘎忿忿地说,“咱们可要实事求是,讲良心。”
“那当然。”巴图仓也忿忿地说。
冬天的草原显得很冷清,牧户大部分搬到避风的低洼处去了,因此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和畜群。他们一刻不停地跑了三个多小时,才看到荒原上一些散落的房屋和电线杆什么的,那就是苏木党委。
到了苏木党委所在地,巴图仓就感觉出这里有一种平时见不到的气氛。好像这里的居民都被动员起来了,一些老头儿、老太太和女人拿着工具扫地,运垃圾,填坑。甚至有一个老头儿举着棍子撵着一条野狗,那狗在没命地逃。几家个体小商店和小饭馆正在装饰门面,有的挂彩灯,有的用红油漆描画着匾额。走进苏木党委大院更是一番繁忙景象,拿着纸张的文秘人员进进出出,大办公室里有两拨儿人在忙乎着,其中一拨儿在一张大塑料板上制作“全苏木年度目标任务完成情况”这一幅醍目大字;另一拨儿在红绸子上用大头针别着诸如“热烈欢迎旗考核组光临我苏木检查指导工作”、“一年上一个新台阶,争取早日实现旗里提出的奋斗目标”等大字。
司机那木德嘎领着巴图仓走进大办公室的时候,苏木党委秘书其其格姑娘正在打电话。她看到巴图仓点头笑了一下,巴图仓坐在靠墙角的旧沙发上听她打电话。
“是财税所阿所长吗?……你听出我是谁了?那我可太荣幸了……是这么一件事,不是考核组要来嘛,我们要用你们的客房,因为在这里只有你们的客房有卫生间。对……晚上要供应热水。什么?……供热水需要煤?这样吧,我们给补贴五千元。谢谢了,完了我请你喝酒。”
其其格姑娘打完电话,又朝巴图仓笑了笑,其实她把话筒一直拿在手里,又开始拨号。
“是勘探队张队长吗?……我是谁你还听不出来呀?那你可真不够意思。那次喝酒你不是说……”她说着“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长得漂亮有什么用?没人要。什么?那可太谢谢你了……是这样,考核组要来了,我们得去接人家呀。据可靠消息,邻近苏木是用‘桑塔纳接的,我们怎么也得超过他们才对吧?把你那两台‘三菱给我调过来。对……我当然要感谢你,怎么感谢?你让我怎么感谢我就怎么感谢。”
其其格终于打完了电话,过来给巴图仓倒了一杯水。巴图仓刚才听她打电话才明白,其实考核组还没有来,现在正在邻近苏木进行考核,之后再到他们这里。
接着其其格又给司机那木德嘎交代起任务:“那师傅,请你再辛苦一趟,马上去旗里采购一些海味,顺便把厨师接来。”
“还要海味?”那木德嘎边问边站起来抓起帽子。
“菜谱我们一直商量到昨天后半夜。”其其格说,“欢迎宴会和欢送宴会当然要按照民族形式来,摆全羊,唱歌敬酒。但其它时间要安排一两次海味,目的是体现咱们这个地方的开放程度。辛苦你了,‘这个你路上抽。”说着往那木德嘎衣兜里塞了一盒中华牌香烟。
“你们不也是在辛苦吗?都是为了咱们苏木的事嘛。” 那木德嘎说着,出去了。
其其格姑娘对巴图仓说:“我这就带你去住处休息,已经安排好了。”
“我自己去,我自己去。”巴图仓忙说,“看你们这么忙。”他看着其其格眼皮有点儿浮肿,不禁同情了起来。
“再忙也不能冷落人大代表呀。”其其格“咯咯”地笑,又说“不忙怎么办?你没有听说过,每年的最后一个月,各级领导是为考核组活着的吗?”
“还有这么一句话?”巴图仓像个傻子一样望着她。
“一年里不管你怎么辛苦,工作做得怎么好,这年终考核的关过不好,算是白干了。”其其格姑娘说。她领着巴图仓朝苏木党委大院后边走着。天空仍然是灰蒙蒙的。
其其格姑娘把他领到了住处。那是大院最后一栋房子里的一间小屋。那栋房子里还有职工食堂、库房和司机室。
他坐在屋里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根据其其格的说法,考核组最早也得几天以后才来,这几天我干什么呢?他想着。他真想今天就回家。现在家里只有杜力格尔玛一个人,而且看样子要下雪。
三
坐着没事,他就用手机给老婆打电话。杜力格尔玛肯定在羊圈里,话筒里传来羊在“咩咩”地叫。
“谈完话啦?”杜力格尔玛问。
“考核组过几天才来。”他说。
“那你就呆着。别着急,我一个人行。”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人推门进来。
进来的人叫卓力克图,在苏木党委工作了至少有二十年。按说像他这样的资历早就应该提拔,但这个卓力克图有个毛病,就是总跟别人闹不团结,尤其是谁来当第一把手他就跟谁过不去,背后散布流言蜚语,还写匿名信。而巴图仓最厌恶的正是这种人,因此一看到卓力克图他就有点儿心烦。
“听说你来了,我来看看你。”卓力克图一进来就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巴图仓说。
“哦……”
“告诉你吧,斗争激烈着呢。”卓力克图说,“围绕这次年终考核将要发生一场斗争。这是必然的,不平则鸣嘛。正义的声音一定会出现,而且最后取得胜利。”
“是……吗?”巴图仓勉强应付着。
“因为某些人也太不象话了。为了自己升官发财,不顾老百姓死活,大搞形象工程,劳民伤财!某些人不仅这样搞,还压制不同意见。我们能答应吗?你说呢?”
巴图仓并不想说什么,他现在不仅心烦,而且已经相当厌恶了。你对朝书记有意见你就直接找他提嘛,跟我说也行,你就直截了当说对朝书记有意见嘛,还说什么“某些人”,你也太不地道了,他想。
“你是旗人大代表,你怕什么?其实越怕,某些人就越欺负你。我还要告诉你一个情况,就是前年推举你当人大代表的时候,某些人坚决不同意。是我跟某些人做斗争,才让你当的代表。”
巴图仓很想反驳卓力克图,但又怕让对方太没有面子,于是他只好不说话了。
“好了,我给你带来一份材料,某些人这几年的所作所为都写在上面了。你先熟悉熟悉,到时候你可得放一炮呀!人民代表嘛,要有正义感。前年我费那么大的劲让你当代表,我当时就看出你是个富有正义感的人。”
卓力克图拿出一叠材料放在桌子上走了。
巴图仓站在屋子中央,越想越生气。他是个普通牧民,但也接触过不少干部,却从来没有碰到过像卓力克图这样的人。事情很清楚了,这个卓力克图肯定要借这次考核的机会使坏。
接着他想起了朝书记。去年冬天下大雪,年轻的朝书记深夜驱车去看望牧户,去他家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当他跟脸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的书记对视的时候,感动得差一点儿流下了眼泪。他想让朝书记在他家里吃顿饭,再休息一会儿,但朝书记却坚持要走。走时候只是提了一个要求,想带一点儿酸马奶。朝书记那次在一尺深的雪里不分昼夜地转牧户家,一直转了半个月。后来听说,正是那段时间,书记的父亲病故了……现在却有人想借年终考核的机会做文章,还想让他也配合,他能那样做吗?
他现在倒是不急着回家了。他一定要等考核组来,他要跟考核组如实地反映朝书记的种种好处。
四
外边传来其其格姑娘的声音,接着她进来开了灯。巴图仓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睡着了,天已经黑了。
“我们累得要死,你却在这里享福呢。走,吃饭去。”其其格说。
“我喝点茶就行了。”他说。
“那可不行。我们一定要让你吃好,喝好,休息好,这样跟考核组谈话才会谈好。”
他只好跟其其格出来。
“下午卓力克图来找你了吧?”其其格问。
“来了。”他说。
“我看见他进了你的屋,我还知道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其其格笑了起来。
“别提了,那种人……”
“你可要站稳立场,分清是非呦!”其其格响亮地笑着说,像是在开玩笑,其实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开玩笑。
“我知道该怎么做。”他说,“朝书记怎么不见?出门了吗?”
“下基层了。”其其格说。
“是吗?”
“他是想躲开一段时间,免得人家说他搞了什么活动。现在是政治敏感期呀。”其其格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么复杂呀,真麻烦。”
他跟其其格边说边朝职工食堂走去。那些办公室里仍然灯火通明,晃动着加夜班的人影。办公室那栋房子拐角处的电线杆上也安着灯,已经开始下雪了,雪花在灯光中飞舞着。他被领进了餐厅角落里的一个雅间。一张圆桌上酒菜已经摆好。一个人从圆桌旁站起来,巴图仓一看是苏木党委副书记占楚布。
“哈,你这家伙。”巴图仓高兴地笑了起来。
占楚布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后来占楚布上大学,当干部,他回家放牧。但两个人关系一直很好。
“你们慢慢喝吧,我还有事。”其其格为他们两个斟满酒走了出去。
“你怎么想起陪我吃饭?我是老百姓你是领导呀。”巴图仓说。
“你以为我真的想巴结你呀?我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对你进行教育。”
“怎么教育?”
“别急,先喝一杯。”占楚布跟巴图仓碰了一杯喝干了说,“你跟考核组谈话的时候,一定要多说说咱们朝书记的好话。”
“什么叫多说好话?能那样吗?我要实事求是。”巴图仓说。他喜欢跟占楚布抬杠,他们是好朋友。
“你要知道,这次年终考核对咱们的书记是太关键了。”
“怎么了?”
“旗里要提一名副书记,候选人有三个。明白没有?三个人里只能提一个。而且这三个人里就有咱们的书记。考核结果好,他就上去了。要是考核结果不理想,也许就上不去。”
“谁上谁不上跟我有什么关系?”巴图仓又开始抬杠。
“跟你当然没有关系,但跟我有关系。”占楚布说。
“什么关系?”
“他提拔走了,我就有可能当苏木一把手呀。”
“你原来是为了这个呀?真没劲。”
“扯淡!我这是说真话。”
他们俩吃着,喝着,还不断地抬杠。话题很快转到有些人借考核的机会反对朝书记这个事情上。
“你放心。我这个人其他本事没有,但良心还是有的。”巴图仓认真地说。
“只有良心不够,还必须有说服力。”占楚布说。
“什么?说服力?”
“你只说我们的书记这个好那个好没有说服力。你必须有针对性,针对什么?就针对卓力克图他们的话。用你的话去驳斥他们的话。”
“但……我怎么知道卓力克图他们会说什么话?”
“他不是给了你一份材料吗?那就是他的炮弹呀。”占楚布看着他微笑,那笑容有点儿神秘。
巴图仓望着占楚布微笑的脸,心里有点儿不舒服,他怎么知道卓力克图给了我材料?他们是不是暗中窥探着别人的动向?其中也包括我?
“是给了我材料,但我没看。”他说。
“你今天晚上看看吧。但我不看也知道他写了一些什么。他们肯定又拿那些‘全旗之最做文章。”占楚布大笑起来,举起杯说:“喝。”
“什么?全旗之最不好吗?”巴图仓问。他也知道,朝书记上任以后提出一个口号:办任何事情都要争全旗第一,但大家传来传去就变成了“全旗之最”。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这里就出现了好多“全旗之最”,有全旗最大的苏木一级广场,有全旗最笔直的公路,有全旗造价最高的牧户住宅,还有全旗产毛量最多的绵羊……有人说他们这个苏木已经有了十个“全旗之最”,还有人说已经超过了二十个。巴图仓一直认为那些“全旗之最”是他们这个苏木的光荣,体现了全苏木的发展水平。因此听了占楚布的话他一下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卓力克图他们怎么会偏偏用这个问题做文章?那不是为朝书记评功摆好吗?
占楚布苦笑着说:“这个话看怎么说了,说成绩当然可以。但说缺点也未尝不可。”
“我还是不明白。”
“那你听我说呀。要是咱们苏木的牧民收入,牧民生活水平达到全旗最高水平,那肯定是很大的成绩。但你知道吗?偏偏咱们苏木这两个指标连全旗的中等水平都达不到。我也不隐瞒你,因为咱们是好朋友,咱们苏木牧民生活水平这两年甚至还下降了一点儿。为什么?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全旗之最!你没有想到吧?”占楚布说。
“真的呀?”巴图仓睁大了眼睛。
“是真的。”占楚布摇着头说,“比如那条全旗最笔直的公路,就是从全苏木最好的一片草场中间修过去的,这你也知道。结果呢?至少有十来户牧民的生产生活受到了影响……”
“你这样说我也想起来了。我就觉得那条公路真的没有多大用处。因为那条路是从全苏木最偏僻的一个角落穿过去的,好多人出门都上不了那路。其它地方的路都很糟糕,今天你们的车接我来,差点儿把我颠死。”
“但反过来说,修路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那条路还得到过上级部门的好评。”
“你这么说我又不明白了,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多事情都有两面性。我是让你说它好的一面。”
五
回到房间以后,巴图仓翻阅起卓力克图留给他的那个材料。他原本是不屑一顾的,现在却显得有点儿迫不及待。他看了一遍,接着又立即看第二遍,到他看完第三遍的时候已经半夜两点钟了,他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他毫不怀疑卓力克图搞这个材料是出于一种阴暗、险恶的用心,但他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材料写得相当有说服力。材料里边没有任何情绪化的言辞,而事实摆得却很详细、具体。
至少,这个材料里相当一部分是真实的,那么……他想道,当着考核组的面应该怎么谈?能说卓力克图他们的话是假的吗?能否认那些“全旗之最”造成的负面影响吗?但如果承认这个材料里的内容属实,他就会陷入一个圈套,他的话就会变成卓力克图他们射向朝书记的子弹。不管怎么说,有一点他是清楚的,那就是朝书记是个好人,而卓力克图却太坏了!
他觉得很为难。来苏木的路上他和那木德嘎想法都一样,那就是一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讲良心。当时他认为讲良心很容易。现在他才明白,那并不容易,他甚至都弄不清楚究竟怎么做才算“讲良心”了……
他突然感到很烦躁,也很无聊。他想给老婆打电话,但一看时间已经是半夜,就不打了。这时候打电话,老婆不骂他是神经病才怪。
六
第二天巴图仓起得很早,一开门就看见有一个人站在门外。他有点儿吃惊,因为他估计到这个人已经这么站了好久,冻得脸色都发青了。再看他身后的马却浑身冒着热气,说明他跑了不少路。
“巴图仓……”那人冻得发青的脸上出现了一种羞涩的笑容。
巴图仓看了半天,突然认出来是谁了。“你怎么一早跑到这儿了?”他问道。
来人叫昆都布,是巴图仓的小学同学。两个人后来都回去当牧民,因为两家住得比较远,因此并不常见。但巴图仓知道昆都布是个十分善良的人,住在全苏木最偏远的一个角落里,家里孩子多,老婆有病,生活很困难。
“听说你来苏木了,我就来找你……”昆都布脸上仍然是歉意的笑容。
“那你快进来呀,怎么站在外边……”巴图仓责怪道。
他从昆都布手里夺过马缰绳,拴在房后的电线杆上,接着把昆都布领进屋里,开始动手在铁炉子里生火,又跑到职工食堂提来一壶热茶。
“我跟老婆商量了大半夜,最后还是想来找你,没有办法……”昆都布说。
“见我还需要商量半夜?说吧,有什么事?”巴图仓笑了起来。
“嘻嘻,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人大代表嘛……”
“好吧,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去年修公路,那条路从我的住房和羊圈之间修过去了。羊圈那边还有我的水井……”
昆都布讲得慢而且乱,偶尔用怯生生的眼睛看巴图仓一眼又很快躲开,满脸不好意思的微笑。但巴图仓还是很快听明白了:就是修那条全旗最笔直的公路,把昆都布的住房与羊圈、水井隔在公路两边,给他造成了很多的麻烦。
“夜里汽车过去,羊群就惊起来乱跑,有时候还把羊撞死。我们去羊圈,去挑水,都得过公路。我跟老婆商量,把住房搬到公路那边吧,但又没钱。修路那会儿,苏木领导倒是说过给一点儿补贴……”
“后来没给吗?”
“没给。”
“那你找他们呀。”
“找了几次。”昆都布苦笑了起来,说:“领导们也忙,找多了他们就生气……”
“那……?”
“我是想……让你给领导们说说,嘻嘻。”
“当然可以。”巴图仓痛快地说,看着昆都布可怜的样子心里很难受。
“那……我走了。”
“你别走呀,我这就去找领导。你跟我一起去。”巴图仓说。
“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在这儿等着。”昆都布笑着说。看来他怕见领导。
巴图仓叹了口气出去了。
他在职工食堂找到了其其格姑娘。她端着一碗面条站在饭桌旁边吃着,仍然是很忙的样子。看见他进来,笑着问:“昆都布来找你了吧?”
“是啊,他……”
“等我吃完,就让他去找我,把钱领走。先给他一点儿,其余的完了再说。”
巴图仓出了食堂边走边想,其其格怎么知道昆都布来找我?还知道他是来要钱?他们的眼睛是不是一直在暗中盯着我?这样想心里就有点儿不舒服。
巴图仓回到房间,昆都布站了起来,紧张地望着他。
“怎么说?……”
“你现在就去找其其格领钱,她说先给一点儿,剩下的完了再给。”
“真的给呀?”昆都布似乎有点儿不相信。
“当然是真的,我已经说好了。”
“那太好了,我这就去……”昆都布没有说完就跑了出去。巴图仓看到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这时候,其其格姑娘来叫他去占楚布副书记那里。
占楚布铁青着脸站在办公室里。看见他跟其其格进来就问:“昆都布那家伙走了?”
“刚走。”其其格说。
“真是个糊涂虫,节骨眼儿上他添什么乱?”占楚布骂道。
“他有困难嘛。”巴图仓说。
“哼,困难!没有那么简单吧?他八成是别人鼓动来的。”
巴图仓当然明白占楚布说的是什么意思,他生气了。
“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本来你们答应给补贴,却又迟迟不给兑现,人家来找你们有什么错?”他说。
占楚布并不搭理他,对其其格说:“看来修路补贴不发是不行了,你拉出个名单,派人坐车一家一家地发下去。我们不能在节骨眼儿上给朝书记造成不好的影响。”
“咱们账上没有那么多钱。”其其格说。
“那每家少发一点儿,先堵住他们的嘴。”
其其格出去了,占楚布又跟巴图仓瞪眼睛。
“我看你那里快变成秘密联络点儿啦。”占楚布说。
“什么?”
“你昨天刚到,卓力克图就去找你,今天一早昆都布又来找你。你明白他们想干什么吗?”
巴图仓不高兴了,跟占楚布吵了起来。
“我根本就不愿意来,是你们派小车把我请来的。”他说,“现在你却说我那里是什么联络点儿。谁去我那里还需要向你报告吗?”
“你不要跟我喊叫。”
“看到你们的毛病我还不能说说?看你们干的事!昆都布是你我的小学同学,人家有困难你为什么不能管一管?”
“你没有听其其格说吗?我们账上没钱。”“没钱你们还给财税所补五千块?还派车去采购海味?”
“这个你管不着!但我告诉你,我已经决定把修路补贴发下去一部分了,我刚才给其其格交代的,你没有听见?”
“那是为了掩盖你们的缺点!谁还看不出来?”
占楚布不说话了,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喘粗气。占楚布叹了口气,拿出一包烟扔给巴图仓。
“你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抽烟。”巴图仓瞪了他一眼。
“你当牧民的,不知道当官的苦处。”占楚布说,“你坐呀,那不是椅子吗?”
“你怎么不说我的难处?”巴图仓坐到椅子上说。
“什么难处?”
“我昨夜几乎一夜没有睡。”巴图仓说,“你说我跟考核组怎么谈?我能说咱们那些‘全旗之最是好事吗?比如说那条公路,给牧民造成了多大的不便?昆都布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你说什么?你不会是让卓力克图收买了吧?”占楚布又开始瞪眼睛。
“这是两码事。”
占楚布没有说话,只是用失望的眼神望着他。巴图仓也感到对占楚布很失望。
七
巴图仓气呼呼地回到了房间。他们不仅暗中盯我,现在又开始怀疑我了,他这么一想就感到委屈和愤怒。我一直信任你们,尊重你们,因为你们是领导。没有想到你们竟然这样。更让他感到难过的是,他们为了掩盖自己的缺点,为了升官,还采取这样一些办法,你们这个“父母官”原来是这样当的……
他没有想到事情变得这么复杂。他突然想现在就回家了。对,回家!我本来是个老百姓,家里只有老婆一个人忙着,而且天又下雪了,我凭什么在这里掺和你们这些恶心事?他想道。这样回家,老婆会说他没出息,会说让他当代表真是白当了。她愿意怎么说就让她怎么说吧。这样想着他走出房间,到几个小卖部转了转,买了一些茶、糖、酒之类,还给杜力格尔玛买了一条头巾。之后他就打听有没有顺路车,把他捎到半路也可以。但因为下雪,他没有找到车,只好等到明天再说。
八
接着发生的另一件事情又让巴图仓犹豫不决了。
早晨他刚洗完脸就听到汽车马达的轰鸣。他打开门准备把洗脸水泼出去,正好看见一辆卡车停在门口,那木德嘎从驾驶室里下来。
“你怎么开上大车了?”他问。
“卡车司机病了,让我给你家送草料。”那木德嘎说着走进了屋。
“什么?”他看了看,发现车上真的装着一捆捆的饲草和几麻袋饲料。他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回头进了屋。
“我这就去你家。有什么给老婆捎的没有?”那木德嘎坐在床上问。
“怎么给我家送草料?”巴图仓问。
“领导在关心你呗。是其其格让我送的,她说是领导安排的。”
巴图仓吃惊了,“哪个领导定的?”他着急地问。
“她没说。也许是朝书记来电话让送的,也可能是占楚布的决定。”那木德嘎拿出烟卷抽起来。
巴图仓第一个感觉是不安,而且十分的不安。他知道这个季节,牧户最需要的就是草料,而且相当一部分牧户的草料已经告急了。在这种情况下苏木领导却单单给他家送草料,他就有一种占了别人便宜的感觉。他甚至害怕人们看见这辆装满草料的车朝他家驶去。接着他又想到这件事跟考核有关,于是他就有点儿不高兴了。这是在……收买吗?他想着。
“你别送了,这样做……不合适。”他说。
“怎么了?”
他突然愤怒了,想说很多话,但又一下子说不出来。“他们不信任我……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脸憋得通红。
那木德嘎吃惊地望着他。
“而且……现在很多户都缺草料,他们关心了吗?为什么只关心我一个人?这不是让我挨众人骂吗?你这辆车一旦开到我家,我就没有勇气在乡亲面前抬头了。我成了什么人了?”
那木德嘎这才明白了他为什么生气,说:“听你这么说,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合适。但怎么说这也是领导的关心呀,你这不是成心让领导不高兴吗?”
巴图仓感到很痛苦。他确实不想得罪领导,但又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这车草料。
“你别送。你就说我不让你送的。”他终于鼓起勇气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倔了?”那木德嘎说。
听了那木德嘎这话他吃了一惊。我倔吗?他想,他从来认为自己是个比较和善的人,连他老婆都这样评价他,但他今天才发现,自己一旦倔起来谁也休想拉他回头。
“就这样定了,这车草料我不要。”他说。
那木德嘎叹了口气出去了。他站在屋中央,越想越生气。他感到自己受了一场侮辱。在跟考核组谈什么、怎么谈的问题上他确实犹豫过,现在仍在犹豫。但他对领导是真心的,说他们好或者说他们有这样那样的缺点,那都是出于真心,一点恶意都没有。而他们却在怀疑他,甚至要用一车草料堵住他的嘴,就像用一把糖果收买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
他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到了中午,其其格姑娘进来了。他坐了起来,有点儿不安地望着她。他想其其格会问他为什么不让送草料?还会数落他辜负了领导的关心。她要是真的那样说,他就很难说清楚自己真实的想法。
但其其格姑娘却只字不提草料的事。她的神态那么自然,态度照样很热情。
“考核组下午就到。”她说着长长出了一口气,“我们总算要忙到头了,你也可以很快回家了。”
“是吗?”他说,声音很低。
“其实吧,这种年终一次性考核的办法并不好,很难反映出真实情况。招待好了,考核组高兴了,是一种结果。什么事情上考核组不高兴了,或者考核组某一个成员对咱们哪个领导有看法,又是另一种结果。”
“哦,哦……”巴图仓应付着。他很想装出一副很自然的样子,但根本做不到。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本来没有做什么错事,但面对着其其格姑娘他总有一种负罪感。
“所以说,对这次年终考核根本用不着那么实心实意。对付过去就行。”其其格笑了起来。
“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