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道二十讲(七).隶书之道(上)
2009-06-02程方平
程方平
一般人都认为隶书起源于汉代,而20世纪50年代后陆续在湖北长沙五里碑、仰天湖和河南信阳长台关,以及四川青川县等地出土的大量战国竹简等考古研究成果将隶书产生的年代大大地提前了。可见,隶书虽然成熟和通用于汉代,但源流较长。
史传秦始皇时期的监狱小吏(皂隶)程邈是隶书的创始人。传说程邈为了使小篆书写得快捷便利,遂创造了后来隶书的初步字形,并很快在民间流传使用,成为当时的“新俗体”文字。据说当不可一世的秦始皇知道有人另创新体、“动摇”刚刚统一的篆书字体后,不仅没有怪罪,反而任命程邈为御史,赞赏其为国家所作的创造性贡献。唐人张怀在《书断·隶书》中说:“按隶书者,秦下人程邈所作也。邈字元岑,始为县吏,得罪始皇,幽系云阳狱中。覃思十年,益小篆方圆而为隶书,三千字,奏之。始皇善之,用为御史。以奏事烦多。篆字难成,乃用隶字。以隶人佐书,故曰隶书。”依据张怀的说法,秦始皇同意由篆改隶主要是为了解决书写速度的问题,而程邈造字的窍门便是“益小篆方圆”,急写时用折笔提高速度。
汉代是中国历史最为辉煌的时代之一,许多制度自此而建,典型的中国方块字也是在此时最终形成的。在隶书出现之前的篆书,虽然也有大小规范的要求,但因其还没有典型的方折,方块字的方形程度还不很典型,所以书写需要婉转,难以便捷。西晋卫恒在《四体书势》中曾用“隶者,篆之捷也”的说法概括了隶书使用的时代背景和传承关系。及其本体所具有的基本特征。可以说,提高文字书写的速度是由篆而隶变化的重要原因。从形态变化上看,既是对篆体的解放,更是对篆体的改造,是中国统一规范的书道通过字形变化影响人们观念变化的划时代的探索尝试。一方面,隶书较之篆书依然有简化功能,符合社会进步和教育要求的基本发展规律,而且以隶书为表现形式的方块字依然有着明显的标准化倾向,对秦朝统一天下文字的创举没有颠覆性的改变;另一方面,将篆书典型的圆笔改为隶书代表性的折笔,加大了书写和表现的力度,提高了书写的速度,也便于更好地排列。在客观上甚至为日后印刷术的出现提供了必备的基础条件。所不同的是,由秦至汉,朝代更迭,新建王朝所需要的标志性的文字、文化也需要有所变换和重新确立,而对隶书的普遍使用和官方认定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现象。
值得关注的是,这些变换与重新确立,虽有形式和表现力方面的区别,但并不违背中国文字的基本造字规律和原则。其中延续的是先秦以来逐渐形成并已在强化的文字书写之道,包括注重直接感知,突出形意声训,留心约定俗成,强调动静平衡,着意点面取舍,依赖学识支撑,追求天(自然)人合一,探索技术工具,提倡风格标新,等等。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隶书在先期数百年的民间探索之后,正式进入中国官方文字的大雅之堂。与当时的文学、艺术、科学、技术等相映成辉。体现了舒展自信的时代精神。进入到方块字阶段,书道的纯线条艺术特色更加明显,减弱了传统文字的象形功能,使之进一步抽象化。今天有些学者甚至用古代阴阳符号来分析其表现特点,并以先书八卦符号作为学习隶书的入手练习,就是认为进一步抽象的隶书的书写和表现需要新的思路。
与此前的各种书体不同。隶书的出现为中国书体的表现力提供了开阔的空间:在以往粗细变化不大的字形中加入了粗细变化的元素。其最典型的就是“飞燕(撇笔的伸展)”和“卧蚕(最长横笔或捺笔的伸展)”等典型的笔法的出现,由此表现出一种自信、解放和拓展的精神,形成了隶书独立的品格和表象,使其成为汉代文化美学特征的突出表现形式。从此,隶书的规矩逐渐形成,并在此后两千年的发展历史中不断地变化与出新。
在目前可见的隶书作品中,最早、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当属秦代的云梦秦律简。该简的横画已有波磔笔意,撇笔也比较轻盈,虽无后来的“飞燕”夸张,但亦有后来隶书的基本味道。只是因其是速写的简牍,还缺少整理和修饰,典型的折笔也未出现,但观其结字框架,已经是方形文字,加之当时的秦简已是用墨所书,可见自然笔锋,所以可作为隶书最初形成时的典型代表。
汉代初年,依然沿用秦制,“六书”(见《汉书·艺文志》:“汉书六体:古文、奇字、篆书、隶书、缪书、虫书。”)并用。故此,篆书依然有其“正书”的地位,而隶书则在使用书写方面开拓着自己的领域,并很快成为官方文字,篆隶的分野也日趋明显。
西汉之时,隶书的发展已经比较迅速,只是现存的作品较之东汉非常稀少。因而难以充分加以欣赏。宋时学者陈槱在《负暄野录》中曾慨叹“前汉无碑”,并写道:“《集古》目录并《金石录》所载,自秦碑之后,凡称汉碑者,悉是后汉。其前汉ggg中,并无名碑,但有金石刻铭识数处耳。”当时的名家赵明诚等均叹息难见西汉碑文,偶见王莽时碑刻和西汉碑伪作,令人遗憾。
所幸的是,自汉武帝末年发现孔子宅壁中的战国竹简以来,简牍亦成为传承、见证中国书道发展的重要载体。与汉代书道有关的竹简有:宋代政和年间(1111—1118)发现的汉竹简,清光绪年间陆续发现的古楼兰遗址的汉木简,民国时期出土的酒泉、居延地区的汉简。而最令人兴奋的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1956年在河南刘家渠出土的汉木简,1957年在武威出土的汉竹木简,1972年在山东临沂出土的汉竹简和在甘肃居延出土的汉简,1973年在湖南马王堆出土的汉竹木简及帛书、河北定县的汉简,1977年在安徽阜阳发现的汉简,1978年在青海大通县出土的汉简,等等,均展示了汉代书道、尤其是西汉书道的风采。其中居延汉简(多数为西汉时期的简牍,也包括少量东汉纪年简)、马王堆汉简、大通汉简、阜阳汉简、定县汉简等均是研究,欣赏西汉书道,特别是西汉隶书的典型材料。
在西汉简牍或帛书的书写中,篆书的竖长形状已经逐渐变成横扁形状,且越来越呈方形。尽管其中有一些篆书的痕迹。但许多写法已经明显地与后世隶书和楷书相同和相近。与战国和秦代的简牍字体相比,不仅“飞燕”“卧蚕”的讲究十分明显,还具备了典型的藏锋、露锋的写法。与东汉诸碑相比,此时的简牍写法仍是速写急就而成,轻松率意的状态充满作品,并有了一些章草的笔意和节奏,如遇句读处,情感所到处或笔画适宜处会有长长的竖向拖笔,也为后世行草书的发展与创作探索了道路。
值得注意的是,在西汉隶书的今存简牍文物中,也就是在民间书写的作品中,审美的意识已经非常可观。作为隶书典型笔画,“飞燕”和“卧蚕”的使用已较为收敛和省简,已经接近后来“燕不双飞、蚕不二卧”的讲究。也许这些讲究在当时并非有意而为,但在大多数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这一现象完全可以说明,典型笔画慎重使用的平衡、美观、呼应、有序的效果已经被书写者感受到,并在书写实践中加以调整了。
在今存数极少的西汉碑刻中,人们也可粗略地体会西汉隶书另一方面的表现,如《三老讳字忌日刻石》(藏于杭州西泠印社,线条简约、随意)、《菜子
侯刻石》(年代较早、错落变化较大,表现出章法上的不规范美)、《五凤刻石》(与同时代的敦煌汉简相比,有相近之处,刻工、抄工的特点有相通之处)等。这些刻石线条流利刚劲、疏密错落变化、表现古朴肃穆,构图自然随意,字形在粗细变化上并不明显,仍有篆书刻字的遗韵。加之今天可以在江苏、山东、河南等地见到的大量汉画像刻石,可以想见当时刻石的工匠艺术审美和艺术技法均相当成熟,线条运用能力十分高超,能有效地蕴志趣于古朴,其在刻字方面的迁移与表现自然不会低劣。对于当时的刻石工匠而言,刻字的创造性较之刻画要简单得多,前人的经验和模式的套用并不复杂,但由于不同石材与不同刻石工具的相互作用关系,给后人留下了得以参照的碑拓效果,其创造之功并不完全出于写者书丹。很多碑刻经过了刻工的再创作,增添了装饰性的效果,这体现了民间“通俗”书道的重要价值和巨大影响力。在这些碑刻中有明显的篆隶过渡痕迹,笔画也不如简牍夸张,表现出了苍劲简质的风格。
至东汉,隶书创作极为活跃,流传至今的作品也极为丰富,古今公认的隶书名碑均集于此。直至今日,出土的碑文、简牍、帛书等也时有出现。就人们接触最多、最久的碑刻而言,今传最典型的代表作是《曹全碑》和《张迁碑》,体现了隶书秀美和豪放的两大典型风格。《曹全碑》典雅华美、清秀细润、逸致飞动,规范和吸收了简牍和帛书隶书的不少营养,属婉约一路;《张迁碑》则粗犷大器、尚变夸张、丰满苍浑,充分表现了石刻隶书因空间自由带来的纵情舒展,属豪放一路。与二者相近的汉碑比比皆是,比较著名的还有《祀三公山碑》《乙瑛碑》《礼器碑》《孔宙碑》《史晨碑》《肥致碑》《朝侯小子残碑》《袁博碑》《鲜于璜碑》《营陵置社碑》《尹宙碑》《熹平石经》《赵宽碑》,等等。这些名碑也都是传世精品。各呈异彩、自成风格,后世好评如潮,值得学习和欣赏。与上述诸碑风格差异较大的还有《许阿瞿墓志》《西狭颂》和《石门颂》等。前二碑字结体宽松、笔画舒展,既有篆意,也有楷风,古朴而有气韵;后一碑舒展圆劲、气势宏大、奇趣跌宕、收放自如、随性舒展,兼有秀美、拙朴,率性等特色,被誉为“隶中草书”。可见当时书刻者的气魄、胆识和艺术造诣均非后世泛泛者可比、可想。
以往见到的汉隶作品多为刻之于石的拓本,所以文人初创之作的风貌已经有了变形,工匠的刀斧之痕又为其凭添了诸多异样的表现力。汉末晋唐。尤其是宋元以后,纸本的作品才可为世人参照,人们才可以体会其中的书写效果和纸墨相发的乐趣。
从现存的文物来看,隶书逐渐从不规范走向规范,从实用走向唯美。从早期的草篆、简牍到《曹全碑》,以及汉魏诸家名碑,隶书的表现逐渐形成了“蚕头燕尾”的典型笔画,起笔藏锋、落笔放开,也为隶书的表现力留下了施展的空间,奠定了隶书书写和创作的基本风格与格局。
隶书之道,自汉已定。以文化为基、雅俗互补、兼容并包、兼收并蓄,充分展示了汉代气象,亦为后世诸家书体的变化创新提供了内在的精神。与篆书相近,汉隶作品虽然已呈百花齐放之状,但肃穆、古朴、浑朴、沉劲、有庙堂之气仍为基本特性。清人万经在《分隶偶存》中赞扬《史晨碑》时曾说:该碑“修饬紧密,矩度森然,如程不识之师,步伍整齐,凛凛不可犯”。明确指出了汉碑隶书在字法、章法和表现力等方面的严整规范特点。方朔在跋文中则更进一步写到:“书法则肃括宏深,沈古遭厚,结构与意度皆备淘为庙堂之品,八分正宗也。”二者虽只是评论汉之某碑,但对汉隶整体风格、精神的概括不可谓不准确,可为今人从总体上把握隶书之道提供有益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