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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诸子学说到小说文体

2009-05-29

关键词:艺文志汉书刘勰

姚 娟

关键词:《汉书·艺文志》;小说家;诸子小说;小说文体;刘勰;桓谭

摘要:先秦至西汉时期,“说”是一个被广泛使用、内涵复杂的概念,它的愉悦义与言说义两个义项影响了人们对《汉志》“小说家”的理解。《汉志》“诸子略”中的诸子十家作品,唯有小说作品多以“说”命名。《汉志》以“小说家”来概括这部分作品,采用的主要是“说”的“学说义”。对书籍文体特征的认识,使《汉志》中“小说家”的“说”义成为了文体概念,小说也逐渐从诸子小说向小说文体发展。

中图分类号:1207.419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9-4474(2009)02-0064-05

研究中国古代小说者,历来将《汉书·艺文志》(以下简称《汉志》)“诸子略”中的“小说家”作为研究起点,但研究者又不得不遗憾地承认,《汉志》“小说家”中的作品并非是现代小说文体,二者虽同为“小说”概念,却有着极大的差别。“小说家”是诸子学派,现代小说是一种文学体裁;《汉志》“小说家”所载书为“街谈巷语者”所造,是传达小道的“丛残小语”,现代小说“是用散文写成的具有某种长度的虚构故事。”差异虽然存在,但分析《汉志》“诸子略”之诸子十家,仅“小说家”发展为蔚为壮观的文学体裁,可见,“小说家”之“说”,当时虽理解为诸子学说,但另一方面,先秦至西汉时期,以“说”为书名的篇章、典籍大量出现,使“说”字逐渐成为一个有文体特征的概念,亦促使《汉志》中诸子小说向小说文体发展。

对于《汉志》“小说家”与后世的小说文体来说,“说”都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因此,了解“说”的内涵,有助于我们理解“小说家”与小说文体之间的流变。

先秦至西汉时期,“说”是一个被广泛使用、内涵复杂的概念。从语源学来看,“说”字出现较晚,现存甲骨文卜辞中没有发现“说”字,仅有“兑”字,但兑与“说”有联系。许慎《说文解字》释云:“兑,说也,从儿,公声。”段玉裁注云:“说者,今之悦字,其义见《易》。”《易经》有“兑”卦:“兑,说也,刚中而柔外。说以利贞,是以顺乎天而应乎人。说以先民,民忘其劳;说以犯难,民忘其死;说之大,民劝矣哉!”可见,“兑”是“说”的本字,但此处“说”实际上是今天的“悦”,为愉悦义。此外,“说”还有另一个义项,即言说义。例如,《周易·说卦》有“兑为口”之说,孔颖达疏:“兑,西方之卦,主言语,故为口也。”许慎释“说”云:“说,释也,从言,兑声。一日谈说。”总之,“说”来源于甲骨文卜辞中的“兑”字,分别有愉悦义与言说义两个义项。

“说”的愉悦义与言说义两个义项使用率都较高,如《尚书·君爽》“召公不说,周公作《君爽》。”《诗经·静女》“彤管有炜,说怿女美。”《论语·学而》“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其中的“说”均为“愉悦义”。《尚书·尧典》:“帝日:‘龙,朕墼谗说殄行,震惊朕师,命汝作纳言,夙夜出纳朕命,惟允!…《墨子·修身》:“务言而繁行,虽辩必不听;多力而伐功,虽劳必不图。慧者心辩而不繁说,多力而不伐功,此以名誉扬天下。”《庄子·天道》:“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其中的“说”均为“言说义”。但总的来说,在先秦文献中,“说”的“言说义”多于“愉悦义”。而且随着诸子争鸣时代的到来,礼崩乐坏,学术下移。诸子们或为推行学说,或为干禄,“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言说受到了社会的普遍重视。在这种情况下,“言说义”就更为诸子所重视。

战国末期,“说”在单纯的“言说义”上有所发展。一方面,由于诸子在游说中发展壮大,形成儒、墨、法、阴阳等学说流派,“说”亦由“言说”向“学说”靠拢。例如:“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偏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此处是指惠施的学说。“今子宋子严然而好说,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然而说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也,岂不过甚矣哉!”此处是指宋钎的学说。

另一方面,“说”也开始作为书名使用,从而表现出一种文体特征。例如:以“说”命名的篇章有《周易》的《说卦》;《墨子》中的《经说》;《韩非子》中的《说难》、《说林》、《内储说》、《外储说》、《说疑》、《八说》;《商君书》中的《说民》;《吕氏春秋》中的《顺说》;《庄子》中的《说剑》;《列子》中的《说苻》;《商君书》中的《说民》等等。以“说”为书名的书籍有《汉志·六艺略》中《易》之《略说》,《书》之《欧阳说义》,《诗经》之《鲁说》、《韩说》,《礼》之《(中庸)说》、《(明堂阴阳)说》,《论语》之《齐说》、《鲁夏侯说》、《鲁安昌侯说》、《鲁王骏说》、《燕传说》,《孝经》之《长孙氏说》、《江氏说》、《翼氏说》、《后氏说》、《安昌侯说》、《(弟子职)说》等书;“诸子略”中“儒家类”的《虞丘说》、《说苑》、《世说》;“道家类”的《老子傅氏经说》、《老子徐经说》、《刘向(说老子)》,“小说家类”的《虞初周说》、《封禅方说》、《黄帝说》、《鬻子说》、《伊尹说》等书。这些书名中的“说”字多为“解说”之意,或解经,或是解说诸子主张,与“说”的言说本义关系密切。

“说”字的两种含义,影响了人们对《汉志》“小说家”的理解。因为当人们使用“说”字的某一义项时,其他的义项就会影响、暗示甚至误导人们对其的理解,这是因为“语言本身所携带的意义太多、太复杂,显得不够单纯、透明,遮蔽甚至歪曲了‘意的表达”。

《汉志》“小说家”的命名,主要是采用“说”的“学说义”。“诸子略”的图书就是按学说流派的标准划分的。《汉志》“诸子略”叙云:“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以此驰说”之“说”,即指学说。然而,《汉志》虽然是借用“学说义”,但《汉志》的归类对象毕竟是图书典籍,书籍文本上的特征会影响整理者的感性认识。如果我们列举“诸子略”类书籍的书名,就会明白,“小说家”之说,并非仅指学说派别。

《汉志》“诸子略”中的诸子十家作品,唯有小说作品多以“说”命名,如《虞初周说》、《封禅方说》、《黄帝说》、《鬻子说》、《伊尹说》等。“小说家”共有作品1380篇,以说命名的作品就占“小说家”作品总数的75%以上。在其他诸子九家中,以说命名的作品并不多。儒家有《虞丘说》、《说苑》、《世说》,道家有《老子傅氏经说》、《老子徐经说》、《刘向(说老子)》,它们分别只占儒家、道家作品的极少数。阴阳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杂家、农家根本没有以说命名的作品。因此,“小说家”之“说”,亦暗示着小说家的书名特点。

当然,以“说”为书名的图书出现,并不代表汉人有了说体文概念。但由于古人对“立言”的重视,

汉代已经积累了大量的图书典籍,这些图书风格各异、文体有别。如《诗经》的四言句式及复沓重叠的结构,《尚书》、《国语》的叙言,《春秋》、《左传》的叙事,《论语》的语录体,《庄子》、《墨子》、《孟子》等诸子说理文。文体专著《文心雕龙》虽产生在汉以后,但书中提及的三十多种文体,其文体渊源多可以推至夏商时期。到战国末期,更是“文章之著述事专……后世文体备”。例如颂体,始自《诗经》,用于“美盛德而述形容也”,因此,《诗经》中有“周颂、商颂、鲁颂”,战国时代有三闾大夫屈原的《橘颂》,汉代有扬雄的《赵充国颂》,班固的《北征颂》,马融的《广成颂》、《上林颂》,可见,颂体文“沿时并作,相继于时。”至于赞体,在虞舜祭祀时,就有乐正献赞词,但其“发源虽远,而致用盖寡”。单篇的赞体文很少,倒是历代正史,将赞辞放在文后,作为总论。论体有孔子《论语》、庄子《齐物论》及后汉班彪的《王命论》、严尤的《三将军论》。书体有上古的《尚书》、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扬雄的《答刘歆书》等,此外,还有祝盟、铭箴、赋、诔碑、诏策等多种文体的具体作品。可以说,对不同文体作品的认识与创作,使汉人已经有了模糊的文体意识。

由于汉人的文体意识仅处于感性阶段,“小说家”就不是被当作小说文体,而是被看作诸子学派。《汉志》“小说家序”云:“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此序就仅指出“小说家”的源流及价值,并没有论述其文体特征。

真正全面论述说体文的是梁朝刘勰的《文心雕龙》,其文为:

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过悦必伪,故舜惊谗说。说之善者:伊尹以论味隆殷,太公以辨钓兴周,及烛武行而纾郑,端木出而存鲁:亦其美也。暨战国争雄,辨士云涌;从横参谋,长短角势;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一人之辨,重于丸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至汉定秦楚,辨士弭节。郦君既毙于齐镬,蒯子几入乎汉鼎;虽复陆贾籍甚,张释傅会,杜钦文辨,楼护唇舌,颉颃万乘之阶,抵嘘公卿之席,并顺风以托势,莫能逆波而溯洄矣。夫说贵抚会,弛张相随,不专缓颊,亦在刀笔。范雎之言事,李斯之止逐客,并烦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至于邹阳之说吴梁,喻巧而理至,故虽危而无咎矣;敬通之说鲍邓,事缓而文繁,所以历骋而罕遇也。

从上面的论述看,说体文的内容专指西汉以前诸子辩说的说辞。例如,伊尹、姜太公是殷周之谋臣,烛武、端木赐乃春秋之策士,还有战国时的张仪、苏秦,秦汉的郦食其、蒯通、陆贾等,他们无不以口舌取胜。除此以外,刘勰也强调了范雎、李斯的上书为“说”,但他们的上书也是说辞的文本化,其言语特征非常鲜明。可见,刘勰认为说体文的内容是殷周至汉谋臣诸子们精彩说辞的记录。

其实,刘勰将诸子说辞当作“说”的内容,这一观点源渊有自。西汉学者刘向在《说苑·善说》中分别引用荀子、鬼谷子对诸子说辞的论述,引苟子云:“谈说之术,齐庄以莅之,端诚以处之,坚强以持之,譬称以喻之,分别以明之,欢欣愤满以送之,宝之、珍之、贵之、神之,如是则说常无不行矣。”引鬼谷子日:“说之不行,言之不从者其辩之不明也;既明而不行者,持之不固也;既固而不行者,未中其心之所善也。辩之、明之、持之、固之,又中其人之所善,其言神而珍,白而分,能入于人之心,如此而说不行者,天下未尝闻也。此之谓善说。”荀子、鬼谷子为战国时期的诸子。可见,诸子说辞在诸子百家争鸣之时就引起了社会的关注,并影响着刘向的思想。

应该说,刘勰等人的认识非常深刻,正是在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代,“说”才得以广泛使用。为了能推行自己的学说,辩说成为诸子们最主要的活动。善说者凭借其口才可以获取厚禄高爵,因此,诸子著作中普遍表现了其对辩说的重视。《墨子·修身》云:“无主于心者不留行,莫辩于身者不立名。”《苟子·正名》云:“实不喻然后命,命不喻然后期,期不喻然后说,说不喻然后辨。故期、命、辨、说也者,用之大文也,而王业之始也。”《韩非子·显学》云:“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必从而礼之。”因此,诸子说辞是说体文产生的根源。

既然从荀子、鬼谷子到刘向、刘勰等人都认为诸子说辞是“说”的主要内容,其体现出来的文体特征必然会影响“小说家”作品。德国著名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在《人论》中指出:“给一个对象或一个活动一个名字,也就是把它纳入某一类概念之下。”根据二者之间的联系,有必要分析诸子说辞的文体特征。从刘勰的论述看,可以概括为以下三点:

第一,解说性。《墨子·经上》云:“说,所以明也。”孙诒让释云:“谓谈说所以明其意义。”毕沅释为“解说”,“明其意义”实与“解说”同义。因此,解说是“说体文”的重要特征。荀子的“分别以明之”与鬼谷子的“辩之、明之”以及刘勰的“喻巧而理至”,都指诸子说辞的解说性。

第二,譬喻性。章学诚云:“古人很少离事而言理。”因此,诸子言理述志之作,往往与叙事杂糅,特别是“以说标目的文章,无不具有譬喻性的特点”。例如《韩非子》中的《内储说》、《外储说》、《说林》,《列子·说符》等作品都由一些神话、寓言与历史故事组成。荀子的“譬称以喻之”、刘勰的“邹阳之说吴梁,喻巧而理至,故虽危而无咎矣”都提及譬喻方法。所谓譬喻性,最直接的理解就是打比方,但更重要的是“选择一些具体的、形象的事物,或是运用神话、寓言、历史传说故事等来说明要说的道理”。譬喻性也就是“故事性”。

第三,愉悦性。刘勰开始便指出“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即说辞一定要使听者高兴。荀子的“欢欣愤满以送之”,鬼谷子的“中其人之所善”,指的都是论述辩说的愉悦性。

从这三个方面出发,我们来分析一下“小说家”作品的文体特征。从解说性看,《虞初周说》便是虞初以“周书为本”所进行的解说,《封禅方说》是方士对封禅一事的解说,《黄帝说》、《鬻子说》、《伊尹说》是分别对黄帝、鬻子、伊尹的解说。从譬喻性看,《虞初周说》“以周书为本”,《周考》“考周事也”,《臣寿周纪》“大抵亦纪周代琐事”,它们讲述的是周代的故事。“《封禅方说》者,则方士所言封禅之说,包括封禅之故事、传说、意旨、仪礼、器物、方法等等。”《青史子》为“古史官纪事也”,《务成子》为“天乙谓汤,其言殷时者”,所记亦为古事。至于《黄帝说》、《鬻子说》、《伊尹说》三部书,黄帝、鬻子、伊尹是远古时带有神话传说色彩的人物,其事迹口耳相传,本已具有奇异的光环,小说家附会其人与事,就更注意奇闻轶事的收集,以博他人一览。从愉悦性看,王瑶先生在《小说与方术》中明确指出小说家的作者多为方士。《虞初周说》的作者虞初便是汉武帝时的著名方士,《封禅方说》亦为方士作品,《待诏臣安成未央术》则是求长生的方术书。方士小说非为言道、述志的义理作品,而是为满足统治者迷恋神仙、追求长生的嗜好而产生,如《后汉书·方士传》云:“汉自武帝,颇好方术,天下怀协道义之士,莫不负策抵掌,顺风而届焉。”因此,为了引起统治者的兴趣,方士小说多为奇文之文,显示出一种娱乐倾向。

总之,随着“说”字由文字逐渐变成文体概念,以说为名的说体文便表现出某种文体倾向。东汉学者桓谭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他说:“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其中“丛残小语”、“譬喻”、“短书”就是一种文体评价。跟“小说家序”仅注重根据学说内容与价值进行判断不同,桓谭的视角开始转向小说文体。但是,诸子小说的定位毕竟是官方正统观念,它一直影响着人们的小说观念,并使诸子小说只能隐蔽、曲折地向小说文体发展。

(责任编辑武丽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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