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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金葫芦

2009-05-26袁晓川

满族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蝈蝈大夫儿子

袁晓川

女人的院子里洒满了月光。有一把二胡在缓缓地拉。琴声袅袅的,如烟似水,仿佛正向月夜里浸润和流淌。

二胡不是女人拉的,拉琴的是住在西厢房的男人。

男人的手指在琴弦上用力地揉压,形成大波动的颤音,让人听了,就像那指头在心上一摁一摁的,弄得人肠断心揪。琴音里,有几滴清泪滚在男人的腮边,时有月光在上面闪动。

忽然,宛若被轻风撩动,屋门开了。月色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男人心中一惊,那琴声就像一道弧线在空中崩断,让夜晚凝固成一片虚无和空静。恍惚之中,他把男孩儿看成了自己的儿子!当然,也仅是一瞬间,他就平息了心跳,因他毕竟知道他的小儿子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他的一双泪眼也完全清晰起来,认出男孩儿是房东女人的儿子,他听女人呼唤孩子的乳名,叫锁子。不过,他实在是不愿见到这个孩子,因为一见到这个活蹦乱跳的,与自己儿子同龄的男孩子,就自然勾起他的思子之痛。

锁子也从未接近过他,更没有进过他住的屋子。可是眼下,锁子来做什么呢?是要听他拉胡琴吗?还是出于天真好奇,想要迈进他这陌生人的门槛?

忽听锁子说话了,我妈说,不让你乱动爸爸的胡琴儿!

男人怔住了。他没有料到,本是稚嫩的声音,居然会冷冷的,像是劈头盖脸泼他一瓢冰疙瘩。

锁子走后,男人隐约听见了女人在哭。那哭声是顺着门缝泄露进来的,压抑得很细,很扁,也很凄哀。男人的心头上,就又像被人用手指头摁了摁。屋里没有开灯,也无旁人,当然也就没有谁能看见他此时的难堪。他讪讪的,将琴弓和琴杆并拢起来,又按原样儿,小心地挂回墙上。

他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天没有今晚这样的月光。乡村里经常有那样的夜晚,如若不是从谁家的窗口透出一点光亮,那就只能是漆黑一团。儿子出疹子,高烧不退,一阵阵抽搐。他和小儿子相依为命,儿子病了,他有些发懵,半夜爬起来,胡乱地给自己和儿子穿上衣服,又急火火地把儿子抱上他的那辆破旧的农用三轮机动车。车一发动,突突噪响,车灯却不亮。也不记得车灯是几时坏的,或许根本就没了灯泡。但他已顾不得这些了,平时夜里是不用车的,即使用,村里村外,条条是熟路,摸黑也一样地开。可就在奔往县医院的公路上出事了,他撞倒了一辆自行车。当时路上黑咕隆咚,当然不是看见的,而是听见的。自行车发出稀里哗啦的撞击声,他才急忙熄了火,下车摸到了一堆废铁,而后又在路边找到了血糊糊的骑车人。他赶紧将人抱上三轮车,更加火急地奔向医院。

骑车人经过好一阵抢救,却还是被拔下氧气管儿,蒙上了白布单。当他再回头央求大夫抢救儿子时,大夫说,不用抢救了。

他问,为什么?

大夫说,已经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啊!他大声喊叫起来,出疹子不算大病,怎么会死人呢?

大夫说,是,小孩儿出疹子不算大病,可出疹子引起抽搐后,舌根堵塞喉咙,憋死了。大夫也很惋惜,说,你要是早来二十分钟,或许还有救。而那二十分钟,他正守护那个被抢救的骑车人,还为那人输了血。

法庭上,一方说,机动车夜间行驶,不按规定使用灯光,肇事者应负全部责任。

另一方说,骑车人听见机动车临近而不避让,也应承担事故的部分责任。

他坐在被告席上,神志恍惚,甚至已弄不清自己是哪一方,只是一会儿见这个嘴在动,一会儿又见那个嘴在动,却不知道人们都在说什么。而他的眼前,却总是挥不去儿子抽搐的样子,还有骑车人被蒙上白布的最后情景。他那惊恐万状的心灵无法逃避,也无处躲藏,就也和那些通常想不开的人一样,想到了死。只有一死便可摆脱一切,一了百了。

但最终,法律没有容他去死,因为还有赔偿义务等他去履行。可是,他最后卖掉了房屋也未能还清赔款。而死者撇下的孤儿寡母也难以撑起生活,后来,法庭裁决,他去死者家里打工,以工抵债。

清晨,男人推开西窗,望见昨晚的朗月已光华耗尽,正疲惫地残留在天边,如纸一样的苍白和单薄。清冷的晨风带给他一个寒战,他披上一件棉衣,扛上一把镢头,去了房后的田里。这是一片苞米地,去年秋割后,留下齐刷刷的苞米茬子,上面落了一层微霜,像是昨夜遗留的月色。庄稼人的劳作,是随着大地的律动而运行在自然的轨道里。刨茬子的时节,是北方开春的第一件农活。他从肩上放下镢头,搓了搓手掌,然后就扬起镢头,用那镢刃的一角,斜刨进土里,靠一种削力,切断茬子根系与泥土的联系,恰到好处地将根须部分留在土里做肥,将根茎刨倒在地面上。他前脚上一步,后脚跟一步,一步一下地向前刨去,动作看上去悠然自如,极有节奏和韵致。而那原先尖利朝天的苞米茬子,也都一律歪倒在垅台上,朝向一致,如摆放的一样整齐。男人显然是个地道的庄稼人。也只有地道的庄稼人才会是这样,在看似不紧不慢的劳作中,却会严格把握农时节气。即使是给人家打工抵债,也绝不会错过时令,亦然在劳作的惯性中有条不紊,干净利落。

男人该回去吃饭了。回到女人家的院子,他将镢头倒挂在房檐下,洗了手,便迈进了女人家的门槛。女人家是传统的乡村住宅,进门是灶房,里屋住人。他进门就看见了灶台上的碗筷,并已盛好了饭菜。女人和孩子都进了里屋。男人心里清楚,这个时间,女人和锁子并不是要在屋里做什么,可他们从不出来。当然,也绝对没有在里边吃饭,这从锅里留着的饭菜就可以看出。干活的先吃饭,这是乡下的传统习俗。各家各户,无论吃的好坏,先要满足劳力,这体现出对劳力的敬重和优待。男人是抵债的负罪之人,也能获得这等待遇,这就让他感知了女人的心地不坏。所以,他也知道女人和锁子不出来,不是为别的,仅为回避他。在他们之间,这种近乎于失语的状态,也就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氛围。无论谁,哪怕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或是偶然发出的声响,都可能是一种间接地表达,或明确地暗示。就如现在,男人进屋后,就先咳一声,是一声轻咳,重了不行,那会显出一种刻意,会被误解成别的意思。他这样做,仅是为了让人家知道他已经进来吃饭了。他蹲在灶台旁,操起筷子,呼呼隆隆的,三口两口就将饭菜填进肚子里,但放下碗筷时,却是很加小心,绝不弄出半点响动来,那会给人造成心怀不满,或有意发泄之类的猜疑。离开时,也要在门口处轻咳一声,等于说他走了,并从不忘记随手关门。这好像与规矩和教养无关,而是如履薄冰地维系着他们这种特殊关系的存在。

光阴荏苒,他打工抵债已到了第二年。

盛夏的乡村,是最为多彩的。梨花落了槐花开,豆花谢了菜花开,时光就在花开花落间流转。这个时节的田野里也最热闹,各种草虫都会放开歌喉,尽情地鸣唱。就在草虫的鸣唱里,男人又想起他的小儿子,因儿子总在这个时节让他捉蝈蝈。在草虫争鸣中,知了最能逞强好胜,但歌王当属于蝈蝈。知了属于通俗唱法的沙哑派,只会缺乏节制地一味噪唱。而蝈蝈就不同了,蝈蝈运用的是真正的美声,音色纯净而亮丽,而且

极有穿透力,会把歌音送出很远,又时续时断的,似在把握咏叹调的段落和章节。因此,蝈蝈是最讨人喜欢的草虫。那时,他就会放下锄头,兴致勃勃地为儿子捉蝈蝈。他藏草棵,钻瓜架,捉住一个,儿子就欢呼一次,为了儿子的尽情欢乐,他就一个接一个地捉下去,甚至陶然其中,忘了锄地。

可惜,这般父子欢愉的幸福时光太短暂了,在他的人生岁月里,简直是转瞬即逝。此时,他正从田野归来,一路上,不时地用脚去趟那田边的草丛,希望能看到有蝈蝈蹦出来。忽然,他停下了脚步。不是因为发现了蝈蝈,而是看见了锁子。不,也不是因为看见了锁子,是因为站在草丛里的锁子,活脱脱地就像是他的柱子。是柱子在毒辣辣的日光下茫然四顾,是柱子在向蝈蝈鸣叫的地方扑来扑去,是柱子那汗涔涔的小脸蛋儿上,沾染着花粉和草叶,也挂满了焦灼和失望。

男人心疼了。如果是柱子见了他,就会一边喊着爸爸,一边扑进他的怀里,一定要让他给捉蝈蝈。可是,那不是柱子,是锁子。锁子的爸爸若是还活着,锁子也会扑向爸爸,让爸爸给捉蝈蝈的。但锁子已经没有爸爸了,锁子再也没有了依赖,也就不再指望别人会给他捉蝈蝈了。大约也正因如此,当锁子看见他时,也只是漠然一瞥。他想,往日,自己总因失去儿子而心痛不已,却忽略了锁子失去爸爸的感受!他的心头又像被谁用手指摁了摁,感到酸痛。

男人扔下锄头,走进草丛,开始朝那蝈蝈鸣叫的地方悄悄接近。

要捉住那小小的精灵也绝非容易之事。你明明听见它在一声声高叫,可刚一接近,它顿时就销声匿迹了。一旦被人发现,伸手捉它时,它会极其灵巧地一蹦三跳,在与自身同样碧绿的植物丛里瞬间消失,了无踪迹,但男人毕竟是对付蝈蝈的高手,他很快就逮住了一只大蝈蝈,递到锁子面前说,给!拿住了,这是一只铜蝈蝈,叫得最响。

锁子的眼睛晶亮亮地盯着那蝈蝈,完全没有在意给他蝈蝈的人是谁,只顾欣喜地接过蝈蝈,用一双小手小心地把玩着。男人看了,不由心头一热,暗想,孩子到底是孩子,永远是单纯的,倒是自己心窄了。

忽然,锁子竟让那蝈蝈从手中跳了出去,落入草丛,眼看着三蹦两蹦就无影无踪了。锁子仰头说,我不要你的,是你撞死了我爸爸!

男人经常能遇见男孩冷漠的目光,却从未想到会与他这样直接交锋。他沉了一下,低缓地说道,可我不是故意的。

锁子不语。住了好一会儿,锁子小声嘀咕,我爸爸会编金葫芦,把蝈蝈装进去。

男人说,我也会编金葫芦,现在就给你编。

锁子又突然变脸,说,我不要你编的,我要爸爸给我编的。

大约半夜时分,男人忽然惊醒,听见了女人的哭声。应该说是女人的哭声将他惊醒。女人的哭声是伴随着对锁子的呼唤,偶尔也有锁子痛苦的叫喊声。男人忽地一下坐起来,急忙穿上衣服跑出去。来到院子里,看见女人的窗子亮着灯,也更能真切地听得出,女人的哭泣充满着焦急和无助。

男人几乎来不及犹豫,急切地拍响了女人的窗户。锁子妈,孩子怎么了?让我进去看看吧!

只听哗啦一声,女人迅速打开了房门,未等说话,又听锁子哭喊一声,女人又急忙奔过去,攥住锁子的小手,嘤嘤地哭。男人见锁子痛苦地趴在炕上,身体一抖一抖地在呻吟,面色煞白。

男人随手扯过一条毯子,将锁子一裹,就抱在了怀里,说,走吧,去县医院!

女人止住哭泣,紧跟他的身后,带着小跑,急奔在漆黑的村路上。

可是,当他们上了公路时,公路上也是一片漆黑,根本见不到过往的车辆。男人抱着锁子,一时感到绝望。但终于,从深远的夜暗里,闪射出一束光亮来,是车灯!

接着,就听见了那突突的发动机声,越来越近地撕开了夜的寂静。他已听出是一辆农用三轮车。三轮车临近时,被他叫住了。车未熄火,那突突的噪音震耳欲聋。男人抱着锁子迎上去,与司机大声说话。

男人说,这位大哥,求你帮个忙吧!孩子病了,要搭车去一趟县医院!

司机说,车不去县城,我前面不远就到了!

男人说,乡里乡亲的,帮帮忙吧!这孩子病的,怕耽误啊!

司机说,你堵别的车吧,我还有事,也在赶时间呢!

男人忽然跪在车前,大哥,我替这孩子求你了,孩子病得不轻,还能见死不救吗?

司机顿了一下,暗夜里看不见是什么表情。口气似乎软下来,但意思仍然明确。不行啊!这半夜三更的,路还挺远呢!

男人说,大哥你看,眼下再也没有别的车了,求你跑一趟,我给你掏油钱。

司机说,我倒不是在乎烧那点油,我是没有空儿。你快起来吧,别挡道了,耽误了你孩子我可不管呀!

男人不说话了,他再无话可说。但他忽地一下从地上站立起来,一手紧抱着锁子,一手将那司机从车上薅下来。司机冷不防,重重地摔倒在地,又被男人上去猛踹几脚,直踹得他满地翻滚求饶。

男人让女人上车,将锁子送她怀里,自己则跳上驾驶座位,一脚油门踩下去,把车开走了。司机爬起来,趔趔趄趄追上几步,大喊,停下!快停下!我答应去送还不行吗?你不能抢我车呀!

男人回头喊道,你这没长心肝的东西,上县医院门前取车去!

听得出,男人是在用力地喊,但那喊声几乎被发动机的噪响所覆盖。女人就忽而想到,这种车的动静这么大,夜里能传出二里地,可锁子他爸怎么就不知道躲躲呢?丈夫突然身亡,她在精神上被击倒了,官司是请人代理的,事故的一些情节,她并不完全清楚。

到了医院,男人抱着锁子,恨不能一步踏进急疹室。值班大夫一眼认出他来,心生疑惑,是你?你怎么还有一个……是双胞胎吗?

他气喘吁吁,也顾不上回话,一边放下锁子,一边让大夫快抢救。

大夫问,这孩子怎么了?

男人说,肚子疼得要命,直打滚儿!

大夫是个中年男子,沉稳地戴上听诊器,在锁子的肚子上又听又摁。锁子偏在这时不哭也不叫了,痛感忽而消失。大夫摘下听疹器,说,问题不大,是肚里有虫子。痛厉害的时候,是虫子钻进胆道里了,现在不痛就是出来了。

男人抹了一把脑门子上的汗水,问还能不能再钻进去?

大夫说,这很难说,要是钻顺路了,就还会往里钻。

那可怎么办?男人着急地问。

大夫说,住院观察两天吧,打打虫子。我看不会有大事。你是不是被你那个孩子给吓着了?上回你走后,全院都在议论,都替你惋惜呀!要是不撞上那么个醉鬼,哪能误了你孩子抢救!你还为救那醉鬼输了不少血,人品可贵,真是可贵呀!

男人说,不提了不提了,那事就别再提了,这个孩子没事就好了。

大夫说,你放心吧,你这个孩子肯定不会有大事,假如真有什么问题,我们也会全力救治,绝不能让你再失去一个孩子。

男人忽然眼圈红润,忙说,多谢,多谢了!

这时,一直不语的女人忽然问道,大夫,你说,要是不叫那个醉鬼给耽误,孩子是不是就不能死?

那是呀,救命的时候,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何况叫他给耽误了半个来小时,抢救晚了!大夫摇头惋叹着。

几天之后,女人和锁子回来了。那日的天空格外晴朗,阳光也十分的明丽,就和他们回家的心情一样恬阔和舒朗。就在母子俩走进院子时,忽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院内一道长长的篱笆上,挂满了耀眼的蝈蝈笼,犹如结出了一串一串的金葫芦。阳光在上面欢快地跳跃,轻风在上面悠悠鼓荡。而那笼中的蝈蝈正在齐声高唱,气势恢宏。锁子不禁向前猛跑两步,忽又停住了,惊呼,啊呀!是爸爸捎来的金葫芦吗?这么多呀!

锁子转身跑到院墙下,那里正盛开着窝瓜花。窝瓜花高高爬上墙头,肆意炫耀它那金灿灿的大喇叭。锁子将窝瓜花瓣撕成片片碎金,一边向蝈蝈笼里填放,一边殷殷说道,蝈蝈快吃吧,多甜的窝瓜花呀!吃吧,吃呀!

女人就在走进院子的那一刻,忽然觉出,自家的院子似乎有了变化。猪圈墙的豁口已被垛平了,菜园的木栅门也钉牢了,篱笆的空隙都扎紧了。顿时,仿佛有一种力量直抵她的脊梁,足以使她能把坍塌的日子支撑起来。不觉中,女人的眼里满含了泪花,在日光下莹莹闪闪。

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让她迈进了男人住的厢房。可是,她一眼看见炕上空空荡荡。男人的行李不见了,屋子打扫得很干净。她猛然意识到,今天正是他以工抵债的最后期限。

责任编辑: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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