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筒十八沟

2009-05-26孙焱莉

满族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田鼠老太太叶子

孙焱莉

沟不深,是个浅沟,却有一个正正经经沟的名字。风景很写意,如果你是我,能够经常俯视一筒十八沟的全景,你就会知道哪块是重墨,哪块是留白。

那个地方生长着一种植物。一片又一片很耀眼。我落脚一筒十八沟时,第一眼便看中了那种植物肥硕的叶子,我觉得那才叫叶子。我还觉得一筒十八沟就是那种肥大叶子覆盖着的九曲回廊,回廊里曲折蜿蜒着青涩的生、成熟的死,还有傍晚炊烟拱出的肉香与欲望。

田鼠

那个地方也种其它的植物,比如说玉米。玉米是养人的东西,不像那种植物。但玉米依然让一筒十八沟很怀疑,掂量了又掂量,然后改种了一小块又改了一小块,那种植物的根须已扎进沟里人心底的岩层隙里。沟筒口的李家沟就有铺天盖地的玉米,人家坐落在半坡的平坦处,沟上的玉米根是天,沟下的玉米叶是地。

李一斗的家住在沟的最里侧,他说他家的正梁朝着沟的泉眼,风水好着哩!可李一斗三十岁那年带着他五岁的四闺女去赶集,一转眼儿的工夫这丫头就不见了。李一斗在镇里白天黑夜地找了不知几天,还是音信皆无。回家后,李一斗的腿就开始疼,夜里他用滚烫的火炕烙,皮肉都焦了。白天他又用火罐子拔出许多晶莹剔透的水泡。末了,还是瘸了。瘸就瘸了吧!能在地上走就行了。李一斗缺少叹息的时间,他要做许多事,比如春风起了,他要仔细种地,这可是最不能含糊的事;另外还有几个女儿和老婆的鸡碎事;还比如驴的蹄子乏了,该挂掌儿了。人瘸了行,人不拉车种田,驴马不能瘸。女儿走到别家的土地上行,反正迟早是别人的。鸡鸭鹅们要生蛋的,不能丢。李一斗也只有在喝了满满两小壶烧酒时才会哭他的腿!哭他的四丫头!他说老天爷不长眼,沟里的神仙都跑到他妈的哪个犊子地方去了!

当秋天玉米被一整块一整块搬回各家的院落之后,李一斗扛上铁锹开始他每年一次的活动——挖田鼠洞。一筒十八沟的田鼠是固执而绝望的,它们在玉米长势良好的地方打洞,储存最饱满的粮食粒儿。而后呢李一斗一一把洞挖开,他用手轻轻抚去玉米粒上的草屑,嘴里快乐地骂着“他娘的!”他半跪在地上,用手一捧一捧地把粮食收进他老婆专门做的布兜儿里,那个布兜儿的带子系在他后腰上,兜子的口儿敞开在他的肚皮上,像一张嘴。他一弯腰,嘴就张开了。这时秋风呜呜地吹过,把袋子鼓成半个球。晚饭前后,沟里人常在自家门口看见李一斗像只袋鼠一样腆着肚子走来。夕阳也似乎很羡慕那口袋东西,牢牢地咬着不放,以至李一斗进屋后,还被它使劲地拽了一把。

地里鼠洞已被李一斗翻得差不多了,他再也无法绕了。这些天来,李一斗一直有意地绕开地中间的一个大洞。李一斗在这口大洞上挖下第一锹的时候,心便开始激动,他确信这个洞是空前绝后的。他掘开了鼠屋的走廊与院落。自语:“还行,挺爱干净的!”李一斗不急不躁解剖开迷宫似的假屋,他又向一个不起眼的隧道进发。秋已深了,风也尖利起来,李一斗却热气腾腾。这样挖了很久,突然,从他身边不远一个完好的土包里蹿出一只棕红的大田鼠。李一斗傻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家伙。“奶奶的!还真有红毛儿的!”那鼠窜出一段距离后,迅速站立起来,笔直的身子向着李一斗“吱吱”地叫。“奶奶的,反儿了你!”李一斗迈着瘸腿追了几步,田鼠也逃了几步,回过头继续站立尖叫。李一斗深知是追不上它的,便折回来继续挖掉洞周围的土。一锹下去再一锹下去,洞宽广了,一个大粮仓慢慢呈现出来,李一斗小心地掀去粮仓上的土,抓去草屑,金黄的玉米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李一斗把布袋解下,布袋口向着粮堆儿,他用手轻轻一抹,玉米像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淌进他的口袋,那只田鼠的叫声在李一斗发现粮食的那一刻改变了,是一种类似婴儿“噶噶噶”的啼叫或大人的哽咽。

田鼠的叫声跟随着粮食流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它开始在原地又蹿又跳。李一斗则不动声色地做他的事,就像每天从阳光下不紧不慢地走过房前屋后一样。终于收完了粮食,李一斗以胜利者的眼神望了一眼田鼠,说:“你能耐,有什么用?”他满足地拍着粮食袋子,以动作嘲讽着田鼠的焦虑。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似乎没什么过渡。好像吹着吹着突然口渴了,在屏住一口气,喝水。田鼠就是在风停的那一刻安静了。李一斗觉得奇怪,看过去,那鼠立着,比刚才要高大很多。他费了一点力气,把那条不灵敏的腿调了一下方向,然后转过身向那只田鼠走去,田鼠依然安静地立着,一动不动。等到了田鼠跟前,李一斗才完全看清楚,田鼠的下巴颌卡在一根粗壮的墨绿色玉米茬上——吊死了。

这片田地里,最后一只田鼠在自己的窝儿边上吊了!这是李一斗万万预料不到的,他想起自他挖鼠洞以来向各个方向逃窜的鼠们。他便大声地骂了一句:“真他妈的缺心眼!”刚走了几步,李一斗被猛然撞来的一阵风阻了一下,他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只田鼠,风也把它的身体吹得东摇西摆。李一斗的心被风迷了,他猛地回头对着悠荡着的田鼠尖声大喊:“我他妈的活了五十七岁了,我才不怕你吊死!”

花在叶下

李家沟的田鼠可以不费多少力气就迁徙到其它田地里,可谢家沟南边的柳树林却终年一成不变地站立着。它们的中间没有杂树,出落得整齐有致,肩挨肩,手连手,风一吹来便如水般荡漾。柳林中间有一眼泉,水清似无,诱人触摸。沟里人管这一带叫“桃花谷”。柳树林子叫桃花谷,沟外人无法了解其中寓意。其实只因那里出“花事”。花事是什么呢?花事就是爱情,可沟里人偏不说那两个字,他们觉得绕嘴。沟里人成年累月紧挨着坚硬东西,比如山地的硬土、石头、果木树的倒刺,单调的劳作,还有那些沟外人在冬夜偷走的老槐树白花花的茬子,偶尔想一想那片柳树,远远看一看,心就会柔软起来。

水泉与谢岩第一次幽会就是在那溪流边的五棵树下。谢岩爱看书,知道《廊桥遗梦》。她洞悉爱情的多样与纷杂。她在自家地里剪下一片又一片那种植物叶子的同时,也在等她的摄影师。一茬又一茬的叶子掉落在她剪刀的背后,摄影师还没来。谢岩的剪刀渐渐慢了下来。又一个初秋,傍晚,水泉披着一身夕阳,站在她面前。他的脸被金红色的霞光勾勒得非常惟美,连衣裳的褶皱里也跳进了一种眩目的光彩。倏地,这使得在谢岩等待与观望的瞬间被打动了。谢岩的心弦紧了,叮咚地奏起乐来。水泉爱笑,而且声音很磁性、可靠。水泉有点毛手毛脚。不过谢岩觉得有时他毛手毛脚得可爱,比如她说要吃山里红,水泉便攀到树上,一把抓住果子最红最大的那一枝,给她摘。手被枝上的刺扎出了血,用嘴一吸一吐,又去抓另一枝。水泉不善言语,与谢岩在一起只听谢岩在讲,至于谢岩讲什么,水泉不知道,他总在溜号。终于有一天,他站在谢岩的对面,看她粉嘟的唇,如玉的牙齿,忍不住了,抓过谢岩的肩把舌头塞进她嘴里。这让谢岩的脑子一片空白。她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是整根舌头?

谢岩与水泉不能公开,他们是同根生,

虽然这棵树已长得枝叶万里了,但按族谱排水泉是谢岩的叔叔。谢岩把族谱找出来,他们逝去祖先的名字在纸张上的距离简直可以用步丈量了,但有时水泉依然流露出迷茫与忧虑来,谢岩意识到了他的脆弱,觉得自己必须是坚强的。谢岩说我才不在乎呢,我从来就不认为你是我叔叔,我还听我妈说你是捡来的。水泉一听又是一阵惊恐“是吗?你听谁说的?”谢岩也不回答,嬉笑着用白嫩的脚丫踩起水来。

在这段时间里,谢岩的母亲给谢岩定下了一门亲事。沟里多数年轻人婚姻都是经人介绍的。母亲是一个泼辣蛮横的女人,这事成不成都要看她一个人。水泉知道了,便跑到谢岩面前潸然泪下。谢岩依旧在地里做她的活儿,她的剪刀没有停,一片片叶子被她收到筐里之后,那种植物变得高大而宽广了。

花下的世界隐秘而又张扬。鲜嫩的新叶仰着纤瘦的脸,花在叶上开得安详妩媚。谢岩的脊背紧贴着温热而溢香的沙土,她想象自己最初就是落在这样的细沙上。她想象父亲顶着烈日在河边及土壕下收集风从远方吹来的、泉水精心洗濯过的最干净的细沙土来迎接她的那种虔诚。她能想象父亲那双坚硬的手在触摸温热细腻沙土时,心里涌出的柔情,以及双膝跪伏在土上的那种姿态。谢岩觉得很多事都是不可改变的,比如从前的种种,比如现在她坚贞的爱情。她流着泪吮去水泉无助的泪水。当疼痛漫溯而去之后,真的没有什么能够留下来,没有风,天空中连一丝云都没有。谢岩躺在那里看着看着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她自己成了天空,所有的花都开在叶下,自下而上淡淡地升起的幽暗香气扑面而来。

这时,谢岩的父亲从地中间穿过。他感觉到了风中的异样,随后,他看见了倾倒的一大片,还有他女儿与那小子惊慌的眼神……他是个老实木讷的人,他不知道怎样面对着如花朵一样绽开的女儿。最后他狼狈逃开。

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她从老木柜的深腹处掏出家传的戒尺,让谢岩跪在地上,她则像她的老地主爸爸为了嫁人的事抽打她一样,用力把多年前的余恨转嫁到女儿身上。她的女儿一声不吭,像块石头般沉默着。望着谢岩的眼睛,母亲决定:一个月后,把女儿嫁掉。在这一个月中,她居然不顾沟里人的耻笑把女儿放在未来的丈夫家,不许回来。

谢岩和她的准丈夫有了大把独处的时间。他拉着她的手走在石头铺的路上,很像那么一回事。镇子的街边有路灯,晚上,当走进灯阴影里,那人突然地吻了她的嘴唇一下,如一只惊慌的兔子,还磕了她的牙一下,当走出灯影那人竟然镇定自若的谈论一家房门的春联。

谢岩感觉在镇子里住比起在家时剪叶子、晒叶子不知要漫长多少倍。在婚期的前十天夜里,谢岩正正经经地把心打开,将两个男人铺放在上面,轻重显而易见。

谢岩给父母留了一封信后,便与水泉踏上了向南的客车。谢岩的父母追到火车站。他们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看见水泉。一个衰老的青年,从面容到衣裳到躯体到心灵。水泉的语调也老了,显得语无伦次“……就一句话!她问我,会不会永远爱她,我说现在爱,将来谁知道怎么回事呢!真的!哥!我说的是实在话,要不然怎会有那么多离婚的呢,可她转身就自己走了!我只是说了句实话!再说不就一句话吗?……”水泉抓着谢岩父亲的手哽咽着。

落红

夏天深处,沟里人把那种植物成熟的叶子串起来挂在玉米杆排成的篱笆墙后面,等待阴干,等着夜晚的露水。那种叶子很娇嫩,不能让太阳直接晒。所以整个夏天到秋天,沟里每家院子里白亮亮的篱笆墙后面,一批又一批更换着的其实是日子。

吴家老太太八十九岁了,她从七岁就被那种叶子燃烧后的气味儿所迷恋。从此,八十多年里,吴老太太没有一天离开过这种叶子。吴家老太太年轻时一口气生了七个女儿,当最小的儿子落炕之后,她又努力打算生上第九个第十个,结果所有的事戛然而止,她很为这事哀愁,她常说要是七个儿子就好了。而儿子正当生育年龄时却赶上了计划生育,这对吴老太太是个打击,好在儿子生了两个男孩,并且都很壮实。大孙子去年生了个女儿。吴老太太病了两个月,病中总在嘟哝:要是我有七个儿子就好了!

小孙媳妇将在这年的冬天临产。刚进初秋,小孙媳妇身子就一天比一天沉重,简直就像雨水充盈中疯长的南瓜。吴老太太每天都拄着老手杖走出自己的房门,到孙子房间坐一坐,不说什么,不问什么,就像当初对大孙子一样。小孙媳妇是个活泼的人,一天早上当吴老太太披着满身的阳光在孙子房里坐定之后,快言快语的小妇人说:“奶!你是不是盼我给你生个重孙子?”吴老太太忙点头。“奶!你的观念落后了,现在男女都一样,我就喜欢女孩。”那时小两口正在吃饭,小女人头上挨了她男人轻轻的一筷子。“瞎说!”小女人挨了打也不生气嘻嘻嘻地笑。这时,吴老太太慢慢起身走了。她没理会送她出门的孙媳妇。一连许多天吴家老太太都不去孙子房里,她迈着一双笨拙的脚走到门口,走到老井边,走到篱笆旁,走到河边,单单绕过孙子的房门口儿,她随意地用手里的棍子扒拉着圆圆的石头或者谁家孩子扔的小盒子。

冬天很快到来了,第一场雪下得很突然也很粘稠,厚重的雪片子落下来,大大小小的树枝、横贯的电线、几只躲雪的麻雀甚至烟囱里刚冒出的炊烟都似乎是在一瞬间被压弯了。

吴老太太在这场雪之后病了,沟里的老中医说:“看来这次够呛,八成儿挺不过去了!”所有的儿孙们都明白: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在沉睡了五天之后,吴老太太神志逐渐地清醒了,她望着炕沿边儿的小孙子问:“生了吗?”她的声音类似婴儿般细嫩。这让在场所有人的脊背都蹿上了一丝凉。孙子说还要三五天。吴老太太合上干涩的眼皮不再说话了,一会工夫又沉陷到深睡的湖底。

小孙媳妇的阵痛一阵紧似一阵地飘荡,但他们俩像商量好似的谁也没有张罗去医院,大孙媳妇说:“在家生很危险,你看咱沟里现在谁还在家生孩子,不是傻冒儿吗?”小孙媳妇对着他男人的眼睛说:“没事!我不怕!”

吴老太太醒了,是真正意义上的苏醒,和平时早晨一样,睁开双眼,说话恢复了原来的语气,她说:“见红了吧!”儿媳妇说:“才见的!”儿子说“妈!这回真快了!你能见到你的重孙子了?你可要坚持住!”吴老太太说:“嗯!给我点上。”儿子明白了。但他知道他的老娘已没有力气再享受了。儿子把那种叶子的细末用火点燃。瞬时,屋子里便充满了那种特别的气味,那种从小就已经充斥在他们身体里熟稔的气味,就在那一缕烟雾中,他们每个人心中涌起了母亲不同时期的形象,都是韶华依旧的样子,年轻让人如此怀念。吴老太太几个儿女几乎同时转身擦拭泪水。

小孙子推开屋门,风一样卷进来,头发上盖着一层绒雪。孙子太年轻了,略带着婴儿肥的下颌闪烁着一丝光亮,他跑到炕前,伸手抓住吴老太太的手喜悦无比地说“奶!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是个大胖小子,足足有八斤重。奶,不信,你起来去看看!长得像我!”吴老太太哑然笑了,这一笑很长,很张扬,笑得像风中抖动着的一朵鲜亮的菊花。

那时,雪还在飘。我看见了一个最后降落在一筒十八沟里孩子原始的挣扎。一张软软的大床安安静静地等在那儿,上面铺陈着一层又一层像窗外雪一样洁白的卫生纸。它看上去要比迎接孩子父辈、祖辈的火炕与细沙洁净得多。

我还看见当纸被染红时,一个女孩安然降生。那个女孩赤条条,很胖。她的脐带被剪断之后,她的太奶奶溘然长逝。那女孩落生之后很倔强地哭了一声,只哭了一声。

我其实是一筒十八沟里最高、最古老槐树上落着的那只乌鸦,所以我能看到你所看不到的一切。还有那种成片成片地有着硕叶的植物,它叫——烟叶,它一直都是一筒十八沟的魂。

责任编辑:张素娥

猜你喜欢

田鼠老太太叶子
田鼠寻亲记
小田鼠过冬
小xiǎo田tián鼠shǔ溜liū冰bīnɡ
早上的期待
一片翻转的叶子
舞动的叶子
哪剪的
搭讪
Word Fun
小田鼠过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