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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命运的深沉咏叹 民族性格的崇高礼赞

2009-05-14李兴茂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09年4期
关键词:穆旦农夫赞美

李兴茂

穆旦是中国现代派诗人中的杰出代表,《赞美》是其力作。该诗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是“寂寞的诗人”(邵燕祥语)穆旦之幸,也是广大学子之幸。相对于中学语文教材上的其他白话诗作,这是一首虽不艰涩然而较为“难懂”的诗作,也是一首因其独特的艺术特色和深沉复杂的情感内涵而让人过目难忘的诗作。这首并不很长的诗歌给予我们这样的艺术直觉:它不是一首单纯的短歌,也不是一首轻盈的圆舞曲或优雅的小夜曲,而是一部在复调与变奏的有机整合中传达多重意蕴的厚重沉雄的交响曲。它带给我们的既有审美的愉悦,更有心灵的震撼。

让我们回到诗作本身。全诗共分四节。第一节,诗人以开阔的视野和雄浑的笔调,通过个性鲜明而又繁复密集的意象群,全面具体地展现出了中华大地壮美辽阔而又伤痕累累的景象:山峦、河流、草,村庄、鸡鸣、狗吠,野草、风、暗云、水、森林。对这些富于辽阔感和粗犷美的物象,作者加上了“荒凉”“茫茫”“干燥”“低压”“单调”“忧郁”等修饰语,抒写了对这块土地的总体感受,并通过“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和“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写出了空间的开阔感和历史的纵深,浑然天成。其后,诗人以一句“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凸显了自己同这块土地的血肉联系,并自然地由景及人,展现了生活于此、苦斗于此的人民的苦难。诗人摹写准确到位,语言新颖、雄奇,叙事中饱含浓郁的情感,显示了超凡的语言功力。“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是爱情”“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在这里,诗人感到了民族的苦难和民族对一个诗人的期待。同时,诗人写到了“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这个形象是让人触目惊心的,然而又是几千年里人民生活状态的真实写照,诗人要以一切来拥抱这些人民,传达出了他无尽的爱和悲悯。“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这句诗,会让我们想起戴望舒写于那相同的苦难年代的名作:《我用残损的手掌》。是的,国家山河破碎,人民身心受伤,这就是当时的国运民情。

诗的第二节和第三节,诗人由宏观的视域转向一个具体的形象:农夫,这个形象耐人寻味。中国几千年来一直是农耕文明的国家,因此不难理解诗人为什么会用“农夫”的形象作为民族历史、民族苦难、民族生命力的象征。“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一语传神;“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切中肯綮。朝代在变,苦难依旧,而当“希望”一次次变成“失望”之后,这“希望”实在是一种更沉重的压迫。这里,经过作者的高度概括,我们感到历史即人,人即历史。然而,当“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的时候,他并没有放弃,而是重新燃起了希望,“再一次相信名词,融进了大众的爱,坚定地,他看着自己融进死亡里”,这真是一个历尽磨难而又忍辱负重、生生不息、百折不挠的民族,你不能不为这种执着和勇毅而肃然起敬。这里,我们可以明白,为什么诗人以“赞美”为题,并一再地在各段末尾发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的动情歌唱。

为什么一首哀叹民族苦难的诗却要以“赞美”来命名?这正是本诗的不同寻常之所在。诗人王家新认为“这种‘哀歌兼赞歌的复调结构,恰恰体现了全民悲壮抗战对诗人感情的巨大升华,也体现了诗人在写这首诗时要把民族的受难和牺牲上升到命运悲剧和神话的企图。”①这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了诗歌具有“照亮”和“提升”的力量。真正的好诗都具备这种力量,所以人类才不会屈服于灵魂的死亡。

诗的第三节,紧承上节继续写“农夫”这个艺术形象,并通过他的生活环境和悲剧命运来揭示这位献身者的坚韧性格和精神高度,以及诗人自己的感动敬佩和因不能“给以幸福”而产生的内心痛苦。这正是穆旦的深度,他不会因为这个“农夫”的觉醒和反抗而对当时的生活现实产生过于乐观的估计,因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负累实在是太多太多。“在幽深的谷里含着最含蓄的悲哀”,在饥饿里忍耐的母亲和孩子以及他们所住的黑暗的茅屋,不可知的恐惧,被侵蚀着的生活的泥土……我们注意到,“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紧密照应上节“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当他为了民族“放下古代的锄头”走上抗争之路时,留给母亲和孩子的是无望的期待和无尽的饥饿,“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这是怎样博大的心胸和壮丽的情怀!于是诗人说“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但同时又“失去了拥抱的安慰”,“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在此我们感到,诗人的“赞美”绝不是一首廉价的颂歌,而是融合着感动、悲伤、负疚和升华等等的悲剧式情感。这种情感是十分强烈的,又是深刻复杂的,直接关合了我们的血肉和骨髓,将诗的情感推向一个高潮,形成暴风雨般的心灵冲击力。

第四节,诗人在二、三节完成了对“农夫”的形象塑造后,又回到了类似于诗一开始时广漠、粗砺而又荒凉的场景。“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无尽的呻吟和寒冷”,枯槁的树顶,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飞过的乌鸦的声音……耐人寻味的是诗中一再重复的“一样的是……”这样的字眼,和什么一样?和诗人一开始所面对的一样,甚至和屈原、杜甫、辛弃疾们所面对的一样!历史一再重复,苦难没有尽头。这种历史的怪圈给诗人带来了一种巨大的徒劳感和矛盾心理,因此他会“站在路上踟蹰”。然而,纵然诗人在“踟蹰”,但“农夫”们义无反顾的牺牲精神还是唤起了他的血性和良知,因为民族的苦难就是一种巨大的感召,而人民坚忍不拔的性格更是一种强大的精神激励。这里我们还有必要指出,与一般诗人不同的是,诗人穆旦自己不只是一个为民族解放振臂一呼的歌者,他本身就是一名投身前线的战士!穆旦1940年从西南联大毕业后留校任教,1942年报名加入中国远征军,任随军翻译,赴缅甸对日作战,经历了九死一生的考验。他以自己的果敢和无畏精神体验并见证了人民的勇气和意志,也体验并见证了“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正因如此,诗人在每一节以“一个民族已经起来”结尾,不仅在结构上前后呼应,而且层层推进,最后通过两次坚定有力的重复,达到一种最终的肯定。可以说,诗的全部力量就来自这种一再强化的斩钉截铁的肯定。由此,诗人完成了对我们民族性格的崇高礼赞。

穆旦这首诗线条繁复,棱角分明,呈现出一种雕塑般的质感。如果说艾青诗的“线条”比较单纯(当然,单纯也有单纯的美)的话,穆旦的诗就展开了更为复杂的艺术追求。正如王佐良所指出的:“在穆旦身上有几种因素在聚合。”②哪些因素在聚合?土地与人民,个人与国家,失望与希望,沉睡与觉醒,忍耐与反抗,黑暗与光明,哀歌与赞歌,深沉的民族忧患与复杂的自觉意识,现代的感受力与历史的纵深感,抒情、描写、叙述、象征与形而上的思辨,等等。在《赞美》中,诗人紧搦才华之笔,饱蘸激情之墨,把这些不同的精神和艺术因素整合为一个整体,使之更厚重,更具有思想和艺术的包容性,气势磅礴,境界宏大,给予我们强烈的灵魂震撼和巨大的艺术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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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王家新:《面朝大海的窗户——高中语文新教材诗歌作品解读》,《中学语文教学》,2008年第6期。

②王佐良:《穆旦:由来与归宿》,《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怀念诗人、翻译家穆旦》,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作者通联:甘肃通渭县第一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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