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谢扬州
2009-05-14王松泉
早春二月,烟雨江南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时节,更让人心神不宁。果然,就在再次电询师长病情之际,噩耗传来,3月9日8时10分,我敬爱的导师顾黄初先生不幸与世长辞!真不敢相信,先生怎么这么快就匆匆地走了?怎不叫人莫名惊痛!
顾先生是我国当代著名的语文教育家、教育部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中学语文学科审查委员、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员会首席学术顾问、扬州大学教授、民进中央委员、全国人大代表、原扬州市人大副主任。可是,他老人家竟不幸“烟花三月谢扬州”——在阳春三月到来之际,他那如此顽强辉煌的生命之花竟不幸凋谢了!扬州殒落了一颗学界巨星,江南殒落了一颗教坛巨星,我国殒落了一颗语文教育巨星,这该是多么重大的损失!
记得五个月前的去年中秋、国庆前夕,我曾携家人与同事一起探望病中的先生,代表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员会学术委员会、代表他曾担任兼职教授的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以及语文教学论学科点,代表他的一些学生和老朋友,向他表示慰问。先生还特地起床接待,神情自若,举止泰然,谈兴甚浓,不像病危的样子。此后,在时刻的牵挂、问候中,盼到的消息也多是“手术顺利”、“恢复良好”。谁料今春第四次手术后病情急转直下,让人措手不及,以致未及与恩师再见一面,从而留下了深深的遗憾!3月11日,我在女儿陪同下,从绍兴赶到上海,参加为先生举行的告别仪式,代表多个单位和个人,向他作最后的告别,敬献了花圈、花篮和挽联,并向师母周梅珍教授等先生家人表示了诚挚的慰问。仪式高格而庄重,既高度评价了先生崇高而辉煌的一生,也激励了后人继承遗志、不断奋进的责任感。回来以后,我又特地在“天堂网”上祭奠了先生,为先生点了烛、上了香,还留下了悼念的挽联,借此寄托无尽的哀思:
名士出名城名著惠泽大江南北精湛理论彪炳史册高高垒起学界里程碑
良师亦良友良风熏育满园桃李卓绝功勋永馨人寰孜孜谱就杏坛红烛颂
但先生的精神和功绩远不是一副挽联可以概括的。
顾先生致力中国语文教育理论和实践的研究已达半个多世纪,在我国当代语文教育发展过程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为了以科学的理论指导语文教育,他发起了一系列学术研讨活动,对我国语文教育理论的发展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为了开拓研究领域,推动语文教育改革,他率先进行了中国语文教育史的研究,在发掘母语教育遗产、总结具有民族特色的语文教育历史经验、发扬民族优良传统方面作出了表率;为了提高我国基础教育的质量,他审阅了全国各地数十套语文教材,并为修订语文教学纲领性文件倾注了大量心血,在我国语文教育法规的制订、语文教材的编制与使用上付出了辛勤的劳动;为了改革和更新我国高等学校的语文教学论课程,他还认真编审了多套全国高师通用教材,包括曾获全国普通高校优秀教材一等奖的《语文教学论系列教材》。
先生是广大语文教育研究工作者和语文教师的良师益友。他曾指导我们学习和研究中国语文教育的历史,指导我们开展语文课程理论的研究,指导我们投身语文教材的建设和改革,指导我们进行语文教育学术研究组织的建设和发展。他既是我国语文教育研究界德高望重的学术带头人,又是全国语文教育学术研究组织的富于开拓精神和奉献精神的杰出领导者。他是我国语文教育研究和语文教学改革的光辉旗手!他创立学说,领导学会,培育精英,推动教改,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一生辉煌!
顾先生更是我的恩师。想起先生对我历来的指导,至今感念万分。
我与先生的师生之谊起于23年前的1986年,当时国家教委委托东北师大举办第一期语文教学论硕士研究生课程研讨班,朱绍禹先生邀请顾先生主讲“中国语文教育发展史”,我作为“科研班长”,与他接触频繁。顾先生的学术成果,他的人格魅力,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后来主编出版的全国高校协编教材《中国语文教育史简编》,就是在先生学术理念和研究成果的启示与影响下完成的。由于扬州和绍兴同在江南,又同系我国第一批历史文化名城,两地交往较多,先生在绍兴又有着亲族渊源,因此我与他得以在研讨班以后的日子里有更多的接触,常常得以亲聆教诲。我曾多次邀请先生到绍兴讲学,从我担任中文系主任起,还聘请先生担任了我校的兼职教授,先生对此投入了很大的热情,给了我极大的支持和帮助。
就在第一期研讨班期间,顾先生和我还同时参与了朱绍禹先生主编的《语文教育辞典》的编辑工作。此后顾先生又邀朱先生南下,亲自筹备,并在夫人周教授的协助下,在瘦西湖畔的扬州大学举行了编写工作会议,使这部词典于1991年顺利出版。我因担任了词典的汇编、修订和整理工作,最后就先请顾先生审阅,再交主编朱先生定稿。顾先生对每一词条都看得十分仔细,从他身上,我看到了严谨治学的真正含义。
其实,在第一期研讨班前后,上一世纪80年代,我因主编着《全国教改信息》报,鉴于先生的学识和声望,曾向他约稿,先生总是十分爽快地给予支持。他对当时全国范围风起云涌的教改,尤其是语文教育改革,提出了十分中肯的意见。由于报纸发行甚广,先生的观点和建议获得了各地教育部门和广大教师的普遍支持和好评。先生还写得一手十分漂亮的蝇头小揩,令我非常羡慕。
先生对我在学术上的探索总是倍加鼓励。1989年,我的《语文教育学学科大系构想》一发表,顾先生就立即给予了肯定和支持。他曾在文章中说:“松泉同志最初引起同行专家的注意,是因为他大气磅礴地提出了建设语文教育学学科大系构想。……对于他那种强烈而卓特的创造意识、善于在学科与学科的交叉点上催生新学科的开拓精神,人们在惊喜之余,不能不感到钦佩。”此后,他还特地将我的这篇论文收编在《20世纪后期中国语文教育论集》。虽然这是一种错爱和过奖,但先生的这种真挚勉励,对于任何一个研究者来说,都是极其宝贵的精神支持。
1992年,我按照此前提出的《语文教育学学科大系构想》,在《语文教育板书学》等出版之后,又形成了一部《阅读教育学》。先生又热情地为此书作序,再一次激励“有更多更新的成果奉献于社会,语文教育学学科大系的建设也必将有更多更新的建树置列于学术之林”。这不光对我,更是对全国同行的学科建设的极大推动。果然,此后通过各地研究者的共同努力,我国语文教育学学科大系的建设有了极为可喜的进展,几十门分支学科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不但在本科教学,更在硕士和博士研究生教学中发挥了重大的作用。
顾先生在全国高校语文教学论教师的学术组织——中国教育学会语文教学法专业委员会(后为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员会)中长期担任领导职务。他担任常务副会长和学术委员会主任时,我作为秘书长,需要经常请示研究会的工作。他担任首席学术顾问时,我作为学术委员会主任也需要经常请教。每当举行全国性的代表大会或学术年会,每当举行全国性或国际性的语文教育报告会和研讨会,顾先生不但给予热忱的支持和鼓励,而且总是十分认真地指导我们规划、组织和落实,使工作开展得井井有条。难怪扬州的一些同事说,顾先生担任扬州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时,人们都说他思想高屋建瓴,工作细致周密,是个极具组织运筹能力的学者型领导人。
1998年,在高等教育出版社副总编郑惠坚编审的倡导下,研究会欲整合力量编辑出版一套全国高校语文教学论“三位一体”的通用教材。顾先生对此给予大力支持,他亲任主审,由韩雪屏、王相文和我等三人担任主编,组织全国各地的同行,编写《语文教学论系列教材》。在多次编写工作会议中,在日常一次又一次的电话和邮件的研讨过程中,顾先生都给了我们很大的鼓励,还亲自撰写了一些重要章节。这套教材由《语文教学概论》、《语文教材研究》、《语文教学技能训练》三书构成,于1999年出版,受到各地高等师范院校的欢迎。2001年,在教育部评选“全国普通高校优秀教材”时,这套教材荣获一等奖,而且是设奖以来我国所有学科教学论教材中的唯一一等奖。2006年,为了适应我国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需要,高等教育出版社魏振水编审希望对这套获奖教材进行修订。我们考虑到课程改革在全国范围内都取得了较大进展,就向顾先生请示,是否对原教材进行一次全面的改编,先生又一次给予大力支持,再次担任我们这套教材的主审,并又一次亲自撰写了一些重要章节。这套“三位一体”的《语文课程教学论系列教材》由《语文课程教学概论》、《语文课程教学资源》、《语文课程教学技能》三书构成,于2007年8月出版,顺应了全国高校语文课程与教学论教学的需求。先生在这两套教材的编写过程中,对于课程教学的理念有许多真知灼见,对于当时和当前有些学术上的不少见解,在宽容的同时也发表了自己鲜明的意见。所有这些,对于我们修订教材、端正语文课程教学的方向,具有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
顾先生在扬州大学创办了语文课程与教学论硕士点,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研究生,除了普招的研究生,还有许多教育硕士。2001年,先生特地邀我到扬州为研究生讲课,此后又几次让研究生来我处访学。先生还向研究生们介绍了我的一些专著,以致一些研究生还循着我专著中的一些观点,向我索取相关论文,并要我对他们写作硕士论文提出意见,这对我来说又是一种鼓励和推动。
2002年10月,“顾黄初从教五十周年暨语文教育思想研讨会”在扬州隆重举行。由于顾先生的青睐,我荣幸地成为大会的主持人。这次研讨会得到大江南北和海内外众多人士的关心和支持,参加这次盛会的有来自全国各地140多位专家学者和教师代表。我除了主持大会,还在研讨活动中发表了《把握着当代语文教育导向的学者——论顾黄初语文教育性质观及其历史贡献》。这篇论文后来在《中学语文》发表,还被收入《顾黄初语文教育思想研究》论集。可以说,理论探索、历史研究、教材建设,是顾先生众多成就中的三大杰出贡献,这三大贡献既包容理论又富于实践,既关注现状又审视历史,既纵向发掘又横向拓展,从而构成了顾先生语文教育思想体系的三大支柱:他的语文教育性质观,是语文教育基本理念的指导;他的语文教育历史观,是语文教育基本经验的指导;他的语文教育教材观,是语文教育基本建设的指导。这是一个相当完整的语文教育思想体系,是顾先生对我国语文教育作出的历史性贡献,是我国语文教育研究领域十分宝贵的精神财富。而纵观先生的众多论著,不难发现,在他看来,语文教育中要解决的问题,首当其冲的则是性质观。而他的性质观,又牢牢抓住了三个要素:语文的性质是语文教育的根本,学科的定位是语文教育的方向,改革的思路是语文教育的前景。先生的这些学术造诣,成为我们后来编写全国高校语文课程教学论系列教材的理论依据。
2006年,先生已届74岁高龄,而且此前已几次因脑血栓而住院治疗,但作为教育部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语文学科审查委员,他仍念念不忘语文教育史的研究。金秋10月,先生嘱我联系历史上名师荟萃的春晖中学,他想前往参观,寻觅曾在那里工作和到访过的夏丏尊、丰子恺、朱自清、朱光潜、杨贤江、王任叔、蔡元培、何香凝、黄炎培、舒新城、俞平伯、陈望道、李叔同、张闻天、柳亚子、刘大白、叶圣陶、胡愈之、张大千、黄宾虹、吴觉农等知名人士的足迹。我马上与春晖中学老校长潘守理先生联系,然后陪同顾先生与夫人周教授拜访了春晖中学。潘校长与顾先生还同是全国人大代表,他十分热情地欢迎顾先生的到来,陪着他在这片圣土上晋谒了夏丏尊、丰子恺、朱自清、李叔同等先辈的旧居,参观了校史展览馆。返回绍兴后,我又陪同他瞻仰了蔡元培故居等。他还不顾劳累,又一次应邀为学生讲学。先生作为一个老教育家,对春晖中学和蔡元培故居给予高度评价,他说,由此进一步拓展了教育史研究的思路,进一步加深了与富有文化底蕴的古城绍兴的感情。
2007年1月,绍兴文理学院正式立项,作为人文社科重点课题,拨款进行“王松泉语文教育思想研究”。9月,绍兴市也将此列为教育科学规划课题。我本人深感不安,因为并没有什么可以研究的,为此曾多年阻拦同事们申报。而这一次,是同事们瞒着我申报竟被立项的。对此,顾先生特地在电话中开导我,说“这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事,也是我们语文教学论学科和学术组织的事。你们学校那么多教师中,你能第一个被作为教育思想立项研究的对象,说明你们学校对我们这门学科的重视,也是我们学科队伍的光荣”。先生不光这么说,还给予课题组极大的支持。当我听说他为课题组特地寄了文章时,内心十分感动。先生对后学如此器重,如此充满爱心,让后辈学生实在无法懈怠,无法不像他那样继续为语文教育研究事业作出奉献。
先生对我的关心与培植不但是一贯的,而且是由衷的。难怪在为先生举行的告别仪式上,他的儿子顾定红在答谢词中说:“当绍兴王松泉等众多国内语文界教授学者来上海家中探望时,那是他最最开心的时候,常常高谈阔论,拍照留念,完全忘了病痛……。”可是现在,先生却离开扬州、离开我们,从黄浦江畔去了天堂,不免叫人挥泪痛悼——
顾翁西辞黄浦口,
烟花三月谢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惟见长江天堂流。
好无奈,烟花三月谢扬州!然而,旗手先导,后人景仰,先生的学术生命和崇高灵魂是永不凋谢的!
顾先生的弟子朱丹说:顾先生是到天堂讲课去了!
顾先生的儿子定红说:父亲,我们听到了天堂上课的铃声了!
我说:是的,我听到了恩师从天堂传来讲课的声音!
[作者通联:浙江绍兴文理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