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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尔文”中国奇遇记

2009-05-09刘敬文

凤凰周刊 2009年9期
关键词:严复进化论奇遇记

刘敬文

今年是英国博物学家、进化论的奠基人查尔斯·达尔文诞辰200周年。我的书架上放着关于达尔文的3本书,有新出版的传记,也有他的回忆录。我更愿意推荐美国学者浦嘉珉的《中国与达尔文》,有趣的是,它写的是中国知识分子在近代中国内忧外患的生存状态下对达尔文学说的接受和误读。《纽约时报》在纪念达尔文的报道中说,西方科学界至今仍对达尔文进化论争论不休。可在一个多世纪前,中国的新式知识分子就接受了进化论,并将其作为中国需要革命的强大证据。如果达尔文知道了这一切,估计他会惊讶进化论在中国的奇遇记。

被传召的西方证人

“小猎犬号从来没有到达中国海,查尔斯·达尔文也从来没有到过中国”,可“达尔文主义”必定要停泊在中国的港口。《中国与达尔文》的开篇用了很文学化的笔法隐喻地告诉我们,“达尔文”的中国奇遇记必将会上演。

达尔文在欧洲引起轰动的进化论著作《物种起源》出版于1859年,此后的几十年,尽管有些零零碎碎的推介,可中国人对这个西方人物没有任何了解,这种状况直到1895年。

1895年,中国在中日甲午战争中惨败。这场战争的失败对中国人的震动比两场鸦片战争的失败大得多。两场鸦片战争使得中国人认识到,中国需要强大,而中国也掀起了以自强为口号的洋务运动。所谓中兴的局面逐渐出现了,兵工厂建起来了,新式海军也有了,海外留学生也派了,可是这场战争中国居然输给了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日本。

《中国与达尔文》的作者用了两句口号来说明当时中国人的心态。鸦片战争失败,新式士大夫冯桂芬提问:我们怎样才能变得强大?(自强):甲午战争失败,康有为、梁启超提问:我们怎样才能生存下去?(保种)。从前的失败,中国人认为是西方人船坚炮利,可是我们也有了船和炮,为什么还失败?这肯定是中国的根本出了问题,照这样发展下去,中国人这个种群都必将灭亡,怎么办?

就是这样一种空前的失落和忧虑,让曾在英国留学的新式知识分子严复决定把达尔文的学说推介到中国来。最有趣的是书里的一句话“严复这样做并非要介绍近代科学的有趣发现,而是要为变革的必要性传召西方的证人。”这句话甚至揭示了近现代以来西方思潮在中国传播的某种真相,西方学说往往是基于中国现实被传召而来的。理解了这个,也就不难理解种种思潮在中国光怪陆离的遭遇了。香港人创造的词语“半唐番”,其实是可以用于形容近代以来在中国传播的西方思潮。

严复的误读是必然的

《中国与达尔文》认为,正是由于这样的背景,严复对达尔文学说的误读是必然的。从一开始,严复阅读达尔文的角度就不是从生物学,而是政治学和社会学的。

严复创造了两个汉语词组来概括达尔文的学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而且展开叙述说,弱肉强食,斗争则存。我们今天已经无法想象这样的两个词组以及它的内涵带给当时的中国人怎样的心理震动。正如书中所说,“争”在汉语中是带有贬义的,中国的圣贤们宣扬的是“不争”,而“弱肉强食”在儒家道家看来也是不对的,传统中国人认为弱者是可以凭借道德的力量变强的。可世道变了,中国人讲了几千年的道德,如今不但没有强大,而且沦为彻底的弱者,难怪鲁迅先生在新文化运动中称中国的旧道德是吃人的道德。任何一个人都受到环境的影响,时人的偏激如果不考虑时代的背景那是无法理解的,读历史要带着同情的理解,也就是这个意思。

当然,严复用达尔文学说警告了中国人,不争则亡。不过,严复并没有绝望,反而用达尔文学说来鼓励中国人,只要中国愿意变革,中国不仅不会亡,而且还能富强。严复得出了三个推论,一、中国人必须组织起来,齐心协力作为整体行动。二、人民必须具有民力、民智、民德(体质,智力和道德)。三、中国现在是弱者,是不适者,但凭借意志和决心能够成为强者和适者。

严复的误读在于把进化中的意志和决心的作用无限放大。在达尔文的《物种起源》里,他从来没有承认意志和决心是生存斗争的决定性因素,生存是属于“最适者”而非“更努力奋斗的生物”,就好比最适宜生存的大象并非努力去伸长鼻子的大象,而是恰巧拥有长鼻子的大象。

不过,对于严复来说,他的知识局限和心态不会再允许他考虑自然进化中,大象的鼻子是怎样变长的。如果把大象比喻为一个国家的话,只要鼻子能够变长,就是在鼻子上插葱也行。

严复的误读并非仅仅由于他个人的局限而是整个民族集体无意识的一种体现,可以说当时的中国需要导致了严复的误读。从好的方面来说,他的误读推论唤醒了中国人的群体精神,延伸出“团结就是力量”这样简洁而为现代中国人推崇的行动原则;不好的是,他的误读夸大了人主观能动的一面,“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跟推论其实是一脉相承的,这些好坏两面相加,正好形成了中国现代史。

五四知识分子的集体信仰

如果说严复是达尔文的第一个中国推介者,那受到严复《天演论》影响的梁启超就是达尔文最重要的中国传播者。

书中介绍说,梁启超是中国最早的《天演论》读者之一,他在1898年《天演论》印发前已经读到这本书,那是梁启超正处于对自己茫然不知并在寻找自己的职业的时候。

1896年,梁启超成为《时务报》的主编和主笔。梁启超成了一位新闻记者,可以说他是中国迄今为止最有影响力的新闻记者,西方也不可能出现像梁启超这样通过自己的报刊文章而成为那个时期最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的新闻记者。梁启超的白话文文体影响了一代知识分子,年轻的胡适正是读了《天演论》和受到梁的影响而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适”,毛泽东也丝毫不掩饰他青年时代对梁启超的推崇和梁启超文章对他的影响,而梁启超的文章里大量出现的,正是严复带来的达尔文进化论学说以及他本人对这个学说的理解。这种理解加入了许多中国传统的质料在其中,使其更容易为中国人理解。

梁启超的文章具有如此摧枯拉朽的能量也是跟当时的时代背景有关,达尔文的学说如果是在中国没有内忧外患的时候传播,可能引起的是一场道德喧哗,正如进化论在西方的遭遇一样,而在这个时候传播,中国读者几乎无条件接受,因为现实已经得到验证了。另外不可忽视的是,中国读者几乎没有任何科学上的准备,“西方科学家言”成为一种新的权威。

这样,我们可以充分理解五四运动的反传统,那个时代的著名呼声反对孔子,反对孝、反对古文、反对家庭、拥护“德先生”“赛先生”,都能从达尔文学说中得出。正如鲁迅先生说:“的确是第一义,只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鲁迅认为中国的文化精粹,并不具有这种力量,甚至在文学领域也是如此,“我们此后只有两条路,一是抱着古文而死掉,二是舍掉古文而生存”。

为了生存,中国必须革命,鲁迅讲过一个寓言,他说,据说猴子和人是表兄弟,猴子是四脚爬的,他们不愿站起来,不愿说话,因为祖先就是爬的,而人不守旧,站起来,说话了,最终胜利了。他因此引申说,由于人是进化革命的产物,那社会革命自然是有益的。《中国与达尔文》的作者认为鲁迅的推论是混淆了生物进化和社会革命,而且认为以鲁迅的知识水平,他应该能更加准确把握达尔文的思想。可是,鲁迅却没有这样做。

中国人近现代以来对生存和发展的焦虑一直延续至今。记得曾经有位前卫艺术家做过一个实验,他录了不同身份中国人的日常对话,并与不同国家人的日常用语作比较,得出的结论是:中国人的话语中,“发展”这个词是使用频率最高的。只有发展和进步才能生存,这是达尔文中国奇遇记而留下的痕迹,古代中国人奉行循环论,物极必反,万物并行而不悖,他们肯定无法理解“发展”这个词汇对于现代中国人的意义。

短暂的质疑和结语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部分中国知识分子对“进化论”有过短暂的质疑。梁启超在其《欧游心影录》中说,进化的结果已经变成了“利己杀人寡廉鲜耻”。梁启超甚至预测,照此发展下去,百年后,世界将由几个大国主宰,而国民将由几个跨国公司(托拉斯)奴役。

很多保守派知识分子甚至得出了结论:中国文化是最终的适者,孔子跟达尔文是能够结合在一起的。

随着中国的富强,关于中国文化是否最适者将会愈演愈烈,达尔文的中国奇遇记,仍然没有结束。

编辑 晓波 美编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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