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咖啡屋的台北传奇
2009-05-09杨素
杨素
明星咖啡屋里,岁月自有不动声色的力量。一面是政治人物送往迎来如过眼烟云,一面是至纯至性的文化气息与记忆,保存在台北街头、指间的书页上和人们永远的眷恋中。
“坐在空荡荡的大屋角落,看着外头热闹的尘灰飘落。”用这句话来形容台湾两蒋时代的起落,再贴切也不过。
1985年3月15日.蒋经国夫妇在家中合影。
今年4月13日是蒋经国的百年冥诞。物换星移,蒋家在台湾留下的痕迹越来越轻,虽不时有政治纷扰,但蒋家呼风唤雨的年代终究过去了,后人也只能在一些角落凭吊当年的风流人物。
只是相较于老蒋与宋美龄在圆山饭店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有着苏维埃背景的蒋经国与妻子蒋方良,却始终如此低调、平民,却又神秘得让人遥不可及。蒋经国爱交好友、善豪饮,但只有在私人聚会场所方能领略到他的热情。满是大佬与竞争者的环境中,蒋经国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小心。
影响所致,除了在乡间街道上一般的市井小吃得以窥见蒋经国作风之外,蒋经国很少密集光临什么有名的餐馆。但或许是唯一的例外,只有临近“总统府”的台北市武昌街上的明星咖啡馆,不但可以嗅到蒋经国年轻时代的豪迈与意气风发,也可以看到蒋经国与蒋方良恢复西伯利亚时期互称“尼古拉”与“芬娜”的热情与自在。
但随着蒋经国登上权力颠峰,位高权重,他离明星咖啡屋的距离也就越远。蒋经国忙于国是,蒋方良闭守在七海官邸之中,不再与白俄乡亲多所联系。同时随着世代的凋零,明星咖啡屋的位置让给了文人墨客,有着俄式独特风味的明星咖啡屋一举成为台湾文学史上首见的文学沙龙,号称文坛“永远的沙龙”,更吸引了许多朝圣者聚集。
台湾诗人罗门在《明星咖啡屋浮沉记》诗作中所说,“茶在沉思,咖啡在默想,文学在高谈,艺术在阔论,时间在笔下奔驰,空间在稿纸上展开……”正是明星咖啡屋的缩影。
追忆似水年华
1950年代的台湾,正值战后物资缺乏,又面临中共对岸炮火威吓,因此娱乐休闲生活相当缺乏。蒋介石宣称随时反攻大陆的号召,更使得大批随他来台的军民根本没有长居的打算,朝不保夕,自然更没人有时间去消费一些来自西方的物资。
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台湾的日子毕竟承平了下来。许多来自上海等大城市的人,也纷纷怀念起过去资产阶级的生活情趣,只是台湾过去长期受日本统治,这些娱乐还是以日式风格为主,西方的牛排馆、西餐厅、咖啡厅,甚至西式蛋糕都很少见。不过相当凑巧,一批从上海流亡到台北的白俄罗斯人,到台湾后眼看百业萧条,决心合资开店,卖起了家乡风味的俄式面包和餐饮。店招是大大的英文字“Astoria”,俄文意指宇宙中的星星,代表坚韧不灭的力量,也是对故乡的思念。这家店正是日后大名鼎鼎的“明星”咖啡厅。
当时明星老板是白俄人乔治艾斯尼,股东是五位白俄国沙皇族后裔,一名从上海流亡到台北的年轻中国人简锦锥是伙计,房东正是后来当选过台北市长的高玉树。明星的传奇就此开启。
由于当时台北鲜少西式餐点,政商名流趋之若骛,纷纷来到武昌街等待购买刚出炉的面包。明星更引进了台北首见的巧克力蛋糕,慢慢打响了招牌。尤其在台湾物资缺乏的时代,明星店里专卖用透明玻璃虹吸式咖啡壶的手煮咖啡,一切风味都看搅拌次数、方向、时间控制而定,甚至强调“每一杯手煮咖啡都代表一个当下,一个回忆”。这些在当时都是不小的噱头。至于最有名的俄罗斯软糖,则是由股东之一的一对夫妇负责制作,据说这位先生曾在俄国王宫厨房里工作,因此秘方不轻易外传,总是在自家秘密调制。
明星咖啡屋,汇集了纯文学年代的许多小小传奇。
明星咖啡屋的摆设也别具一格,浓厚西式风格的窗帘垂挂在拱型窗棂上,约70平方尺的屋内,以木质地板铺就,同时摆数十张红木方形火车座与5张圆形桌椅,让人印象深刻。尤其对于四处流亡的在台白俄人,食物与气氛成了他们治疗乡愁的灵药,明星如同他们的故乡。许多人在这一场合出现时总是西装笔挺,贵族气质表露无疑。
俄式料理自然也吸引了年轻的蒋经国与蒋方良光临。有时他们还带着年轻的蒋孝文、蒋孝章来吃西点和罗宋汤,俄罗斯软糖、麸皮面包和火腿是蒋家的最爱,刚迁到台湾不久的蒋方良因为能尝到家乡味更十分兴奋。那样的时刻,他们都自称是尼古拉与芬娜,宛如回到俄国的年代,轻松自在地参加白俄人的聚会。
尤其每年元月13日俄罗斯人过旧历新年,蒋经国夫妇会联袂前来与大批人一同庆祝,到了24点整,两人便跟着大家一同举杯大喊“那达”(俄语干杯之意),并且喝几近私货的伏特加来炒热场子。现场常有人即兴以口琴或其他乐器吹奏俄罗斯民谣,欢乐气氛吸引了包括蒋经国在内的宾客翩翩起舞。
然而,随着蒋经国步入中枢,“反共抗俄”的国策底定,蒋经国一家便以“不便参与私人宴会”为由,慢慢深居简出,明星就渐渐看不到尼古拉与芬娜的身影了。甚至明星卖的俄罗斯软糖也只被称为软糖,俄罗斯咖啡改名“马尼拉咖啡”,以求避开当时白色恐怖下的军警侵扰。只是偶尔,蒋经国夫妇还派司机到“明星”带回几包俄罗斯面包和软糖,或定制多层蛋糕为蒋介石祝寿。
转型艺文沙龙
慢慢地,白俄罗斯人也消失在台北街头,明星有了另一番的风味。1964年,Astoria挂上了中文字“明星”的招牌,似乎暗示新时代的开始。尤其当时台湾民间生活普遍艰难,咖啡、牛油都属于不配给、需从国外进口的物资,象征着上流社会生活的品味,因此在台北市几个闹区,或是驻防美军流连区域,一家家西式咖啡店应运而生。有蒋家光环笼罩的明星成了其中翘楚,跃升为上流社会、明星、文人常去消费的据点。
艾斯尼去世后,年轻的简锦锥接手了咖啡厅。在简锦锥努力下,明星味道保留不变,除了咖啡依旧香浓,据说掌厨厨师曾让他看过一次调制俄罗斯软糖的过程,简锦锥之后凭记忆调配,味道依旧“一模一样”。念旧的他,数十年特地为艾斯尼保留二楼常坐的位子,桌上摆放餐盘刀叉,每日更换一杯红茶追念友人。
当时位于台北市武昌街的明星,因靠近“总统府”,邻近闹区西门町边陲,又与当时台北书店街重庆南路,以及热闹的衡阳路金店、布庄连成一串,人潮带来了荣景。影响所及,大批渡海迁台的文学作家在边隅小岛的这个边边角角展开丰富的创作历程。白先勇在散文《明星咖啡馆》中写过,台北市总变得厉害,但总有些地方,有些事物,令人追思、回味。
台湾号称“孤独国国王”的知名诗人周梦蝶,正是于1959年顺利地在明星咖啡屋门口骑楼下摆了一个摊子——那年,也是蒋方良写信给明星,表达他们夫妇今后无法再赴私人宴会的同一年。
周梦蝶不卖新书、月历,只卖周梦蝶自己创作的诗与一些旧书。当他上明星聊天、创作时,有些客人就在摊子上放张便条,说已选好诗集,钱托在咖啡屋旁的茶庄里。周梦蝶一袭长袍,一卷在手,驻守明星咖啡屋下21年,早已成了台北书街与明星咖啡屋的特殊街景,甚至白先勇也曾将周梦蝶的孤独样貌写进诗里。
尤其当时正值国民党戒严管制时期,各项出版品都在监管之列,偏偏常驻明星咖啡屋的周梦蝶就有些鲁迅、巴金等大陆作家的禁书,吸引求知若渴的青年非来不可。禁书大约摆在摊架边的布袋里,多数时候,周梦蝶盘腿打坐,买书人不好打扰他,买了书就上二楼喝咖啡。
单纯文学年代的诸多小小传奇,吸引许多文坛作家在明星聚会。甚至有人混一天,中午出去吃碗阳春面,晚上又出去吃碗卤肉饭,回座继续待到打烊,但老板从不介意。事实上,当时不少作家都是进门点一杯咖啡,伏案笔耕镇日,只是咖啡屋也见惯不怪,不去理会。从老板到员工不但没人给脸色,还会固定来倒水、服务。
周梦蝶回忆,他来咖啡屋摆摊的第一天晚上,老板娘就送上一盘蛋炒饭给他,让他至今难忘。
以至于后来,台湾《文学季刊》编辑每次都选择到明星咖啡屋开会,向作家催稿,畅论文学理想;每期《现代文学》都在明星咖啡屋三楼,从内容讨论到编辑、校稿一体包办。白先勇曾回忆,他过去编《现代文学》时,编辑们时常将一包包滞销旧杂志提到周梦蝶的摊子,丢给他后就上楼啜饮浓郁咖啡,消磨午后。
在明星咖啡屋的极盛时期,台湾最重要的文学家包括白先勇、黄春明,三毛、陈映真、周梦蝶、楚戈、罗门、隐地、王祯和等人都选择在此驻足,林怀民,龙应台、侯孝贤、朱天心。七等生、施叔青、季季、陈若曦、张毅等人更未曾在此缺席。因此当台湾文学史谈到当时的黄金年代,绝不能忘了提明星咖啡屋。
当时许多文艺青年借着到此消费,一窥大师风采,咖啡屋就慢慢成了台北市文学地标。就像当时的台北市长马英九所说的,“杂志看文星,咖啡喝明星”就是当初青年的时尚。
黯淡到重生
现在坐在咖啡厅靠窗台的位置。还可以看到许多当时文人的照片。台湾文学大师黄春明说,自己早年从宜兰到台北谋生,租的房子毫无创作空间,因此他的作品多数写于明星,这样的气氛让他创作源源不断。但说也奇怪,离开明星后,写作几乎交不出成绩单!
黄春明至今仍会笑说,那时每天只点一杯5、6元的咖啡从早坐到晚的日子,刚开始觉得不好意思,所以都坐在楼梯旁。后来看老板不赶人,干脆带着妻子和刚出生的长子同来,太太就在桌上为孩子换尿布,连孩子都是吃明星的免费面包长大的。当时公司有事要联络,也是打电话到咖啡厅找人。
笃信“写诗可以主宰一切”的周梦蝶则回忆,当时三楼没有冷气。比较少人上去,所以他偶尔会上去写诗。尤其上楼有个小小的屏风速着,靠着墙没人干扰,他在明星写出来的第一首诗作《回音》,就是这样诞生的。
当时还是大一学生的文学青年林怀民,在明星待了5年,自称“明星咖啡屋毕业生”,交出的处女作就是后来的《蝉》。这部他唯一创作的小说,也以明星咖啡屋作为场景。不少老作家都揶揄,林怀民的父亲、前内政部长林金生每次到店里的第一句话就是:那个“猴囝仔”有没有在这里?
过往种种美好回忆总有结束的一天。
随着时代变迁,台湾经济起飞,咖啡已经无法满足新一代的时尚需求,商店经营不易,而昔日穷作家又都成家立业,经济渐改善,让明星咖啡屋风华不再。先是周梦蝶的诗摊收了起来,咖啡屋继而在1989年吹起熄灯号,更在2000年遭遇过一场火灾,损失惨重。
只是台湾文坛已经将明星当作一个重要地标,因此在各方支持催促下,明星咖啡屋终于在2004年由简锦锥的女儿简静惠接手,重新开张。已经退休的简锦锥还从南投埔里搬回明星第一代旧桌椅,找出藏在家中的俄罗斯杯盘,要求老师傅用手工做出和当年一模一样的铁窗、木窗,仿佛时光倒流般,随着音乐与咖啡香流泻在台北街头。蒋方良一直吃到93岁的俄罗斯软糖,同样口味不变,以蛋白,洋莱粉为原料,夹着细碎核桃,成为台北街头的畅销商品。
如今明星已然在庆祝成立60周年,相较于政治人物的送往迎来如过眼烟云,明星却因为浓厚的文化气息与记忆,保存在台北的街头。凡存在者必有衰败之日,明星或许总有吹响熄灯号的一天,但它在台北与台湾文化上留下的印记,却显得如此深刻。
编辑 涂艳 美编 虎妹
当年许多文人名士的照片,被挂在店内,成为最珍贵的记忆,亦算镇店之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