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和谐到疏离与反叛
2009-05-05陈雪梅
陈雪梅
摘 要:现当代女性文学中母女关系写作出现过三次高潮,每个高潮期都有自身特点。通过对三次高潮期代表作家作品 的分析,展现出现当代女性文学中母女关系呈现出从和谐、疏离走向反叛的变化,表现了作家女性意识由朦胧到觉醒的进程,标志 着女性文学由稚嫩到成熟的发展。
关键词:女性文学;母女关系;觉醒;成熟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1101(2009)04-0035-06
From harmony to alienation to revolt
——reflections on the mother-daughter relations
in Chinese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eminine literature
CHEN Xue-mei (Department of Chinese and Media,Huainan Normal University,Huainan,Anhui 232001,China)
Abstract:In the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eminine literature there have appeared three climaxes,each with itsown characteristics.This paper,through the analyses of the works of the representatives of the three climaxes,exhibits the changesof such relations from harmony,alienation to revolt,embodying the process from vagueness to awaking of the writers' feminineconsciousness,symbolizing the development of feminine literature from tenderness to maturity.
Key words:feminine literature;mother-daughter relations;awaking;maturity
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中,有很多作品书写母女关系。这种书写出现过三个高潮:一是“五四”时期,以冰心、苏雪林、庐隐、冯沅君为代表; 二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以张爱玲、苏青为代表;三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铁凝、陈染、徐小斌、徐坤等为代表。观照这三个高潮期, 每个高潮期都有自己显著的特征,明显有别与其他时期,显现了母女关系从和谐到疏离再到反叛的演变过程。这一演变过程,蕴涵着深厚 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为我们提供了把握中国现当代作家女性意识由朦胧到觉醒、女性文学由稚嫩到成熟的新视角。
一、“五四”时期——深情与依偎
“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劳动中去。”[1]“五四”时期,女作家们接受了新文化洗礼和新思想影响 ,她们走出家门,关注社会,思考人生,把写作当作参与文化革新和社会改造的一种方式,把写女性作为推动“妇女解放”甚至于“人的解放” 的自觉行动。她们虽然走出了家门,但主要在家庭和学校之间活动,生活范围狭窄,自己的母亲,成为她们特别关注的对象。在时代精神 的召唤下,由对母亲的关注引发对自身,对女性及女性命运的关注和思考。因此,以母亲为描写对象,并以母亲为核心描写家庭关系尤其 是母女关系,成为五四时期第一代女作家们不约而同的创作主题。这些作品,着力讴歌母爱,礼赞母爱,闪耀着母爱的圣洁与母性的光辉 。这种母亲形象的书写,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和古代文学中吃苦耐劳、无私奉献的母亲形象的影响。同时,也表现出刚刚觉醒的女性是以天 真的眼光和纯洁的情怀,感受这熟悉而陌生的世界,把复杂的现实生活主观化、情感化、理想化。在女作家笔下,“母亲”作为“在女性所有 角色中最具有社会兼容功能的亲缘符号”,[2]得到了全方位美好的表现。同时,在这个新旧交替时代,母女关系也表现出复杂的 历史与文化内涵,在温馨的母女关系中包含了代际之间的紧张和无奈的人生遗憾,引发了人们的思考。
潜在的性别认同和相同的生活环境,使得女儿和母亲相对于和父亲有着更多的事务联系和情感联系,于是,女作家在作品中经常仔细地描 写日常生活中母女情深的画面:“门前立着一个妇人,白夏布衫子远远地耀在我们的眼里,一手牵着一个小女孩,一手撑着一柄蒲扇,很焦 灼地望着岭上,盼望游子的归来。那就是我母亲,十次有九次不爽。她知道我们该在哪天到家,往往在大门前等个整半日。”(苏雪林《棘 心》)这样熟悉的场景,平凡的琐事,被赋予浓厚的人情味,诗一般的意韵,深深刻在女儿的心中。在女儿看来,母亲是养育自己的恩人 ,无微不至地关心照顾自己,因此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母亲的无限眷恋。这一时期最有代表性的女作家冰心在讴歌母爱时,和苏雪林等人不 同,她以自己对母爱的梦幻般的感悟代替具体生活场景的描写。“她爱我的肉体,她爱我的灵魂,她爱我前后左右,过去,将来,现在的一 切!”(冰心《冰心散文集•寄小读者》)如此虚幻的母爱同样让作家陶醉。推而广之,冰心还要用母爱这种人世间最自然、最真诚的爱来抵 抗和代替封建家族中旧的人伦关系,希望以此建立起温馨、和谐、自然的新型人际关系,建立温暖、安宁、美好的人间乐园。女作家对母 爱的渴盼,在她们遇到人生风浪时就更为强烈:“母亲呵!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她的巢里;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 冰心《冰心作品集》)她们把遥远的母怀当作心灵的慰藉,当作躲避人生风雨的港湾。对母爱的深情呼唤实质上就是在个性解放的大潮中 女性作家以其特有的情怀,通过对人性美、人情美的歌颂,表达对封建礼教的抗争,从一个特定层面揭示新的时代精神。
然而,母爱并不永远是温馨的,特定时代的母爱总是与其无法摆脱的历史重负纠缠在一起,从而展现出在巨大的历史阴影下人性的复杂性 。当正值青春的女儿乘着个性解放的风潮去追求爱情自由时,母亲却在封建传统的阴影下充当了“副父”的角色,在爱的关怀中不自觉地用旧 礼教旧传统规约女儿,使女儿们陷入到“我终不能为一己的幸福而害了母亲!”的母爱和情爱的矛盾中。她们的矛盾心理的产生原因,鲁迅先 生认为“实在是五四运动之后,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写照。”[3 ]所以这种矛盾也是新旧两个时代的矛盾,是她们无力解决的。在这种情况下,庐隐《海滨故人》中云青于两难选择中无可奈何放弃情 爱,归顺温馨而苦涩的母爱。苏雪林《棘心》中的醒秋不满意母亲指定的婚事,痛苦中一厢情愿地搬出“母女情深”来化解矛盾:“我们的婚 约,是母亲代定的,我爱我的母亲,所以也爱他。”这样的安排带有自欺欺人的虚幻。冯沅君《隔绝之后》中镌华则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我 爱你,我也爱我的爱人,我更爱我的意志自由,……我不死怎样?”即使以死殉情,她们也把悲剧的产生归结于旧礼教、旧思想,以此来为 心目中那诗意的、理想化的、虚拟的神圣“母爱”做辩护。
“五四”女作家对于母亲和母女关系的浓墨重彩的描写改变了长期以来的男权文化统治下母女关系一直不被重视的现状,是对于女性历史缺席 状态的反拨,是对男权文化统治的挑战,具有开创意义。刚从封建传统中挣脱出来的女作家通过对母女亲情的书写建立了女性写作的历史 。在她们对母亲的热烈歌颂和深情呼唤中可以看出觉醒后的女性对人间温暖的渴望、对无爱的封建礼教的背叛和对男权社会的反抗。总体 来看,这一时期母女关系的书写以歌颂为主,还没有触及到母亲的现实处境的困惑和母女现实关系的尴尬,仍显肤浅,但却开创了现当代 文学中母亲书写的源头,更重要的是,在歌颂“母爱”的主旋律下,初步表现出“母爱”内涵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揭示出女性解放之路的痛苦与 矛盾,漫长与曲折,具有重要的意义。
二、三四十年代——隔膜与紧张
文学是时代的产物,“五四”让妇女问题成为时代关注的焦点,让女作家和男作家一起分享了这一时代话语,但在那狂飙突进的时代,觉醒的 女性特有的自我意识和人生体验并没有来得及被充分的发觉和艺术的展现。从整个时代风貌看,女作家还是没能发出属于自己性别的独特 的声音。一个突出的现象是:对于母亲的书写仍停留在一厢情愿的、浪漫主义的歌颂;母亲与其说是现实中真实可信的“人”,勿宁说是在某 种思想观念支配下虚构的“爱神”。母亲形象完美无缺,母女关系单一,呈某种公式化态势。这种状况到了三四十年代逐渐得到改变。在国统 区,随着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日益尖锐,“五四”时期的人道主义和个性解放思想逐渐弱化,代之而起的是无产阶级革命思想。已经走出家 庭的女作家淡化了性别意识,和男人一起走在革命队伍中。以革命思维来看待母亲,她们发现母亲要么是自己革命的解救者,这类母亲继 承了前一时期母亲的生活弱者的地位;要么是自己革命的同行者,这类母亲是“五四”母亲中思想觉醒、把自己融入了革命时代的那一部分。 这两种母女关系我们称之为革命家庭型。而在沦陷区,特殊的政治环境,使得女性写作游离于主流意识形态之外,旧家庭庸俗的日常生活 成为她们表现的重点,在她们笔下,前一时期的对于母亲浪漫式的玄想虚构变为对现实中真实、冷酷的母亲的描写,这种母女关系我们称 之为封建家庭型。
先看革命家庭中的母女关系。因为三四十年代是革命的年代,和男性一样走上了革命道路的女作家,更多地看到母亲现实处境的不堪。出 于对母亲的苦难的了解和对母爱的报答,她们首先把母亲作为自己革命的解救对象。谢冰莹《从军日记》中女儿认为只有革命才能解除自 己和母亲的痛苦,而思想落后的母亲却成为自己革命的障碍,在“母爱”真情和“革命”理想的两难选择中,为了革命反抗母亲。可她没有怨恨 母亲的阻挠,而是忍耐于母女之间痛苦的思想隔阂,期盼着革命成功重回母亲怀抱,把革命的胜利作为对母亲的报答,从而化解了母女矛 盾。丁玲在她未完成的小说《母亲》中则写了一个坚强的母亲形象,由女儿革命的解救者变成女儿的“革命同志”,她在丈夫去世,生活窘困 的情况下,卖了房子,和女儿一起走进学堂,以自己的行动影响女儿,帮助女儿走上独立、自强的人生道路。不论母亲是女儿的解救者还 是同行者,不论是用革命报答母亲还是和母亲一同革命,这些作品中的母女关系基本上是温情脉脉的,这种描写是对前一个时期和谐母女 关系的沿袭。和前一时期不同的是母女之间明确的思想关系代替了涵义深厚的天然亲情,也就是社会革命关系代替了家庭伦理关系,从而 也揭示了“反封建”和“革命”这两个时代不同的“主旋律”在女性文学“母女”主题中留下的痕迹。
再看封建家庭中的母女关系。三四十年代又是世俗的年代,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成为文学关注的中心。特别是抗战中沦陷区特殊的政治背 景,使革命文学隐退,通俗文学登上了舞台。在这股通俗文学潮流中,一批才华横溢的女作家登上了文坛。正如柯灵在《遥寄张爱玲》说 张爱玲:“我拌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 文学传统一刀两断,……天高皇帝远,这就给了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其实这个时代何止是给张爱玲,应该是给一批女作家提供 了大显身手的舞台。这些女作家把自己的眼光投放在现实生活中,看到了现实中的母亲并不都是圣母,她们也有自私、萎缩的一面,母女 关系中开始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梅娘由于自己从小没有母亲的特殊经历,在作品中写出了继母的可憎和生母的无用。《蚌》中女儿 梅丽眼中的继母虽然“温存着她直如一个最慈爱的母亲”,为她准备着嫁妆,可梅丽明白是猪喂肥了好杀的意思,女儿只有无奈地诅咒“该死 的娘”。《蟹》中翠姐有亲生母亲,却无力阻止女儿被父亲送人作妾。苏青的《结婚十年》中,在受到婆家的冷落回到娘家的女儿眼中的母 亲是“可怜又可恨”,虽然不停地给女儿作吃食,可却不能给女儿任何安慰。
如果说梅娘、苏青已经让我们看到了母女关系的隔膜,张爱玲更是完全解构了“五四”时期的圣母形象。张爱玲独特的人生经历和个性气质使 她对母爱有了独特的看法。她在《流言•谈跳舞》中这样说到:“母爱这大题目,像一切大题目一样,上面作了太多的滥调文章。普通一般提 倡母爱的都是做儿子而不是做母亲的男人,而女人如果也标榜母爱的话,那是她自己明白她本身是不足重的,男人只尊敬她这一点。所以 不得不加以夸张,浑身是母亲了。”[4]出于这样的理念,张爱玲笔下的母亲成了自私、疯狂的化身,母女关系淡漠、紧张。《倾 城之恋》、《花凋》中的母亲是自私的代表。《倾城之恋》中白流苏的母亲,不愿为被哥嫂嫌弃刻薄的流苏做主,而对另一个不是她亲生 的女儿的“关心”,也是担心自己被人家说闲话。《花凋》中的郑夫人把为女儿挑选对象看做“是她死灰的生命中一星微红的炭火”,用以满足 自己的感情需要。在女儿肺病日重一日时,却为避存私房钱的嫌疑,任女儿自生自灭。《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则是个疯狂的母亲。对女儿 的恋爱横加阻拦,蓄意破坏,亲手毁掉了女儿最初的也是最后的爱,彻底颠覆了女儿心中母爱的神圣。这些母亲为了自己的利益,置女儿 于不顾,让女儿觉得自己是世界的拖累,她们或者带着对母亲、对世界的失望离开这个世界,或者学步母亲,忘记人间真情,自私地走自 己的人生道路。但是张爱玲对曹七巧变态行为的描写,和男性作家对同类人物所持的纯粹的贬低态度不同,带有更大程度的理解。她让我 们看到曹七巧的变态是由于正常欲望的压抑,是男权文化对她精神和肉体长期摧残的结果,正如弗洛姆所说:“人并非一定是邪恶的,只有 当适合他成长与发展的条件缺乏时,他才会变得邪恶。邪恶本身并不是独立存在的,它是缺乏善良,未能实现生命的结果。”[5] 对儿女的毁灭是她对男权社会的报复,对女性不公平命运的抗争。从这个意义上看,作品更加清晰地揭露了男权对女性的欺凌和压 迫,是对男权社会压抑人性的罪恶的控诉,比“五四”时期通过讴歌母爱来反抗男权社会有了更为深广的内容。
这一时期,梅娘、苏青、张爱玲等女作家通过对一批无能、自私甚至是变态的母亲形象的塑造,让我们看到了现实中母性和母女关系的复 杂。如果说五四时期是以浪漫的幻想把母亲神圣化、宗教化,显示了女性文学的幼稚肤浅。而革命文学中的母亲形象是以“革命”为衡量标准 的某种抽象符号,仍然远离现实生活,母女关系的和谐只是母女革命思想大致统一的外在表现。到了张爱玲等作家笔下,母亲形象的刻画 是以对现实人性的挖掘为特点,表现了女作家对自身性别弱点的反省,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时母亲才被还原成有血有肉的“人”。
三、九十年代——敌视与仇恨
建国后十七年和文革十年,女性首次以国家主人的身份登上政治舞台,但在只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大背景下,具有个人化性质的女性话 语理所当然地被抹杀,母女关系的描写也出现空白。
进入90年代以后,商品大潮的出现,使陈腐的男权观念有了回潮的趋势,人们的思想观念急剧变化,婚姻不稳定性增强,两性关系多样化 ,表现家庭、恋爱、婚姻题材的作品开始大量涌现。文化的多元使写作的中心位置边缘化,一批男性作家放弃大众代言人的角色,使本处 于次要位置的女性写作空前繁荣起来。当然,一种文化真正否定和突变必须借助另一种文化所提供的角度和思想。这一时期,随着西方女 权主义理论进入我国,反叛男性文学对女性形象的书写,以写作表达女性对社会、人生的独特认识成了女性写作的主要内容。另外,随着 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传入,我国出现了许多以反抗传统、消解崇高、颠覆美好、书写丑恶为乐趣的文学作品。女性作家的“母亲”书写方面,也 涌现了许多颠覆母爱的伟大,解构母职的神圣,表现母性的自私、邪恶、变态的作品。她们笔下的母女关系比张爱玲时期进一步紧张、恶 化,呈现出疏离、厌恶,甚至敌视与仇恨的状态。
一方面,过度的母爱,窒息了母女关系的亲密与温馨,导致了女儿对母亲的疏离与厌恶。这样的母女关系大都出现在男性缺失的家庭,女 儿是母亲的唯一希望,母亲不愿意看到女儿的长大,不愿意看到女儿的背离,她要女儿永远像小时候那样依赖她,她甚至以自己的人生经 验来决定女儿的终生伴侣,以此来缓解自己的生存危机,实现自我价值的确认。这样的母爱实际上成为母亲个人欲望的表现,女儿成了母 亲价值的体现者,表现出母性的自私和冷酷。这种心理其实是母亲长期遭受生活的磨难,导致精神脆弱和心理孤独的表现。《女娲》中的 李玉儿、《玫瑰门》中的司猗纹、《羽蛇》中的玄溟、《山上的小屋》和《无处告别》、《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中的母亲都是这样的典 型。在女儿看来,这样的母亲就是一道“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后脑勺的”目光(残雪《山上的小屋》),灼热忧虑,盯得人无法睡去。母爱 让女儿疯狂、窒息,成了女儿痛苦的源泉。徐小斌说:“‘母爱可以毁掉女儿的青春、心智与爱情,因为‘永恒的母爱已经成为正确 的象征,……这种残酷还在于,它表面上是以‘女儿获得幸福为前提的。”[6]
另一方面,母爱的淡漠与缺失,导致女儿对母亲的敌视和仇恨。“五四”时期“闪耀着母爱的圣洁与母性的光辉”的母亲,不仅进一步远离圣坛 ,而且遭到彻底解构,在女儿们现实、冷峻的聚光灯下无处可逃,现出可憎的“原型”。辣辣的粗俗、自私、偏心导致她和冬儿母女情感彻底 断绝(池莉《你是一条河》)。若木认为只有生了儿子,才能体现在家庭、在丈夫心目中的价值,不喜欢女儿羽,羽因渴求母爱,亲手扼 死了摇篮里的弟弟,母女之间结成了终生难释的仇恨(徐小斌《羽蛇》)。章妩忙于和情人约会,忘记了渴盼她回来的女儿,女儿心中充 满了敌意,以至于眼看着母亲的私生女掉进下水道淹死而不伸手阻拦。母女之间仇恨、冷漠、隔绝一直持续到章妩晚年(铁凝《大浴女》 )。究其原因,辣辣是在极度贫穷的恶劣环境中不能也不会去作一个称职的母亲。若木是把自我价值的实现作为母爱的前提。章妩因为追 求自我情感的满足,荒疏了母爱。“并不是每一个母亲都能释放出母性的光辉,尽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被这光辉照耀。”[7]在母亲 的生存和安全没有保障时,是不可能施爱于人的。母爱是有条件的。只有个体健康、安全,自我尊严、个人情感能够得到满足,自我价值 能够得到实现,母爱才成为可能。可以说母爱是一种社会行为,而不是纯自然本能。
这一时期的作品中,女儿眼中的母亲,有女人的欲望,有生存的焦灼,有粗俗的生活方式,有落后的思想观念,母女之间隔膜甚至仇恨。 这种对畸变母性的描写,是继张爱玲之后对母亲形象的再次颠覆,彻底解构了传统男权文化赋予母亲的美好特质。在母性彰显的背后,我 们还看到男性大多猥琐,毫无魅力,并且退居配角地位甚至缺席,这改变了男性家长的传统地位,实现了对男权文化的彻底颠覆。女儿对 母性的解构写出了女性之为女性的本体特点和现实生存状况,包含强烈的自审意识,是女性提升自我的必经之途。四、存在的意义——觉醒与成熟
从“五四”到三四十年代再到九十年代,女作家从神性、现实性和人性的角度逐步深入地给我们展现了“母亲”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面貌,同 时也写出了母女关系从和谐、疏离走向反叛的历史演变轨迹。这一演变,我们可以从社会学和心理学两个维度考察其根据,也可以从这两 个维度洞悉其存在的意义、价值与影响。
从社会学角度来看,母女关系的演变展示了上世纪女性的觉醒,理性的成熟。
“五四”时期女作家对母亲的一味歌颂远离了生活中真实的母亲,母女关系的和谐也似海市蜃楼般虚幻。三、四十年代随着社会现实的改变, 女作家从母亲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由母亲的女儿变成独立的人,开始观照生活中母亲的真实面貌,甚至对母亲发出了质疑,母女关系逐渐 紧张。九十年代女作家把对传统母亲形象的完全颠覆作为对复杂人性的探讨的重要内容,纷纷对母女之间的对立、敌视、仇恨进行了淋漓 尽致的描写,把母亲完全还原成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活生生的人。和张爱玲时期相比,这种还原已成为一批作家的共同努力,对人性 复杂性的挖掘也更加深刻。
从母女关系的这种变化里我们看到女作家笔下的母性由单纯变得复杂,由远离现实走向贴近现实,对母性的认识过程也是作家日益清醒、 日益成熟的过程。
从精神分析角度,母女关系的演变揭示了女性潜意识世界的变迁。女作家对母亲的认识过程是和女性心理成长过程一致的。弗洛伊德认为 ,在女性的青春期成长中,“第一个是前俄狄浦斯阶段,它植根于妇女对母亲的深情依恋,并把母亲作为楷模;第二个阶段由俄狄浦斯情结 构成,它企图摆脱母亲并代之以父亲。”[8]“这并不只包含单纯的对象改变。随着离开母亲而来的是敌对感的产生。对母亲的依恋 关系以憎恨为终结,这种憎恨也许会变得十分强烈惊人,并且终生不变。”[9]也就是说,女孩子在其幼年阶段,因为生活和思想 领域的局限,她们更多地以母亲为认同对象,相对于恋父情结,恋母情结表现了女性成长的初级阶段,随着恋父情结到来的还有对母亲的 憎恨。这是女性自然成长的过程,这一过程在女性写作中的表现也可以看作是女性写作逐渐成长的标志。
“五四”女作家对母亲的一味歌颂是恋母情结的表现,表明女性写作尚处于初级阶段。就是冯沅君用以成就母爱的死亡,按照弗洛伊德心理学 来说,是将自我化成生命的原始状态,从而实现了向母体的回归,是另一种形式的恋母情结。三四十年代对母亲的现实性的描写表明恋母 情结的消失。九十年代对母亲复杂人性的描写又暗合了弗洛伊德所说的对母亲的憎恨情绪。也许具体到每位作家不尽然都有这一完整的过 程,但从总体上看确实呈现出这样的趋势。
不论是恋母情结还是恋父情结,最终都是以自我认同为旨归的,女性写作的真正意义在于自我主体性的建立。查尔斯•泰勒在《现代性之隐 忧》中说:“我们永远不可能完全将自己从那些热爱、关怀、在生命的早期塑造我们的人中解放出来,但我们应该努力在可能的、最完满的 程度上独自定义自己,尽最大努力去理解,并且因此抑制我们的父母施加的影响,避免陷入任何这类进一步的依赖中。我们需要这些关系 去实现自身,而不是定义自身。”[10]恋母情结、恋父情结的消逝才是女性成熟的标志。
“五四”女作家对母亲的依赖使她们只能仰视自己的母亲,结果看到的是神一样的母亲。三四十年代女作家逐步摆脱这种依赖,开始平视母亲 ,看到了现实中真实的母亲。九十年代女儿们已经足够高大,可以俯视自己的母亲了,更多看到的是母性的阴暗丑陋。女作家对母亲的批 判、对慈母爱女的母女关系的解构表明她们女性主体意识的逐渐觉醒。这是作家的成熟,更是女性写作的成熟。
需要指出的是,一味俯视母亲,使母亲形象不再高大,不再成为“爱”的化身,通过对母爱进行冷静解构表现母女关系的现实性,这确实代表 了女作家的成熟,但成熟不等于圆满,把母性、母女关系的恶推向极端,这其中也暴露出一些问题,甚至产生了一些负面影响。作家的一 个重要职责是歌颂人类的真善美的情怀,所以作家应在描写现实人性丑陋的同时,努力挖掘母性的价值,刻画母女和谐的美好图景,在更 高层次上实现对“五四”的回归。一些女作家已经开始做这种努力:年近六十日益衰老的章妩唤起尹小跳心中“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关怀和护卫 的渴望”。冬儿到自己也作了母亲时,就原谅了仇恨了多年的母亲辣辣。“女儿年幼时,母亲是女儿的依靠,母亲老了,女儿成了母亲的支柱 ,两人互相安慰、互相鼓励,互相扶持”(张洁《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这样以理解、以爱为中心的母女关系的描写让我们看到了 母女关系的春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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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查尔斯•泰勒.现代性之隐忧[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98.お[责任编辑: 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