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重
2009-05-04恨铁
恨 铁
一
一刹那,阿呆脑子里就像遥远的天边突然撕开一道豁口。即使再遥远,来自豁口里的亮光也不会丢失在半路上。阿呆明白,那不是真正的闪电,那道来自脑子里的亮光,是本已深睡在儿童时代里的一个游戏突然睁开了双眼。还是那么调皮捣蛋,睁眼就跳蚤一样在自己跟前折腾开了。越折腾越来劲。是不是还想跳跃成一只动画老鼠,不把那只笨猫玩个彻底趴下根本不会罢休。
虎吃鸡,鸡吃虫,虫吃棒,棒打虎。
确实是个生机盎然的游戏。阿呆小时候经常玩,从斗志昂扬到偃旗息鼓。偃旗息鼓的当然也是阿呆,可爱的游戏永远是个不死的妖精。也有玩得烦的时候,玩累了,阿果真希望某个环节出点麻烦才解恨。可是现在,几十年后的这个下午,阿呆莫名其妙在心里得意:幸亏当初没办法让这可爱的游戏死去。
“那我……现在算什么呢?”阿呆想。
尽管眼下的环节远远赶不上连环游戏那么巧妙那么天衣无缝,但阿呆已经不由分说将它移植过来,并把自己定位成了“棒”,哪怕他不知道这根“棒”是不是足够打死“老虎”的力量。
国家允许车辆厂制造超重车,商家把超重车卖给车主,交通警察上路抓车主,车主是不是应该回过头去找国家?如果依照那个连环游戏的规则行事就是这个理。阿呆就是超重车主,但他才不经意地想一想,就忍不住哈哈大笑。自嘲。我可能去找国家吗?国家是谁?哈哈。
“哈哈哈哈……”
那张需要整整300元人民币才能换来的罚单,现在已经递上了阿呆的脸。本该恼火,至少跟其他人一样,无可奈何地一边接受处罚一边回头骂声爹日声娘!可阿呆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个机器人一样的路政当然没笑,能够瞪瞪眼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还能奢望他笑啊?机器人的喜怒哀乐靠的是输入程序,眼前这家伙一定是程序输入时出过差错,或者版本太低而且很久没有升级。从扬脑袋到两颗眼珠的转动就可以看出,完全就是程序版本太低,或者是严重中了病毒。
“嫌少啦?!”
“嘿嘿……大哥……同志,能缓缓吗?今天钱真的不够了,下趟补上行吗?”阿呆回话的时候,依然死皮赖脸地陷在自我玩味里。
“没钱?把车留下!”
“……”
被阿呆挡在屁股后面的那么多熟悉不熟悉的喇叭,此时也像一群叫春的母狼。
催什么催?以为有好果子让你们吃?叫什么叫!以为跟那些不要脸的婆娘一样,岔开双腿叫几声就有钱赚?!可你们不知道这帮家伙比嫖客还无聊?比鸭子还无聊?鸭子赚钱还得让婆娘满意哩!
阿呆在心里一个劲恶毒。但阿呆的恶毒不只是因为又要被罚。阿呆甚至明白,身后那阵阵不绝于耳的喇叭也是一片苦心:反正再怎么计较也没用,干吗不痛快掏钱痛快走人?耽误的时间是别人的吗?是啊,年年罚月月罚次次罚,阿呆早被罚出了一种境界。境界往往是忘我的。哪怕今天的罚款额度已经跟着物价指数上涨了,昨天还是200,今天已成了300,但这依然不是阿呆恶毒的真正原因。
阿呆恶毒的原因连自己也说不清。
既然说不清原因,当然就不可能再恶毒下去。阿呆喉咙里突然阵阵干裂,想必这种干裂是排掉恶毒之后的萎缩,像泥土被暴晒。恶毒过后,莫名其妙有一些颤抖在喉管里探头探脑,类似于小偷的脚步,但不同于小偷的心情。就在这种恍恍惚惚之中,有双白若死色的手套已经在阿呆的车前摇晃开了,类似于引路的丧幡,想必是要为阿呆喉咙里的颤抖送葬。路政那神态,似乎就是要告诉阿呆,即使他现在愿意拿钱,他们也不准备放他走了。
“妈的!”阿呆扭瓶盖一样轻轻转了几下方向盘,把满脑子的情绪统统融进了近似于吼叫的油门:老子就依你们把车留下!不就是再多30块停车费吗?
二
开油罐车已经整整半年了。每两天一趟。每次必罚。阿呆曾经以为晚上可以逃脱,可就试验那么一回,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个晚上,阿呆显然是想把自己变成黑夜里的一只猛虎,油门的吼叫排山倒海。准确地说,阿呆已经冲过了那个关卡。可谁知道,猛虎也不可能冲过鬼门关。事后再体会,当时的情形,分明就是自己硬着脖子往刀刃上冲。
砰——嘘……
轮胎没能斗过几根横七竖八的小木条。因为那浑身裹满阴谋的小木条,原本就是一张拦在坝口的网。直到鼓鼓的轮胎须臾间成了一张死皮,阿呆才彻底明白,自己原来至多也只是一条鱼。
阿呆就这样落入了重重阴谋的包围之中。路边那根歪脖子树上摇头摆尾的“充气补胎”,分明是在跟阿呆挤眉弄眼搔首弄姿;身后那扇吱吱嘎嘎的小木门,完全就是和主人一道在合谋某种得意的哈欠;轮胎还没补完,又一阵一哼一哈从地狱一样的黑夜里冒出来。半点不亚于阎王身边的打手……
阿呆的脊梁骨都感到飕飕发冷。阿呆突然想起过去的妓院。眼前的一切,分明就是要仿照妓院的气势。将阿呆戏谑成一个欲罢不能的过路男人。
除了交罚款,还交了100块钱补胎费。平时补胎只要30。可那是白天。
“要不你买个铺住下来,明天白天再补?”
阿呆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没办法,这就是个吃孩子不吐骨头的鬼窝。
哼!凭什么这般欺负人?难道真就凭那身皮?阿呆听说也有人告过,可几个来回,这些家伙就像男人腿根那玩意——越折腾越来劲。上面几个调查后说,这不算公路三乱。他们是地地道道的路政管理部门,查处超重、超高,是他们合理合法的行为。
阿呆曾经想过:如果天下路政都这样,那还有人当司机吗?阿呆的油罐车,从市里的石油公司到自己的油站,要经过9个县市,每个县市都罚一次的话。谁还敢开车?
调查一结束,这帮家伙更不得了了。
至于有人提出的什么检查点执法程序不到位,比如检查超重车连个磅房也没有,原来的早在半年前就坏得彻底不能用了。可检查组的说。这只是细节问题,他们会马上督促纠正,磅秤维修不好就换。可事实上,司机们始终没有等来什么纠正。检查组一离开,这帮家伙就往大家脸上贴了一张“封口胶”。一张公告。公告说:为进一步规范超重检测,检查站准备新购磅秤。但接下来的内容中,有一条就把司机们的嘴堵得丝风不透:磅房彻底维修、新购磅秤后,将严格规范超重检测。凡超重者。将依法做出两条处理。一是卸下超量货物:二是按超载数量计算罚款。
谁都明白,这分明是要告诉那些想继续告状的人:你们不要再拿什么磅房来说事。我们现在也就罚几个小钱,真逼我们维修磅房新购磅秤的话,羊毛还得出在羊身上。
更恼火的是,在其他地方,一般来说一个检查站开出的罚单几乎可以当“通票”,谁想罚款只能力争抢先下手。可这里根本不吃这一套:你自己说说。按规定你交够了吗?就算再罚你两百三百,你还是赚了!
阿呆并不呆,不可能认为少交罚款也是赚。每听到这样的诡辩,阿呆就会想起一个笑话。说有个男人下班回家,一进门就气喘吁吁跟老婆炫耀:我今天是跟着公共汽车跑回来的,又赚了一块!老婆
问:你为什么不跟着出租车跑回来呢?那样不是赚了5块?
这是另一种境界。如火的日子,不呆的阿呆总能找到一些小聪明让自己凉爽凉爽。
三
阿呆是第二天一大早去取车的。
那个晚上,阿呆一直在半梦半醒与卫生间之间折腾。根本不是真有拉,可一合眼就内急,一内急就会梭下床。既然已经下床,黑天瞎地的又没地方可去,只有跑卫生间。
至于为什么,只有阿呆自己知道。连老婆也不知道。老婆当然问过:
“是不是成了失灵的水龙头啊?”
“关你什么事!”
后来,阿呆干脆把沙发当了一夜床铺。免得骚扰妻子。
好在,阿呆第二天早上走进检查站时,自己脑子里沸腾了一整夜的情绪,已经翻来滚去被累得彻底趴下了。满脑子现在已经风平浪静。
这个检查站不像其它检查站那么像回事。三五个路政吆来喝去,还听说是公路局长的小舅子给承包了。停车场也不是院落,一片野草丛生的荒地。当然,再怎么乌七八糟也可以理解,平时没几个司机愿意为两三百块钱把车留下来过夜。再说,停一个晚上也就30块停车费。如果真去修个院墙装个门,得花多少钱啊?起码,靠停车费得猴年马月。再说,简易点也没什么,办公室就在停车场旁边,想偷车绝对是异想天开,那根虽然只有猪大肠那么粗的铁链子,远比猪大肠坚硬。
阿呆当然也不是想用偷的办法去取车。
何况天已大亮。
阿呆甚至非常痛快地交了罚款。又交了停车费。还说了声谢谢。还递了香烟。还说了笑话。大哥,要说的话,这油罐车不比其它车辆,严格说超重不能全怪司机的。你说,限载8吨,你就造8吨的油罐,为什么偏要造12吨啊?你上床睡觉,见床上躺着个没穿裤子的女子,能管得住自己吗?
本来是值得笑一笑的,可阿呆觉得自己又一次拿热脸在擦别人的冷屁股。
阿呆把罐车开离百八十米后,突然回头理直气壮得不可收拾:
“我的油呢?我满满的一车油呢……”
一直到后来,从检查站到县公路局,再到公安局,再到法院,阿呆一直那么理直气壮:
“我不管,他们赔我一车油就成。我是一满罐车油。我有提货单。他们罚也罚了,法官你们看,罚单上也白纸黑字写着‘超重。我连停车费也一分不少交了,30元,也有收据。他们必须赔偿我满满一车油!”
尽管这个案子拖了很久,因为公安要侦察。有人怀疑阿呆在捣鬼。但最终。找不出阿呆欺诈的任何证据。
您现在依然可以相信就是阿呆在欺诈。但最终,阿呆拿到了整整12吨汽油的赔偿。如果您和检查站甚至公安一样怀疑阿呆也行,但法院只看证据。想必您也没这闲心去帮检查站找证据。您跟他们又不是亲戚。就算是,侦察水平未必比公安局还高?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您想了解真相的目的,可能是以便茶余饭后把阿呆作为谈资的时候有效地说服别人。如果仅仅这么想那是没问题的。您可以到一个叫乌七八糟的网站上去转转,那里有个专题讨论,有许多正反两方面的看法。都说得过去。特别是有个署名“阿呆”的家伙的留言更值得一看。他说他就是获得赔偿的那个阿呆,他甚至承认他就是开着空车过的检查站。
“怎么样?俺就获得了赔偿!哈哈!”
那家伙得意得一点超重的感觉也没有。看得我都想快乐地飞翔。不过,这肯定不是真正的阿呆。是真正的阿呆不死臭?
顺便再哕唆一点,就算阿呆真的是欺诈,他成功了,您也别跟着动歪脑筋。现在,那家检查站真的已经把磅房建得好好的了。而且,按当初那《公告》上说的,超重处罚金都是严格按超载数量在计算。
当然,这已经不关阿呆的事。阿呆现在已经不开罐车了,把油罐车卖了。有回跟阿呆一起喝酒。喝着吹着,他说,他终于找到那个儿时的连环游戏的漏洞:棒不可能打死老虎,但一根针说不定可以刺瞎老虎一只眼睛。
当然,这纯属耍嘴皮子。谁也不可能把这嘴皮子跟那车油挂起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