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太平
2009-05-04伊北
伊 北
“大姐。”
“哎,来了,进来坐。”淑萍应了一声便又钻进厨房。只听得吱啦啦一阵炸响,随即窜出油炸辣椒的味道,呛得客厅里的繁华也猛咳了两声。
仔细闻闻是虾子,带点生猛气,油炸基围虾,是大表姐的拿手菜。也就那两道拿得出手,所以次次做。
“你自己上网看电视啊!”淑萍在厨房里喊话,啊字拖得特别长,还有声调的起伏,是个惊叹号。穿越层层油烟、气味,传到繁华耳朵里已经没了力度,蒙在鼓里似的,闷声闷气。
“哦。”繁华伸头向厨房门口答了一声,眼珠子却开始在屋里乱转。
电脑桌上摆了合照,金属镂花的框子镶着,框住了,他们是一家人。跑也跑不掉。日久年深,玻璃面上毛毛地脏,看不真切。繁华哈了口气,扯着T恤的一角擦了擦。大表姐夫一点没走样,现在还更黑瘦些,大表姐跟以前比似乎肉松懈了许多,被地心力扯着往下坠。
电脑是开着的,一下班就是看股票。听说大表姐挣到了。不过也有说她是赔了的。如今股市大跳水,也不好说。她家三姊妹——淑萍、淑丽、淑瑾,老大有钱、老三有权。这是淑丽的话。平时倒看不出来。大表姐还是住厂里分的三十三平方的房子,穿着打扮也低调了很多。年轻时候是要拿一个月工资买双皮鞋的。也不怪,钱省下来都放到大宗上去了。据说在“天鹅湖”买了套三室两厅。神出鬼没的,家里没人知道。也是偶然听厂里人提到的。车子也买了。其实也不大用得到,就落个给明哲送夜宵——稀饭,平时竟是个摆设,然而还是要买,因为大家都买了,她淑萍什么时候当过落后分子。繁华上楼的时候看到那车停在楼梯口。黑黝黝的庞然大物,两盏眼似的车灯同楼道里的脚踏车怒目相对。繁华总觉那不是个吉利的东西。
客厅不过十来个平方,加上石膏的吊顶,柳木的墙裙,更显得促小。暗紫的细绒布沙发,仿红木的四脚长饭桌、棕色玻璃茶几、角落里一台电脑,也不讲究什么布局,就这么见空就摆。繁华转一会觉得没处看,也没地站,更不好往卧室走,兜兜转转还是来到了厨房,倚在门框上同大表姐说话。
“明哲成绩还好吧。”繁华试探性地问,然而是个肯定句。她是希望他好。孩子是淑萍永恒的话题。小学、初中、高中,明哲的成绩是个递减等差数列。以前她是见人就提,远兜远转话头还是落到孩子身上,全厂人都知道她淑萍家明哲成绩好,名声是早放出去了的。没错,小时候是好,模样也好。可也越往上长,明哲的成绩越让淑萍泄气。更恼的是人也长得越发蠢笨相,营养过剩似的高、胖。气吹的似的。
她现在逢人还是提,反正不提别人也会问,大家都关心明哲的“成长”。不如先发制人。现在淑萍只说明哲太可气,不肯用功努力,聪明还是一样聪明。别人都是高分低能,只知道死读书,她家明哲从不。
淑萍听到繁华的问话,先是没吱声,赌气似的炸她的虾子,半天憋出一句:“八百多名。”背部也痛苦地扭了一下。
“哦——八百名一本也有了,二中升学率高的。重点大学有的上的。”繁华顿了顿,又忙打圆场。“唉,这孩子总不知道用功,聪明是真聪明。”繁华叹气道,嗓子里却“咔”的一声咳住了,活脱脱给人一个戛然而止的印象,像遇到一片断崖,无法继续推进。搞得淑萍忙问是不是呛到了。繁华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
也不好说。淑萍这辈子都是自己给自己安排。孩子是自己生的,吃了亏也是闷亏,她只怪楠生把笨脑子遗传给了明哲,可楠生当年成绩也是数一数二,如果不是最后高考失误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方来。可人生没有如果。她淑萍只看实打实的现在。
再说当初是她要选他,他是高攀,农村上来的,呆头鹅似的,嘴巴一点也不甜。她父母也都不同意。
可她中意,她喜欢他的凸鼻子凹眼,喜欢他的闷声闷气。淑萍跟家里闹了大半年,老母亲扬言不给她陪嫁。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带着托娘舅打一套组合家具,就嫁过去了。回门酒席娘家都没摆。这一个疙瘩,窝在心里,她是一辈子记得的。她做梦总是梦到那一幕:老母亲站在门槛上。一手握着纱门,撮尖了喉咙,抚着胸口大喊:“往后不顺意,你可别家来哭,孩子也别指望我带!”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跑急了,跌倒在白水泥地上,膝盖磕破了,血流出来,然而一点不疼,她捂都不捂,爬起来继续跑。终于离开了家。
到底她没什么不顺意,楠生她是拿得住的。什么都是她说了算。在家她就是天。大呼小叫的是她,沉默寡言的是他。开始大家以为大姐夫是宽容,可长久了看,却发现这宽容不过是包装好了的懦弱,软柿子一个,里面稀。老婆婆从乡下来,没住一天就气走了。长辈们都编派淑萍的不是,可四邻八院的媳妇们却引之为婆媳争斗的成功典范。
明哲是没结婚就有了的,多半也是因为这个才匆匆成的家。当年厂里计划生育工作抓得紧,一道杠子划到二十岁才准生,淑萍显然不够年岁。计生委多次找人给她做思想工作,让她把孩子拿掉。淑萍不听,火烧茅性子一上来,索性跑到主任家里去,拍手拍脚地大哭大闹,恨不得要去厨房拿刀,扬言拼死也要孩子,要么两条命,要么没命。破釜沉舟式的决绝。主任也吓怕了,说你好好回去休息,好好休息。
孩子到底是生下来了,八斤多。谁都知道她家明哲生下来八斤多。满月时送的红鸡蛋散得满厂都是。可这孩子娘家是不给带,她又不愿意给婆家带,怕农村习惯把孩子带坏了。淑萍一咬牙,请了个外地小保姆,将就了几年,直挨到送去幼儿园。她气娘家,更气婆家,人没人场,钱没钱场。半辈子都在负这个气。
“哎,盘子,碗橱里。”淑萍捞起一漏勺虾,扬了又扬,油都淋干净了。
繁华拿出一个白瓷盘,手指摸了摸,似乎有灰,拿到水龙头下冲了冲,用抹布仔仔细细擦干净,这才递给淑萍。淑萍捞着虾已经等半天了。
淑萍撇了撇嘴笑道:“哪这么精细,差不多就行了,都是洗过的。华子你看这油,都说金龙鱼最好,可炸出来还黄塌塌的,应该是金黄金黄才好喏。”歉意似的口气,夹杂着得意劲。人有钱了就有这个毛病,一种客气的抱歉,其实还是骄矜。故意要显山露水,成了肤浅的炫耀。
繁华淡淡地说:“这也很好了。”并没有再深究下去的意思。
沉默片刻后,淑萍把声音一低,悄悄笑道:“你呢?事情差不多了吧?”她用两指捏起一只虾的尾巴,吹了吹气,送到繁华嘴边,眼睛躲在镜片后。似笑非笑地睇着她。
繁华闪过身,抬起胳膊挡着淑萍,然而脸刷地红了,嗔道:“我又怎么样了。”
“问你什么时候办事。”淑萍剥着虾壳,喉咙里叽里咕噜笑了两声,让人摸不清什么意味。繁华皱了皱眉,也不去搭话。
淑萍理所当然地对繁华的婚事不以为然。她是又怨又笑。怨的是繁华看走了眼,千挑万挑了几年。自己年岁渐大,反过来被人家挑,结果匆匆忙忙挑个德宏,也就这半年的事。笑的也还是繁华看走了眼,到底比不上自己眼光犀利。淑萍为自己庆幸。
别的倒还算了,淑萍格外看不惯德宏的穷酸
相,一同打保龄球,还算着场数,请的是繁华的亲戚,没在哪呢就这么省,婚还没结,眼皮子就这么浅,她家楠生从不这样。为这个淑萍简直替繁华屈死了。可繁华总说德宏好,德宏的父母脾气也好,难得见的。淑萍听了就来气,人好,顶吃的还是顶用的?最吃不消那套房子,死撑!没钱买什么三室两厅?对,首期是付了,可余下的要小两口还二十年,要还到退休!挣的是死工资,偏偏这方面穷大方。估计之前谈过对象,快结婚又崩了,空剩个大房子。偏繁华顶上了,简直就是“填房”,比二婚还糟。
繁华淡漠地望着淑萍,眼神中透出一种说不清的迷离。这才接起方才的话题:“早着呢,房子也没装修。”
“什么时候不能装修。”说白了还是德宏没钱。淑萍把话扔在身后头,端着菜盘往客厅送,繁华跟在后头,到什么时候都是她在跟。亦步亦趋。然而还是跟不上,在繁华眼里,大表姐天生一种泼辣的贵气,虽然近乎庸俗。
“那你上班怎么办?”淑萍往仿红木的方凳上嵌坐一角,二郎腿一跷,两手抱住膝盖。
新房买在城中。德宏单位在城西头,繁华的学校在城东,两口子得天天来回跑。交通也不便当,出门打不到车(就算打也打不起),徒步十五分钟才到公交车站,而且她那趟24路出了名的慢破挤,小偷也多。繁华也怨这新房买得太不是地方,可德宏偏可怜巴巴地说是早就买下的,首期都付了的。繁华也没办法。德宏的父母进门出门也都是笑脸。一团和气的样子,繁华不好太找不愉快。她母亲家离学校倒是近,可结了婚也不能老窝在娘家,而且烧锅理灶都要自己学起来,日子还是要自己过。没结婚烦,可眼瞅着要迈进婚姻的门槛,繁华又有点害怕。
心里虽然一万不顺意,嘴上依然云淡风轻:“也还好,坐车还算方便。”
她何尝不知道众人都在背后议论,淑萍笑她,还有她的好姊妹,都在当笑话看。相亲这许多次。相到德宏那儿,她也累了,好像赶了老长老长的路,想坐下歇会,她就当他是个石头凳子。所以对于德宏,半推半就答应下来。家庭长相都一般。她就图他一个真心。然而也难说,人心是最吃不准的东西。
到最后跟了这么个一般的男人,繁华心里苦笑。当初也不是没恋爱过,其中也有对她非常的痴心的。是学校里的同事,她教语文,那个人教数学,是单位的红人,倒追的姑娘也有好几个,然而曲曲折折,他还是选中繁华。她为此格外骄傲。可是她吃不准他。他是个心气高的男人。长得漂亮,脑子又灵光,怎么甘心在小地方待一辈子。繁华觉得拴不住他,迟早要飞的。繁华只想过平凡的日子。
他拼了好几年考研究生。到底考上了。虽然只是调剂过去一个广西的学校,听没听说过的地方。可这全没什么要紧,到底是飞走了。梦长了翅膀,鸽子似的扑啦啦飞走了。他劝繁华也考,繁华略想了想,说你把复习资料拿来我看。有政治、英语——她最烦的两科。那天他送她回家,打的打到家门口。忽然她又不愿意了。她把砖块似的书塞回他怀里,赌气似的说:“我哪也不去。”然后背过脸,抬脚跨上楼梯,却又定定地不动,她需要给他留个凄然的背影。“要不先订婚,我再走。”他赶上来几步,立在她身后说话,嗓音是迫切的。她冷笑道:“这算什么。”她觉得自己是被同情着了,她不允许自己处在这样的境地。她从来不都是高傲的么?她只能一字一顿地说:“你走你的,三年,你不必刻意等我,我也不刻意等你。”不等他开口,繁华便缓缓走进昏暗的楼道,楼道的感应灯扑的亮了,看得见繁华的不自然地的身,身体扭曲得像个S形。灯扑的又黑了下去,把一切都埋在了下面。
少不得夜里一场湿了枕头的大哭。可不到半年,就遇到德宏,一个铁路技术工,歪牌子大专毕业的。是她要成全他,顺带也成全自己,可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己,三十了,不能再等。讽刺的是,竟然火速订的婚,为她漫长的单身生活画上歪歪扭扭的句号。繁华总觉得少了点缓冲地带,这婚姻好像海浪,一下子全涌上来,她躲都来不及,全然湿透。
淑萍对德宏的看不上,因为繁华曾拒绝过她的牵线。繁华的执拗有时是很伤人,可到底也没找到更好的,淑萍有点幸灾乐祸。多少次淑萍当着众多亲戚的面问繁华,他怎么样?真的好么?温柔的刻薄,繁华快受不了了。
淑萍把几个菜都端了上来。紫燕的海白菜、酱牛肉、香酥虾,还有一个鱼头豆腐汤。淑萍常年下厨,丈夫再忙也要赶回来吃饭,倒也不见得厨艺多好,做来做去就那几个菜,也没想着翻花样骗骗男人的胃口。反正是她说了算。她对丈夫、对这个家是做过大贡献的。曾经她是那么立意坚决地嫁给他。淑萍想起来就是一阵酸痛,然而是半甜半苦的回忆,就像是“忆起我当年呀,苦辣酸甜都尝遍……”她对自己有一种自·冷的满足。
繁华给自己剥了一只虾,轻轻问道:“三姐那你去看了么,也不成样子了。”
淑萍一壁盛汤,一壁咕哝道:“两地分居迟早要出问题的。”
淑萍和淑瑾向来不睦。
建宇下岗得早,那时淑瑾还没考进机关。老母亲名下有个店铺,却被淑丽两口子抢了去。这也没办法,淑丽夫妻是双下岗,特别有理,仿佛不继承这份财产就活不下去,只能让给她。淑瑾这才下狠心辞职考机关。那半年在家里锅屋旁边的小屋子看书,头发掉了好多,拼命考上了。可没想到夫妻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她的职位高收入高,建宇自尊心受不了,招来无名的闲气。后来建宇托亲戚在上海的外资超市里插了个职位,甩手一去就是五六年。直到孩子上小学,建宇也混出人样了,调到南京的分店做部门经理。谁知道又闹出事来。
那几年家里等于全甩给淑瑾,建宇觉得自己在干大事业。有句老诗叫“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闹出这档子事情,淑瑾也谈不上悔,她认为都是社会造成的。建宇是好人,都是单位小丫头勾引坏了。外人面前淑瑾为自己解释:“他不出去工作,我们这个家迟早还是要散。”但是撑了门户也要散,丈夫变了心。
建字走后,淑瑾同婆婆小姑过不到一块,虽然是些小矛盾,但攒多了也要爆发。好像是小孩子攒零钱的罐子,攒够了就想着砸似的。淑瑾带着儿子哭回娘家。老母亲对小女儿本来就疼些。工作好。更疼。淑瑾眼睛肿得核桃似的呆坐着,母亲也陪着淌眼抹泪,结果心一横就留了淑瑾母子在家里长住。
可淑萍、淑丽不答应。一样的女儿,为什么偏顾着她。父亲气得在屋里直跳脚,闹得血压又升了不少。淑瑾只趴在沙发的靠背上啜泣。母亲气得浑身打战,指着淑萍淑丽骂:“亏她是你们妹妹,她孩子这么小,你妹夫在外面,婆婆家又不是东西,我不帮谁帮,你们还搅在一处跟我闹。也好,索性我两眼一闭随你们闹去。”老母亲气得一顿捶桌子,几近嚎啕。淑丽是摔门就走,照看她的店去。淑萍忍了忍,好歹留下来敷衍着。一家四口分坐在三间房里。不言不语,只听得一只破钟走得欢快。淑萍觉得好没意思,哼一声冷笑道:“我是吃惯了亏的,谁让我是老大呢?我就替老二不服,两口子下岗,孩子也没人管,你们怎么就不帮她拉扯拉扯。谁都知道我和老
二不是爸妈养的,姥姥一死就没人管了,可说到底一样是你们的女儿。”
淑丽这一气,半年没进娘家门。年尾才带着孩子送了半箱苹果,说想承包厂里的幼儿园,借父亲的脸面做人情。后来事情也成了,可是淑丽又跟合伙人打得一塌糊涂,幼儿园不到半年就散了伙,弄得人人都说周家二姑娘太不能成事。
淑萍没淑丽这么死心眼,还是定时回去看看。但是没好脸的。
直到淑瑾家出了这件事。
“听说那女人年轻呢,才二十吧。”繁华还是淡淡的口气,夹了一块海白菜往嘴里送。
“啊!”淑萍精神猛地一提,仿佛是洗脚时水烫了脚,立刻七扭八扭晃了晃腰肢,坐正了,探着头问:“多久的事?”
“听说有两年了。估摸建宇去南京就勾搭上了。”繁华轻易就出卖了淑瑾。“也是在他那做事的,现在外面就是乱。”繁华口气越发沉稳。
“淑瑾怎么知道的?”淑萍停了筷子,像是追查一个重大案件,势必刨根问底。家丑不可外扬,可她不是外人。
“据说是三姐翻他手机看到的。”繁华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往外倒,淑瑾曾找她哭诉过,然而只获得那么一点同情。
是淑瑾在建宇一次酒醉后无意撞见的。说是无意,也是有心。一条条精致的短信,贴心贴肉的话。淑瑾起先还不信。没发生的时候老是疑心丈夫外面有女人,现在真有了,却大惊失色,说什么也不信。然而也不得不信了。她常常拖着孩子去南京突袭,猎犬似的在建宇住所寻找可资为证的蛛丝马迹。她把他身边的人摸得清清楚楚,拉拢收买。对女人来说,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利用舆论施加压力。
大盖子到今年才掀开。建宇调回家乡工作,夫妻完聚。本来是极好的事,可淑瑾发现建宇经常接到南京的电话,动辄一两个小时。他只是搪塞:“谈工作。”然而谁不知道,鬼才信。于是吵、骂,披头散发。天昏地暗。淑瑾还不罢休,到底找到那女人的号码,打过去,却是小姑娘的声音。其实是正当年。建字也是正当年。只有她,老了。可对外,淑瑾还是说建宇是爱她的,她有证据的,她的版本是建宇喝醉了总会打电话给她的。酒后吐真言,她相信酒后也见真心。
淑萍抱怨似的说:“早就不看好三妹婿。阴阳怪气的样子,三妹搞死玩不过他。”淑萍现在谁都看不惯,也难怪,有钱撑着腰,眼睛都是眯着看的。
其实繁华也不很喜欢。建宇是她小学班主任的儿子。班主任姓金,都叫她金太婆,也是厉害角色。繁华当初在金太婆手里没得到照顾。将一个重点中学的升学名额给了别人,恨乌及屋,建宇也不是上道的人。
然而繁华还是叹息道:“其实三姐也够苦的,一个人拉扯孩子,现在条件稍微好点,又弄出这档子事。”
淑萍没接话,她想自己才是最苦的。一种自怜的情绪。三妹有什么苦的,吃香的喝辣的,都是现成,孩子也有老人管。这些年娘家不知贴了她多少去。贴到孩子上初中了。
饭后繁华笑道:“今儿吃撑着了。”
淑萍道:“也没什么好菜。”停了停又说:“我知道你吃饭最讲究,改天我们请你到外面吃。”“我们”是说她跟楠生。繁华问道:“怎么不见大哥?”
“他厂里有事。不过也快回来了。我想回头开车给明哲送宵夜,顺带也送送你。”
繁华咕哝着说不急,却又没事可干,就动手替淑萍收拾碗筷,却被她一把拦下。
淑萍起身泡了两杯茶,笑道:“这是你大哥出差带回来的呢,上好的碧螺春,你尝尝。”
繁华捧了茶只得又坐了坐,看到墙壁上的高考倒计时牌,又重新找话说:“如今考大学也容易些了。”
淑萍像猛然勾起往事似的,眼神透出一种哀矜。她叹了口气,用一种娓娓道来的音调倾诉道:“你不知道么,我考大学那会真苦……简直……苦透了。家里没人问事,大夏天,我自己骑车赶考场……那地方可真远,你想不到的远。天又热,我真怕自己考不出来了。午饭就立在街边的小摊子前,就着凉水,胡乱啃几个包子。我就想要是上不了大学怎么办,我这一生就算完了,小小的年纪,就想到一生的事。”
淑萍这段辛酸事也不知说过多少遍了。起先还要掉掉眼泪,后来只剩下空洞的哀伤,自叹自怜罢了,她也知道是没人愿意听了,说了有什么用。繁华只是安慰道:“你是被耽误了。”
她早听大姨说淑萍是考了三年大学,没有结果才放弃的。到底是怎样,各有各的版本,也不去追究了,半辈子都过去了。繁华疑心也许她是靠着这点幻想的顾影自怜抵消怨恨,也是可怜。
繁华正在神游,灯突然灭了,屋子里是全黑。繁华兀自坐在黑暗中,深深叹了口气。淑萍从壁橱里摸出电筒,到厨房小心翼翼把电闸重新推上去,屋子又亮了,但似乎光线黯淡了些。繁华低头呷了口茶,发现已经凉了。
这时楠生开门进来,淑萍替他脱下外套,他跟繁华点了点头,笑了笑道:“你们吃过了吧。”淑萍嘀咕着说:“等你回来么,黄花菜都凉了。”但也还是钻进厨房预备晚饭。楠生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到底有些窘,繁华还坐着呢,她怎么就这么不礼貌,对客人不礼貌,对自己也不礼貌,还是因为老了……
繁华挨到九点钟,坐楠生的车回去。本来两家也很近,走走就到了,可淑萍偏拉着她。淑萍现在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家庭主妇,然而快乐也要做给外人看。繁华立在路口,目送楠生的车缓缓开去,缓缓地,犹疑不定的样子,却忽然停住了。原来是一个街口。那红灯绿灯遥遥亮着,仿佛开在天边的两朵花,一朵红花,一朵绿花,两只眼似的交错地在夜空闪烁。繁华摸了摸手臂,觉得有点冷,于是抱紧胳膊,转过身,缓缓走入昏黑的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