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融其人
2009-04-30谈雄
谈 雄
一
天宁寺的开山祖师法融(594-657),唐代常州人,俗姓韦,出身望族,龙章风姿,天质自然。从小博览经史,“翰章坟典,探索将尽”,乃叹曰:“儒道俗文,信同糠粃,般若止观,实可导航。”十九岁入金坛茅山,香火燔发,着沙门袈裟,依三论之匠炅法师出家。从此,在江南一座古寺里,晨钟暮鼓声中,我们看到一个茕茕独坐的身影,在青灯黄卷间,冷坐蒲团,凝神极虑,“专精匪懈”,思接千古。
我是在一千多年后来到这座寺庙访古的。徜徉在古老寺院的庭院中,忽然想起唐诗人常建的诗句:“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惟闻钟磬音”。古老旷远的心境与我悠然相会。在现实中一颗浮躁的心,此时此刻沉静下来了。
时光似乎早已抹去了法融在此的足迹。我只好隔着发黄发脆的纸页,在无风亦起波澜的时光碎影中,追寻着他在岁月深处留下的模糊身影。法融与其他因贫困而寄身寺院的僧人不同,他能够成为一个戒行清虚、执信恬静的高僧,除了佛门所说的缘分外,更多的是他对佛教的志信。佛教是以信仰为根本的。隋唐又是各种文化不断生长融合的时代,“隋高造寺,偏重禅门”。这样的背景,加上他的志信,无疑会使他经过对佛理的参悟,求道证道,最终走上智慧的道路。
法融的青年时代,曾经隐居在金陵牛头山佛窟寺,前后八年。牛头山在现南京城南中华门外27里,山高248公尺,双峰高插云汉,正对着六朝时候的宣阳门。佛窟寺周围有辟支佛塔、天然石龛,古树掩映,松涛盈耳,幽静异常。在这八年里,法融“凝心宴默于空静林”,对其所藏佛典,道书及经史医方,昏晓抄阅,由定入慧,文思大进,后人称他“动若联珠”,“玄儒兼冠,”三教合一。此时的法融,此时的佛窟寺禅房,已经不再枯寂。他天天埋首于浩翰的佛学经典,冥然兀坐,又日日与苍松翠柏,修竹山花相伴;当远古的风从竹林吹过,像天籁般让他神思飞越,以至有了“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禅理。法融在佛窟寺的八年,是心灵圆满的八年。因为有了这智慧的栖居,法融的生命达到了精湛纯粹的境界。
二
北周灭佛,隋唐之际的战乱,带来了以中原为中心的两次大规模的僧众流动:东向辽东,西向西蜀,主流则是一北一南。这是历史长河荡起的一个巨大的漩涡。沿途弥漫着僧众迁徙的跫音,像罡风一样,从中原向四野八荒席卷而去。其后,随着北禅的持续南下,逐步形成初唐道信和法融两支禅系的崛起。
唐武德七年,流向南方佛门的人数大增,朝廷为限制南方地区的佛教发展,制定了新的政策。左仆射房玄龄奏称:“……依关东旧格,州别一寺,置三十人,余者遣归编户”。这是砍向僧侣阶层残忍的一刀。僧侣是从宗法社会中流离出来的一个弱势群体。他们没有稳定的收入,没有固定的居址,挣扎在死生的边缘,饱尝世间炎凉,受到主流社会的排斥,也看惯了官府的残忍。此时的法融正届而立之年,史书记载他义无反顾,首当其冲,“不胜枉酷,入京陈理”。他要仗义执言,为在夹缝中窘迫挣扎的僧众,为保护自己的生存权利。他的内心无疑有着无畏的一面。他不平则鸣,入京陈理了。
双方力量对比是悬殊的,这是一次人格、精神的较量。先是御史韦挺出面接待、调停,法融则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在申辨的同时又“用心柔软,慈悲为怀”,柔中带刚,双方立场不同,有时也会碰撞出一些火花,韦挺竟然有点为法融所说动。此时房玄龄出场了,房玄龄显得宽宏有度,礼仪有加,也许真是仰慕法融的才华,他开始力劝法融还俗做官,当面许诺:“五品之位,俯若拾遗”。法融起身合掌,朗声曰:融素无廊庙之志。而后不置一词,坐席默然。此刻他是想起了那个不愿做国王而做苦行僧的佛佗了。
法融此次入京陈理,没有能达到他预期的彼岸。但这却是循着他所认定的人生本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以身饲虎”。我常常想,中国人在寺庙里把佛祖供起来,很虔诚的顶礼膜拜,结果是把释迦牟尼的精神弄反了。信奉释氏,应该学他的普度众生的精神:肩住了闸门,将幸福的路让给别人,而牺牲自己。可是中国的信徒却大多为自己许愿,希望从佛祖的庇护下得到好处,自己却并不想奉献什么。释迦牟尼的佛大之处正在于忘我,殉道,做人间的万难之事。我一直以为,要学的是释迦牟尼拯救他人的悲苦之心,推己及人的殉道精神。佛教徒们究竟要皈依什么?仅会“为己”,很少“为人”,与宗教的理义相悖,是不符合先觉者的思想的。所以自古以来参禅者多如牛毛,而得道者却是凤毛麟角。
法融此行为普度众生而来,为普度众生而去。两袖清风,一脸安祥,却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了一颗博大的禅心。
三
贞观十七年(643),法融已届“知天命”之年,在牛头山幽栖寺北岩下建茅茨禅室,潜修禅观,净侣四至,“数年之中,息心之众百有余人”。法融再次寄身于大自然中,可以说是禅心如云,随缘率性。禅宗本来就是在山水之间成长起来的:达摩东来,在河南嵩山打坐面壁;二祖慧可早早将衣钵传给三祖僧璨,不知所终;为避后周毁佛法难,僧璨与弟子们在安徽皖公山十多年,他以后的四祖道信,五祖弘忍的道场,都建在山林,过着禅农结合的山林生活,六祖更是独身一人,在深山野林隐居十五年后,才出山弘法。由于禅寺多在深山,所以历史上多次法难,在都市大邑的佛教其他门派,几乎都遭灭顶之灾,唯有禅宗,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永徽四年(653)年,睦州(浙江建德)女子陈硕贞起义。陈硕贞称自己既能“上天”,又能“役使鬼神”,举兵反唐,号称文佳皇帝。在短时间内,破睦州,陷桐庐及于潜,攻歙州,围婺州,波及面很大。婺州刺史崔文玄和扬州都督府房仁裕等率兵讨伐,由此受到诖误株连的沙门极多。所在僧尼者,纷纷逃亡,聚集在南京周围的尤多,诸多寺庙都不愿意接纳他们。据《续高僧传》记载,“融时居在幽岩,室若悬磬,寺僧贫煎,相顾无聊。日渐来奔,数出三百……县官下责,不许停之”。法融毫不犹豫收留了他们,并断然回答:“业命必然,祸福同之”。又因为人口增多,生活困难,乃“躬往丹阳,四告士俗”,一日往来负米两三次,“百有余日,事方宁静,山众恬然”。相反,离山的散僧,被官考责,穷刻妖徒,不胜支持,或有自缢而死者。
法融带领僧众在牛头山开荒种地,僧农结合,自给自足。据传,法融亲自挑担耕田,春种秋收,自谓:“山寺萧条,自足依庇”。生活在牛头山里的禅僧们,既有辛勤的田间劳动和严肃认真的修行参禅,也有轻松愉快的休息和率性而行的散淡从容。
显庆元年(656),司功萧元善请法融出山,主持金陵“初建寺”。法融下山第二年便去世了。据说送葬者“万有余人”。法融本是不愿离开牛头山的,他是牛头山的魂,离山对他而言,是魂魄既散。因此,在离山之际,他已经预知自己的迁化之期,曾与山上诸僧作死别的嘱咐,据传,牛头山上“禽兽哀号,逾月不止”,“大桐四株,五月繁茂,一朝凋尽”。
至人境界,固异寻常,难以揣度,不可思议。
四
我是个无神论者,青年时代甚至觉得“宗教是一种鸦片”。但又常常感慨当今社会信仰的淡漠,感叹国人不大懂得“感恩”与“忏悔”,目睹现实社会,深感无神论者如果缺乏信仰,往往就会流于现实的功利主义。最近有机会读了一点佛教的书,对释迦牟尼渐渐起了敬佩之心。释氏自成道以来,“触摸大地”,普度众生,善尽教化,不论处于何种环境之下,总是温和宽大,推己及人,持之中道。在他充满悲悯之心的襟怀之中,蕴藏着无限的智慧与人文之光。
法融的一生都在弘法。他将全身心奉献给了佛教,包括他在故乡创建天宁寺。读他的一生,对麻木的人们而言,是有警醒的意味的。我觉得,重要的不在于自己是否与他同路,而是能否在他的世界里发现一些异样的东西。在我们这个喜欢统一的社会里,有一些异样的东西也是不可或缺的。
法融其人,后人常常用“融”来概括他的思想特点,他被尊为“融大师”,称其禅法思想在于“融和性”。其实,综观中国佛教的发展历史,这种“融和性”乃是贯穿始终的一个特点,也是印度佛教逐步中国化的一种必然趋势。其“融和性”,主要表现在这样三个方面:一是与印度佛教相融和,二是融和中土佛教诸流派,三是佛教与世俗社会,包括儒、释、道三家的融和。
中国佛教早期传布经汉魏时期的小乘禅学,魏晋时期般若学,一直到隋唐时期的宗派竞起,无一不是这方面趋势的综合体现。就法融牛头禅来说,它产生并流布於般若盛行的江南一带,实际上反映着义学风行的江南文化气质,人称佛学为“义海”,也是极言其广博深湛。这是牛头禅与生俱来的地域特色。而从法融本人的气质来看,据《法融传》记载,他博览内外典籍,尤其遍涉“道书”,在思维倾向上是援“道”入佛。故印顺法师称其为“玄学上的牛头禅”。
台湾学者南怀瑾先生在《论语别裁》中说:“唐宋以后的中国文化,要讲儒、释、道三家,也就变成三个大店”。有了这三家店,人和社会所需要的种种东西就全有了。但是,没有儒家和道家,就不会有中国化的佛学,更不可能有禅宗。
佛说:“刹那,刹那,恒转如瀑流。”生生灭灭,如奔泻不止的湍急的瀑流。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就如这昼夜不停,奔流而去的河水。
老子告诉人们:“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即变化。
人生、社会、生命、历史、大自然,一切都在不停的变化中,这是永恒的,不可改变的法则。瞬间即是永恒。这也是儒、释、道三家的共识。正因为有这许许多多的共识,才能融和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