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潇的婚外生活(小说)
2009-04-30李敬宇
李敬宇
老同学聚会,多无忌惮,所以常会闹出一些过格的举动来。
比如有一次,两个同学打赌,看谁肥肉吃得多,特地上了几盘,两个人海吃一通,结果被酒一搅乎,双双进了医院,其中一个还险些丢了命。又有一次,一个同学给另一个同学带来一大束野菊花,请他转送给他老婆,说你老婆当年是我先看中的,你捷足先登,占了便宜,你拿上这束野花,代我向她表个心意吧。本来是个玩笑,当然其中也夹杂了一点别样的感情色彩,可接受馈赠的那一位醋意大发,回家就把老婆揍了一顿,结果老婆闹到法院,两个人真的离了婚。
最近的一次老同学聚会,是在国庆节前的三四天,秋高气爽,温度适宜。长江下游的这个季节,是一年中气候最好的时节,所以大家的心情也都好。关键在于,这次大家宰的是一个民营企业家,不像上一次,宰的是一个小作坊业主。我还清楚地记得上一次的情形,那位个体户同学在吃饭的时候,一再向我们表白,说他如今混得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会赚钱,又怎么怎么地大手大脚,我们听了感觉特悲怆,仿佛已经听出了哭穷的意味,都不好意思动筷子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们豪气得很。因为情绪好,酒后大家仍未尽兴,有人就嚷着要去夜总会,民营企业家说,走,车子够吧,不够就打车,去“美世纪”!于是全体转移,去了夜总会。
我们这拨同学,有个不良习惯,就是参加聚会,纪律性一向较差,表现为迟到、早退,来去自由,不听指挥。如果通知5点半开席,5点半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到,连召集者和买单的人也要迟到10分钟20分钟,半数人要拖到6点半甚至7点钟才能赶到;而要寄希望于被通知的人全部到场,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比如刘茂贵,就是上一次请客的那个小作坊业主,这回第一个到,5点40分。接过服务员沏的茶,刘茂贵说,拿两包烟来。服务员疑惑地看着他,那意思很明确,严总请客,你凭什么拿烟?刘茂贵皮厚地说,听没听到,拿两包烟来,记在三号包间的账上。服务员只好乖乖地去拿烟。等服务员拿了烟来,刘茂贵看看人还没到,就打开皮包,把两包烟一起掖进包里,成了自己的囊中物。
再比如马潇,上一回刘茂贵请客他就没来,这一回一早就说,一定来,天上就是下刀子也赶过来。可到了时候,他还是没来。严总看看手表,说大家再耐心等25分钟,到7点半,不管他来不来,准时开吃。结果等到7点半,只等来了马潇的一个电话,说暂时过不来,你们先吃吧。大家于是都奚落严总,说你连拍马屁都拍不好,拍到他前裤裆里去了,那地方能随便拍吗?严总被大家群起攻之,就向我们讨饶,说允许人犯错误,也允许人改正错误嘛。自罚了几杯酒,才被我们放过。后来我们转移战场,去了“美世纪”,到10点钟出头的时候,马潇又来电话了,说他赶到饭店,见不到人。严总说,都几点啦,我们在“美世纪”呢,你过来!过了约10分钟,马潇赶过来了,对我们一一抱拳说,我说来就来,绝不迟到。
如果不是因为马潇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女人,我这故事就没有什么可讲了。
曾经有男同学在聚会的时候把老婆带来,或女同学把丈夫带来,结果遭到我们的一致反对。我们这个阵营虽然人员不固定,但全都是老同学,讲话自由,玩笑乱开,即便哪个男的对女同学拍拍打打,也不足为怪。老婆或丈夫的加盟使我们别扭,不开心,感觉着很没趣。所以有人约法三章,聚会的时候不准带家属!“家属”这个词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物,大家于是都积极响应,说,不准带家属!
马潇带来的这个女人,看样子三十五六岁,比我们小七八岁。我的目测基本上不会出差错。因为这女人,单从脸模子看,不算太漂亮,也不算年轻,一头披肩长发,把一张刻意打扮过的瘦脸呈现给我们。若不是一副高挑的身架子,我们真要怀疑,马潇带这样一个女人来,是不是降低了自己的档次?当然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马潇的审美情趣走在了我们的前面。我们还停留在中国传统的审美标准上,着重看一张脸。而马潇,已经像西方人那样,开始在乎身材了。看看电视里经常播放的巴黎时装T字台,看看那些时装模特,年纪轻轻的,一个个全都是老脸,可人家那身材,绝对魔鬼。
我们都有点发怔,但我们全都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在那个约30平方米的KTV包间里,该唱歌的唱歌,该跳舞的跳舞,该摆弄点歌器的摆弄点歌器,也就是稍稍走神了七八秒钟吧,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一曲结束,借着中间的空隙,马潇惜字如金地向我们介绍:“小蒋,人防办的。”
刘茂贵明知故问:“什么叫人防办?”
“人民防空办公室。这都不懂啊!”马潇不屑地解释。
“乖乖,深挖洞,搞地下工作的!”刘茂贵说。
每次同学聚会,都是男人多,女人少,但总有两三个女同学参与。马潇进门的时候,一个女同学正在唱歌,这时唱完了,随手把话筒递给小蒋,故作热情地说,你来唱两首。小蒋似乎有点拘谨,摆着手说,你们唱,你们唱。听她的声音,普通话,比较柔美,但也显出几分做作。
因为这陌生女人的介入,包间里很快就形成了两派:我们大家是一派,马潇和小蒋是一派。这个“派”字的解释很宽泛,并不是真正地形成帮派,而是我们故意把地方腾出来,给人防办的小蒋坐。没人跟她坐在一起,马潇只好和我们聊几句,再过去跟她聊,之后再过来,再过去,如此反复。
这中间,我们轮番上场,唱了不下五六首歌,都是在马潇他们进来前点好的歌。一个人唱歌,别的人就跳舞,三步或者四步,有的跳得很讲究,有的是乱跳。先是马潇邀小蒋跳了两曲,之后马潇又怂恿别人跟她跳,严总就上前去,毕恭毕敬地请小蒋跳。反正男的多女的少,之后男同学便先后邀请。五六首歌下来,小蒋已不再拘谨,有人叫她点歌,她果然就坐到点歌器跟前,自己操作。
看来已是歌坛老手,比我们老练多了。
然后,就轮到她唱了。是一首新歌,软绵绵的,我从未听过。
老实说,小蒋的嗓子赶不上她的舞步,二者差距甚大。虽然从她唱歌的动作上能够看出,她是花了比较大的功夫练歌的,但效果并不佳,似乎还有一点走调。虽如此,一曲结束,我们大家还是爆以热烈的掌声。
这之后,小蒋又间插着唱了好几首歌。都是新歌,都是软绵绵的,也都是我从未听过的。虽然动作很到位,在她本人仿佛已渐入佳境了,然而,叫我不敢恭维的是,她唱的每一首歌,都似乎有点走调,像是要给我们造成一种深刻的印象,即她是“音盲”,连简谱也不识。
当然,这个晚上,最引起我注意的,是小蒋坐在那里摆弄点歌器的时候,别人都让开了,只有马潇一个人坐过去,与她挨得紧紧的,侧着身,屁股挤着她屁股。或者是把一只手插在她头发里,来回亲昵地摆弄;或者,就是干脆从她胳肢窝下揽过去一条胳膊,贴着她的衣服,来回游动着。由于角度的原因,我看不清他的那只手是在她胸前哪个部位游走的。而小蒋呢,任其摆布,只一门心思摆弄点歌器。
——这马潇,真是色胆包天啊!如果不是非常的关系,他怎么敢这样?
相信我关注的问题,也是同学们普遍关心的。
灯光并不暗,我们什么都能看清。
我是在这天之后,才开始重视伍秋芳曾经讲过的那句话的。
伍秋芳是马潇的老婆。有一次她对我说:“在你们这拨老同学里,你是最正直的,所以我要找你。马潇在外面,到底有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我说我至今还没有听说过。伍秋芳说:“他肯定有!你帮我留点神。”
她是从两种迹象上来断定马潇有“乱七八糟”之事的:第一,马潇几乎每天都在下半夜回家,总是似醉非醉的样子,上了床倒头便睡;第二,他的头上、身上时常会有香水味,不知道是他刻意洒上去的,还是与别人头挨头、身子挨身子的时候沾上的。
马潇是市财政局的中层领导,处级干部,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混得最好的。我们这拨同学,在机关工作的本来就不多,时下公务员身价又提高了,担任个什么职务,就特别地被人看重。按照这个逻辑,混得第二好的,就是我了。我在区劳动局工作,担任科长。当然如果按照另一个标准来划分,又不同了。我指的是经济标准。按这个标准来确定,严总应该排第一,马潇排第二,我们另一个搞企业的同学范总排第三,而我,排第四。大家都这么看,你也不能不认同。刘茂贵说得好,如今钱权合一,有权必定就有钱,而有钱不见得就有权。按照这种逻辑,同学们分别估算了马潇和我的隐性收入,差不多能精确到百位数。通过他们的估算,我的收入起码要比实际所得高出五六倍!
一些老同学就自卑,对马潇敬而远之,而另一些老同学,则采取巴结的手段,当着大家的面就对马处长歌功颂德,叫人感到肉麻。马潇也吃这一套。老同学聚会,人家喊他“马处”,他点头,喊他马潇,他带理不理。而他称呼我们,也分三六九等,除了“严总”、“范总”、“李科”(也就是我本人)之外,其余男女,一概直呼姓名。
虽然大家都称他为“马处”,我却喊不惯。马潇就是马潇,老同学,谁不了解谁呀,干吗一定要“马处马处”的,多别扭!
在这天之前,我还真不敢肯定马潇有没有男女生活方面的问题呢。马潇酒量惊人,大概能喝七八两,冲一冲,能冲到一斤多。他以前是不大喝酒的。按他自己的说法,全是革命工作害了他,不当处长,不知道与人交往难哪!由于相处得自然,没有功利欲望,所以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反而更近一步,遇到饭局,马潇时常会给我打电话,叫我过去。有一次,也是吃过了饭,我们一起去练歌房唱歌。走进练歌房,一排小姐站在那里,黑灯瞎火的,任我们挑。我当即就被吓住了。这种地方虽然我也来过,但这样的阵势,我还是第一次经历。我连连摆手,说不需要不需要。请客的人很疑惑,对马潇说,你这朋友,还是“处男”嘛!马潇说,他算什么“处男”,处一级的男人只有我一个,我才是“处男”呢!说着就上前去,撩起一个女子的超短连衣裙,直把裙子的下摆撩到她胸部以上。被他一撩,女子短小的内裤、精致的胸罩全部裸露出来。我一阵惊骇,心跳陡然加速,懵了。接下来,倒也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发生什么事。马潇手一松,只说了一个“不错”,那裙子就自然归位了。接着,他又把旁边两个女子的裙子一一撩起来,也都是统一的评价,“不错”,那些裙子便都很听话地归位了。
我以为那个晚上,在我们身上必定会发生什么事的,至少,在马潇身上应该发生一点什么事情。我当时还为自己考虑了退路,万一真要发生不测,我就撇下他们几个人,夺路而逃,不管以后马潇对我是什么看法,不管马潇会怎么瞧不起我,我都溜之大吉。饭碗和家庭是第一位的。我老婆曾不止一次地告诫我,生活作风上的错误,绝对不能犯,如果你犯了,我就跟你离婚!
后来我们五六个人只点了两位小姐,跟我们在一起唱唱歌,跳跳舞,忙乎到半夜,也就各自打道回府了。
要说马潇在外面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我看大概也就是这些了。起码在我们老同学聚会的这一天之前,我还没有听说过他和某一个固定的女性有什么不正当的交往。然而,伍秋芳的认识却是固执的,她坚持认为马潇在外面肯定“有人”,并要我留点神,帮她打探一下。我说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如果想离婚,就可以深入了解一下,如果没有离婚的愿望,那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自己是个瞎子。伍秋芳想一想,似乎不甘心,但最终还是打住了话,不再谈这件事了。
但是,这次老同学聚会之后,因为亲眼所见,见到了如此大胆张狂的马潇,我开始重视伍秋芳讲过的那句话了。
接下来,我着手进行了调查,对这个女子。
调查对我来说并非难事。在党政机关工作的人,要想了解某个人的情况,都不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只要找到与这个人所在单位对口的某单位的一个人,通过此人侧面打听,总是能了解到一些情况的。我就是通过区人防办的一个熟人,曲径通幽,了解到市人防办小蒋以下情况的——
小蒋,蒋爱芝,37岁,大专文化,市人防办普通干部。在单位同事中,人缘关系一直挺不错。工作水平一般,也不刻意地求进取,这种人比较容易跟人搞好关系。由于工作需要,上面来人了,领导经常会把她拽上,陪客人吃个饭,跳个舞。说到底了,是因为她身材不错。本来比较内向的人,性格逐渐起了变化,外向一点了。但本质上,还是内向。闹过一次离婚,已经闹到法院,沸沸扬扬的,但没离掉,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如今小孩已半大不小,是个男孩,15岁,刚上高中,成绩还可以。从中也可以看到另一面,小蒋结婚还是比较早的,当年她的人生才刚刚起步,就被家庭和孩子牢牢地绊住,脱不开了。
丈夫是一名技术工人,在南边城市的一家大型化工厂工作,离家100多公里。如果是晚几年结婚,有理由相信,小蒋的这一桩婚姻就不可能成就;因为结婚早,有点“速成”的意味,所以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包括两人地位的悬殊。闹离婚,也是因为小蒋被人说三道四,传到了丈夫耳朵里,丈夫动了手。小蒋就去法院,说男人无中生有,损害她名誉,要离婚。丈夫当然是不愿意离的,找了很多人,劝小蒋。经不住别人的劝,小蒋又撤诉了。这倒成了小蒋的一个砝码,仿佛增加了自身的重量。而男人从此偃旗息鼓,忍气吞声,再也不敢多讲话了。
客观上,男人每星期在厂里住四天,来家住三天,已形成规律,雷打不动。他也试图从外地调回本市,但收入要减少1000多元。男人不甘心,事情就没了结果。
如果说小蒋在外面有什么堕落之事,还真不好说。所有传闻,都与她陪酒、陪舞有关,都沾了一点“工作”的边。也就是说,所有传闻,都只限于风言风语,没有实质内容。当然,小蒋也有她自身的弱点,据说眼睛会勾人,不像是一个良家妇女,容易使男人们想入非非。而且,这几年,她还刻意地练歌、练舞,一言一行都表现得那么做作。
了解到这些情况,我多少有点失望,好像一个故事本来还有可能引人入胜的,突然就断了,没了尾巴。但我又不免庆幸,为我的老同学马潇。马潇到底还没有落到我想象的那一步,没有真正地走向深渊。如果真的陷进去了,陷得很深,作为老同学,我有没有能力“挽救”他呢?
国庆节前的这次老同学聚会,我们照例又是玩到深夜一点多钟。
同学中有“大款”和没有“大款”到底是不同,有“大款”,我们玩得放心,尽兴。之后我们一起从“美世纪”出来,各自走人。
夜总会的门口停着好几辆出租车,想叫车方便得很。通常大家都是先送马潇。个别时候马潇带了驾驶员来,他的专车就停在附近,手机一打,车子就来了。这个晚上,马潇像往常多数时候一样,打车来的。互相握手,或拍肩告别。有人殷勤地为马潇打开出租车的后排车门,小蒋微笑着先钻进去,马潇跟着也钻进去。大家虽然看着羡慕,或者说,多少是有一些想法的,但自始至终,直到把马潇送走,都表现出了足够的麻木,是司空见惯的态度。这是我们的可贵之处,不然的话,马潇难堪,我们也难堪。
送走了马潇,大家跟着送严总。严总说,我有驾驶员我最后走,你们哪个顺路,搭我的车。几个男人就把两个女同学往他怀里推,说她们俩顺路,就看你严总这一夜能不能忙过来。两个女同学也笑盈盈的,仿佛都有投怀送抱的意思。
接下来就是我了,我也是打车。有同学为我开车门,不像为马潇开车门那样殷勤,那样心甘情愿。我和大家挥挥手,讲两句客气话,走人了。
虽然我离开了,但夜总会门口接下来的情形,我大致也能猜出来。有自己开私家车来的,很风光地开车走人。能顺带人的,也顺带一两个。剩下的人,就各自打车。去年有一次,也是同学聚会,散场后,我乘坐的出租车中途停了一下,然后经过一个汽车站,就看到,一个同学从出租车里出来,往站台上走。我当时很惊奇,不知道这位刚才还在一起吃饭的同学怎么在这儿下车了。事后我忽然醒悟,他一定是打了个起步价,然后转乘公交车回家。我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个饭店离汽车站并不远,既然不想打车回去,干吗一定要打车呢?贫富差距在我们之间已经很明确地显露出来。而虚伪,更是以可怕的面目出现在眼前,叫人心里难受。当然,话又说回来,大家都要面子,即使有公交车,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好意思不打车吗?
上车之后,我才发现,前面那辆出租车正开出不远,还没拐弯。我想这时候已是下半夜了,路上又没有什么汽车,它犹疑什么呢?一定是车上的马潇和小蒋在商量,他们该往哪儿去。我立刻对驾驶员说,改一改线路吧,跟上前面那辆车。驾驶员问,去哪儿?我说我怎么知道,反正它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驾驶员默然不语。汽车在寂静的城市道路上滑行,我想真是事不凑巧,我马上就要为伍秋芳解开一个谜了!
本来我是要去城北的,现在反其道而行,去了城南。
途中,驾驶员跟我讲了两个凶杀案例,都是新近发生的,不在本市,但都与出租车有关。第一个案件讲完了,我没能理解他的意思,讲完第二个,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我说你放心,他是我朋友,我们从小光屁股长大,刚才还在一个桌上吃饭呢。我要对他老婆负责,对他本人负责,所以才临时起意跟踪他的。
驾驶员如释重负,饶舌地说,跟踪归跟踪,等候的事我不干,我们出租车只计程,不计时,一男一女,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笑了,我说真要是等几个小时,我肯定要给你加钱。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挽救一个家庭也是同样道理。
我在车上推想,他们还会去哪儿?孤男寡女的,其实这时候去哪儿都不合适,只有各自回家,才是正经道理。——马潇这几年的变化真是出人意料。人啊!
有一次我对他说,这么多老同学,你变化最大,变得都不像你自己了。马潇说,我们以前,那叫呆,呆鹅一个。时代在变,我们如果不跟着变,那我们就彻底完蛋。讲这话的时候,他还是副处长。后来我们又聊过类似的话题,是在他升任处长以后。他说,你这个科长,权力没用足,基本上算是浪费。我说怎样才叫不浪费?他说,脑袋灵活一点,步子迈大一点,该表现的时候,要善于表现。我问他怎么表现?他说,当今社会,需要表现的地方太多了,像老同学聚会,你就基本上不会表现,叫你唱你才唱,叫你跳你才跳,不温不火,慢不悠悠,这怎么行呢,绝对不行!又说,从这件事上,我就能看出你在单位的状况,基本上没有什么发展空间,死虾子一个!
路上经过好几个十字路口,都是黄灯闪烁,已是深夜,车辆慢行通过。事实上,这时候没有一辆汽车是慢行的。
到前面一个路口,居然是红灯,那辆出租车速度快,陡然刹车,车轮与地面磨擦,滋滋直响。我们这辆车本来是和它保持一段距离的,一下子也冲上去,在它后面停下了。通过那辆车的后车窗,我看清了那两个头,挨着,但并不像先前在“美世纪”时马潇所表现的那样,似乎这时候是两颗较为理智的头。
汽车拐进城南小巷。城南一带多为老街,都是窄小的巷子,却规矩,呈井字形,一通到底。仍有路灯,但已经很暗。到了这儿,出租车就不能跟得太紧了。跟得太紧,无异于故意暴露自己的目标。
冷清的夜。白天有太阳,还能显出长江下游地区秋天的暑意;到了晚上,地热便上不来,被压下去了。驾驶员很会把握分寸,远远地跟着,差不多等到对方在下一个拐弯口拐弯的时候,汽车才猛地提速,冲上去。
拐过路口一瞧,那辆出租车在几十米外停下了。抬眼看看,是几幢六七层高的楼,一概显得老旧了。驾驶员将车子朝后倒了两三米,我们这辆车就巧妙地隐在了树阴下。也利于观察前面那辆车的动静。
该是到了小蒋家了吧,我想。
就见马潇先从车里钻出来,接着是小蒋。小蒋轻盈地往前走,马潇跟在她后面,但马潇只走了几步,就停下了。小蒋继续往前,很快就在路口消失了。
并没有我想象中的缠绵。
剩下的马潇,似乎完成了送客的任务,又回到了车上。但那出租车并未及时启动,停在那里,不见任何动静。
——马潇还想干什么呢?
这个晚上的后来,那辆出租车就一直停在那儿,足足停了10分钟。
此间,我甚至从车上悄悄下来,贴着墙跟的暗影,往路边走了几步。换一个角度,才能让过树阴,看清那几幢楼的全部。我看到,第一幢楼起码有三家亮着灯,第二幢也有一家亮了灯,往后的几幢,就只能看到右侧的一个单元了。已经是半夜1点多钟,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家点灯熬油,这城市,真可谓一夜无眠啊!
而小蒋,此刻正在哪一个亮着灯的窗口里呢?
……10分钟。须知,深夜里的分分秒秒,时间都是被寂寞拉长了的,遥遥无期。
这个晚上竟是出人意料的平静,不起波澜。
后来,那辆出租车走了,悄然无息,速度飞快。我不知道,坐在车上的马潇是怎样的心情,都在想些什么。——是在给那个名叫蒋爱芝的女人打手机,表明自己的衷肠呢,还是在独自发呆?尤其是刚才停车的那10分钟,估计,马潇更有可能是在发呆。但是,那是出租车,不是他“马处”的专车,驾驶员允许他占用那么长时间失魂落魄吗?
因为是驶向城北方向,所以我们仍旧跟着。……直到过了城中偏北的鼓楼大街,前面那辆车子向左打了方向,我确信,马潇是回他自己家了,才叫驾驶员不要再尾随了,径直开下去,回我自己的家。
这以后,我没有再过问马潇的个人生活情况。一个市级机关的处级干部,用不着我这个区级机关的科级干部指手划脚。虽然了解到小蒋的一些情况,我也没有像“耳报神”那样,把信息传递给伍秋芳。容易节外生枝的事,我们最好别去做。
倒是伍秋芳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叫我到她家去一趟,说有事情要跟我谈。
我于是去了。
“马潇呢?”马潇不在家,我诧异地问。
“他不在家,我才叫你来的。他出差了。”伍秋芳说。
“家里出事了?”我紧张地问。或者说,我是故作紧张地问。
伍秋芳说,没出什么事,家里什么事也没出。她告诉我,马潇这两个月来有一个重大变化,除非单位确实有事他不能回来,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按时回家,而且,也开始在家吃晚饭了。
“这不是一件好事嘛!先有家庭责任感,才会有社会责任感。”我说。
“是一件好事,所以我才叫你来的。”伍秋芳飞扬着眼神,“你知道他的家庭责任感是从哪儿来的吗?”
我说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伍秋芳去了卧室,少顷拿出一张叠了两道的纸,递给我。
“国庆节后,有一天晚上,都快1点钟了吧,马潇刚进门,顶多几分钟,这张纸就跟着从门缝里进来了。当时我们两个人都看到了,我先拿起来看,看了后递给他,他当时看了,一下子就傻了。”
我做出吃惊的样子,展开那张纸,看。
是一张A4型的公文纸,打印了这样几行字——
马领导:
采取这种卑鄙的方式,我们很抱歉。但我们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比我们更卑鄙,你的生活作风已经出现了严重问题!作为下级,我们实在是忍无可忍!本来我们打算写一封举报信,直接寄给市纪委的;考虑到你还不是那种无可救药的人,还有救,所以,我们先郑重地给你提个醒——请你自重!!
你的下级,几个正直的人
10月7日
“当时我们俩都很尴尬,马潇特别尴尬,他反复向我解释,说他根本没有什么事,也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伍秋芳这时已变得激动起来,“我当时只是跟着发愣,不知道该讲什么。后来他就把这封信收起来了。再后来,他回家话也少了,而且,回家也早了。”
“好事,这是一件好事。”我说得很诚恳,诚恳得都有点做作了。
“你对这件事……怎么看?”伍秋芳兀自激动着,问。
我思忖片刻,回答说,我觉得现在有两种干部比较危险,一种是敢做坏事的,但又假正经,这种人其实最危险;另一种正好相反,本质上并不坏,但有意无意地要表现出堕落的样子,说不上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说看样子马潇就属于后一种人,本质不坏。虽然本质不坏,但他时刻想着要表现,要堕落,这种人其实也挺危险的,说不清哪一天真的就堕落了。实际上,这种人是很难把握自己的。
“那我们家马潇……算是遇到好人了!你说这几个写信的,会是什么人?现在还会有这种好人呀?”伍秋芳痴痴地看着我,让我心里发虚。
我心里当然发虚,因为这信,就是我一手炮制出来的。
虽如此,但我不可能将这封信的真实由来告诉任何人,包括伍秋芳。这是一个秘密,烂在我心里,一万年也不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