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痒(小说)

2009-04-30老于头

翠苑 2009年2期

老于头

将来要做医生的两个人,第一次“夏种”,居然怀孕了。事后,许向前夸奖胡娜:土地过于肥沃,胡娜回敬许向前:种子异常饱满。这一次只能丰产而不丰收,因为时机不对,正夹在毕业和分配的中间,流掉了。

为了爱情,身为独子的许向前,放弃了回故乡尽孝,做一名外科医生的理想,随胡娜留在了省会。爱情是伟大的,但伟大的爱情没有许诺他在省会也能实现理想。胡娜的父亲费心费力,最后分到了省妇产医院,做了一名妇产科医生。胡娜分在儿童医院做临床,从人类的组织胚胎学到优生优育,夫妻俩前赴而后继了。

为了爱情,许向前和胡娜需要早婚早育,这是当初许向前留在省会给父母的承诺。钱不用他们操心,许父原先是老师,后来下海,囊中颇有几文,一次性在省会买一套两室的二手房,当作婚房,也是提速的暗示。婚礼费用两家均摊,独缺一辆汽车,两家父母都说留点空白他们自己创。爱好书法的许父亲自写了一幅字,裱过后放入古典味道的镜框中,悬于客厅:爱情至上,家庭第一。

婚期就在新年的元旦,留在省会的大学同学吃了糖喝了酒,羡慕的口水砸肿了脚背,一致祝贺早日收获革命的下一代。这也是诺言的内容,可诺言遇到了现实。

工作第一年有定级考试,每年有继续医学教育的考试,第三年有三基本考试,平时常有业务学习和外地交流。两个人在各自的单位都是住院医师,日常工作的担子都在他们身上,既要工作又要学习,每日战战兢兢忙到发昏,哪里敢要孩子呢?私下商定三年后再要。许家父母那面的诺言,唯有用谎言去践约:一直怀不上。

谎话说多了,许家就当了真,胡家也认了真。许家的父母亲常常给胡娜寄来各种治疗女性不孕的药物,许父曾在电话里私下探求许向前:胡娜是不是性冷淡啊?胡家的父母亲常常给许向前送来各种强精的食品,胡母韶刀婆一样寻根女儿:他是不是上班看多了那个地方,功能有问题啊?

两人相对偷笑。

两人虽然禁育,但从未禁欲。因为熟悉身体,比常人更容易得到乐趣和高潮。老话说得好,娶个嫦娥天天睡也生厌弃,何况凡人。未久,除了偶而碰出激情,大半属于常规和敷衍。

许向前分到省会的妇产医院,是医院发展的需要,也是王良行院长亲自点的名。因为,许向前符合他内心的要求:已经恋爱,还是外乡人。所以,第一天报到,王院长把他请到院长办公室。办公室不大,很乱,到处是书本和期刊,落座的沙发上也是,许向前就坐在一堆书的中间。王院长从容打量他:高高的个子,健壮的身体,长长的黑发,戴着眼镜,眼睛有神,温和而平静。当初看档案,就是这双眼睛吸引了王良行。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大多是咄咄逼人的眼神,自负无敌的眼神,舍我其谁的眼神,只有许向前的眼神,温和而平静。王院长知道,他也许慢,也许笨,但他一定认真和韧性。王院长开门见山:许医生啊,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临床的妇产科医生了,不瞒你说,你是我点名拦截来的。

王院长紧接着说:我会带你三年,只要你勤学肯做,包你能出道。

许向前不能再沉默了:谢谢王院长,我一定努力。

王院长微笑了:那就只有一个问题了,你女朋友是什么想法?

许向前回忆,自己分到妇产医院,第一时间得知消息的胡娜说的话:只要在一起就好。他对王院长说:应该没事吧,都是学医的。

王院长摩挲着自己光溜溜的头,开心得大笑起来:那我就以院长的身份,也可以是老前辈的身份,给你提要求了。就一条,尽量把头发剃短,光头更好。

许向前不解。

王院长解释道:第一个原因,当然是为了穿戴手术衣帽的方便,可以尽量减少污染的可能。第二个原因更重要,平头,尤其是光头,能够时时刻刻提醒你,在你身处的环境中,你是一个男人。你明白了吗?

许向前稍稍想了一想,点点头。想到胡娜:光头可能不行,暂时不行。

王院长说:这就是形式,如果你心里能记住自己的身份,那就无所谓。

许向前一向长发,记忆里没有光头的印象:我尽量短点。

王院长手一挥:好,你去吧。我答应你三年能成,一定能成,只要你努力。

做儿科的胡娜就没有这样顺畅了,一个字:烦。因为她天性静逸。加之,丈夫事业争上的三年,胡娜是在走低。每每遇到工作中的烦恼,晚上回来,她就会摸着丈夫的小平头,晃来晃去晃几个来回:我都烦死了。也就这么一句。许向前憨憨一笑。如果是在床上,有时也成为做爱的前奏。

三年时间的苦乐,各人各滋味。既然有诺,就要面对。都是医生,自然知道生育之前要做哪些准备,也知道每月的排卵期,可过去了几个月,夫妻俩总找不准时间,要么值班,要么外出的会议,还有就是许向前应酬,或者抽烟了,怕有遗毒。总之,依然不见“隆起”,这一回胡娜的父母亲更着急,因为女儿快三十岁了。

这年年底,胡娜通过努力,调动到了单位的预防保健科,做了一名儿保医生,时间充裕了很多。隔年正月,阳历是二月,许向前和胡娜回许家过春节,宣布怀孕的时候,产生的轰动不亚于霹雳晴天。许父当即答应,一旦孩子降生,立刻为他们买辆汽车,免得他们挤车。许向前跟着说了一句:油钱也是你们供。许父说,行啊。回到省城,胡父闻听此言,嗬嗬一笑,也不示弱,答应孩子降生后的一切费用都由他们出。胡娜也跟着说了一句:以后读书的钱也是你们出。胡父说,行啊,只要我活着,供到大学。

春节来了。省会的妇产医院有十个病区,各有侧重。一病区是急诊和疑难杂症为主,许向前从工作开始就在这里。医院有个延续多年的习惯,每年的正月,各个科室都要聚餐,欢庆新年,预祝平安,今年也不例外。会餐以后,遵循旧例,同事们一起来到医院职工俱乐部,各自娱乐。许向前平时没有时间娱乐,一年中大概就这一晚会破例。他喜欢打八十分,搭档是护士长,对手是郝琴芳和小周。输的一方要在脸颊贴上橡皮膏,输两次就贴成十字,并用红墨水涂红,这也是医院的特色。许向前和护士长已经赢了两局,正在为郝琴芳和小周贴橡皮膏涂红墨水呢,电话来了,是胡娜的声音,要求许向前立刻回家。许向前嘴上答应就好就好,哪里愿回呢。又是几局牌的时间,许向前和护士长正为赢牌而手舞足蹈,突然身后杵出一人,俱乐部立刻悄无声息,是胡娜。许向前一看表,十一点半。

到家后,许向前面孔板板,刀也铡不进的样子,鞋也不换,直接来到厨房,打开油烟机,破例点起了烟,胡娜要跟进,他凶狠道:你就在客厅。

许向前在油烟机“嗡嗡嗡嗡”的伴奏中,从工作的第一天说起,说到第一次抢救宫外孕是如何的无措;第一次面对女患者的丈夫是如何的受辱;第一次做中引如何的难受;第一次做人流时患者如何躲避他;第一次开错医嘱被主任批评的过程;第一次和护士长闹矛盾是怎样缓解的;第一次得到王院长的表扬是如何的开心;第一次独立抢救重症患者后如何兴奋;第一次收到患者送的烟是如何激动;更重要的是,这几年来,在这个以女性为主体的群体中,正面是女性患者,背面是女性同事,自己如何把握好相互之间的关系和生存的技巧……许向前对着油烟机的风门,一支接一支,既不停顿也不急骤,像在背诵一篇早就写好的个人履历。客厅里的胡娜早已泪流两颊了,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又被浓烟呛退到客厅:平常听你说起工作,都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这么多的事情,你一直不说?

许向前终于捏掉烟头,面对着油烟机,用惯常的,右侧嘴角向下牵拉的姿势微笑着,轻轻地说了一句:和你说?说了还是要面对啊。反而多一个人担心,与事情本身没有帮助。

胡娜有自己的观点:我是你最亲的人,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分担啊?

许向前关闭油烟机,熄了灯,来到客厅,站在胡娜的面前:从小不管大小事情,都有父母帮着,是好事,也是坏事,少了独立担当的机会。工作后是我真正的独立,我想,这是锻炼我自己的机会。我怕说出来,会打消我独立面对的勇气。

胡娜已经恢复了常态,她起身,两个人一起回卧室,胡娜说:怪我,对你关心太少。

一直到上了床,许向前才开口:这和你无关,人要成熟,必须一个人独自扛一些东西。你看,我没说,不是也过来了。

胡娜抱着许向前:今天晚上是我不好,对不起。

许向前熄灭卧室的灯光:这句话只能对外人说,亲人总是亲人,说了也无用,说多了就疏远了。

胡娜问:几点了?

家里没有钟,许向前看看手机:一点多了,五号了。

胡娜模糊着说了一句:今天发工资逛街,你陪我,去买春装。

许向前也迷糊了:随你。

胡娜继续迷糊:现在不穿,老了想穿也没身材。

许向前没思维:老了就不穿。

胡娜睡着了。没有声音。睡到半夜的时候,胡娜把许向前推醒了:我背后痒得很,你帮我抓一抓,好像有东西。

胡娜的背面,从肩胛下线到腰部,布满了隆起于皮肤的红色风团,成片连接,表面有细细的皮屑附着,一抓就掉,再抓风团更隆起,胡娜喊着舒服舒服,用劲用劲,风团就出血了。许向前说:不能抓了,明天去看医生。

省人民医院皮肤科的黄主任,在仔细观察了风团的规模和分布后,确定为过敏性的寻麻疹,开出的药方是抗过敏药物,外搽一些含有激素的药膏。黄主任开好处方,胡娜突然问医生:我怀孕了,吃药对胎儿有影响吗?

黄主任一愕,顿了顿:你怎么不早说?几个月了?

许向前忙陪笑脸:不到两个月。

黄主任想了想:我们的经验这样,不用口服药,只外搽药膏,症状能缓解些,但不能完全消除,痊愈的时间也要长些,你如果想保胎就这样用。

夫妻俩一致同意了这样的办法。

每天晚上,许向前的任务,就是用干软的毛巾,来回帮胡娜涂擦风疹,减轻瘙痒的症状,一般要半个小时,几乎所有的风团都擦出了血,胡娜才感到舒服。然后再给她背部的风团均匀的涂上药膏,胡娜方能安睡。但是,连续一周过去了,风团的分布并未有丝毫的缓解,瘙痒也是。风团被涂擦到鲜血淋漓,像一堵血痂背负在胡娜的背上,也不能缓解。胡娜对丈夫说:你去厨房把刀拿来。许向前奇怪:拿刀做什么?胡娜扭动着身体:把背上的肉都割掉。许向前说:换家医院看看。

这一次就诊的地方,换成了省皮肤病防治中心,托了本系统的熟人,请的是水平最高的孙主任。孙主任业已退休,属于返聘,每周三个半天坐诊,一看胡娜的风团和用药,啧啧半天:误了,误了。这不是过敏,这是一种少见的皮肤癌。

啊!?

孙主任微笑着解释:不用紧张,是良性的,或者说是结缔组织的一种免疫反应,对光照很敏感,一个疗程就能痊愈。

许向前似乎理解了:孙主任,你的意思要放疗。

孙主任还是微笑:你的理解不错。

夫妻俩一起说的话是:怀孕怎么办?

孙主任收起了微笑:有副作用,只能流掉。

夫妻俩同时沉默,又同时开口:痒得厉害,怎么办?

孙主任想了想:有个偏方,以前有患者试过,很管用,每天睡觉前用汽油搽一遍,止痒的效果很好。

汽油?

孙主任微笑着说:汽油。你们可以回去试试。说完孙主任又加一句:破溃的地方不能搽。

夫妻俩先回到胡娜父母家,把事情的经过一说,胡母立刻就不顾体面地哭起来,泣声的主题是祈求把病换到她的身上。胡父听完只是一愣,长久后叹息一声:看来我要开始锻炼身体了,不然没有寿命供我外孙读书啊。

电话打回许家,许父闻听病情的来龙去脉,惊讶加叹息:啊?唉!听你们一讲,心直掉。叫我们空欢喜两个月,老天是要为我省买车的钱吗?

许向前本想说句笑话,汽油还是你供,话到嘴边缩回了肚子里。

当晚从有车的同事那里拿来一点汽油,胡娜洗完澡,许向前帮她细细地涂匀在背部的风团上,避开已经破溃的地方。果然奇效,几分钟时间,瘙痒症状明显缓解。

孙主任给出的医嘱是四周。一周之后,胡娜背部的风团面积明显减小,风团的厚度也明显变薄,瘙痒也大有改善。许向前看胡娜的症状缓解了,就建议这个周日去做无痛人流,免得胎儿太大影响效果,胡娜同意了。周六的晚上,他去理了一个头,前所未有的短,近似于光头了。到家后,胡娜吓一跳,许向前的回答是:象征从头开始。

早餐过后,两个人步行去妇产医院。时节已是初春,天蓝得透彻,云白得清亮,沿街的树头已缀有点点绿芽,醒目惊神。微风乍寒乍暖,方向无羁,向有心人透露春意。轻装的女性已经长裙袅娜,线条毕现。这样的背景和流动的袅娜,加上线条,撩拨着路人封闭一冬的春心,让它萌动和勃发,从灰蒙和幽暗中发现欣喜,令人忍不住要发出一声震天的叫喊,排泄出郁积胸中一季的混浊之气。

春天真的来了。

无痛人流是近年刚刚兴起的一种人流手术,重点在于手术过程中静脉使用麻醉剂丙泊酚,使得整个手术在没有疼痛的过程中完成。为了妻子,许向前特意请了本院年纪最大的主任蒋一勤来给妻子做,麻醉是裘丽主任,自己则在一旁作陪。这样的手术许向前自己做过无数次,那时的身份仅仅是医生。

消毒的时候,胡娜突然招手,许向前俯身过去,胡娜低声说:我想起第一个流掉的孩子了,如果生下来该五岁了。

许向前理解她的心情,忙拍拍她手:肥沃的土地会丰收的。

胡娜笑了:是,饱满的种子!

手术很顺利,胡娜一直沉睡。结婚数年,许向前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妻子的生殖器官,和妻子美丽的面孔和身材比起来,这器官显得尤其丑陋。许向前瞬间心生厌恶,不为其他,是自己曾经对这个器官狂热和倾情。但是,当吸引器伸进妻子阴道的时候,自己的心也在紧缩和疼痛。当引流瓶里找到了作为手术成功的绒毛的那一刻,许向前猛然跑到卫生间呕吐了起来。绿意和春心都蒙上了灰,钻进了幽暗。

醒来的胡娜气色不差,倒是许向前脸色发白,眼睑肿了,嘴唇也干了,和胡娜说话的中气也弱。相互搀扶着来到休息室,胡娜躺平,问许向前:你怎么啦?

许向前摇头:没事。你感觉好吗?

胡娜笑了,笑完又哭了:身体还好,就是,就是,对不起。

许向前低下头,抚摸胡娜的头发和脸:我说过了,亲人之间不要说对不起。我们有时间,别哭了。

胡娜抹去眼泪,又笑了:我告诉你啊,刚才我还做了一个梦呢。

许向前问道:什么梦?

麻醉状态下,孕妇常常有梦。

胡娜突然脸红起来:不告诉你,不说了。

许向前知道一定是个有趣的梦,哪里肯放过胡娜呢,用头上的短毛胡乱地扎她的脸,胡娜怕痒,挣脱了半天:我说我说。

许向前起身,带着顽皮神情:快说。

胡娜拉过许向前,头靠头:梦里正和你做爱呢。

许向前的脸色终于恢复了红润,活力又回到了他的心中:我们回家。

回家坐的是出租车,车行半程,胡娜对许向前说:我有点饿了。

许向前说:你想吃什么?

胡娜又说:算了,回家吧。

此后的几周,请假休息的胡娜,白天自己去照光,结束之后直接去父母家。许向前依旧上班,傍晚去胡娜父母家,晚饭后回家,帮胡娜涂搽汽油。如果是值班,胡娜就留宿在父母家,涂搽汽油的任务就交给了母亲。不信佛的胡母,每天在家颂祷阿弥佗佛。

四周的疗程很快就过去了,胡娜背部的风疹基本消失,只在右侧肩胛骨下侧,留有一块小小的红斑,大约一平方厘米,依然隆起于皮肤。孙主任触诊的建议是,再继续四周的放疗巩固,胡娜一口否决:不行,太难受了。孙主任微笑:是病难受,还是治难受。

胡娜很认真地思考半天:一样难受。

孙主任拂然:你也是学医的,自己选择吧。

许向前是歉然,胡娜是毅然,一起回家。

最后问了孙主任一个问题:能怀孕吗?

孙主任面无表情:为了保险,最好一年之后再怀孕。

时已仲春,万物勃发,虽然暂时不能衍宗,但男欢女爱不只是一种意义,从身体的角度来说,男女之间的性爱,是新陈代谢的需要。精神层面的意义就更重要,既然说爱,就得以做爱为佐证,不然何以见得有爱呢?

这一天早晨两人就开始有意无意暗示了,情绪的酝酿贯穿了整个白天,最多的动作就是看天,时间的存在毫无意义,夜晚将是最爱。也许是因为情绪过于饱满了,真正是一触即发。

胡娜情绪一时不能平复:你怎么啦?

许向前闭着眼,喘着气,摇摇头,没有说话。

胡娜半起身,看着丈夫:你说话啊。

许向前依然不肯说话,似乎刚遭受了巨大的恐吓。胡娜有些赌气的样子,一个光光的脊背留给了丈夫,许向前侧过身子,摸了摸妻子肩胛下的那块小红斑,缩回手,低低地说了一句:刚才脑子里突然冒出你做人流的景象,我……

许向前突然觉得,自己像一条船,刚刚还顺风顺水,转眼就被命运的大浪,击打至时间河流的最深处,暗无天日。拼命的挣扎都是徒劳,拼命也没有对手。命运和时间都不屑于计较,唯有按部就班。

六月底,家乡的母亲突然患病,打来了电话,要许向前回家。不巧的是,许向前要去上海参加一个长三角医院联合组织的讲座,涉及到今后的晋升,不能请假。只能请工作悠闲、时间宽裕的妻子代为尽孝。母亲的病不严重,家族性的“高血压”,轻度“脑梗塞”,民间俗称“小中风”,卧床数日,都是胡娜把尿端屎。许母看在眼里,眼泪簌簌掉,泪腺并不梗塞。许向前人在上海,心在家乡,一有机会就是短信和电话,询问胡娜关于母亲的病情,却没有一句问及胡娜,虽然许家父母在电话里责骂了儿子,表扬了胡娜,可胡娜总觉得远,远在上海的丈夫若有片言只语的含情,反而近。整整一周,时值盛夏,休息不好,加之出汗过多,胡娜有点尿频尿痛,猜测是尿路感染,开始并未在意,母亲平稳之后回到省会,许向前问过情况,口头吩咐吃点消炎药吧。胡娜照医嘱执行,依旧没有好转,并出现了腰酸腰痛。B超一查,得到了急性盆腔炎的诊断,许向前这才着急,立刻输液治疗,辅以理疗和中药,很快就有起色。所谓房事,女性的盆腔是房的基础,盆腔有炎症,就意味着基础动摇了,没有基础,就没有房,更没事了。

四季之中,春为芽夏为发,抽穗拔节均在此时。生理现象如此,病理现象也如此。从丈夫的家乡回到省会,胡娜背部肩胛下的小红斑,又开始扩散了。这次面积扩大,没有隆起,瘙痒也没有上次严重。胡娜后悔没有听从孙主任的建议,巩固四周的放疗,只好重头治起,请假在家专心养病。白天还好,一旦夜晚降临,许向前总有理由忙到很晚回家,无聊的胡娜开始学习上网打牌聊天,等待许向前回家帮她涂搽汽油,或者能熬就不搽,独自先睡。估估汽油,大概够汽车跑个马拉松了。养病的日子就在这有痛有痒的伺候中慢条斯理,烦闷也一如既往,不离不弃。性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凸显生活的悲剧。

这个四周的疗程效果显著,胡娜背后的风团全部消失,为了巩固疗效,孙主任建议再口服四周的药物,胡娜答应了。有一条,为了保证孩子的健康,孙主任依然建议一年之后再怀孕,夫妻俩都点头同意。

每年夏天的七八月份,是妇产医院生产的高峰。上一年国庆节和元旦结婚的夫妇,大致都在这个时间生产。为了加强技术力量,同时也是为了防止过程意外,力强而心细的许向前被暂时抽调到了产房。

产房一般包括更衣室、待产室、婴儿室和医生值班室。如果有产妇在待产,助产士会留在待产室中,观察产妇的变化,随时接产,帮助顺产。如果病情有变化,就会请医生来会诊,如果进一步变化,也许要做剖腹产手术。

这天是许向前值班,刚到办公室,待产室就打来电话,说有个高龄产妇情况有变,请值班医生立刻就去。正是七月底,时值盛夏,烦闷依旧,心情灰暗,厌食乏力,最佳的去处是空调房间的床上,看看电视或者闲书,间或吃点冷饮,这才叫度夏。许向前接完电话心里就鼓胀,气鼓鼓来到同在一楼的待产室,一进门,许向前就大声说道:又是你啊?想偷懒了?

那助产士不怒反喜:我想你来陪我,不可以啊?

说话的助产士是郝琴芳。

她和许向前同年分到妇产医院,在一起工作的时间长了,说话常常口无遮拦,玩笑闹惯了。她的隐私其他护士说过一些,无非傍大款啦,男朋友换得比衣服还勤啦,被男人包过又被甩啦等等,许向前觉得不像,从来没见过郝琴芳苦过脸,在任何情况下永远是笑脸。但也觉得可能,因为快三十岁了,和她一起进医院的女孩都结婚了,唯独她还住在医院的宿舍里。

待产的产妇今年35岁,是第三胎,近亲结婚,前两胎都是先天畸形,依旧不死心,再生一胎。许向前大致问了问情况,就知道根本没问题,也就亵笑着回敬郝琴芳:真的想我?

待产室里的中央空调效果不好,郝琴芳半截衣袖的工作服穿得很露,应该扣的地方没扣严,乳沟凸显。宽松的衣裤把女性的线条几乎遮蔽掉了,但是,相对封闭的空间里,女性的气息是掩盖不掉的,他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像胡娜不是胡娜,神往心扰了。他不敢再凝神注目,回到了医生值班室,走到门口,想起一个笑话,突然笑出了声。

郝琴芳跟到了医生值班室,倚着门:笑什么?

许向前舒舒服服躺到床上:我想起了网上的一个笑话。

郝琴芳也坐到了床上:什么笑话,你说啊?

许向前一下直起身,两个人几乎挨着,相互身体的气息已经完全掺杂在了一起,他笑嘻嘻地说:网上说,时间像女人的乳沟,挤挤总会有的。

郝琴芳也跟着笑了,嘴上骂了一句流氓,身体却前倾了过去,低低说着:你想挤出时间来吗?

不前不后,他们一起忘情狂吻,搓揉,融合直至升天的同时,待产室里传来的婴孩的哭声,响亮得可怕,不像婴孩的哭声,像催进的号角。

很久以后,许向前都觉得是梦,只有梦才没有色彩和理智,更没有正常的感情。但是,许向前回忆过程,独自感慨,人一旦主动远离理智和正常的情感,把自己完全交给肉体的欲望,也算一种人生境界。因为欲望可以滋长,也可以滋养,相互交替进行,人处于这样的境界中会勇于探索,永无满足。第二次是在电影院的包厢,白天的日场,几乎没有观众,他们也不算观众,只顾得上相互亲吻和吸吮,影幕上的表演艺术都让位于他们的行为艺术。这一次许向前更自信,挺拔树立的阳具,让他觉得可以顶起一个世界,他又可以做这个世界的主宰了。第三次也是白天,是在郝琴芳的宿舍,猛烈的敲门声是伴着他们忘情的鏖战声同时响起的。摸摸头,头发好长啊,多久没理了?看到了被拉开的窗帘,看看窗外,是白天吗?一直以为在夜里。

他醒了。

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王良行院长,重重地拍着自己的光头:啊呀啊呀,怪我怪我,我快忘记他是男人了。

处理并不复杂,郝琴芳调离产房,去病案室工作。许向前给给予党内警告处分,回到一病区。

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却回不到原来的时光。

许向前想找个人求饶投降,重新站队的机会都没有,胡娜第一时间知道了内情之后,隔天一早给他留个纸条,写了一句话:我出去散散心。十分钟之后,又收到短信一条:不要和父母说起,就说我外出开会。许向前强打精神,洗漱穿戴,准备去上班。抬头看见客厅的墙上有片白光,其中还有几只苍蝇爬着,近前仔细一看,原来是结婚时父亲送的镜框被取了下来,几个小小的钉子酷似苍蝇。宽大古典的镜框,字朝里背朝外,斜在客厅的墙角。许向前出门时头昏昏,打的上班,拦车方向都反了,司机开出半天才有车道掉头,这一掉,是个急速的转弯,许向前被转醒了,他拿出手机,给胡娜回复了一句话:对不起,别走得太远。

胡娜走后三天,许向前下班到家后发现,家里有人,看看房间,胡娜正熟睡呢。许向前像获得重生一样,无形的禁锢顿时卸却,轻松异常。他坐到床边,一只手搭到了妻子的肩上。胡娜翻个身,背朝丈夫:晚饭吃什么?

胡娜离家的那段时间,许向前没在家做过饭,家里什么都没有,一听妻子发话,忙问道:你想吃什么,我们上街去吃?

胡娜开口了:还有几天就是中秋了,我们今晚去爸妈那里吃晚饭吧。

许向前当然求之不得,去的路上买了很多东西,放满了的士的后座。到了父母家门口,胡娜并不帮忙,还是胡娜的父亲从楼上下来,帮着把东西拎上楼。母亲责怪女儿,胡娜回了一句:都是给你们的,又不是买给我的。

晚饭的时候,看见岳父喝酒,从来不喝酒的许向前也拿过酒瓶和酒杯,倒了半杯白酒。胡父一生好酒,可惜没有儿子,女婿也不喝酒,今天许向前的举动着实让他开心。看见女儿在一旁板着脸,他就堆起笑脸对胡娜说:没事的,向前晚上又不开刀。胡娜并无表情:别问我,他是大男人,我哪有权管他呢。胡母也在一旁说了一句:医生说要一年后再怀孕,你就让向前喝点酒吧。见母亲说起,心里更气:谁跟他生啊。

许向前埋头不敢回话,端起酒杯和岳父碰个响声,倒头就是一口,从牙龈到胃底,辣成一条线,额头上的汗就出来了,长久包裹着的心也一阵狂跳,身上细汗潺潺,人就轻松了几分。也不吃菜,看岳父举杯他也举杯,又是一口,半杯酒下去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许向前拿过酒瓶,又倒了半杯,岳父要阻拦,嘴里连说:今天好了,慢慢来,慢慢来。许向前哪里肯听,头一仰,半杯酒又下了胃。在一边细嚼的胡娜放下碗筷:不想回家啦。

胡娜话一说完,许向前立刻放下了酒杯,摇摇头,没有一点问题,这才知道自己居然是天生的酒徒,正要得意呢,前后躯体阵阵发痒,掀开衣服一看,全是分布不均匀的红斑,并不隆起于皮肤,胡父有经验,一看就知道:你这是酒精过敏。没事,等一会就好了。

回到自己家中,许向前洗漱完毕,果然已经不痒了。见胡娜正在上网,并无睡觉的意思,借着酒劲走过去,憨憨地说:我,跟你,睡,一起?

胡娜眼睛盯着显示屏,好像正在和谁聊天,瞥了许向前一眼,没作声。

许向前双手搭在了妻子的肩上:我,我,我可以的。

胡娜身体一甩:我不可以,自己睡。

许向前只得独自回到小房间,倒床上没三分钟,鼾声大起。胡娜一皱眉头,“哐”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醒来,胡娜已经走了,许向前看看表,就知道迟到了。午饭之前,被王院长叫到了办公室。老院长一脸怒气:我工作都四十多年了,从来都不敢迟到早退,你才几岁的人啊,就敢迟到?你还算个称职的医生吗?你想不想做医生啦?

许向前只敢低头,不敢说话。

王老院长放轻了口气,但没放过教导:我知道你最近的心思,在我看来也不是坏事,人嘛,又是男人,哪里有不犯错误的?改掉就好,不要老聚在心里,尤其不能影响工作,别忘了,你是个有前途的妇产科医生。前途懂吗?你是男人,男人是干事业的,事业最重要,前途更重要,这点小事情都跨不过去,还算什么男人。你走吧,回去好好想想。

不用好好想想,除了工作能解忧以外,没有其他出路。白班不用说,几乎是早晨七点半到医院,不到晚上八点不回家。值班更不用说,几乎二十四小时在医院。休息呢,也不愿意回家,总要在医院磨蹭一上午,在食堂吃完午饭后回家。回家什么都不做不问,就一件事情,睡觉,当然是一个人睡。胡娜呢,上班的时间上班,回家除了必要的家务,就是上网,夫妻没有对话,连对视都很少。革命进入低潮。

国庆前半月,收到家乡同学的来信,高中同学毕业十年聚会,时间就在今年的国庆期间,让许向前早日请假。许向前跟主任一说,主任给了四天假,一号到四号。回去和正在上网的胡娜一说,想请她一起回去,胡娜白他一眼:你同学聚会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国庆门诊值班,三倍的工资呢。

许向前一愣。

胡娜见丈夫发呆,继续说道:我现在只想多挣钱,万一哪天……

许向前知道此刻不能讲理,乖乖回房间,睡觉。

一号当晚回到家乡,父母问起胡娜为何没有一起回来。许向前只得说谎,说胡娜有业务学习,去了上海。问起胡娜的病情,许向前说已经好了,许父追问:还没怀上吗?许先前回答:医生说还要等一年。许家父母一起沉默,欢迎的晚宴像送别的晚餐。

三号是聚会的正日,二号是前奏。从二号开始,许向前和同班的同学开始了狂欢。每天两次酒,依旧过敏,但依旧不惧,每晚回来蹭蹭就解了。一旦谈起旧迹新事,都没有结束的意思。晚饭后,几个要好的男同学聚在房间里,先从许向前的职业谈起,问的问题让许向前哭笑不得。话题又转到了男女关系上,在山东某大学做博士后导师的文国平,谈起了为了科研经费,如何陪部委来的上级,如何单独陪酒陪玩,如何进入欢场,如何慢慢适应,如何渐渐喜欢,如何有趣好玩,如何花样百出等等。轮到许向前,他说:我从来没有去过。此话一出,引出一阵强烈的哄笑,都嘲笑他太老土了。许向前听这帮老同学聊得吐沫纷飞,神采飞扬,心里想:真的有这样的事情?

三号一早八点整,原来一个班的同学都聚到了高中三年上课的教室,落坐到原来的座位上,由原来的老班长喊一声:起立。老同学们一起站起来,高喊:老师好!原来的班主任老师就在讲台上,闻听喊声,眼睛潮润,吩咐:同学们好!班长说:坐下。然后每位同学走上讲台,用简短的话语介绍自己的近况。当许向前走向讲台的时候,已经得知他职业的同学玩笑着叫道:拿了执照的流氓来了。许向前脸通红,站到讲台之后总觉得人要后倒。晃晃悠悠之间还是说完了介绍:许向前,XX医学院临床本科毕业,目前在省妇产医院做医生,希望大家多多指导。话一完忙下讲台,同学们哄笑着说:你发邀请函,我们一定去指导。介绍结束之后,同学们一起来到学校的大门口,全体合影留念。高中三年和自己关系最好的同学关俨然站到了他身边。合影结束之后,是同学们相互合影。一直闹到中午,一起去吃午饭。午饭没有酒,因为当晚要大聚会,是邀请各个年级的所有老师都到场的大型聚会。下午组织去邻近县城的一个人工湖游玩,为的是那些离开家乡很远的同学能一睹乡情。许向前早就去过,就和关俨然一起去浴室洗澡聊天。

关俨然在长沙工作,做电脑行业,前几年赚钱很多,生意做得不错。话题从工作开始,渐渐聊到家庭,他一直打拼,还没结婚,而那些高中毕业没上大学的同学,最大的儿子都八岁了。问起许向前的情况,他也不隐瞒,把结婚和妻子生病的事情都说了,但是自己的丑事没说。话题又岔开到昨晚文国平说的事情,堂堂山东某大学的教授,博士生导师,为了拉科研经费,经常陪上级来的人,喝酒,唱歌,睡觉,成了三陪先生,而且光明正大地出入色情场所。关俨然听许向前一本正经地说话,有责难的意思,就反问他:你这几年除了上班工作,究竟做了什么?

许向前仔细想想:就上班工作。

关俨然问:业余时间呢?

许向前又一次仔细想想:业余时间么,看看专业书,看看电视,陪陪老婆。

关俨然坐了起来:没有其他事情?

许向前摇摇头:没有。

又加了一句:我知道的医生都是这样的。

关俨然很响的往床上一躺:你白活在这个世道了,多好的世道啊,你真没劲。下次,不,就今年年底,争取到长沙来玩,我带你去开开眼界。

许向前知道关俨然的意思,但他故意问道:什么眼界?

关俨然不厌其烦地说了一下午,把那些花花草草的事情说得绘声绘色,有如身临其境。说到最后,关俨然带着同情的眼神对许向前说:别羡慕,来长沙保你享受。

许向前心里无端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平:他们这样胡来都没事,我就那么一次,还……

关俨然看许向前沉默,以为他动了心思,立刻吩咐服务员,叫来了两位小姐:先敲敲背,体验体验。

许向前推托了半天,没有犟得过关俨然,最后达成协议,不是单独体验,而是和关俨然在一个房间。关俨然名副其实,抠抠摸摸,打情骂俏,俨然老手。许向前斜躺着,躯体四肢僵直,眼睛一直盯着自己下身的短裤,唯恐它松开和脱落,露出不雅。搞得敲背的小姐比他还紧张,紧张成了体验的结果。离开的时候,小姐向关俨然讨小费,被他捏了数下。

当晚的大型聚会不用多说,醉了一半的同学,又哭又闹,又蹦又跳。

半夜到家,浑身痒到难忍,先脱去衣服在房间的门框上用力蹭,蹭到痒痒缓解,洗澡睡觉。躺到床上,猛然想起来回家后还没给胡娜去过电话,拨了胡娜的手机,关了。拨家里的电话,没人接,猜想胡娜一定是值班,想打个电话到她单位,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号码,就这样呼呼睡去了。

第二天九点才醒来,浑身没劲,嘴里发苦,头脑懵懂,走路打飘,这是许向前平生喝酒最多的一次。常听酒鬼们吹嘘酒后如何的畅快和美妙,如何的欣快和轻飘,许向前终于有了体验,现在看来,还是越少越好。

下午就要回省会了,想打个电话给胡娜,想想又改了主意,发了条短信,告诉她下午四点到。客厅里,父母已经正襟危坐,对面坐下,父亲拿出一张存折:答应你买车的钱,本想等你生了儿子给你的,现在看来不要等了,钱又不值钱,你先买了用起来,油钱你自己掏吧。实话告诉你,我也没多少老本了,还有几个钱是我和你母亲的棺材坟地钱,等我们一死,这里的东西都是你的。

母亲有点恼怒:儿子难得回来,又是喜庆的日子,说这些话,老昏头啦。

父亲笑笑:老就是老了,还忌嘴啊,儿子是自己儿子,怕什么。我是百无禁忌,就一个心思,早点抱孙子。

母亲跟着一声叹息,声音小了许多:急也没用,明年怀孕,后年总归能抱孙子了。后年么,你65,我63,也不算大,帮助抱抱还是可以的。

老夫妻俩自说自话,许向前不答应了:话说在前面啊,不一定就是孙子,也许是孙女呢,我可没有铁定生儿子的本领。

父亲挥挥手,语气果断地说:不管孙子孙女,早点生是硬道理。

午饭进展缓慢,亲情溢满。回省会的汽车上,许向前似乎有临刑和诀别的感觉,触到上衣口袋里父亲给的存折,心里酸楚,感觉自己像个废物,快三十岁了,还要父亲施舍和给予,自己却起码的孝道都不能奉上。百善孝为先,孝顺孝顺,顺和为最高,父母想要的,自己一样都没有能做到,算什么儿子?算什么男人?心思漫无边际,随着汽车忽高忽低,渐渐睡去。

汽车准时在四点到达省会,出乎意料的是,胡娜亲自到来接站,这让他满腹猜疑。胡娜表情依然淡淡,但行动显示出来热情,话也多了。她提出步行回家,一路缓慢前行,可以说说话,许向前当然同意。

许向前献宝一样,把父亲给的存折拿出来晃晃,告诉胡娜那是买车的钱,胡娜并无表示,他放进了裤子口袋。许向前又开始把同学聚会的全过程娓娓道来,只隐瞒了文国平和关俨然说的那些事情。胡娜开始有兴趣了,听到同学们叫许向前是“拿了执照的流氓”时,胡娜终于说话了:你就是拿了执照的流氓。说完她自己也笑了。

一路行来,已经来到了省会一个著名的小商品市场,从这个市场的东门穿过去到西门,再过一条马路,就到自己家的所在,可以省掉很多路。胡娜带头,许向前紧跟,进了小商品市场。

此刻夕阳已经成平行线迎面照来,小商品市场的人流大为松动,夫妻俩可以闲散地踱踱步了。许向前的印象里,还是第一次,但是对两边的商品仍然毫无兴趣。胡娜的兴致很高,再小的门面都要驻足观看,在一家婴幼儿用品门前,胡娜驻足片刻,回头问丈夫:如果我们的第一胎不流掉,应该多大了?

许向前先是一愣,随即回答:虚岁五岁,足岁四岁。

胡娜指指店里一件花裙:大概可以穿那样的衣服了。

许向前回答:也许是儿子呢。

胡娜不再作声,继续往前走,许向前搂着她肩膀,一步一晃,惹得两边店里的人都指指戳戳,快到西门了,突然冒出一句:那时真傻,生下来就好了。

许向前一时无话,沉默着到了家。

坐车的疲劳加上沿途的灰尘,许向前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脱内衣的时候觉得背上辣辣地痛,叫来妻子一看,胡娜高声喊了出来:你怎么回事?

许向前仔细一想,明白了:回去酒喝多了,痒得难受,我自己在门框上蹭的,破了吗?

胡娜小心地帮丈夫脱去已经盯在背上的衣服,嘴里说的是:活该!谁让你喝那么多酒的。

洗澡的时候,胡娜一直站在浴室门口,许向前觉得奇怪:怎么,想我啦?一起洗啊。

胡娜回到客厅,端坐在三人沙发上:等你洗完澡,跟你说件事情。

客厅的吊灯落满了灰,全部打开也够不能明亮,照得客厅灰蒙蒙的,心也像蒙着灰。许向前坐到胡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用干毛巾擦拭头上的水:你想说什么?

胡娜视线避开自己,看着窗外,窗外也到了灰暗的时刻了:我怀孕了。

许向前还没来得及反应,胡娜跟了一句:不是你的。

许向前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停住了一切动作,看着胡娜。

胡娜抬头,看看丈夫:本来想悄悄去做掉的,后来想想,还是跟你说一声。

许向前全身冷汗直冒:什么时候的事情?

胡娜没有汗:就你有那事情以后。

许向前不止冷汗了,热汗也跟着湿透了全身,要虚脱,犟着精神问了一句:为什么这样?是报复吗?

胡娜沉默了很久:我豁出去了,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许向前突然觉得背上的皮疹似乎又痒了起来,心想今天没有喝酒啊,脑子里一想到“酒”这个字,条件反射了,痒就像浪潮,冲击得更汹涌了。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来到自己房间的门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幅度地蹭了起来,这一蹭似乎有扩散的作用,不只背上,头皮,四肢都有了痒的感觉。许向前低下头,把头顶着墙,左左右右地磨起来。头上的头发有点长,磨似乎不够劲道,许向前干脆用头向墙上撞去,发出“嗙嗙嗙”的响声。

胡娜趋到丈夫身后,眼中闪过一丝母姓的光,很快又黯暗了,毫无声响地转回身,不理会像狂躁症发作的许向前,回了自己的房间,紧闭了房门。

这是一条爬坡的路,路面不平,光线不明,许向前喘着粗气,埋头追赶,很远的前方,大雾笼罩,影影绰绰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似乎是胡娜,又不能很确定。和她结伴的更不清楚身份,但能够明确是个男人。自己手里有刀,左手一把,右手还有一把,是刀?是剑?反正是利器,用途是除掉前方的两个人。坡真的难爬,许向前记得已经摔了好几次,看远方人影朦胧了,发力抬腿,即将追上两人时,却失去了身影。一回头,看见关俨然站在身后,笑嘻嘻引导他上了豪华汽车,很快,汽车就来到一座气派的宾馆前,无数的美女纷纷围拢过来,莺莺燕燕,拥拥拉拉,摸摸亲亲,许向前好不自在。突然发现胡娜也在她们中间,许向前愤怒异常,想狠狠打她,抬起手却发现手中没有利器,许向前拔腿就赶,又陷入了爬坡和大雾之中,眼看就追到了,迈步却是悬崖,收不住脚,一下就跌了下去。

醒了,身在虚汗中。

许向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去的,也不知道醒来的此刻是几点,反正窗外的天一直是黑的。家里没有钟,具体的时间都是从手机获得。许向前坐起身,打开手机,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四点半,背上不痒了,是痛,头痛得更重。手机突然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响声,“嘟嘟嘟嘟”跳出数个短信,打开一看,是胡娜发的,三个字:对不起。从十一点开始,半小时一条,一直发到三点为止,一共七条。许向前思绪昏朦,心潮无澜,看一条,删一条,删完把手机一扔。想起梦里的关俨然和自己的情形,有所触动,看到了昨天的行李。立刻穿戴整齐来到客厅,洗漱完毕,写了一张纸条放在客厅的桌上:我出去散散心,帮我请假。又怕胡娜看不见,再拿来一张更大的纸,重新写了一遍。然后拿起行李出门,拦住了看到的第一辆的士:去火车站。

来省会十多年了,这个时间来火车站还是第一次,排队买票,终于轮到许向前了:买一张去长沙的卧铺。

售票员嗡嗡回答:下午四点。

许向前:啊?上午没有吗?

售票员回道:十点有,不是始发,没有卧铺,要不要?

十点行,没有卧铺也行。

买好票,呆坐在候车室,觉得气闷,起身来到门外透气。广场恍惚不真,像刚才的梦境。钟楼上的电子钟缺了笔划,显示不全。远近走动的人都像飘忽的影子,似真似幻,全无真情。

有个老头凑近过来:解解闷?30一次,100全套。

许向前一愣:什么?

那老头看他隔行,小声细细解释。

许向前分明吓坏了,戳在当间不言不语。老头以为他动心了,伸手拉着他的行李就走,许向前想挣扎,没有全力,跟着行李拐了半天,来到一座独门的小楼前,老头有节奏的敲门,小门开了,许向前被门里的一位中年妇女引上了二楼,嘴里喊着:莎莎,生意来了。

小房间里灯暗人黑,叫莎莎的女孩进来后,一句话都不说就来剥他的裤子,许向前本能地一拉裤带,触到了屁股后面口袋里的存折,那是父亲给他买车的钱。这一触,把许向前从发懵中拽了出来。他忙起身,穿好衣裤,用力抱住行李,就要下楼。莎莎哪里肯让,许向前丢下五十块钱,才得以脱身。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大路,大气直喘,东西不辩,拦住看到的第一辆出租,上车吩咐司机:回家。

司机笑了:回家?没睡醒吧,回那个家?你的还是我的?

许向前这才想起匆忙中忘记了说自己家的地址,忙怀着歉意说了。

又添了一句:快一点,有急事。

的士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飞速前行,因为道路的畅通无阻,车速很快。许向前打开车窗,冷浸浸的风直往骨子里钻。司机好心:这风吹多了容易生病,关上窗吧。

许向前笑笑:没事,我乡下人出身,经得住。

回到家,急急忙忙打开门,还好,胡娜没醒,纸条还在桌上,位置没变。一步跨过去,拿起纸条捏成团,来到卫生间,把纸条撕成碎片,冲进了马桶里,不放心又冲了一回。返身回到客厅,脱去外衣,稍坐片刻,来到墙角,把一直斜靠墙角的镜框竖直,翻过身,用干布擦拭干净,嘴里小声地读了几遍:爱情至上,家庭第一。每个框角都干净了,他才挂到了酷似蜜蜂的小铁钉上。轻手轻脚地做完这一切,没有惊醒胡娜,许先前非常满意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和衣上床,入睡是不可能了,脑子里纷乱一片,似要沉入方才的梦境,亲谒的是王院长的恼和父母的笑。许向前看看手机,才五点半,那么多来回折腾,才费去一个小时,时间真慢。许向前拿起手机,想给胡娜回条短信,想了半天,还是放下了。他笔直地躺平,闭眼,努力想象着手机正发出“滴答滴答”的读秒声,等待着读秒声中的天光大亮,等待着秋阳唤醒沉睡的万物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