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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杨树的眼睛(小说)

2009-04-30陈洪金

翠苑 2009年2期
关键词:白杨林梅兰丽江

晨雾如同牛奶,把村庄外面那片白杨林浸泡着,梦里的村庄,把村人揽在怀里,恬静得像一个婴儿。青灰色的天空中,一些淡淡的云朵被即将升起来的太阳照出一些模糊的金边来。天空下的白杨林,围绕着一片刚刚收割了的庄稼地,秸杆们懒散地靠在一起。更近的地方,是几间低矮的土屋,秋日的阳光照在墙壁上,闪耀着一种暖色,仿佛一个老人安详的目光。墙脚下是一片怒放的波斯菊,腥红色的花朵,被深绿色的叶子簇拥着,仿佛是一首狂放的萨克斯乐曲,抒情,悠扬。

这就是一幅水粉画的内容。陈洪金正在画的水粉画的基本内容。

陈洪金经常在他的村庄外面的野地里,坐在一把小椅子上,面前支起一块小小的画板,脚下是斑驳的调色板,在各种时段的阳光下,画画。他漫不经心地往画板上涂着颜色,眼前的白杨林、屋舍、野地,在他的画笔下渐渐地贴近了眼前的现实景象,成为脱离了眼前实物的画面。这时候,夜色刚刚退去,他身后的乡村还沉睡在它和村人的梦里——秋收之后,村人们结束了前段时间的繁忙,开始闲下来,恢复了往日的慵懒,等着初升的阳光照亮他们的眼睛——等他们睁开眼睛,陈洪金已经收起他的画板、纸笔、颜料,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径,慢步回到家里,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净,再从井里提起一桶清水来,洒在院子里的泥地上。这时候,他母亲也想床了,她也洗了一把脸,开始到厨房里去做早点,陈洪金回到他的小书房里,开始看书。

这是陈洪金一天的开始。

陈洪金其实也是一个村人,他跟村里人一样,一年四季都与庄稼为伍,春播夏守,秋收冬藏。唯一跟他们不一样的是,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有着高中文化的村人之一。村里的人们,对庄稼有着很深的感情,随便读了几年书,便回到村子里来,几年后就把学校里读过的书忘记了,成为跟村子里绝大多数人一模一样的庄稼人。唯有陈洪金跟别人不一样,他高中毕业后,没有像村里其他人一样,成天守在地里,把庄稼当成了自己的命根子,或者背着简单的行李,到城里去打工谋生。他在丽江城里的那所中学里读完了高中,没有考上大学,回到家里以后,却没有放下书本,忙完地里的活,就洗净了手,拿起笔来,写写文章,画上几幅水粉画,俨然一个知识分子。因此,村里人提起他来,神色都怪怪的,把他看成另类了。

这一天,陈洪金显得心不在焉。他心里一直想着隔村的姑娘梅兰。

梅兰是陈洪金的女朋友。初中的时候,他们是同班。初中毕业后,梅兰就回到村子里,陈洪金考上了高中,三年后也回到了村子里,两人都恢复了他们作为农民的身份。陈洪金的村子在白杨林的左边,梅兰的村子在白杨林的右边。一条村路,从梅兰的村子一直延伸出来,经过陈洪金的村子,通往丽江城。因此,梅兰经常路过陈洪金村子旁边的村路,到镇上去、到丽江城里去;或者从丽江城里、镇上回家。两人恋爱后,梅兰经常到陈洪金家门外的路边,捡起一个小石子,往他家里丢进来。石子落到他家院子里,发出了声响,陈洪金便悄悄地出来,一前一后,神神秘秘地往白杨林里走去。

在白杨林里,两人隐藏在白杨林深处,通常一呆就是老半天。风从山上吹过来,白杨树的叶子彼此磨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来。偶尔从树上落下几片树叶,在风里飘飘荡荡,最后落到地上。天长日久,地上便铺了一层厚厚的叶子,像地毯一样,踩上去,软软的。

梅兰与陈洪金在白杨林里的时候,经常会伸出手去,拦住一片正往下落的树叶,捻在手里,一边想象着未来,一边把叶子凑嘴边去嗅着。梅兰经常对陈洪金说,想到丽江城里去打工,希望陈洪金能够跟她一起去丽江城。在那里,她可以逐渐脱离村子,最后成为一个城里人。而陈洪金却总是无动于衷。他没有说跟她一起去丽江城,也没有说不同意她去城里。他始终觉得,在这个村子里,他的生活是平静而安稳的,反而不像城里人那样,整天在繁忙中度过。每当忙完了地里的活,他都可以关起门来,在他的书房里静静地看书、写文章,到村边的野地里去,支起他的画板来,神色平静地画上几张水粉画。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是他理想中的生活方式。面对陈洪金的这种态度,梅兰总觉得他是一个不求上进的人,竟然想着在这个偏僻的小村里心安理得地过起小农民的日子来了。

于是,他们经常在白杨林里争执起来。在这样的时候,说话最多的往往是梅兰,而陈洪金的话不多,态度却很坚决:他根本不想跟着梅兰去丽江城打工。争执激烈的时候,梅兰流了很多眼泪,她高高地抬着头,让泪水在眼睛里打转,然后才溢出来,顺着脸庞流到腮边,再滴到脚下的白杨树叶上,发出不易觉察到的“嘀嗒”声。出于让步,陈洪金往往也会在这时候,敷衍她一番,说,过段时间看情况再说吧,等庄稼种下地了再说。然而,时间过了一段又一段,庄稼早种下地了,田野里一片生机盎然,等梅兰再提起到丽江城里去打工的时候,陈洪金早已忘记了他的承诺,如梦初醒地说:再等一段时间吧,等庄稼收割了再说。就这样,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陈洪金还是守在村子里,白天到地里去看看庄稼,浇浇水,除除草,清晨和晚上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躲在家里看书、写文章,到野地里去画画。

三天前,还是在白杨林里,梅兰终于忍受不了陈洪金对她的敷衍,恨恨地骂了他一句:陈洪金,你就窝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子里等死吧,我们从此一刀两断,我再也不会理你了,你也不要来找我!说完就哭着离开了白杨林,长长的头发在身后一跳一跳地,向着她的村子里跑去。

后来的三天,梅兰果真没有再到白杨林里来。陈洪金几次等梅兰无果,才发觉梅兰这回是真的动气了。他心里开始着急起来。他害怕梅兰真的跟他告吹。他又是一个不善表达的人,虽然他会写文章,会画画,但是口拙,属于那种心里做事的人。他几次想去梅兰的村子里找梅兰,但是怕去了以后,不知道对梅兰的父母说些什么。他刚回到村子里来,觉得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还不是很深,还没有打算结婚,所以他跟梅兰的恋爱关系始终没有对双方的父母挑明,还处于地下活动的状态。

于是,陈洪金每天都要到白杨林里去几回,希望能够在他们经常见面的地方看到梅兰。但是,每一次,他都失望了。白杨林里除了风吹树叶的声音,再也见不到梅兰的影子。几天来,他在野地里画画的心情,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静了,画面上的景物,看上去多了一些浮躁来。

到了第四天,陈洪金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了一阵书,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心里去。他的心里一直在想着梅兰。他想,再这样拖下去,他跟梅兰的关系肯定会出现裂痕。他想,写完昨天没有写好的那篇散文,就去梅兰的村子时去找她。于是,他拿出稿纸,提起笔来,开始回忆昨天的思路。对着稿纸想了半晌,思绪还是很乱,昨天的感觉再也找不到了。又想了一阵,还是没有感觉,他叹了一口气,出了家门,往梅兰的村子里走去。

走到半路上,陈洪金才想起来,他还没有吃早点。但是他还是继续往梅兰的村子走去。绕过白杨林,远远地便看到梅兰家的院墙上躺着的那只圆圆的大南瓜。

在梅兰家院墙外面的玉米地里,陈洪金轻轻地吹起了口哨,还是那首《两只蝴蝶》。这是陈洪金约梅兰出来见面的暗号。在往常,他只要吹一遍《两只蝴蝶》,梅兰就悄悄地来到玉米地边,悄悄地跟着陈洪金往白杨林里走去。但是这次,陈洪金在梅兰家的院墙外面吹了四次《两只蝴蝶》,还是不见梅兰出来。他心想,梅兰肯定是不想见他,装作没有听见。他想进去找她,但是又怕过早出现在梅兰父母面前,给以后的婚事带来不好的影响。于是,他在院墙外面转悠了一阵,便心有不舍地离开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心里老是想不通:为什么梅兰就那么向往到丽江城里去打工呢?在城市里,那么多的人,风里来雨里去,蚂蚁一样忙碌着寻找生活,何苦呢?在村子里,虽然是一个很多人都看不起的农民,但是所有的时间都是自己的,所有的收获也是自己的,还不用那么辛苦,生活虽然过得朴素一些,但是最近几年,国家已经免除了许多税收,地里生长出来的庄稼,足够养活自己了。更重要的是,在村子里,他可以安静地看书、写作、画画,衣食无忧,这是多么闲适的一种生活啊!

路过白杨林的时候,陈洪金在树林边沿的田埂上坐下来,顺着小路通往丽江城的方向,静静地眺望。

山那边的丽江城,其实是一座伤心之城。陈洪金在那里的一所高中读了三年,由于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他就开始喜欢上写作和画画,很多时间都搁置在笔墨上面了,他的功课也就不是很好,毕业的时候,陈洪金参加了高考,数学考得一塌糊涂,自然也就没有考上大学。刚刚回到村子里的时候,虽然他也曾经一度消沉过。但是,当他在自己的山村里,看着田野里的庄稼弥漫着一种让人陶醉的绿色,村庄后面的山坡上也都是四季鲜花,清泉流淌。况且,就在他回到村子里的那一年,国家取消了粮食税,种庄稼不用再缴公余粮了,农民们在地里的劳作,可以全部作为自己的收入。他便开始重操旧业,利用农闲时的大块时间,读书,写文章,画画,投稿,每一个月,他都会从乡邮员那里领到千余元的稿费汇款单,加上地里的收入,他完全可以过上清闲自在的乡村生活,而不用像城里人那要整天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了。而他在丽江城里,作为一个农村孩子,很多人都看不起他们,叫他们“农民”。在城里人的意识里,“农民”两个字里面,包含着浓浓的歧视色彩,隐藏着“愚蠢”、“落后”的意思。

路边的沟渠里叮叮咚咚地流着清澈的溪水。这曾经是陈洪金最喜欢的,他经常会在溪边静静地坐着,出神地看着水流从山里流出来,经过了枝叶繁茂的田野,再流到远处的金沙江里去。但是,现在的渠水,在草叶间发现的声响,却让他感觉到心烦。他几次向着梅兰家的方向望过去,那条路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层淡淡的、不易觉察到的阳光,把路边的野蔷薇篱芭照耀着,绿得灼目。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今天一定得见到梅兰,约她到白杨林里去,好好谈谈。

他从田埂上站起来,返折回去,悄悄地来到梅兰家院墙外面的玉米地里,再次用口哨吹起《两只蝴蝶》来。梅兰终于在家里呆不住了,她轻轻地推开门,站在陈洪金的面前,一声不响。陈洪金高兴地拉起她的手,继续吹着口哨,往白杨林里走去。

望着一片叶子从高高的枝头轻飘飘地落下来,梅兰又对陈洪金提起了到丽江城里去打工的事。

这次,陈洪金很爽快地答应了。他想到丽江城里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引得梅兰如此向往着,不惜以断绝他们的恋爱关系来要挟他。梅兰高兴极了,她挤到陈洪金的怀里,像一只不安分的猫,用她那圆圆的脸,在陈洪金的脸上磨擦着,弄得陈洪金心旷神怡。白杨林在上午的风里欢快地舞动着长长的树枝,叶子们在风里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头顶上的天空在叶子背后时隐时现,蓝得令人心醉。

车子载着陈洪金和梅兰到了丽江城里,梅兰怀着异常激动的心情,四处寻找工作。在街边的广告栏里,她把头凑近那些招工启事,寻找适合自己的工作。陈洪金跟在她身后,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在心里想着,是应该到县委大院的五楼上去看看县文联里的老作家简良开呢,还是到文化馆去找诗人马霁鸿聊聊天?正犹豫不决的时候,梅兰看到水泥厂在招推销员10余名,男女不限,便扯了扯陈洪金的衣袖,商量着两人都去报名。

陈洪金像一个游魂,跟在梅兰后面,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了县政府隔壁的一幢楼上。梅兰把两人的身份证、毕业证书交给一个40多岁的男人,登记以后,算是报名了。男人告诉他们,三天后由厂里组织考试,考试后录取的人,招聘为水泥厂的推销员,工资加提成大概有1000元左右。

从楼里出来,陈洪金便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县委大院,在五楼上,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县文联简良开的办公室。在陈洪金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简良开就对陈洪金的文学才华很是看重,陈洪金回到村子里以后,简良开还写信来,鼓励陈洪金继续写文章、画画,给县文联办的《丽江文艺》杂志投稿。这次,简良开约请陈洪金写两个短篇小说、一组散文,总计在3万字左右,说是年底的时候在《丽江文艺》杂志上发表。

喝完一杯茶,陈洪金带着梅兰从县文联出来,又去文化馆找马霁鸿。马霁鸿见到陈洪金很是高兴,随手从办公室桌里的抽屉里拿出一瓶酒,用喝茶的纸杯倒了半杯,给陈洪金喝。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着各自的创作。马霁鸿还拿出一些杂志给陈洪金看,给他介绍那些杂志上发表过的文章,嘱咐陈洪金也写一些类似的文章去投稿。最后,马霁鸿给了陈洪金一本资料,里面全都是全国各地报刊杂志的通信地址、副刊栏目、编辑姓名、电子信箱,让他经常给那些报刊杂志投稿。梅兰在陈洪金的旁边,时时提醒他应该走了,陈洪金便告辞了马霁鸿,来到街上,无所事事地走着。梅兰感觉到自己快找到了一份工作,很高兴地在前面走着,陈洪金还是和往常一样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在丽江城里吃了中午饭,连梅兰都感觉到累了,她便想着回到村子里去。

回到家里,陈洪金没有把进丽江城应聘的事当成一回事,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写起小说来。这时候的乡村,庄稼在地里自由自在地生长着,不需要再操心了。于是,他每天清晨起来,踏着晨雾到白杨林里慢走一圈,一边走,一边构思着小说的情节。回到家里,便把清晨的构思写出来。洁白的稿纸上,字迹堆积得越来越多,一些平凡人的喜怒悲乐便在纸上显现出来。写完了第一篇小说,他就拿到白杨林里去,让梅兰带回家去,校对、提意见,然后再带回来给陈洪金修改。

三天时间转眼就过去了,陈洪金的小说刚写完第二篇的初稿,梅兰就催他去县城考试去了。在水泥厂组织的考试中,梅兰考得一塌糊涂。从考场里出来,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被录取了,神色便开始阴下起来。陈洪金原本就对考试没放在心上,为了应付梅兰,他才跟着她参加考试的。从考场里出来,他就把刚刚写好的小说稿拿给简良开去看。简良开匆匆忙忙地看完了稿子,提了几点修改意见,陈洪金又到马霁鸿那里坐了一阵,喝了两杯酒,就带着满怀失望的梅兰回家了。

经历了考试的失利,梅兰有些消沉,她在家里,神情恍惚,无所事事,跟陈洪金在白杨林里约会的时候,不经意之中,还是会流露出一些失意的神态来。陈洪金知道,她还惦记着到丽江城里去找工作。在白杨林里,他们各自背靠着一棵高大的白杨树,用目光交流着彼此之间的爱意;同时,却各怀心事——有时候,梅兰一门心思想着到丽江城里去打工,陈洪金却在心里构思着自己的文章。有时候,陈洪金在白杨林里支起他的画板来,一笔一笔地画着白杨林里的光线与景象,而梅兰坐在他的旁边,心绪却早已飞到县城里去了。

白杨林里的时间过得很快。陈洪金把这一片茂密的树林当成了他和梅兰的天堂,在享受着恋爱时光的同时,心里涌出了很多灵感。回到家里,便铺开稿纸奋笔疾书。他们的爱情,在他的文字里,如同数不清的蝴蝶,在他的心空里翻飞着。他甚至想着,等初冬来临的时候,就去梅兰家里,提亲。当他把心里的想法告诉梅兰的时候,梅兰蜷缩在他的怀里,目光却向着丽江城的方向,一次又一次地望着。

时间又过了两天,在白杨林里,梅兰又向陈洪金提出了要再一次到丽江城里去打工的想法。陈洪金却再也不想去了。他在心里一直挂记着简良开约他写的稿子。他计划着,半个月以后,等他写好了三篇小说,再写上10多篇散文,才去丽江城里去交稿。所以,他一直把写作当成了最近这几天最重要的事情。

只是,梅兰要去丽江城里打工的态度越来越坚决。她甚至对陈洪金说:如果他不跟她一起出去打工,她也要自己一个人去。

这让陈洪金感觉到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危机感。他担心梅兰会彻底离开她,像村子里的一些女孩子一样,去了城里便不再回来。于是,他告诉梅兰,现在,在村子里的生活,与庄稼打交道,已经可以过上舒适的生活了。事实上也是这样,陈洪金家有六亩田地,每年可以有四五千斤谷子,国家免除了农业税以后,所有的粮食都是自己的,地里的收成,已经可以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了。加上他在家里写文章,稿费每月可以收到1000元左右,他一个人完全可以让一家四五口人过上清静而宽裕的乡村生活了。并且,陈洪金对城里的生活不感兴趣,他喜欢住在这个山青水秀的山村里。

但是,梅兰却对城市生活充满了向往。

在白杨林里的时候,梅兰和陈洪金为了两个人究竟是留在村里,还是去丽江城,开始越来越激烈地争吵起来。于是,两个人便不欢而散,离开了白杨林,各自回家。

在回村的路上,陈洪金遇见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他们曾经是陈洪金少年时的伙伴,一起在村子里度过了童年时光。他们是不喜欢读书的,小学还没有读完,便不顾老师们的劝阻,陆陆续续回到村子里,闲着,等长到十七八岁,陈洪金到丽江城里读高中的时候,他们也进了城,跟村子里的很多人一样,遍布在丽江城的各个角落,从事着五花八门的职业。比如砖瓦工、泥水匠、小偷、妓女等等。稍微有点起色的,便在丽江城时开起了客栈、摆起了烧烤摊、洗衣店,有的甚至开起了麻将馆,专门供丽江城里形形色色的人10元5元地赌博。他们这些人,一年四季都在丽江城里,每天清晨,丽江城里的人们刚刚从梦里醒来,睁开眼睛就可以听到那些村里人用很浓重的方言说话的声音。

年轻的村里人都离开了村子,留在村里的往往就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

陈洪金作为一个年轻人,却一直守在村子里,跟老人小孩一起守着他们的村庄。于是,有些人便觉得陈洪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不会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到丽江城里去打工挣钱,成天只会抱着一本书窝在家里,即使到村外的野地里去画画,也是不务正业的角色。

这次在村子里遇到那些年轻人,他们也把陈洪金当成了异类,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文弱的书生。他们嘻嘻哈哈地跟陈洪金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简直把他看作是一个白痴了。只是在一些很偶然的时刻,他们在城里的街上,看到报刊亭里出售的各种报刊上,看到了陈洪金写的关于家乡的一些文章来,才知道陈洪金除了守地村子里与庄稼们作伴,还有另外的本事。然而,也许是由于陈洪金的不合群,不能像他们一样到外面去闯世界,依然是看不起他的。他们觉得,只有流着汗水挣来的钱,才是可靠的,而陈洪金用他的文字换来的稿费,只是小伎俩而已。

望着那些人闹腾腾地从他的身边过去,陈洪金想,也许梅兰老是想着到丽江城里去打工,恐怕也是跟他们一样的想法吧。

他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等着他一起吃。

陈洪金坐在饭桌前,手里捧着一碗饭,漫不经心地吃着。这时候,他也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像村里那些年轻人一样去丽江城里打工挣钱去呢?去做苦力?他长时间在学校里读书,没有考上大学,却把自己弄成了一个文弱书生,没有力气。去偷,去抢?他从来都是一个老实人,只有别人偷他抢他的份。想来想去,他还是得出了一个跟以往一样的结论:他不适合去丽江城里去打工。

母亲看到出他的心事,知道他心里烦,便跟往常一样安慰他。

但是陈洪金想到梅兰那固执的神态,心里还是平静不下来。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选择,要么找出一个理由让梅兰留下来,跟他一起留在村子里生活,结婚、生子,一天一天地老去。要么跟着梅兰像村里人一样,一起去丽江城里,打工挣钱谋生。

吃完饭,陈洪金放下饭碗就出去了。

他找到了刚刚从丽江城里回来的一个伙伴家,想要问问去丽江城里究竟做些什么才好。当他推开门进去,便看见几个年轻人都在那里。他们一见陈洪金进来,感觉到特别的诧异,不知道他来做什么,便一个个收起了正在热烈地说着的话头,转过头去跟陈洪金打招呼。陈洪金给他们几个都每人递了一支烟过去,说了他也想到丽江城里打工的事。

几个人彼此看了看,都觉得像陈洪金这样的“乡村知识分子”,根本不适合跟着他们一起混。但是看陈洪金的神情好象很坚决地要跟着他们一起出去闯闯外面的世界,便告诉陈洪金,其实也很简单,老乡们在城里,三教九流的都有,上到政府官员,下至捡垃圾收旧货,都可以赚钱的。只是他们在丽江城里,做的都是地下活动。

什么才叫地下活动呢?陈洪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最后,几个人告诉他,他们在丽江城里主要是靠偷自行车为生。几个人整天在丽江城的大街小巷游动,看到停放着的自行车,乘车主不注意,撬了车锁,骑上就走。偷来的自行车,全部集中到一家小卖店后面的垃圾场废弃的工棚里,再找机会运回镇上,廉价卖给各个村子里的中学生。

现在,陈洪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些童年的伙伴们在丽江城里干的是团伙偷盗的行当。

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吓得心跳到胸口来了。这时候,一个伙伴却为找到了一个新的同伙而兴奋不已。他们觉得,陈洪金的入伙,这个白面书生可以坐守那家当作掩护的小卖店,给他们的“地下活动”增加一层保护色,使一条龙的偷盗活动更加隐秘。

他从伙伴家里出来,走在村道里,心里更加坚定了继续留在村里的念头。

于是他在白杨林里见到梅兰的时候,便把他见到同伴们的事,跟梅兰说了。梅兰却对那些人的事情早已知晓。她对陈洪金说:偷盗抢劫的事,当然不能干,她也不希望陈洪金成为一个偷鸡摸狗之徒。但是丽江城之大,自然可以做很多正当的职业。

做什么好呢?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候,一阵风从树林上空吹过,白杨树的叶子发出响亮的哗哗声,天空中飘下一些杨树叶,扑扑地落地脚下,无声无息地被零零碎碎的秋日阳光明亮地照着,显示出一阵凉意来。陈洪金沉默地望着脚下的杨树叶,再望望梅兰的脸。她似乎已经决定了去丽江城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

她高高地抬着头,对着在秋风里晃动着的枝头,说:我应该去丽江,再不会在这村里呆着了。

陈洪金依旧看着她的脸,不说什么。他知道,他意料中的结果,终于出现了。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了头顶上的白杨树,那高高的树干上,树枝掉落以后,布满了一个又一个的圆圈,仿佛是一只只眼睛,彼此看着各自的远方。在某个人的散文里,他模糊地记起,那个散文家曾经给这白杨树上的圆圈取了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白杨树的眼睛。

眼前的这些白杨树的眼睛,意味着什么呢?

陈洪金在心里暗自问自己。在秋风里,白杨林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枝条在风里摇荡着,那树干上的眼睛们,也随着一起摇动起来。他开始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这白杨林里到处都是漆黑色的眼睛,在树叶的遮映下时隐时现。

梅兰凝视着陈洪金的眼睛,说:我决定了,明天就走,去丽江城。村里那么多人都可以在丽江城里安身立命,我为什么就不能呢?

风声没有淹没她的话语,马蹄声一样在陈洪金的心里践踏着,泥浆四溅。他想再劝劝梅兰,但是心里想着的还是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看着陈洪金蠕动的嘴唇,梅兰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她说:你在村里可以写稿子赚稿费,我只能看着那些庄稼花开花落,把自己弄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村姑,我还是得去丽江城里去,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这一次白杨林里的气氛显得特别的沉闷。

第二天,陈洪金果然在村道边看到梅兰远远地背着一个小提包,从她的村子里远远地走来。陈洪金跟上去,梅兰径直往山外走,向着丽江城的方向,一路渐行渐远,最后被村外的一片竹林遮住了。于是,他便失神地回到家里,把自己关进小书房,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听着自己的呼吸此起彼伏。

梅兰终于去丽江城了,那个游人如织的地方,到处都是从四面八方来的游客。她会去做什么工作呢?当导游?她只有初中文凭,对丽江也不是很熟悉。到餐馆去洗碗?她恐怕也是心有不甘的。到厂里去做工?那些工厂不会每天都招人的。开商店?她没有本钱。

这是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把陈洪金搅得心神不宁。于是他便从床上坐起来,点燃一支烟,抽着。一支烟抽完了,他还是不能给自己的问题一个靠谱的答案。在书桌旁边,他站了一阵,拿起画笔,在一张铺开的宣纸上,随意地写了一行字,他试图通过写字,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梅兰已经走了,他无法阻拦她的离开,但是又不想跟着她去那个他所不愿意去的丽江城。这让他连写字都不能了。

他在书房里显得失魂落魄的。

这时候,他无奈的心里却又想起了简良开给他安排的稿子。还有一个小说没有写出来,再过几天,交稿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对于写作任务,他一向是很守信用的,很多编辑约写的稿件,都能够按照交稿,因此,一年四季他都有写不完的稿子,这才形成了他可以靠稿费生活的现状。

他停下毛笔,把宣纸收起来,铺开稿纸,便开始构思一个新的小说。

在书桌面前坐了许久,还是没有什么感觉。他觉得这个小小的书房,在此刻给他的思维造成了一种压抑,使他不能从梅兰离他而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他推开书房的门,来到院子里,却在不知不觉中就走出了家门,来到白杨林里。

午后的白杨林,因为陈洪金心情的改变,显得特别空旷。风声越来越大,并且夹杂着一丝寒意。那些树干上黑色的圆圈,在风声里随着风的吹撼而晃动着。风从白杨柳林外面吹进来,卷起了地上的树叶,在林子里翻卷着,纷扬着,等风稍稍变小了,复又从枝干之间的空隙里落到地面上来。

看着起伏的地面上落满了树叶,林子里,除了他之外,再也找不到梅兰的影子,他的心里有些疲倦了,便在落满树叶的地上躺下来,微微地闭上眼睛,想着过去所经历过的许多时光,都与梅兰有关。他不知道,梅兰这次去丽江城,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来,即使回来了,那时候的梅兰,又是什么样子。就这样,陈洪金在铺满树叶的林子里躺了许久,高高的树冠,以及树冠上面不规则的天空,映在他的眼里,使他的目光里全都是杂乱无章的图案。

一阵凉意从身下的落叶里传到他的脊背上来。他缓缓地来到梅兰经常背靠着的那棵树下,拿出小刀,在树干是刻下了一只眼睛,如同白杨林里众多的树干上那些眼睛一样。在那只眼睛里,他仿佛又看到了梅兰经常流露出的那种神情。那只刚刚刻出来的眼睛,跟众多的白杨树的眼睛又是不一样的。它们经历了天长日久的风吹雨淋,早已变成了深黑色,而这只刚刚刻出来的眼睛,则显现出了原干和树皮淡黄色的本质,并且散发出淡淡的汁液的气息来。

当陈洪金走出白杨林,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暖暖的阳光正从丽江的方向照射过来,把整个村庄以及村庄外面的田野照成了一片金黄色。金黄色的阳光从书房的窗口照进来,落在他那一叠淡绿色的稿纸上,让那些格子里的空间,也显现出一种不易看见的淡黄色来。

这时候,陈洪金又想起了已经去丽江城的梅兰,想起了村庄外面的田野,田野对面的山坡,山坡下面的白杨林。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陈洪金深爱着的人和景物。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给下一篇小说取个名字叫《白杨树的眼睛》吧。

天色渐渐暗下来,陈洪金的稿纸上面,墨水开始流淌,漫过了一页又一页。夜深了,他的窗口还亮着灯光,向着丽江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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