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剧班头关汉卿
2009-04-29鲁守平
鲁守平
整整50年前,1958年,根据世界和平理事会决议,关汉卿作为世界文化名人之一在全世界范围内举行纪念活动。北京纪念大会的会标是“世界文化名人关汉卿戏剧创作七百年纪念大会(1258—1958)”,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陈毅为大会题词并到会致辞,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和前苏联普希金话剧院总导演彼得罗夫发表讲话,全国各地剧院上演关汉卿留存剧目,隆极一时。按照1958年北京纪念大会确定的时间,2008年应该是关汉卿戏剧创作七百五十年纪念,五十年也是一个重要的年头,关汉卿的这个重要的年头,过得实在是有些清冷。
“元杂剧奠基人”“伟大的戏剧家”云云都是后人说的,关汉卿在世的时候,却是人分十等,“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猎、八倡、九儒、十丐”。关汉卿写词撰曲,混迹倡优,不时地还玩玩“票”,“躬践排场,面敷粉墨”,扮演个小角色什么的,属于“下九流”,跳出圈子外,没人拿他当回事儿。因此他生年不详,卒年不明,连籍贯也弄不清楚。
关于关汉卿的里居,后世有三种说法:一是“大都人”,即今之北京市;二是“祁之伍仁村人”,在今之河北安国县;三是“解州人”,是三国时西蜀大将关羽的后代,三种说法都有元、明、清的文人书录为依据。元大都有大都城和大都路的区别,大都路的治所也在大都城,直辖6个县,并统辖10州16个县,总共22县,把大都人都说成是北京人,北京城就有人口爆炸的危险。关汉卿姓关,也写过一些关公戏,仅凭这些,就像把曹雪芹说成是曹操的后代一样缺乏说服力。河北的专家们在伍仁村找到了关家园、关家桥、关家道、关家渡、关家坟甚至关汉卿亲手书写(?)的石匾,于1986年9月在伍仁村重修关汉卿墓,此后,四方招魂的声音渐稀,老人家就算是魂有所依了。
确定关汉卿是伍仁村人还有个依据,就是前人的书录中说他“金末为太医院尹”,有的版本作“太医院户”,“金亡不仕”。祁州自古是药材之乡,至今安国仍然是药材大县,当个为太医院提供药材的“太医院户”比较靠谱,说他当过太医院的长官就有点麻烦。金亡于1234年,按学术界通行的认识,关汉卿约生于1220—1241年,死于1297—1307年,如此推算,金亡时关汉卿才不过十几岁。金元两代的《百官志》中并没有“太医院尹”这个职位,即使有,大概也轮不上他。另有记载说关汉卿“金末以乡试举解元”,那么就让他再大20岁。解元是乡试第一名,仅仅是一种身份,还没有取得授官的资格,到太医院当长官恐怕也难以服众。以今测古,看看今天的官员们都要想办法弄一个高学历,就可以知道“文凭”对于做官是多么重要了。不过,关汉卿青少年时代家境肯定不错,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在套曲《不伏老》中称“我也会围棋、会蹴鞠、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通五音,六律滑熟”。像五音六律、吟诗围棋这些本事应该是他到玉京书会之前就具有的,为他后来驰骋剧坛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金亡不仕”倒说得很对,金国灭亡后80年没有举行科举考试,就像“文革”十年取消高考一样,即使满脑子腐朽思想,一心想“读书做官”,也找不到实现理想的门径。
关汉卿身世不清虽然是个遗憾,好在他留名后世、跻身文豪不是靠爷爷高官、爹爹巨富,而完全靠自己打拼。打拼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元末邾经的《青楼集序》说他“嘲弄风月,留恋光景,庸俗易之,用世者嗤之”,普通人都瞧不起,想当官的人更是讥笑不已。今天的人们一定以为他过得很憋气,很窝囊,可是《析津志》说他“生而倜傥,博学能文,滑稽多智,蕴藉风流,为一时之冠”,活得蛮潇洒。仕途堵塞,知识分子总得想办法活下去,有的屈身为吏,有的教书糊口,有的摆摊拆字,有的学医看病,而关汉卿与一些“门第卑微,职位不振,高才博艺”的“燕赵才人”就投身到大都的书会,从事起戏曲创作。身价放低了,却仍然心高气傲。写戏曲的好处是言论自由,社会上的不公,内心里的不平,都可以通过剧中人物说出来,唱出来,喊出来,骂出来,实在不方便,就假托历史故事。关汉卿被推为“元曲悲剧第一杰作”的《窦娥冤》,血溅白绫,三年不雨,六月飞雪,就是利用汉代流传下来的《东海孝妇》的传说,结合当时山阳县发生的冤狱铺展而成。蒙古人初入中原,逞武偃文,文化统治比较宽松,这就为一些不得志的知识分子编排故事发牢骚、鸣不平、骂官场、揭黑暗留出了思想空间。蒙元官员在马上跑累了,看看粗犷豪放而又浅俗鄙俚的歌舞,听到旁边笑,也傻呵呵地跟着乐。从宋杂剧、金院本发展成型的中国戏曲,到关汉卿这些怀抱珠玉的底层文人手中,终于达到了成熟的高度,不仅在思想内容上从说教传道发展到为底层百姓立言,为落魄儒生呼号,为受欺凌的女性呐喊,在结构音律上也更加完善,还形成了各具特色的作家队伍和一群演唱俱佳的演员队伍。
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称“关汉卿为杂剧创始的中心作家,是本色派的第一流人物”。本色派是与文采派相对而言,《西厢记》的作者王实甫就是文采派的代表。写戏剧都要讲究“当行本色”,是什么身份、是什么个性就只能说什么话。文采派也讲究本色,是在文采里保持本色;本色派也讲究文采,是在本色中彰显文采。关汉卿作为本色派的代表,不仅让人们欣赏到剧中人物的本色,而且能看到作家自己的本色。
关汉卿是一个激烈大胆,敢怒敢骂的人。窦娥在受刑前高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毫无忌惮到极端的程度,在别的作家那里看不到。
关汉卿是一个才气纵横,挥洒自如的通才。《窦娥冤》为十大古典悲剧之首,忧思深广,忿激难抑;《救风尘》为十大古典喜剧之首,轻松机巧,幽默风趣;而《单刀会》则是历史正剧,雄浑苍劲,豪气干云。三个剧曲词风格多样,结构毫不雷同。王国维称赞关汉卿“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
唐诗、宋词的抒情都是抒作者自己的情,而戏曲却要替文官武将、儒士妓女、清流泼皮、老妪少儿各色人等抒情,这就无所依傍,只好自铸新词,能够铸出伟词来,就是戏曲对诗词的一个突破,就开辟了一个新的文学语言系统。当时属于通俗文学的元曲,能够与唐诗宋词比肩,就在于关汉卿等高手在曲律的约束下文辞仍达到了唐诗宋词的高度,而且比前辈作家更善于“曲尽人情”。古典白话小说之所以能够后来居上,也是因为它比戏曲还善于“曲尽人情”。正因为关汉卿“玲珑肺腑天生就”、“珠玑语唾自然流”,《录鬼簿》吊词才称他“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师首,捻杂剧班头”,都服了。
在生活中“滑稽多智”的关汉卿,骨子里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在套曲《不伏老》中,他把自己比作“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在历代作家中,关汉卿无疑是个敢于面对现实的斗士,其实他对这种包括斗士在内的生活也经常感到厌倦,这厌倦又来自蔑视和憎恨。他曾写过一组[四块玉]《闲适》的小令,共四首,其中一首是:“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么!”洒脱中难掩郁积的不平,磊落中包含着深深的无奈。词也写了,曲也作了,戏也演了,而权势与金钱结盟,寒儒共弱女同悲,世态人情如旧,难免有些悲凉。不过关汉卿的争斗也不是白耗心力,七百多年间,对地上地下各类草菅人命的桃太守、权豪势要的鲁斋郎、依势贪色的杨衙内和花花公子周舍们,他都有资格面带讥诮地问一句:你们又争到了什么?(责编:孙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