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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艳玲原业归宗(三)

2009-04-29

当代人 2009年1期
关键词:武生练功林冲

三个师傅和两个老师

梨园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父辈做演员的一般都不亲自教自己的孩子,孩子学艺则另拜他人为师。据说主要原因是怕自己的孩子舍不得真打,而舍不得打是不可能培养出名角的。一个有趣的例子是,身列须生“老三鼎甲”的余三胜是“伶界大王”谭鑫培的师傅,其孙余叔岩拜谭鑫培为师,谭鑫培的孙子谭富英则又拜余叔岩为师。都是生行翘楚,却都不当儿孙的老师。更别说行当不同的了,张君秋长子张学津学老生,拜师马连良。马连良生了七个儿子、四个女儿,没有一个跟着自己学马派的。

裴聚亭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在自己亲自教了一段时间之后,1955年春天,为了使女儿能够得到更好的发展,裴聚亭让女儿拜在保定京剧团的好朋友李崇帅门下。据裴艳玲回忆,这次拜师是在河北深县京剧团,没有举行仪式,既未磕头,也没鞠躬,裴聚亭只说了一句“大哥,这个孩子我就算托给您了”,李崇帅就成为了裴艳玲的第一个师傅。

裴艳玲不称李崇帅“师傅”,仍按原来那样叫“大爷”。

李崇帅与裴聚亭一样,对待练功苛刻得“不近人情”。在《裴艳玲的童年生活》一文中,作者写到:“李崇帅对艳玲练功要求特别严格。早晨四五点钟起床,先是扳腿、踢腿、耗腿,一小时后改练飞脚、扫腿和拧旋子,上午吊嗓,晚上练台步,学一些文戏,睡觉前还要练功。一练就是几个小时。八岁的小艳玲,一天到晚,练功练得疲惫不堪。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就是在滴水成冰的严冬,凌晨四点也得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苦练基本功,从不间断。常常练得浑身出汗,嘴里冒血腥气。近乎残酷的是,练功时不准脱棉衣棉裤,棉衣被汗水浸透了,母亲给她在炉子上烘干,然后穿上再练。一冬天,棉衣都成‘铁的了。七双练功鞋都磨破了,然而换来的成绩是,一口气能拧96个旋子。”

若干年后的1976年,29岁的裴艳玲受命进入电影《宝莲灯》剧组,仍扮演武艺高强的沉香,刚刚产后二十几天,身体还没有恢复,居然能一口气拧40多个旋子,技惊四座。

这不能不说得益于少时的刻苦训练和个人惊人的意志力。

裴艳玲不久前与笔者聊到这段经历时说,“练功那罪不是一般人能够受的。怎么能不苦?怎么会不累?有时候累惨了,真想上吊!心想上吊死了,也许能休息一会儿。”关于戏曲演员练功之苦,笔者也曾亲耳听郭景春先生讲过。2005年,郭先生80岁,有一次提到自己在李兰亭门下学习时,因为练功累得实在受不了了,想在厕所上吊自杀,两次都被人发现了,没有死成。

说到裴艳玲的惊人意志力,有一个细节鲜为人知,不妨在此披露。上世纪八十年代,裴艳玲正担任着演出团的团长和领衔主演。为了全团人员的生计,演出频密,生活压力极大。有一段时间,裴艳玲累得患上了脱肛的病,痛苦不堪。她演的多是武功吃重的戏,一场戏下来,血都把内衣湿透了。但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向人提及过此事。只是在2007年春天,笔者成为她的入室弟子的第三年,当着“自己人”的面,一时谈兴颇浓,裴艳玲才轻描淡写地说起。裴艳玲成名早,又多演武戏,一般人都以为她一定有一副让其他演员羡慕的好身体。其实十多年前她就病痛缠身,有时彻夜难眠。

在很短的时间内,李崇帅教会了裴艳玲老生戏《群英会》《甘露寺》《徐策跑城》《一捧雪》《伐东吴》《唐王赐剑》《萧何月下追韩信》,武生戏《四杰村》《柴桑关》《十八罗汉》《水帘洞》《安天会》等剧目。

相比李崇帅而言,裴艳玲的第二位师傅就“有名”多了。

1959秋天,裴艳玲随束鹿京剧团在天津大出风头,一位名叫崔盛斌的演员主动找到裴聚亭,要收裴艳玲为徒。

这崔盛斌可不是一般演员,而是一位武功出众、技艺双绝的大武生,早年人称“长江一带赛活猴”。其拿手戏有《周瑜归天》《驱车战将》《北湖州》《四杰村》《闹龙宫》《十八罗汉斗悟空》《铁公鸡》《伐子都》等。当年由他为领衔主演的斌庆社是十分有名的班社,他们排演的《火烧红莲寺》《猴王出世》《江南大侠》等连台本戏,均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解放前一度在石家庄日新戏院演出,轰动全城。

崔盛斌虽然有名,但他的本行是武生,而裴艳玲当时以唱老生戏为主。就在裴聚亭尚未置可否之时,崔盛斌又说了,自己收这个徒弟的目的主要是想帮她在东北、上海等地闯码头,给她铺路。

裴聚亭也是演员,他当然知道,京、津、沪、汉号称京剧的“四大码头”,只在一个地儿红,那还不算成气候,起码要得到这“四大码头”中三处观众的认可,才算是真正的“角儿”了。裴聚亭一听有人主动要帮自己的女儿闯码头,况且又是崔盛斌这样的名家,自然愿意,当下约定11月23日办拜师宴。到了那天,裴艳玲当着前来祝贺的天津名武生张世麟等人的面,给崔盛斌深鞠一躬,崔盛斌就成为了裴艳玲的第二位授业之师。

崔盛斌也是裴艳玲唯一行过拜师礼的师傅。

裴艳玲的第三位师傅,就是她今日的丈夫郭景春了。

1960年农历正月十四日,裴聚亭、裴艳玲父女按照省里的要求,来到河北梆子青年跃进剧团报到。先前不知道是要改行唱梆子的,等明白真相之后,想一走了之。可是,这省里的大剧团岂是随便来去的?不情愿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裴艳玲先前唱的是京剧,跟现在要唱的梆子发音方法、技巧差别很大。好在裴艳玲受过严格的训练,武功扎实、也唱过一些昆曲戏,于是就分到了武生组。

不幸中的万幸,在这里,裴艳玲遇到了自己后半生中的重要人物——郭景春。

郭景春早年师事武生宗师李兰亭,与梁慧超、张世麟、李元春等京剧武生魁首师出同门,是北方戏坛上有一号的名武生。自30多岁起,专事艺术教育,笥腹之宽、课徒之严,在内行之中早有口碑。此时,也是响应省里的号召,在河北梆子青年跃进剧团担任教师。裴艳玲先前曾听父亲说过郭景春的戏,知道他出自“李家门”,早就景仰。自此,如鱼得水,从“一招一式”开始,台步,云手,身段,到程式组合,无不严格要求,务求规范归路。老师教戏仔细,学生学戏认真,不到一年时间,裴艳玲便学会了《八大锤》《林冲夜奔》《石秀探庄》三出戏。

自此之后,近50年的时间,裴艳玲始终对郭景春先生执弟子礼,虽然并没有举行过任何拜师仪式。直到二人最终成为了夫妻,这种关系也未曾改变。在自己学过戏的所有老师中,裴艳玲认为从郭景春身上受益最多。她始终对郭景春感恩戴德。

在刚到青年跃进剧团的那几年,裴艳玲的《闹天宫》《宝莲灯》和《八大锤》都给毛泽东主席演出过。看完戏的毛泽东曾经把裴艳玲抱起来放在腿上聊天,并亲自教她跳舞。在得知裴艳玲会演昆曲戏后,还主动推荐她跟北方昆曲剧院擅演《林冲夜奔》的侯永奎学习。侯先生就成了裴艳玲的老师。

梨园行的规矩,办过拜师礼的称师傅,学过戏但没办过拜师礼的叫老师。

《林冲夜奔》是李开先的《宝剑记》中的一折,自1547年写成后,400多年来,久演不衰。全剧约四十分钟,由《点绛唇》《新水令》《驻马听》《折桂令》《雁儿落》《得胜令》《沽美酒》《煞尾》等曲牌组成。演员一个人在台上连唱带念,翻扑跌打,表现了大英雄林冲在陆谦等人火烧草料场后,忍无可忍,满腔愤懑,铤而走险,被逼上梁山的情景,艺术地描绘了林冲夜晚赶路时愤怒、悲壮、苍凉的心态和英雄末路的无奈。因此剧表演难度极大,昆曲界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之说。

毛泽东推荐的侯永奎是河北饶阳人,出身梨园世家。他少年开蒙,从王益友学了《林冲夜奔》。1932年以后,侯永奎在北京已小有名气,并拜著名京剧武生尚和玉为师,学戏近二十出,技艺大进。尚和玉擅演长靠戏,但对侯永奎的短打戏《夜奔》却大为赞赏。他嘱咐侯永奎说:我教你的其他戏都可以改,但千万不能改《夜奔》。《夜奔》是一出好戏,你演的有独特风格,演得好,有道理。唱法、服装、演出路子决不能改!侯永奎听从恩师指教,形成侯派演《夜奔》的特色,深受社会各界人士的赞赏。当年李宗仁看完《夜奔》后,亲写“炉火纯青”四个大字送侯永奎。1956年,京剧武生大师盖叫天看了侯永奎的《夜奔》,兴奋地约他到杭州家中交流体会。

毛泽东对昆曲情有独钟,对北昆的《林冲夜奔》更是特别喜爱。据说,每逢新年、春节,毛主席总要邀请北昆演员到中南海演出。其中,看侯永奎演《林冲夜奔》,在六七次以上。

1975年,毛主席在病中提出要看的几出戏,就有侯永奎的《夜奔》。

裴艳玲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到北京跟侯永奎学演此剧。先由侯先生的公子侯少奎教路数,最后侯永奎再进行指点,十几天后就进行了学成汇报演出。裴艳玲后来在回忆跟侯永奎学戏这段经历时说:“他看了我的学习过程,非常高兴,第二天就让带文武场面,响排一遍。侯永奎是尚派,他本身人高马大,特别魁梧。他演的林冲,动作幅度特别大,腿抬得高,步迈得大,大翻身,很有气势。站在那儿,似一座铁塔,动作起来,如猛虎下山。”演出那天,首都许多闻得消息的文化艺术界人士都赶去观摩。

此后几十年间,裴艳玲的《林冲夜奔》上演逾千场,在完善郭景春“李家门”演法的基础上,加上侯永奎的亲授,又根据自身的优长进行了创造性的发展,愈发精益求精,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成为独具特色的艺术精品。其艺术魅力征服了两岸三地及世界各地的观众。1979年11月,中国文学艺术界第四届全国代表大会在京召开,关肃霜与裴艳玲互相激将,二人同台演出,关肃霜演《盗仙草》,裴艳玲演《林冲夜奔》,引起轰动。2006年11月11日至18日,中国文联为庆贺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举办了《百花芬芳》京剧名家演唱周,全国100位一流京剧名家云集北京民族宫礼堂。在17日的艺术家专场中,裴艳玲便装出场,表演了《林冲夜奔》中的一个片段,得到了那晚最多也最响的掌声。

出人意料的是,裴艳玲说,这个戏唱得好,“功劳要归到‘文革十年”。那时候,禁止女演男,一身功夫的剧团主演裴艳玲被迫离开舞台,改做字幕员、勤杂工。“没事的时候,我闷得慌,我就哼哼《夜奔》,怕自己把词给忘了。每天背,每天背,结果就背得特别熟。”

有一次,在一个学校,见四下无人,裴艳玲又唱起了《夜奔》:“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我急急走荒郊。身轻不惮路途遥,心忙又恐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销。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唱到这里,裴艳玲百感交集,号啕大哭,不能自持。“想干事干不成,正能干的时候,不让你干,你能不哭吗!你想,林冲是被逼上梁山,我们那时也等于被人‘掐死了,没有唱戏的权力了。虽然爹妈生了你,你也学了戏,但是等于你成了废物一个。那时候也成家了,也生孩子了,问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吗?就这样前功尽弃了吗?林冲大英雄落魄,被逼上梁山的那种感觉,也可能是那时候找到的。”

裴艳玲觉得,每次演林冲,体会都不一样。“我最好的一次演出是在河北。我念那八句《西江月》的时候,底下都有好,我自己都落泪。”八句《西江月》是:“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风赋。回首西山日影斜,天涯孤客真难渡。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裴艳玲越念越激动,念到“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时,炸雷一样的“好”就上来了。

“这个戏它好在哪儿呢?没有那个人生经历,没有那个阅历,你唱不出来!只是腔唱得好,腿扳得好,大带踢得好,身段再好都没用。”

裴艳玲自己对这出戏也十分看重,在跟王仲德的一次谈话中说:“这些年我演的剧目,《夜奔》最好,可打九十九分。”

裴艳玲的另一位老师,是中国京剧院名列“李、袁、叶、杜”四大主演之首的李少春。

李少春是当时中国京剧院的首席老生兼武生,文宗余叔岩、武学杨小楼,后来又拜周信芳学麒派,拜盖叫天学盖派,文武昆乱不挡,尤其是一出自编自演的《野猪林》,颠倒众生,名冠天下。

裴艳玲刚到河北梆子青年跃进剧团的那一年,领导安排青年演员进京学艺,希望裴艳玲武生这一组向李少春学《闹天宫》。但是,想跟演出、排戏十分忙碌的李少春学戏,谈何容易。最初跟李少春联系的时候,并不顺利。巧的是,当时李少春的父亲、戏曲名家李桂春正担任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副院长,住在省会天津。通过这层关系,裴艳玲和几名学武生的师哥一起得以进京面聆大家教诲。刚开始的时候,裴艳玲只在这出以齐天大圣为主演的戏中扮一个小猴子,李少春发现了她的表演天赋,让她来演孙悟空。

以后,裴艳玲还曾多次见到回津看望父亲的李少春。李少春对裴艳玲的《八大锤》也多有指点。在裴艳玲看来,李少春是个很随和的艺术家,对他们这些梨园后生非常爱护。裴艳玲谈到,有一次,李少春给她讲自己跟余叔岩先生学《战太平》的故事。李少春说,就一个上场,出场,回去,再出场,再回去,要来回这么七八番,两个多小时就练一个上场。最后问,“余先生,我对了吗?”余先生反问,“你觉得你对了吗?” “我觉得还是有点别扭。”“那就是还没对呢。” 他就用这种方法,告诉你一个道理:好东西、精品是不容易得到的,你必须多付出。

李仲明在《博美精新——李少春传略》一书中写道:李少春很欣赏这个女徒弟的表演才华和她艺术上刻苦磨砺的精神,他每次都全神贯注地看裴艳玲的表演,并且细心地给裴艳玲讲解孙悟空的表演特点。李少春曾和别人谈起他教徒弟的情况,他说:“我这一生教的学生不少,有一个最得意的,可惜,她不唱京剧,是个唱梆子的,在河北……”

裴艳玲也颇留意与李少春有关的人和事。李少春的演唱宗余派,现在,裴艳玲也成了余派拥趸并身体力行。在李少春1938年10月19日拜师余叔岩后的第二天,有“冬皇”之誉的孟小冬也举办了拜余叔岩为师的仪式,如今,在同为女老生的裴艳玲眼里,孟小冬绝对是偶像级人物。这里边是否有必然联系,谁又能说的清呢?2004年,她出任河北省京剧院院长后所排演的第一出戏《王安石拜相》,即请来李少春的长子、北京京剧院老生李浩天任导演。2007年4月12日,裴艳玲专程赶往李少春的祖籍河北霸州,登上刚刚开张不久的李少春大剧院的三楼,参观设在那里的李少春纪念馆。裴艳玲在留言簿上郑重地写上自己的名字,向李少春塑像敬献鲜花,并在他的照片前长时间驻足。

与裴艳玲有师徒之谊的长辈,并不仅仅是这三个师傅和两个老师。像小生兼武生名家茹富兰、武生名家厉慧良等人都曾给裴艳玲以具体指导。不过,如果把所有老师的名字都列出来的话,那就将是一个长长的名单了。

(责编:刘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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