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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和长江

2009-04-29傅厚蓉

青年作家 2009年10期
关键词:母亲

傅厚蓉

父亲是每个儿女心中的英雄。

我从小生活在重庆丰都,那是一个美丽的江边小城。长江水滋养着那里的人民,他们都那么勤劳、善良,生生不息地扎根在那片土地上。我的父亲是他们中的一员,也是他们中的佼佼者。这篇小说,是我用文字编织的花环,以献给我英年早逝的父亲。

引子

阴冷的风在墓地周围无言乱吹,山上的树没有规律地东摇西晃,满坡的百十号人,都无声无息地做自己的事:插花圈、撕坟飘、烧纸钱、扯母亲坟上的草。坟山上,只有锄头挖墓穴的哚哚声,和我们兄妹已经哭哑的辨不出轻重的鸣嘤。

“时辰到!”随着万阴阳的一声喊,父亲的棺木被缓缓放进新挖的墓穴。刚刚还寂静的墓地,立即就响起了鞭炮声,我们一下就嚎啕起来。哭声和着那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响,在墓地里和着风声,穿过层层梭草和松柏,在山坡上回荡。

“烟圈!”突然,不知谁叫了声。

那叫声实在不同一般,就像是一大块烧了三天三夜的铁,突然丢进凉水里那么炸响和惊人。我们抬起头来,看见飘飘散散的烟雾中,在父亲的棺木和母亲的坟头各出现一朵像环形日光灯管那样光洁、圆润的烟圈,从下到上,从小到大慢慢升腾。开始,各自保持着独立的形状和结构,越往上升,烟圈越大,相距也越近。突然间两个烟圈套在了一起,像两个紧紧相扣的环,飞升了一会儿就开始互相缠绕,越绕越紧,越绕越高,渐渐合为一体,飘散在空中……

这一幕让所有的人震惊。放鞭炮的丢掉挑炮的竹竿,任其在地上乱爆,腿一软就跪倒地上;在墓穴回土的丢掉锄头,就在土地里跪着;插花圈的双手举着,也不管地上是石头还是泥土,一下跪在地上。那时山坡上“扑通扑通”跪了黑压压一片,所有的人都向着父母的坟头看着天上的奇景。

此时,鞭炮已经放完,墓地里异常寂静,无处不在的阴冷的风直往人心里钻。所有的人都感到背心发冷,脊梁发麻,牙齿打颤。人们都在朦胧的烟尘里感受着一种来自地府的震慑。

这里是我的家乡,是著名的鬼城丰都。人们对所有鬼鬼怪怪的事件,既迷信崇拜,又惊恐害怕。那时,所有的人头都望着天空,眼睛一眨不眨,对着那两股缠缠绵绵的烟雾磕头。那时,大家都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你看,那不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么?

我更是久久说不出话来,我已经忘掉了悲伤,一双泪蒙蒙的眼睛看着天空中的奇景,既害怕又欣慰。我感到父亲和母亲的灵魂,一起升到了天堂,开始了他们真正的长相厮守。再不会为时代风云的变换而提心吊胆;也不会为一大帮孩子的衣食住行操劳,他们终于轻松了。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几十年前,那只风箱为何滴水不进的道理。

这一幕是三十年前,我们把父亲的灵柩安葬在母亲坟旁时发生的,而今,他们已长眠在这里三四十年了。我也早就长大成人,在远离家乡的川西平原工作安家,只有每年春节才有时间回到这里,看看我的父亲和母亲。

父母坟所在的双桂山脚下,是一条万马奔腾的河流,这是我故乡的河流,这是承载了我们家族起源、跟我们家密切相关的长江,我们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长江!

父母早已青苔遍布的冷清的坟头和面前这条已不认识的河流,让我的思绪混乱。很多时候,我都感到自己的思维已经漂移,在历史长河里穿梭往复,一个念头又一次在我的脑子里涌出,那就是:我一定要告诉世人,父亲母亲和长江的故事。

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是三十年前,我们把父亲安葬在母亲坟旁那天。而后父亲和母亲慢慢被人淡忘的故事,又一次成为人们的话题时,我就有了这样的想法。还是让我来说说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吧。

半个多世纪前,也就是后来我们读书时老师天天挂在嘴边的: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那时,我们这块雄鸡样的版图上可谓沸腾一片,南北东西各方的形势,稍有一点历史常识的人,都不喜欢我在这里多言。

在“陪都”重庆,坐镇者都知道大势已去,在暗中做着另一种准备,层层人物都在J隍惶不安中度日。山城的雾,从这个秋天开始,就大得不可琢磨,每每要到中午才能散去。太阳也如得了贫血症,惨白惨白。各人心中的恐慌,被这大雾弄得更加浓郁,化解不开。感觉有什么隐藏在里面,不定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楚。反正,不应该是这样子。

冬天的风刮得满街的树只剩下光光的枝丫,干枯的树叶随风乱飞,西南少有的干冷,把人的思维都冻僵了。人们躲在家里,感到一阵叉一阵彻骨的寒冷,春天,什么时候才到啊?

在南山半山腰的一处豪华住所里,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坐在绣楼窗户边,看着外面花园里即将开放的腊梅出神。她想的什么?是她早就去逝的母亲;是公务缠身的哥哥;还是刚刚有点怀春的情怀?我们不知道。也许,她只是出神,什么都没想,此时她的脑子还太简单,也许只想这个寒冷的冬天快点过去,春暖花开时,就可以到哥哥的军营去玩了。可是她绝对不知道,冬天过去以后,她的人生将会有多大的改变。

大自然的春天,在人们的热切盼望中,姗姗来了。她从南回归线长驱直上,一路撕扯着大地上厚厚的冬装,凡她经过的地方,都渐渐显出了春绿。

嘉陵江边,一群手艺人在欢度一年难得的几天清闲日子——过年是他们一年中唯一的亮色。每年春节,匠人们,铁匠铜匠补锅匠补鞋匠,总要自行组织,在嘉陵江边的沙滩上玩火龙。这是一项艰险刺激,既具挑战性又具观赏性的民间娱乐活动,每年大年初一、初五、初十、十五都要玩一场。久而久之,这几个日子便成了节中之节,吸引了远远近近很多人前来观看。

天寒地冻,凉风冽冽。玩龙的人们赤裸着上身,仅着一条裤衩,在叮叮当当的锣鼓声中,举着一条金灿灿的长龙翻腾起舞,摇头摆尾,穿梭盘旋。围观的男女老少手拿烟花向玩龙的人喷射,一束束燃烧的烟火在玩龙人赤裸的身体上滚落。因怕烫,只有不停地跳跃抖动,于是,那条龙跳得更欢。整个河坝火焰飞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国民党在重庆的一个秘密骑兵团团长,这天亲自来到嘉陵江边,找这里的铁匠们。因为形势紧张,他奉命做好一级战备,急需一批数量巨大钢火又好的马掌。本来手下们早已催过,但因为是春节,时间又紧,他怕有什么闪失,因此这天又亲自来一趟。

这位毕业于黄浦军校的军人,穿着一身呢料军大衣,气宇轩昂地走进人群。他的手臂挽着一个楚楚动人的年轻女子,一件乳白色的长及脚踝的呢大衣配一条玫瑰红的长围巾,让她显得修长端庄而活泼。看热闹的人们见来了这样两个人物,自然而然就给让了条道。

夜不是很浓,天空眨着几颗懒懒的星星,嘉陵江梦一样从身边蜿蜒飘去。那天夜里,那个热闹美丽的沙滩边,这条沸腾的火龙和这件乳白的大衣,是那天晚上最亮丽的两道风景。

看见他俩,卖烟花的小孩立即跑来:先生小姐,买几个吧,买几个烧他们,你看,多好玩。

小姐显然被这热闹的场面所感染,摇着骑兵团长的手臂说:哥,买几个吧,给我买几个吧。

看来骑兵团长对妹妹的娇惯由来已久,很开心就掏了钱。拿着呼呼喷着火舌的竹筒子,小姐却怎么也不敢

往那些赤裸的身子上喷。长长的火焰不是对着天,就是对着地,倒是他哥哥不愧是个喋血沙场的军人,拿着竹筒专烧那些人的腿。腿被烫着了,玩龙的人跳得更欢。

经过一阵翻江倒海的腾跃,随着锣声骤然加剧到“哐当”一声停止,一条盘龙高昂着头停在人们眼前。人们看见,尽管自己裹着厚厚的冬衣还觉得冷,玩龙人赤裸的身体却汗流浃背。

这时,骑兵团长的妹妹看见龙尾那个健壮、魁梧的小伙子浑身散发出一股勃勃的朝气。由于常年打铁,胳膊和胸部的肌肉更是块块凸出,一股热气或者是青春的气息正从那里往外蒸腾。明朗俊气的脸上显露着直率与刚强,也往外蒸腾着热气。那棱角分明的高鼻梁,在还未熄尽的焰火中,放射出的光,勾人心魄。

冬天迷人的星空下,高鼻梁旁那双略小却极富神韵,可以看穿铁血的眼光,一下子看到了人群中亭亭玉立的团长妹妹。

于是,那双极富神韵的目光和那双深情清丽的目光就在那个特定时刻“当”的一声相碰了。那一碰就碰出了很多年可歌可泣的故事。不用我多说,你应该知道,龙尾那小子是我父亲,骑兵团长的妹妹就是我母亲。那年,父亲十九岁,母亲十六岁。

那声似有若无的鸡鸣,好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父亲睁开眼,一弯新月在头上慢慢滑行,丝丝蛋清样的色彩,在远远的天边吐露。周围异常寂静,枪声、马嘶、人吠,全都没有了,就连咆哮的江水也走得异常遥远。他再次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于是,惊喜之情迅速在脑子里奔流。他扭扭腰身,感觉身子底下一片清凉,沙子柔柔地摩挲着自己的腰背和臀部,再举起双手和双腿,全部都在!他完全恢复了神志和记忆,“腾”地从地上坐起,急于想知道自己在哪里。

淡淡的月光下,远方起伏的山峦像一排排横卧沙场的士兵,随时都可能跳起来向自己开枪。他镇静了一下,发现自己坐在一片辽阔的沙滩上,嘉陵江上上下下他都走过,却没有见过这样大的河滩。他想:自己是被冲到大河里来了。想到这里他突然紧张起来,用他那双刚毅而显然疲惫的眼睛到处搜寻起来。

离他不远的河滩上,一个人卧在那里。其实那时天不是很亮,父亲还只是看见有个影子,凭感觉他知道那一定是谁。于是,这一次的惊喜不亚于知道自己还活着,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到那边。

一个女子,一个让他梦魂萦绕了大半年的女子,昨天夜里跟着自己从枪林弹雨和惊涛骇浪中逃命出来的心上人。借着淡淡的月光,父亲看见他心暖的女人在沙滩上静静地躺着。可能昨夜受的惊吓太多,此时,她睡得异常香甜,一只手斜斜地伸到前面,另一只手软软地垂在腰间。而最让父亲激动不已的是,他看见,经过昨夜风头浪尖的摧打,她的衣裙已被江水刮掉,此时,她身卜仅剩了一条窄窄的三角裤衩和一个兜奶奶的布条条。那时,父亲根本不知道这叫抹胸,那是在他那个生活圈子里想也想不到的东两。她细腻白嫩的肌肤和饱满坚挺的乳房,让年轻的父亲血液燃烧。他这才发现自己被水冲得一丝不挂,那老被铁匠们用来插科打诨和开玩笑的物件,早已仰天长啸,就像旺炉中的铁,急需锻打和淬火。

然而,面对这精细得跟瓷器一样的女人,父亲一动也不敢动,生怕一触到她的身体,就会把她碰坏。他趴在她身边,怔怔地看着她,就像看铁炉中那块烧透了的铁,那么撩人,又那么剌目,灼得自己的眼睛和头脑一阵阵晕眩。

他把手插进潮湿的沙里,想用沙的冰凉使自己清醒。他看见有几绺头发和一些沙子粘在她的脸上,在可望而不可及的高贵中,透出让人亲近的真实。他把手抽出来,交错搓擦干净,用手指一丝丝撕下她脸上的头发,拢到头上,再轻轻地拂去她脸上的沙子。他看到了半边玉贝样的脸和长长的弦月样的眼睑,一排密密的睫毛,在晨曦中微微颤动,翘翘的下巴显示出宁静与安详。父亲的手捏惯了铁钳和铁锤,第一次摸在一张光滑如缎的脸上,才发现在颤抖。等父亲梳理完最后一丝头发,好像是受到神灵的暗示,她慢慢转过身来。睁开眼,看到了半年前,一箭射中自己的那双明亮而刚毅的眼睛,和一个高挺而光芒的鼻梁,长睫毛下,她慵懒而柔情似水的目光,把父亲的拘谨、害怕全部融化。

“培。”

“二小姐。”

父亲全身被燃烧。对女人他没有任何经验,然而她娇嫩的容颜以及在晨光中凸露的曲线,和他心中火一样的激情,把青春似火的男人心和男人的勇武,像铁水一样溶化,滴在她身上再也拾不回。

于是,没容她第二个字出口,她的嘴便被父亲的嘴堵住了。心急火燎的父亲不知道怎么做,可是他的整个灵魂和心却在引导着他。他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努力探索着摸索着,要想走起来……

可是,她的一声痛楚的轻吟,让他立即止住了所有的动作。

他从她身上下来,不知所措地盯着地上。那里,有几滴刚刚染红的沙粒,像玫瑰的花瓣层层开放,他紧张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道说什么,手却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没有松弛。他语无伦次地咕隆着:不对,不对……对不起,对不起……

黎明前最寂静的时刻,除开两颗年轻的心在咚咚乱跳,广阔的沙滩了无声响,寂静得让人害怕。

“培。”

她的声音满含爱怜,被他握在手中的手轻轻动了一下,他再次被她的声音融化,转过头望着她。她的目光是那么清澈干净,那么柔情似水,她的身体在淡淡的晨光中放射着瓷一样的微光,结实高耸的胸乳幻化成深深的磁极,吸得他的血液再一次沸腾。他想克制自己,可身体却不听话。嘴唇在颤抖,手指在颤抖,全身都在颤抖,他颤抖着伸向那高高的磁圾……

于是,那一片光洁的沙滩,便被他们光洁的躯体耕耘得暗无天日。那时,天刚开晓,长江水有力地拍打着沙滩,一起一伏节奏异常明快,在清晨寂无人声的天地间,格外动人……她在那柔软绵长的水里,感受着天地合一的浪潮。温柔的江水包裹着全身,起起伏伏的波峰浪谷,把她那叶无骨的小舟从嘉陵江一直带到长江,一个深深的浪谷接着一个高高的浪潮……江水呼号,枪声啸啸,追杀逼近,她心惊肉跳,又惊心动魄。她感到自己就要被浪涛卷走,被洪水吞没,被子弹打穿……那种生与死的悸动,在她短短十几年的生活经验里从来也没有体验过。她发现自己的思维出现了空洞,突然间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不知在何处。在天堂在地狱,在人间在宇宙,在前生后世的轮回中……

时间是那么迅速又那么漫长,她听见从自己的胸腔和天外的什么地方一起发出了一阵轰鸣。在这长长的轰鸣里,她感到自己已经腾空飞翔了,人喊马嘶的鼎沸和汹涌的浪涛都一起飘到了遥远的天边。她完全失去了自我,在天地间飘飘荡荡,身体的本能让她在漂浮中寻找到了一个真切的实点。于是,父亲宽厚的肩头,留下了几个清晰的齿印。

很多年后,我常指着父亲肩上那朵梅花样的疤痕问这是什么,父亲笑嘻嘻地说是狗咬的。我一直不相信被狗咬了父亲还这么得意洋洋,何况我从来没见过哪只狗有那么高,能够咬到父亲的肩上,所以一直怀疑他在骗我。

那天,母亲(我现在可以叫她母亲了)刚刚松开牙齿,手还缠绕在父亲身上的时候,她看见江水流去的那

个山谷,正慢慢升起一轮红日。霎时,父亲和母亲便被镀上了一层金辉。

那天早上,父亲和母亲跟着朝阳完成了从少男少女到成人的典礼后,才发现他们的处境非常险恶。除了那朗朗的太阳和这片无人的沙滩暂时属于他们外,还有在不远处静静躺着的那只风箱——感谢恩公风箱,它让父亲和母亲在汹涌奔腾的急流中不致沉没,也载着父亲和母亲沉甸甸的情爱和我们家庭的延续来到这个世界。它是父亲母亲与日月经天的爱情故事的忠实证人。在我后来的成长岁月里,无数次听父亲讲这风箱的故事,到死父亲也没明白,这两头都有眼儿的风箱在那几百里水路里,居然没进一滴水,风箱竿里的鸡毛全都油光闪亮,无丁点水气!就是这只滴水不进的诺亚方舟,载出了父亲母亲以及我们一家人的故事。

后来我终于明白,那是我们把父亲的灵柩安葬在母亲坟旁发生的那件事情后——一切都是神灵的安排!除此之外别无解答。

可那天早晨,太阳升起时,父亲和母亲永远没想到这些。那时,摆在他们面前的是,除开母亲身上那两绺窄窄的布,他们一无所有。

天已经亮了,好在远远近近还没有人出现,父亲像原始人那样赤裸着身子,在沙地里刨一个坑,母亲也在一旁帮忙。经过昨夜枪林弹雨的惊吓和亡命的逃离,她紧张的神经到现在都没恢复。她再不是家中那个娇滴滴的二小姐了,虽然现在“生存”这个字眼,她还不知道是什么,但至少这次的游戏或者说是刺激,已经玩得足够大了,大到她一时还无法想象。

沙子比较松软,没多久他们便挖好了一个大坑。

“睡下去。”

“干什么?”母亲问。

“你睡下去。”

母亲顺从地睡到坑里。父亲把沙子刨回,埋着母亲。

“你要活埋我?”母亲疑惑地问。

“我舍得吗!?你看我们这羞死祖宗的样子,还敢出去见人?等个火候你看看,日窿包的太阳不把你晒死才怪!”

母亲突然明白了父亲的用意,那一刻她的泪立刻盈满眼眶,这超浓缩的大悲大喜大起大落的人生体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让她清纯的头脑还无法理清。眼前这个魁梧健壮的男人,激情之后,他鼻梁还是那么直棱,放射着光芒。有了这个实在的身影,她暂时忘掉了一切,她一把抓住父亲沾满沙子的手:“培。”泪水随之滚落而出。

那时,父亲正在盖母亲的小腿,被她这一叫,心里的柔情又泛滥似洪水。他从沙地里把她抱出,迎着朝阳,对着天地,又展示了一番他们奔腾的青春和情爱。

过后,父亲迅速把母亲又藏在坑里。就像多年后,我和哥哥们在沙地里做的陷马坑一样。在坑上铺几根小棍,再铺上稻草或者树叶,然后撒上沙,伪装得跟平地一样。沙铺好后,父亲又到江里捞了很多被水冲来的稻草,层层铺在母亲身上、头上,防止夏天的烈日晒伤她。远远看去,就像是沙滩上留下一堆被水冲来的草。随即,父亲用稻草在自己的腰上密密层层地武装起来,告别母亲,向有庄稼的地方走去。原来他们待的沙滩是江心的一个小岛,不过邻岸的一边水不深也不宽,这点水父亲可以一口气从水里潜十个来回。

晚上回来时,他给母亲带来了一身破旧的衣服和两个红薯,母亲在太阳下的沙滩上,被烤得奄奄一息。过后,父亲就扛着风箱带着母亲上路了,他们顺着水流的方向,向下走,想离那个危险的地方越远越好。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走,她以后的命运会是怎样。

多年后,我在重庆师范学院历史系读书(之所以选择读历史,也是想对我们的家族有更进一步的了解),利用大量业余时间跑图书馆。后来参加工作了,在苏州大学进修的一年时间中,也跑了各级图书馆和浙江某些地方,专门查阅我想要的资料。结合我小时候听到的父亲断断续续的摆谈,知道了发生在我们家族的一些秘不外宣的事。

时间往上,再往上。对于我,时间已经不是问题,由于我的工作关系和喜好,我经常在时间的长河里穿梭。有时候,我是一个旁观者;有时候,我又成了他们中的一员,生活在其间。现在,我坐在这里写他们的故事,有些,就好像亲身经历过;有的又是他们亲口告诉我的,所以一幕幕都那么真实。

现在,还是让我们把目光放得远远的吧。

我母亲的祖上是地道的北方人,世代都是官宦人家。在明末时,南迁一世祖见朝廷昏聩无能,北方的满族虎视眈眈,既为当朝者的昏庸痛心疾首,又为个人的单薄力量不能改变大局而无可奈何。认定明廷大势已去,便辞了官,变卖了所有的家产田地,拖家带口地南下。到了浙江,一家人都被这富饶美丽的江南水乡吸引,从此就在此地扎根。用带来的银子置地买房。宫不做了,开始慢慢做生意,发展了三代,成了浙汀有名的富商。

他们在杭州有庞大的丝厂,在桐乡一带有大片的桑农田。他家不但在杭州有绸缎庄,上海开埠后,又在上海开办了绸缎庄,生意火红得很。不仅如此,家里还有一个船队,船队开始只运自己厂的绸缎到上海。后来附近沿河的码头都有了他们家的绸缎铺子,再后来他们就开始经营船队,经营的线路已经伸到了长江,开始只是到达南京,后来慢慢到九江,汉口,宜昌。最后,终于打通了层层险阻,战胜了水急浪高滩险的三峡。船队从此就能够从上海一直到重庆。

从此后,母亲家的生意就做到了重庆,船队的规模也越来越大。他们开始只是运自己厂里生产的绸缎,后来,把沿线大城市可以交易的东西都串联到这条线卜来。到我母亲爷爷的那一代,他们几乎在每一个港口,都有了自己的代办点,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办事处。母亲的家族把这条黄金水道上的贸易做得风生水起。

母亲的爷爷也有祖上做生意的本领,可是,感情上却不大有男人气概。在他跑第二趟船时,就被重庆一个姑娘深深迷住,坚决不再跑船。

母亲的爷爷就跟他心爱的姑娘躲在离老家千里之外的重庆安营扎寨了。

过后,外国人的船队开到了中围,开进了重庆。他们的船有大马力的机器,船又大又决。经过之处,屁股上犁起的两条浪追到岸边,把礁石打得啪啪直响。母亲家船队的生意慢慢一年不如一年。有一年,船队有艘船在风高浪大的川江航道里触礁沉没了,一条船的货物和几十个兄弟的生命,都葬在了滔滔江水里。因为那些跟着跑船的人,大部分人的祖辈就是跟着闯三峡的,是母亲家的功臣,所以,赔偿他们的钱就远远超过了当时的行情。而老家里的工厂,也因为有了外国人工厂的竞争,减产不少。母亲家的船队,就再没有人经管了。后来,散布在沿岸的代办点,各自就散了。有的人也做起了跑船的事,但终究没有做成大事。所以,火红的生意就慢慢地缩小、衰退。

母亲的爷爷在重庆扎根安家,过去有自己家的船队,一头一尾联系着他们和老家,倒不觉得有什么,浙江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给他们带来。就连虎跑泉的水,每次都要带好多坛到重庆来给他们泡茶。现在船队没有了,他们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感到那么孤立和无助。在他太太生了第二个孩子后,他带着一家大小一起回过浙江老家一趟。

但是他的重庆太太不喜欢浙江。好说歹说在老家呆了大半年还是回了重庆,走时,他父亲把他们的大孩子

留在了浙江,也就是我母亲的伯伯。我的外公跟父母回到了重庆。他的性格很文静,从小到大,只喜欢读书。那时中国各地战乱频频,他最不喜欢参与外面的纷争和政治,一心躲在家里看书写字。他的父亲早就在重庆为他打下了深厚的基业,除开南山,他们在沙坪坝、上清寺都有豪宅;在嘉陵江边有自己的川江电机厂;在南岸有庞大的巴南纱厂;在市中心七星岗有当地最大的米行。那时候也从外国人的厂子里学了些先进的管理方法,到他父亲把所有的事业交到他手里时,他就只任董事长,一切都交给那些经理人员负责。他只要每月听听财务汇报就行了,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但是,他也有不大顺心的事情——从小青梅竹马的太太身体一直不好,生了儿子后,就更加虚弱。天天抱着药罐子,一直没有再孕,太太劝他再娶一房,为了这么大的家业,他还是娶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子。这女子倒是能生育,没几年就生了三个,太太还在世时,她也顺从,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老老实实服侍太太和几个孩子。这年,太太又怀孕了,九死一生生了个女孩,第二年,就去世了。老爷对太太的思念,全都转化到这个小女孩身上,对她爱得是无与伦比,好像只有对这个女孩好了,才能表达对太太的怀念。但是这个孩子的身体也不大好,常常生病,为此所有的佣人和姨太太都因为这个小女孩,被老爷骂得哭天喊地。慢慢地,其他人和姨太太就对这个小女孩有些怨恨了,随着她慢漫长大,家里除开父亲和哥哥,几乎没有人喜欢她。她在家里的地位是高高在上的,没人敢和她亲近,姨太太的几个孩子小时候都挨过父亲的骂,所以也不跟她玩。由于父亲无端的宠爱,她反而孤独。

那个大儿子却不似他的父亲,是个激进的爱国青年。在学校参加学潮,组织学生运动,雄心勃勃要挽救这个病人膏盲的国家,高中毕业后毅然考入黄浦军校,成了一个职业军人。他不问政事的父亲想他继承家业,走实业救国的道路,但他觉得那太漫长,不是现在社会所需要的,父亲也把他没有办法,由他去吧。

哥哥去读书后,女儿在家里就更孤单了,父亲把她送去最好的学校寄读。尽量满足她的物质要求,要什么买什么,不要什么也给她买,每天让司机送丫头到学校去给她洗衣服,送她喜欢的东西和好吃的。然而,女儿总跟他有些生分,回到家就躲到自己的屋子,也不跟继母的几个孩子交往,最多是到花园里跟丫头们玩玩。只有在哥哥面前,她才像个活泼好动的孩子。

她的继母有个侄儿,在警察署公干,人长得瘦弱,如果不是她父亲,他是进不了警署的。那人早就想通过她跟他们家搭上关系,继母也想亲上加亲,可是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个警察,看见他来,她连花园也不去了,除开吃饭,就躲在自己的房间。但是,警察却百折不挠,一有机会就对她大献殷勤。

她就是视而不见。

然而,那个春节,看了那次沙滩火龙表演后,她便被河边那个铁匠火一样的目光灼痛。在她十几岁单纯的经历里,这一眼对她产生了非同凡响的意义,青春的情感从那一刻点燃。于是那个假期,她天天缠着哥哥去铁匠铺里看打马掌。团长哥哥当然不可能去守着铁匠听锤子的叮叮咚咚,于是她就偷偷跑出去。另一个阶层另一群人物的生活,与其说让她动心,不如说让她好奇。铁匠那健美的身材粗壮的胳膊以及发达的胸肌,凸现出无穷的力量,总让她充满向往和激动。那是她的家庭和那个警察永远也不可能有的鲜活和实在。

为了记述方便,我还是叫她二小姐吧。

寒假很快过去,这一年春季开学后,由于局势不稳,学校老是停课。还有些激进的学生组织一些什么活动,时不时就跑到大街上游行,她父亲怕她出事,就干脆叫她不去上学,她自己也不喜欢那些吵吵闹闹的活动,就闲在家里。但是,家里的气氛也很紧张,二小姐看见自己的父亲和继母老在家里踱来踱去,家里的车子也老在一些不该出去的时候出去,有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搬上搬下。

不过,那都是大人们的事情。对她来说,不上课的日子非常舒服,她借口出去找同学,就跑到铁匠铺,看打铁,看年轻的铁匠从红红的炉火里,给她掏几个香甜软糯的红薯。她帮他拉风箱,风箱是铁匠们打铁必需的辅助工具,其实就是个大的吹火筒。它用木头做成,有一米多长,里面是空的,有一根竹竿伸到里面,里面的竹竿上绑满鸡毛,一抽一送的,给炉子吹风,炉子里的火就燃得很旺。二小姐坐在那里拉风箱,听铁匠铺里的故事,听年轻铁匠的父亲(我的祖父)讲他年轻时带着铁匠们在河坝里竖起十二张方桌的事——最上而的一张四脚朝天,他和另一个人在那四只脚上玩狮子。后来,另一个人从十二张高的桌子上摔下来死了,就再也没有玩过那个游戏了。年轻的铁匠说:“当时我就在下面负责给他们丢球。那个人一摔下来,上面的桌子就失去了平衡,摇晃得厉害。”

几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这段时间二小姐对老在他们家转的警察越来越讨厌。她说不清楚讨厌他什么,也许是那一脸的谄媚相,也许是他太过世俗的为人处事。总之,后来警察完全发现了二小姐对他根本没有一丝丝心思,不要说他,到后来连她父母也看出了苗头。于是,发生了那个晚上的事。

那个晚上,二小姐叫个丫头一起,又到年轻铁匠(我的父亲)那去。那时父亲刚刚在吃晚饭,对她的到来,这一家人已不再诚隍诚恐,但他们对这个富家小姐还是轻不得也重不得,好在她只在意父亲。

那天他们在火炉旁,父亲正对二小姐讲,他小时候在河里游泳,那时的鱼真多,游了泳,随便拿个竹篮就可以捉到很多鱼。有一次涨水,水浑浑的,一竹篮下去,听见水哗哔啵啵山响:“格老子好安逸!我想是有大鱼了,结果……”父亲故意不说。

“结果怎么了?结果怎么了?”二小姐着急地问。

父亲看了她一眼,翻了翻眼皮,“结果是一条扁担长的……”他把右手高高举起,大拇指和另外四根指头做成一个形状,一张一合地,“看,就这样子,一条扁担长的水蛇,它日窿包的还想咬我。”

二小姐吓得惊叫一声,就在这时,有个小兄弟惊慌失措地跑来说,街头来了一大队国民党兵,事实上可能是警察。那时的人们对穿制服的人——统统叫国民党兵——恐怕是为这小姐来的。爷爷的不安在那一刻终于得到了证实,他叫父亲赶快跑。

那时二小姐一下就伸出手来,抓住父亲。父亲的胳膊很粗,肉很紧,她的手抓在上面,就像抓一条活动的大鱼,既硬又滑,一下子滑到了手上。耶只手粗大而有力,二小妇,那绵软的小手在那火热的掌心中如过电一般,紧紧相连。她感到熨帖而安宁,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不分开,于是,父亲只好拉着她一起跑。

隐隐约约的嘶喊声,从街那头传来,上街已不可能,只能往河边跑去。

河滩一片寂静,天空撒着爆米花样的星星,汹涌的嘉陵江夹裹着一身潮气,奔腾而去。夏天的河岸,空气凉爽而湿润,可逃命的他们,没有心情欣赏。

人声马声、狗吠鸡鸣在河街响彻一片。他们高步低一步顺着河岸往前跑,踢到一块石头,踩进一个土坑,绊在放牛娃打的草结上。他们脚震麻了,腿崴了,绊倒了,爬起来,来不及拍打身上的草屑、泥浆,继续往前跑。

可再往前面,是很大一片长满苔草的沼泽地,我们那地方叫陷马坑,没人敢踏进去一步。父亲后来说,那地方连鸭子进去了也出不来。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耶条吼叫的嘉陵江。就真像老天安排的一样,前方不远的水边,有一条被遗弃的破旧的小船。

父亲拉着二小姐,毫不迟疑地跳上去、船离岸时,父亲的一个师弟受爷爷指派,扛来一只风箱,也带来爷爷的一句话:赶快点,走得越远越好。

在父亲带着二小姐顺着嘉陵江漂流的叫候,爷爷领着铁匠们,垒着大锤榔头,跟国民党的警察和连长舅舅们进行了长时间的对抗。爷爷也是个铁匠,可却以武功超强和打铁技术最好以及办事公道,成为重庆嘉陵江一带的袍哥总爷,受到众多匠人的拥戴。想来当时的情景很是兴奋,一群赤裸着上身而肌肉发达的铁匠们,手持打铁的家伙跟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在嘉陵江畔霭霭的暮色中对峙。一方高喊交人,再不出来就要杀人放火;一方吼着就是杀人放火我们也没有人交。最后,警察们还是把家家户户翻了个底朝天。等他们发现贻误战机之后,才冲到沮:边,对着汹涌的嘉陵江一阵扫射。子弹终究没有伤着父亲和母亲,我想是舅舅在中间起了作用。

好多年后,我站在重庆朝天门码头嘉陵江和长江交汇的沙嘴上,想象着当年父亲和母亲在枪林弹雨和惊涛骇浪的江上逃生的情景,一次次被感动得泪花直流。

父亲带着母亲顺着长江往下走。

父亲帮人挖红薯种洋芋,挑河沙筑土墙,有次还帮着抬死人,挣得一口饭跟母亲分着吃。晚上,他们就睡在别人猪圈旁的柴房下,但更多时候,他们睡在田野的麦秸垛里。好在那时是夏天,天地间还能容下他们。

现在,我无法了解当时母亲的想法,她这样一个干金小姐,在那个岁数,过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或许她想的是,要不了几天,她的父亲和哥哥就会派人来,接她回去;或许她现在要的就是这样的刺激,这比在家里的花园里过家家,比任何游戏都要好玩。

母亲的父亲,我的外公在母亲跟父亲逃跑后,让那警察派人去寻找,因为事情就是由这警察挑起的。那些人花天酒地把钱花光后回来给他说不出个子日,他一气之下得了大病。本来他就文弱内向,这下气得一病不起,不久辞世;而舅舅的部队在第二天凌晨秘密集结转道南京最后去了台湾;重庆的所有家业留给母亲那个只会服侍人的继母,她毫无监管能力只能天天哭泣,最后让那些管理人员各自瓜分。而她只留下一处安身的房子,解放后被当成资本家老婆监督劳动;她的儿女们则纷纷下嫁倒插到最穷最苦的乡下。

父亲家里,爷爷第二天就派了十几个兄弟沿着嘉陵江往下直到长江两岸寻访,十多天后,他们在长寿上面的长江边,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形体特征跟父亲有点相似,便把尸体掩埋在江边的山岗上,装了一坛坟上的泥巴,回来给爷爷交差。爷爷奶奶以为爱子死得不明不白,又恨又痛,不长时间内相继弃世。

为此,父亲母亲从离开重庆的土地那刻起,就注定是个断线的风筝,没有任何依靠,只能独自飘摇。

有次他们路过一个场镇,父亲想去找个铁匠铺做活,没想到刚进场口就遇到抓人的,或许是国民党抓壮丁的吧,父亲回头拼命地跑,硬是跑到一个茅厕里。那是长江沿线的农民在河边挖的巨大粪坑,专门装从城镇厕所里用船运来的粪,终年露着,面上都结成了壳,长满绿油油的青草,不注意还会看成是河边的一块地。如果不去搅动那个池子,也没什么味道。情急之中,父亲硬是一下子跳进去,嘴里合了两根麦管,在粪池里潜了大半天。那几个人在河坝走来走去,骂骂咧咧地说:日妈的硬是遇到鬼了,明明看见一个人跑下来了,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后来那几个人被这个怪事吓住了,赶快就跑了。

起来后,父亲到长江里去浸泡了半天,从岸上采来一大抱苦蒿,在身上使劲搓,搓了洗,洗完又搓,直到后来身上散发出的苦蒿味很远都能闻到,他才回到母亲栖身的地方——一个破败的土地庙的后堂。那天,父亲只带回了从地里捡来的几个生洋芋。母亲看着这几个泥巴黢黢的洋芋,再也觉得不好玩了,悄悄地落着泪,对父亲说,我们回去吧。

父亲把眼一瞪说:

“回去?要回去你回去,我怕我的脚刚刚踩在朝天门的地皮上,你老爸和你哥就开始剐我的皮了。”看见母亲的泪光,父亲又软下来说:

“过几天吧,过几天等你们家里的人气消了,我就把你送回去。”

还有一天,他们在一块看似无人的河边沙地上找红苕,突然跑来三只凶神恶煞的狗,狂叫着扑向他们。母亲吓傻了,躲在父亲背后哇哇乱叫,父亲拿起一根大棒,跟狗猛打,一会儿就打趴了一条。可另两条却一下子蹿到后面,攻击母亲,父亲反过身跟狗打。母亲在那里,他一点也不好施展拳脚,而那狗又太狡猾,一前一后瞪着血红的眼睛,狂叫着夹攻他们。这时,那只趴下的狗也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更加凄厉地陉叫着扑上来,母亲更是吓得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情急之中父亲腰一弯,一下子把母亲背到背上,说你把我抱紧,就开始了跟几条狗的恶斗。父亲从小就跟爷爷操扁挂(练武)。父亲从小就打铁,体力相当不错,扁挂比爷爷还好,这次在对付狗群的斗争中,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展现。

母亲死死地挂在父亲的背上,丝毫不敢松手,她不敢看那恶斗的场面,紧闭着眼,但是打斗的声音却是那么激烈。狗的狂吠哀叫以及棍棒的呼呼声一阵阵地刺激着她,她感觉似又一次在嘉陵江里逃亡。父亲与狗的战斗动作太大,左扑右挡、前攻后戳的,她在父亲背上被颠簸得好多次都差点掉下来。她听见父亲着急地说,抓紧抓紧!她把手更紧地抱在父亲的脖子上,两脚缠在父亲的腰上,整个身子紧紧地贴着父亲,跟着前后左右一起翻腾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狗的声音渐渐小了弱了,到最后,终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好了,好了,几个狗东西叫唤不出来了。格老子,也不看看是哪个,敢跟我打!

母亲睁开眼,看见地上躺着三条血淋淋的狗,她又惊叫了一声。

父亲说:“怕啥子,它们都死翘翘了。才三个狗嘛,十个人都打不赢我!嘿嘿,几个日窿包眼睛瞎了。你下来,格老子,硬把我累倒了。”母亲这才感到,自己还紧紧贴在父亲的背上,手都麻了。她真不敢相信,她的男人背着自己,还把几条恶狗给打死了,实在是勇武啊。

母亲心还在扑扑乱跳,她看见父亲浑身上下的汗水,跟在河里泡过一般,还有血水混流着,狼狈之极。看见母亲惊恐的模样,父亲说:“不怕,怕啥子!这是它们的血,我没有遭咬到,看看,老子发财了,我还要放它几个日窿包的血。”

父亲让母亲先去河边洗她身上沾的血迹,母亲不敢一个人去,父亲就说,你躲到那边的树下,我收拾一下这几个东西。母亲不知道父亲还要做什么,也不敢走,只好背过身去。

好了,过来了。

母亲转过头,看见了三条白生生的狗、一堆狗皮和满地的鲜血,吓得又是一声晾叫。

“嘿嘿,不怕,我们发财了”。

父亲去卖了狗皮和狗肉,换了些钱回来,买回一只烧鸡,美美地吃了一顿,又继续上路。而那以后,母亲的胆子就更小了,根本不敢离开父亲一步。

不久后,父亲和母亲来到鬼城,看到河街一排的铁匠铺,父亲高兴地说:“目窿包的这就好了。”立即就去铁匠街里找活做。

父亲先是帮张铁匠打大锤,后来,张铁匠见父亲的手艺比他还好,就在河街紧邻自己的炉子旁,给父亲搭了一个铁匠炉子,相互打下手。他们住在张铁匠堆乱铁的屋子里,暂时在这里安了家。但父亲和母亲不知道,他们会永远住在这里,一直到生命的终结。

那时已临近解放,可父亲和母亲并不知道时局的变幻。父亲关心的是下一顿饭在哪里,母亲却是急着跟家里联系,她写了一封信,向自己的父亲和哥哥忏悔曾经的鲁莽和幼稚,以及现在的窘境,让他们赶快来接自己。一封信没有消息,接着又写。

其时,共产党的先遣部队和地下组织,早在西南各个地方雨后春笋般涌动起来,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已土崩瓦解,各种机构陷于瘫痪,母亲那两封信,如泥牛人海,没有任何回音。后来我才明白,那两封信让母亲担惊受怕了好多年,一直到死。感谢混乱的世道,让那信如风吹过一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解放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的。那天早上,父亲起来生炉子,发现紧邻火炉的屋檐下躺了好几个穿军装的兵。父亲吓了一大跳,后来,就像很多电影里、小说里写的那样,他们说:老乡,你别怕,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过后,就天亮了,满城响起了锣鼓声,响起了欢歌笑语。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地上开红花——歌声在长江两岸,在双桂山下一遍遍唱响。

革命了,变天了,解放了。

在我小时候受的教育里,解放就像是一堵墙,墙的那边乌云翻滚,暗无天日,就连花草树木都是惨白的。整个世界除了白色,就是黑色,就像我们看的黑白电影,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所有的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天天哭天抢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冬天被水淹着,夏天被火烤着。最万恶的是还有地主在剥他们的皮,喝他们的血。我就想起了隔壁住的张三娃,有一次他的手背被刀子划了一个口,没有管,结果后来烂了的伤口就天天流脓流血,臭不可闻,苍蝇蚊子跟着他追。我想着万恶的地主喝得进去那个东西,心里恶心得要死,就对地主充满了刻骨的仇恨!而墙的这边就阳光明媚,灿烂辉煌,到处都花红柳绿一片,所有的人天天都喜笑颜开。家里有吃不完的白米饭和回锅肉,还有甜得腻人的棒棒糖,包包里一摸一个再一摸又是一个。没有地主来剥皮,也没有地主来喝血,真的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啊。毛主席啊大救星,共产党啊大救星。

事实是,革命是和风细雨的,是润物细无声的。父亲照样和张铁匠一起打铁,等着有农民来买他们的锄头耙梳,有了钱好去买米回来下锅。母亲却再也不敢写信了,她躲在屋里,用她那还没有平静下来的大脑,想着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所有的事情对她来说,都是大而又大。幸好她学过历史,她知道,这叫改朝换代。她知道她属于前朝的遗老遗少,她也知道,她必须彻底沉下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的底细。

既然是到了一面墙的这边,变化还是有的。最大的改变是街道上隔几天就要召开会议,百货店的墙上还贴了很多布告,宣传新的政策。局势其实还动荡不安,乡下有土匪在暴动,打死了工作队长。在清匪反霸,在减租退押,在打强除恶,所有这些词语都在会上和标语里出。母亲是认识字的,她都知道了。而让母亲受到极大震撼的,是有一天,县上召开万人大会,枪毙了一个土匪,也是个大地主。据说是教唆原来他的佃农们不听共产党的话,他给他们许愿说把他的地给他们种,来年叫他们少交一成租子。恶霸还有一项罪名——霸占了一个农民的女儿做小老婆。其实,最关键的是他叫上一伙人,要包围区上的工作队。结果被发现抓了起来。批斗他的时候,还把他享乐腐化的证据——一张雕了花的大床放在会场的一角,以此来激发广大劳动人民的阶级仇恨。

母亲在会场的角落,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她看见的那张床,其实雕花很粗糙,油漆都开始斑脱了,比起自己家里的东西,简直不值一提。可是地主却被穷苦人们斗争得那么惨,说他是榨干了他们肉,喝干了他们的血!要千刀万剐!到最后把地主押到河边枪毙的时候,母亲实在是吓傻了,好长时间她都不大敢说话。

工作同志来到河街,来到父母的火炉旁,登记父母的姓名、年龄、出身、文化,母亲吓得躲在屋角不敢出来。父亲说,她没有名字,没有文化,父母都在逃荒的路上死了,可能有十六七岁吧。工作同志看看母亲说,那干脆叫她王爱国吧。他在一张表上写下了“王爱国”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让母亲看,说这就是你的名字,以后你的名字就这样写。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似一只毒箭剌伤了母亲的心,那时她的柳体书法已经得过好几个奖。可她一句话也不敢说,一个字也不敢写。目前处境混乱,父母兄长生死未卜,决不能暴露身世。千万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于是,止不住的泪水噼噼叭叭往下掉。工作同志说,现在新社会了,我们已翻身做了主人,再不会受剥削受压迫了,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就在眼前。你不要太激动,你也不要谢我,要谢,就谢共产党,谢毛主席。

父亲见母亲那样子,赶快替她说: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感谢毛主席。

工作同志那双眼,在母亲的脸上看过来又看过去,可能他还没有看见过哪个贫苦的女人有那么一张漂亮光华、晶莹如玉的脸。他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又摆摆头。最后,还是很温和地在母亲肩上拍了拍:小鬼,不要再哭了,现在是新社会,你已翻身作了主人,再不会受剥削,受压迫了。话语既亲切,又温和。

母亲却好像受不了他的温和,赶快躲到父亲背后。

有没有名字,叫不叫王爱国,都没有关系。就是叫了王爱国,也没有马上改变严酷的事实,那就是他们要吃饭,要挣钱,他们现在完全一穷二白。

娇生惯养的母亲现在得变成劳动人民了,铁她是打不了的,就只有坐在炉子旁边拉风箱。呼呼呼呼,炉子里的火,随着风箱的一进一出,一明一暗,父亲的脸,也在炉火边映得灿烂而红艳,母亲看见那强壮的身体和坚毅的睑庞,心里感到踏实而温暖。

每隔几天,他们就要去乡下收废铁,父亲用生铁打了两个狼牙棒在路上打狗,还教母亲拽石头。跟父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路听父亲给她说这是红苕,这是洋芋,这又是马齿苋,可以吃的。母亲的心,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再不去想她过去的日子和不知道音信的家人,她觉得,身边这个男人才是真实的。

乡间的风景宁静而安详,青山绿水给父亲和母亲几多的慰藉。他们年轻的心,单纯而简朴。他们未曾擦亮但其实已经存在的——爱情,在不得不共同面对的生活和社会环境的压力下,也越来越浓。

父亲看着母亲走得一歪一歪的样子,心疼地说:“以后等条件好点,我们招个徒弟,你就在家拉风箱就是了。”母亲高兴地点点头。

那时候,有一种匠人叫“卖麻糖的”。他们背一个竹编的背篼,手拿一个小锤子和一个弯铲,一路走一路把手上那两样东两敲得叮叮当当。

“敲麻糖哟,敲麻糖哟”,在城乡的各个角落,都能听见他们的叫卖声,而

孩子总会缠着父母买,跟着这个声音跑一段。那时,人们手里的钱少,哪里有多余的钱给孩子买零食,孩子们就只有跟在麻糖后面吞口水。

后来,母亲就和他们商议,让他们用麻糖去换废弃的铁,如磨掉了跟的锄头、断了的镰刀、残缺的菜刀、沙滩里捡来的船钉以及只有半边的剪刀,视其大小重量锈蚀程度,换取大小不一的麻糖。卖麻糖的就把这些铁拿到铁匠铺换钱。没想到,这个办法还相当好,好多卖麻糖的卖针头线脑的人都用这个办法在乡下换铁。以后,父亲打铁的原料几乎是源源不断了,他们也不用下乡去了。

我想,这么聪明的主意也只有出生商人世家的母亲才想得出来。这互惠互利的举动,让多少穷苦人家的孩子得到了他们心仪已久的东西阿。

不久,母亲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那时,都在喊公私合营,把父亲们的铁匠铺子都集中到工厂里,父亲的手艺到单位上一比,就显示出更大的实力。他是全县最好的铁匠,任何打铁的技巧他都能摸索出来,人家都做不了的事情,交给他,要不了两天,就绝对完成得漂亮。那些简单的家用器具,菜刀、锅铲的,只要说是付师傅打的,绝对是抢手货。

所有能够劳动的妇女也安排到工厂里去了。如果按照母亲当时的文化,完全可以到机关单位去,但是她不敢,她怕身世被发现。她被分到了织布厂,这也是父亲给工作队的同志提出来的,他想的是母亲家里在重庆南岸那个巨大的纱厂,以为她熟悉这个工作。其实她哪里熟悉,她只是从概念上知道自己家里有厂子,却几乎从没看过一线工人上班,更不知道具体的流程。如果她真懂,会觉得这个厂比自己家的厂小很多,设备和工艺都落后很多。

那时他们的孩子才几个月,母亲只有背着他去上班。孩子哭的时候,她就躲在车间角落给孩子喂奶,生怕别人看见。其他也有女人带孩子上班的,她们就很有本事,可以把孩子挂在胸前,露出两只肥白的乳房,任那孩子左一口右一口地吃,还能够把机器照顾得好好的女人们还顺便探讨一下谁的奶大,谁的奶多。她们看见母亲躲在角落喂孩子,就嘲笑她,说王爱国,你是金奶奶呀,还怕人家看?人家姑娘是金奶奶,小媳妇是银奶奶,当妈的婆娘就是狗奶奶,不值钱了。母亲也不管,照样是躲在角落喂孩子,还笨手笨脚地给孩子换屎尿片母亲每天要多走很多路,一天下来,腰酸背痛,脚都肿了。即使这样,孩子每天还糊了一屁股的屎尿,

张小屁股红红的,随时随地哭个不停,母亲真是伤透了恼筋。看见母亲每天累得这样惨,父亲很是心疼,就给母亲说:“干脆给他断奶吧,我来带。”

毫无生存能力的母亲,也只好这样了,于是孩子就放在了父亲的背上。父亲每天用菜叶子包一包自己用石磨磨出来的米粉,背着孩子去上班。中途,他把米粉在炉子上煮好,再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孩子。这样,孩子还慢慢地长了些肉出来,变得活泼可爱了。

那些都是看得见、说得出来的事,而看不见的问题同样也是问题。母亲和父亲结婚以后,遇到的第一件麻烦事,就是来月经时不知用什么东西垫。开始,母亲学着其他铁匠的老婆,把炉渣用大锤打小,再用二锤打碎,小锤锤成粉末包在布里,用绳绑在身下,可那东两既重又厚,走路及不方便。还有那东西也许热毒太重,每次都让身下淋淋漓漓,经期延长很多天,并且还有一种被灼痛的感觉。而父亲看见母亲那个样子,心里难受死了,他想过好多种办法,找稻草弄碎,把粗糠弄碎,还有草木灰、河沙、锯木面等等,总之开始那一年,那几天的母亲真是如上绞刑般的难过。

后来,父亲好不容易从卖纸钱的秦老头那里买了一刀黄草纸,他不敢说拿去做什么,否则秦老头不会卖给他的。可那纸硬,吸水性又差,也比炉渣粉好不了多少。再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认识了一个医院的护士老太,从国民党的医院里接手下来的护士长。她是听说父亲的菜刀打得好,专门找来的。她一来,看见火炉旁楚楚动人的母亲,便心生怜惜,摸着母亲打满血泡的手说,这应该是拿绣花针的手啊,母亲的眼里就热热的。那老太后来拿了一砣药棉纱给母亲擦伤,父亲看见了,灵机一动开始讨好老太。以后,她家里的火钳锅铲刀都是父亲打好送去;她家的桶坏了,盆散了也是父亲帮忙箍,目的就是向她讨医院的药棉纱。这个用了不敢随便丢,还要趁晚上没人时,拿到河里洗干净,晒1二了,下一次再用。当然这个东西也没有多的,只能俭省了又俭省。

后来,母亲看见织布厂里到处都集满了花毛毛,小指头细的绳子都变得手膀子粗了,天花板上墙角里也到处都黏满了花毛毛。下班后,母亲给小组长说,她来打扫卫生,就把那些花毛毛捣下来,集了很多很多,拿回家到河里洗干净,等那几天用。那么多的花毛毛一经水洗,好大一坨都变成了一点点,所以母亲只有不断地去打扫。人们看见脏兮兮的房子变干净了,心里也高兴,对母亲做事情笨手笨脚也多了些谅解。

母亲早晚要洗脸,晚上睡觉前还要“用水”,就是洗屁股,还要换内裤。现在她再也买不起进口的东西了,只有跟其他铁匠的媳妇和织布厂的女人们一样,扯布自己做,但是,她总是换得干干净净的。父亲只好每天很早起床,天不亮就摸黑到河里去挑水。因为我们家的水总是比其他人家用得多,其他人家看见父亲天天挑水。就说,付铁匠,你家没有几个人,怎么天天都要挑这么多的水呢?父亲就“啊啊”地应付过去,什么都不说。不管母亲走到哪里,看她的人都很多,特别是那些男人们,总觉得她跟其他人不一样。可是看她穿的还是老蓝布的衣服,还补了疤疤,就是不知道不同在哪里。

母亲还要经常洗头,父亲就到乡下,跟农民买皂角买油皂。洗头的时候,就把皂角或者油皂锤烂,先在热水里浸泡,然后就可以用了。后来人们终于发现,似乎是母亲身上的皂角味让她与众不同,不过人们也没有多少心思来研究她。只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男人,躲在远处,认真地看着她。

可是后来,这种与众不同却导致了母亲的灾难。

有一天,上级派人来到织布厂,秘密地调查母亲的身世。

因为母亲的种种跟一般人不一样的迹象,引起了几个人的注意,就反映到上级,说王爱国是国民党的潜伏特务。这个事情实在太重大了,上级就派人来秘密地调查她,调查了好几天也没有发现她有发报、听敌台之类特务干的事情,但是从她的一举一动中看,也确实不像劳动人民。于是,那天就把她单独叫到织布厂的领导办公室。那只不过是在车间旁边的一个庙子,早就破败不堪,风吹进来,呼呼地响,如果一个人,是不大敢到那里去的。母亲从来没有去过那里,这次被小组长带进去,心里早就充满了恐慌和狐疑,心想,是不是老家的情况被发现了?想到那些镇压反革命的事情,她早就被吓住了。不过她想起了父亲教她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世。

上级来的人坐在破旧的桌子后面,叫她坐在门口一只吱吱着响的小竹凳子上,问她:“你叫啥子名字7”

母亲头也不敢拾,一双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王爱国。”

“你的家在哪里?”

“铁匠街16号。”

“我是问你的老家。”

“不晓得,我从小都是在逃荒,我男人说我的老家在江津。”

“你家里有些啥子人?”

“男人付铁匠,一个儿子付大毛。”

“我是问你老家里的人。”

“不晓得,有一个姐姐,跟我一起逃荒的时候死了。”

“是在哪里死的?”

“黄桷树那里死的。”

上级的同志看着母亲那张漂亮得不一般的脸,和浑身上下透出的高贵气质,不大相信地摇摇头。又问:“你读过书没有?”

“没有。”声音几乎听不见。

“你们家有几亩地?”

“没有。”

等他再问,母亲就干脆不开腔了,只是摇头。

后来,上级来的人拿了一只毛笔,叫她写一下自己的名字和住址。那几个人极其认真和紧张地看着母亲,想要从笔里看出什么名堂。母亲拿起那只笔杆光滑的毛笔,想起自己过去无忧无虑的童年,富足而奢华的生活,那些好像就在梦中一般,突然之间都没有了,真正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啊。她一个字都不敢写,默默地流下了眼泪。厂领导说,她肯定写不起字的,扫盲班她没有读几天。

那时,刚好新的《婚姻法》颁布了,可以离婚了。好多人大张旗鼓把自己在老家的婆娘离了,在学校和机关里找那些刚刚出学校的水嫩嫩的年轻女子结婚。调查她的上级看见好多战友都找了年轻的老婆,自己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他还看不起那些黄毛小丫头。可是,在调查母亲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她就是他当工作组长时,铁匠街付铁匠的老婆。两三年不见,她越发成熟和有女人味了。他被母亲的气质和漂亮深深地吸引了,当时就打定主意,只要她没有问题,就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问了几天,他没有问出母亲有什么问题,但是凭直觉,他知道她不一般。

最后那天,他问完了事情,就严肃地对母亲说:“王爱国,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母亲一下子又紧张了,恐慌地看着他,哪知道他从旧桌子后走过来,脸上堆满了微笑,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说:“王爱国,你跟付铁匠离婚吧,嫁给我,我不会让仿吃乞亏的。”

母亲一下子愕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又语气温和地说了一遍。见母亲怔在那里,他第三次说道:

“你跟付铁匠离婚,嫁给我,我不会亏待你。要不,谨防我把你的老底查出来!”说着,就要拉母亲的手。

母亲这下算是听清楚了,本来这几天她都忐忑着,一直惴惴不安。父亲给她打气说:除开那几句话,你啥子都不说,他们把你没得办法。她牢牢记着这句话,所以,再多问她,就是不开腔。但是,她心中的害怕,却是从来都没有减轻。这下听他这样一说,恐怖一下子就遍布了全身。这几年来她的神经高度紧张,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吓得大气不敢出。何况跟自己的男人离婚,她想都没有想过,她的身体和思想早就跟那人紧紧连在了一起。要离开他,就像是挖身上的肉,她感觉好痛,一下子就哭了起来。

外而的人听见母亲这样伤心地大哭,都跑进来劝她,工作同志对厂领导说:她想起他们旧社会的伤心事,她死去的亲人们了,你们好好地劝劝她吧,就走了。从此后没有人来调查母亲的事情。

但是母亲好多天都不敢去上班,只要叫她出门,她都眼泪汪汪的,孩子也不管,任其坐在地上,满屁股屎尿一身脏兮兮地哭。父亲没有办法,织布厂也没有办法,只有让她呆在家里。她在家里就跟没事一样,孩子哭的时候也抱抱。父亲下班回来后,就赶紧升火做饭,吃完饭收拾好后,父亲就要背上孩子,肩上挑一担空水桶,手里牵着母亲,到河边去挑水。回来时,水桶里装满了水,孩子就由母亲抱了。父亲一路上给她说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呢。母亲抱着孩子在旁边跟着走,什么也不怕了,脸上还露出微微的笑容。

俊朗高大的父亲背着孩子挑着水桶牵着娇弱美丽的母亲去河边挑水,成了满城的风景和笑话,那些小城的人从来都没有看见过哪个男人会把女人的手牵着走路的。开始人们实在是看不惯,在他们的背后指指点点,父亲照样是牵了母亲去挑水。慢慢的人们也习惯了,反而是有些女人暗地里羡慕母亲,悄悄地数落自己的男人,没有在大街上牵过自己。她们的男人就说:羞死你祖宗,你要我牵你上街!还要不要我在街上亲你的嘴嘛?!女人脸一红,说:砍脑壳的,挨刀的!羞死了羞死了!有时候男人还气不过,接着又说,那婆娘脑壳有毛病,你也有毛病?!

过了几个月,母亲敢单独出门了,可以去上班了。第一天上班时,是父亲牵着她去的,在十字路口有辆架架车,就绕着走过去。过后母亲每天独来独往,路过十字街口有车没车她都要绕几步。在单位上,她几乎不说话,她的手艺一直最差,那些女人在妒忌她漂亮的脸蛋之外,又因为她的手艺臭而幸灾乐祸。现在是做计件了,看见母亲每月拿最少的工资,那些人也平衡了。

家里的孩子越来越多,生活越来越困难。而母亲的生存能力依然没有提高。倒是大哥二哥从两三岁开始,就会拣炭花了。他们在父亲单位的炉灰堆里,跟划也厂里的孩子一样,满睑黢黑一身脏兮兮地在炭灰堆里刨—一这也是他们童年的游戏。五岁时,大哥完全比母亲能干了,他脚下垫一个小板凳,把炉子捅开,就开始做饭,米水红苕—起放到锅里,就用大铲子焯,等父亲下班回来,他的一锅焖锅饭就好了。他舀的第一碗饭一定是给母亲,他说:“妈,吃饭!”在他们受的教育里,父亲总是说:“要照顾好你妈,啥子东西都要你妈先吃!”

一晃已经到了1958年,母亲相继生下了大哥二哥三哥四哥。那时七八岁的大哥已经显示出了他超常的生活能力。他完全替代了母亲,可以背最小的弟弟一起去上学,那时背弟弟妹妹上学的多了。中午回家,他把小弟弟放在竹椅里,怕竹椅倒,又用两个长板凳把竹椅夹在中间,就把炉子打开,锅里掺上水开始做饭。等父亲和母亲下班回来,打开小孩子的尿布,里面早就屎尿糊满了。父亲洗孩子,母亲打下手,洗好了,父亲就给孩子熬米糊糊。两爷子,一大一小两个人,一小一大两个锅,把这个家的事情全部担起,母亲看着他们,心底里感到踏实。

那天下午,八岁的大毛正在灶前煮饭,没有那么高,地上还垫了根板凳,五岁半的二毛在烧火,三岁的三毛偎在母亲身旁,看母亲给只有几个月大的四毛喂奶,一只小手很不服气地在小弟脸上刮来刮去。母亲说三毛你要吃这边给你,说着撩起衣衫,露出了另一只硕大的乳房,紫红的乳头上溢出一滴浓酽的奶汁。母亲的乳房虽然喂养了几个孩子,可是还没有下垂,依然是那么漂亮和丰满,三毛一口戳下去,叼住就不松口。父亲下班回来,看见就说你怎么这么娇惯三毛,你看你越来越瘦了。他摸着母亲的头,把垂到她脸上的头发拂过来,就像多年前在沙滩上拂她的头发一样。又说三毛你过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说着从兜里摸出一把干胡豆。

父亲说,我明天要到茶园去,县上要大炼钢铁,叫我负责,说是半年赶上美苏,一年实现共产主义,今天我们开了半天会,真是好消息。他对大哥二哥说,明天开始你们不要煮饭了,统统到食堂去吃,铁器厂的食堂。他又给母亲说,你就到街道的食堂吃。大哥二哥说,共产主义是不是天天吃肉啊,父亲自豪地说,当

然。

两个月后父亲回来,一身灰黑满脸胡茬,一进门就倒在床上,什么也不说,一个劲地叹气。他们还没有看见父亲这样无助过,从高到低的一排孩子站在父亲床前,想从他兜里掏点什么。

父亲对母亲说,这段时间我们烧光了几座山,挖垮了几匹岩,炼出来的那些砣砣锤不扁打不圆的。他们只留了几个人在那里收拾炉渣,叫我们回来打菜刀打锅铲打火钳,把炼成砣砣的东西打还原。

母亲说你不去更好,这几个孩子真是吵死人了。大毛在你铁器厂吃饭,二毛和三毛在街道食堂吃饭。二毛每天都跟吴光头的幺儿打架,拖都拖不开。我抱四毛到针织社吃,又抢不赢人家,每天都吃冷的剩的。我也没有奶了,四毛天天饿得哭,三毛回来老说肚子痛,一家人为了抢饭吃东奔西跑的。父亲问,没有人欺负你吧。母亲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你回来就好了,你回来就好了。

父亲说,我不走了,这回不得走了。就把拱在母亲怀里睡觉的四毛抱出来,放到睡着大毛二毛三毛的床上,说,快点,我也饿死了。

过了两年母亲又怀上了五毛,正碰到自然灾害时期。那时大锅饭的食堂早已停炊,各家各户新供应的菜刀铁铲因为没有油开始生锈,后来锈也懒得生干脆发霉。每个大人一天四两,孩子三两,更小的二两,越来越填不饱没有油的肚子。于是就粗粮瓜菜混煮,后来粗粮瓜菜没有了就开始挖野菜,野菜挖完了就剥树皮。

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父亲看着床上一字儿排开的几个瘦弱的孩子说,五毛这小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怎么养得活他啊。母亲看着睡了还叼着奶头的五毛说,他太贪吃了,一刻也不放口,都要把我吸死了。他们商量了一阵,决定把他送给街头的孤老太婆姜婆婆。因为姜婆婆早就说过,想要个他们的孩子。那个姜婆婆真是心好,她硬是用米汤把五毛一勺一勺地养活了养大了。后来生活好起来后,姜婆婆就住到了我们家,成了上宾,父母还为她养了老,送了终,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当时把五毛送给姜婆婆后,家里的生活并没有好起来,照样是没有吃的,父亲母亲和大多数人一样开始浮肿。有一段时间,父亲很早起床叫上大哥和二哥,到离县城十几里的长江上游打鱼。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句话千真万确。那时城边的河里挤满了打鱼的人,要想打到鱼必须往上或往下走十几里。父亲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出发,打到父亲该上班时,把网和渔兜交给大哥二哥,自己去上班。大哥二哥边往回走边采鹅茵草灰灰菜,回家和几个小鱼小虾、几颗米煮来吃了管半天。那时有一句粗语:涨水有鱼退水有虾,不涨不退有个鸡巴。那时的江水好像也饿得没了力气,老是不涨不退,所以大哥一回来就说,今天没得搞头;二哥说,今天有个鸡巴。渔篼里,有一条指拇长的半死不活的鲫壳鱼。他们就把鲫壳鱼和挖回的野菜一起煮成一锅汤,喝完汤后,大哥和二哥又出去挖野菜,三毛四毛在家里躺着不动。

有一次三毛四毛饿了,就相互吃指头,吸了吸的,老四实在是饿坏了,把老三的指头当成美味的香肠了吧,就使劲咬了口。那一口咬得真掺,老三的指头鲜血淋漓,差点就看见骨头了。

母亲先下班回来,看见孩子大哭,她没有办法,只有跟着哭。父亲被邻居叫回家,老远就听见一家人的哭吼声,看见老三,整个手都被血糊满了。父亲赶紧从柴灶里抓了把灰按在老三流血的地方,再找布一层层地包了,又从怀里摸个核桃大的馒头给老三,老三这才止住哭声。看着那点点大的馒头,老三老四的眼睛里都放出了奇异的光芒,老三拿着馒头,正想一口吞下去,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对母亲说妈,你吃吧。母亲还没有止住哭,说我不吃,三毛自己吃吧。

三毛其实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母亲吃,只是在他们一开始听懂话时,父亲就这样教他们的,要照顾好你妈,所以家里的孩子拿到的任何东西,都要先问了母亲。母亲让他吃,他转过身一口就把馒头塞到嘴里,用手捂在嘴巴外面,生怕掉了一点出来。老四看见没自己的份,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过后,他们在家里时,都相互说,你咬我嘛,咬了我就有馒头吃。他们都不咬了,想自己咬一下,又怕痛,就只有自己吃自己的指头。过后父亲争取到了一个美差,每天加班给一个重点工程赶制一批零件,加班费是每天二两罐罐饭,于是每天晚上等父亲的罐罐饭成了家里的节日。在家里躺了一天的三毛四毛听见父亲回家的声音,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争着把那罐饭倒进锅里,掺上两瓢水和着大毛二毛拣回来的树叶菜根煮上一锅,那只饭罐被几个小孩轮流舔两遍,最后还要用水泡上,把水也分着喝完。全家人的眼睛跟着家里飘出的饭香一起发亮。可是每次,第一碗饭父亲一定要他们先给母亲,直到喝完锅里最后一滴汤,他们几个才去睡。父亲还耍端一碗到姜婆婆那里。

十一

灾荒岁月总算过去了。

我来到了这个世上。我这个女儿的诞生,在这男人的世界里,无疑唱响了一曲清丽的歌。你想想在一串清一色既调皮又吃得的男孩中间突然出现个清清秀秀的女孩,那是多么亮丽的一道风景。何况在传统的中国小城,那叫“儿女双全”啊。这个词有多重要说个故事给你听就知道。

在我们下河街拐角处有家姓熊的铁匠,手艺臭得无法,只能打些锄头之类。可他那肥婆娘的肚子却无比争气,一个儿一个女一个儿一个女的一连生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非常整齐。所以那铁匠也不在乎自己的锄头打得好不好,在别人取货发现不是自己要的东西和他理论时,他就说:“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把品品锄打成冬瓜锄嘛,你多挖几年把前面挖短了就是了。”别人在价格上和他争时,他就把一儿一女,后是二儿二女三儿三女四儿四女叫出来,一字儿排开:“你看看你看看,他们都张着嘴要吃饭啦!”语气中无不得意和带着恐吓,别人一看见那一排流着鼻涕憨憨的东西,吓得赶紧丢下钱就跑。

那婆娘则更是得意,成天露着一对大奶子,怀抱一个婴儿,从这家屋到那家屋炫耀自己一儿一女的生育方法。如和哪家起了矛盾,就骂人家:狗日的孤人,你家要个儿接种都没得,你看我!或者你个寡人!你家要个女打汤都没得。人家有儿有女的,她又骂人家生崽生得七长八短。总之那一家人就为生孩子生得均匀得意了JL十年。后来听说那四个儿全作了贼四个女全作r鸡,不过这是后话。

由于父亲的手艺好,找父亲的人很多,熊铁匠就很不满意。有时候,母亲从他门前过,那女人就故意抱着自己的女逗着玩说:乖女哕乖女,你看有的人长得像个妖精特务,想生个女来供起都没得,是不是做了恶事哦。母亲听了,腔也不敢开,低下头,赶快走开。

有时候,父亲知道了,就腰上扎一根巴掌宽的猪皮皮带,雄赳赳、气昂昂到熊铁匠门外说:“骂的被风吹过,打的是实在货,有种的河坝请,打架!”那两口千赶紧关了门,什么话都不说,好半天不敢出来。

在这样的环境里,我的出生有多大的意义就不用多说。何况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儿啊,用喜欢舞文弄墨的三哥的话说是: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双双的眼皮,高高的鼻梁,小小的嘴巴,还有细细的眉毛,长长

的睫毛。长大后我听说这个把我笑死了,我说这么没特点的人还值得炫耀啊。三哥就反驳我说,可我当时这篇作文得到了老师和同学们的一致赞扬,还在班上念了好几遍,很多同学都到家里来看你呐。

当时,父亲为了我请了整整一个月的假,宁肯不要那58.63块的工资,这在当时是多么大的一笔收入啊。父亲亲自杀鸡炖肘子给母亲吃,把荷包蛋煮得不老不嫩端到母亲手上,无微不至地照顾母亲。一空下来,就把我抱在手上,不停地亲不停地看,他把胡子刮得精光,可那茬子更扎人。听说我极其不配合,只要他一亲我就哇哇大哭,声音极其响亮,父亲没办法只好用鼻尖摩挲我。父亲抱我时,哥哥们都站在面前,他们都想争着抱,父亲说,“去去去你几个日窿包,抱得来啥千,掉下去怎么了得?!”

大哥就嘟着嘴说,五毛我都抱过。父亲说, “你抱过五毛就能干了?抱过四毛也不行!你们去把川楝千树下的尿片收回来。”大哥跑出去,二哥三哥跟着跑出去,四哥五哥跑了两步又倒回来——现在人少了他们可以更近一点看我,用他们那肮脏的小手在我睑上摸来摸去,父亲说过去点你两个日窿包,手那么脏、四哥转过身“啪”吐包口水在手心,用另一只手一起搓,五哥也转身吐包口水在手上搓,搓完了又转过身来摸我的脸,父亲已经累了坐在床边抱着我,母亲也睡着没看见他们的小动作。那两双粘满唾沫的手轮流在我的脸上摸来摸去,我就对着他们嘎嘎嘎地笑。

长大后,我的脸青春期不长青春痘,妊娠期不长蝴蝶斑,三十多岁了一张脸干净光洁得难以置信,外人老猜不了我的年龄。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的Ⅱ垂沫起了作用,我如把这个方法推荐给当今各位爱美的女士,不知她们会不会接受。总之我的出生给我们家带来的喜悦是无法言说的。

关键的是,母亲的神经完全正常了。她把我抱到苦楝树下去玩,别人逗我时她还会说,这孩子胃口好,吃得。过后,她们单位通知她回去上班,她又回去踩机头织布,上班时路过十字街头不绕了,在单位上还跟人说说话,摆摆家里的老公和孩子。父亲把姜婆婆接到我们家,照看我也照看四毛五毛,还照看我们整个的家,实际上就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了。

那时大哥已经初中毕业,最早一批当了知青,二哥三哥在学校读书,三哥很老实,规规矩矩坐在教室里,二哥却很不安分,旷课逃学爬树打鸟,什么事捣蛋他干什么。几年后他成了红卫兵的头,很是风光了几年,不管他于什么,父亲的拳头没少在他身上放。不过他却是我心中的英雄,在我的印象中他是无所不能的,他会变魔术似地从身上给我摸两个桃子出来,他会爬到树梢给我采最嫩的桑叶,他会帮我跟所有的人打架。

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总算正常了。

父亲在铁器社依然受到重视,母亲的手艺虽然不好,但是也没有人看不惯她了,人们已经习惯了她的漂亮和不正常。虽然她一连生了这么多孩子,但是她的身材几乎没有走样,一出现在众人面前,依然美丽和出众。其时,母亲还年轻,才三十岁,没有人知道,在她生孩子后,即便是她在神经不正常时,也会做一些恢复身材的运动,这是小城的女人们想也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她血液里流淌的贵族气质,不是生活的磨难就可以涤荡殆尽的。

父亲和母亲依然心心相印,他们会经常一起到河坝洗衣服,往往是父亲打主力,母亲只是跟着他漂洗些小的衣物。现在父亲不用挑水了,我的大哥会挑水,二哥和三哥可以抬水。母亲除开去单位上班,在家里不做任何事情,我的哥哥们每一个都会做饭,还跟父亲学会了做泡菜、水豆豉、霉豆腐。

十二

那天,母亲的单位组织她们开会。

曾经要母亲和他结婚的那个工作组长,又来到母亲的单位,他传达完上级的文件,突然看见了母亲。这么多年不见,这个女人更加成熟和有风韵了,在一大堆灰扑扑的人里面,她的气质不经意地就凸显出来。

曾经的妄想,又重新在他心里涌动。这些年来,为了自己的政治生命,他没有和自己的黄脸婆离婚,也许是他还没有找到哪个女人值得他去冒这个险,就一直这样过下去的。可是这一下,他又看见了气质不俗的母亲。这么多年来,他都老老实实,不敢越雷池半步,可是事业上好像也没有多大的长进。虽然如此,秩序还是规范的,所以他也没有过多的想法。而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乱套了,过去的秩序全都打了。昨天还在台上讲话的领导,今天就被当成走资派抓起来斗争;昨天还是一个拉板板车的下力人,一下子就成了单位的当权派。总之,他这个搞了好多年政治的人都看不懂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现在是个狂乱的社会,只要你的胆子够大,就什么事都可以做!

会后,他叫住了母亲。可是母亲早就忘记了他,见是县上的干部,她还是有些忐忑地等在那里。

那时是夏天,母亲穿得不多,跟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还是月白色的衬衫,只是洗得很干净。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是母亲,她就永远超凡脱俗。

那天,出事了。

具体细节,我不想叙述,那是我们家这辈子最大的灾难和耻辱。

母亲被他强奸了。她回家时,披头散发,衣服破烂,身上有道道挖痕。那时的我们还不懂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开始是哭,后来却不哭了,呆呆地坐着,好像也看不见我们。而父亲却像一只发疯的老虎,用拳头把家里的板壁砸得砰砰山响,眼睛里放出极其吓人的光。

没多久,我们那里发生了一起神秘事件。据说有武功极高的人,把刚刚天黑了在外面走动的工作组长打成了残废。组长那老是教训人的嘴巴从此不会说话成了哑巴,裆下那两个蛋和四肢的肘关节膝关节全部粉碎。粉碎的骨头怎么也接不上,整个人成了一摊稀泥,唯有思维正常,但也只能用来感受痛苦。

据说事后组长根本不知道袭击他的人是从何处出来,前后左右天上地下高矮胖瘦一人数人男性女性一概不知,总之就那么成了残废。我的家乡是鬼城,那时还没有普及科学知识,所有的人都迷信,所以一时间传说是组长曾经做过什么恶事,被鬼缠上身。早就被勒令取消的封建迷信,又悄悄在民间抬头。人们藏在家里杀红鸡公,门前屋后洒上几滴鸡血,还在门上贴几道符,不敢贴在大门正面,就贴在大门里面,还在灶门前烧纸,天黑了就躲在家里尽量不出门。

父亲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么强大勇武的一个男人,还是没能够保护好自己心爱的女人。纵然组长被废了,但也疗不好母亲心里的伤。

十三

母亲彻底地疯了。

她再也叫不出我们的名字,给她碗就吃饭,不给她也不要,也不出门了。每天饭后,就坐在我们的大门里面,拿一截线,用钩针钩些不成形的东西。我们的大门直直地对着街,母亲又害怕街上走动的人,但家里其他地方又没有窗户,光线不好,父亲就在我们的大门外做个半截门,我们叫它幺门。大门打开,幺门关着,大门的上面就是一个大大的窗口。母亲就坐在幺门里面,钩她那个永远都钩不完的东西。早上起针,下午就撤,第二天又起针,下午又撤。没多久,那截线就变黄了,过段时间又变黑了,看着那黑黑的线,她就不安地说:不要,不要,不要!只得又给她换截新的白线。有时候,

她会站起身,靠在幺门上,眼睛空蒙地望着外面,一望又是好长时间。

有一次,我在门前的街道上玩,突然就绊到在地上。刚好那里有个小瓦片,割破了我的额头,不住地流血。那时姜婆婆去买菜了,家里就只有母亲,她靠在幺门上看我,不住地说血血血,怕怕怕!就是不出去。还是姜婆婆回来,把我抱进屋,看见我早就血流满面了,姜婆婆又生气又心疼地说:你这个疯子!咋个不去把她抱进来嘛!

不过她记得的是,每次吃饭前都要洗手。哥哥们给她打一盆水,她就站在洗脸架前,打起肥皂,慢慢地洗,慢慢地洗,洗得满盆子都是泡泡。我们心痛得很,这要好多钱买啊,我和哥哥们吃饭时,一双手总是黑黢黢的,根本都不管脏不脏。

母亲还记得的是每天都要洗澡,如果哪一天没有洗,她就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转进转出,还不住地说脏脏脏!父亲专门做了一个很大的木盆,让母亲洗澡,那个盆我甚至可以游泳。哥哥们天天负责抬水,如果是夏天,他们就在河边用白矾或者是打碎的杏子仁在浑水里搅,一直到把水搅成很大的漩涡才往回抬。回家后,那一桶浑黄的水,就变得清花亮色了,桶底剩一层厚厚的黄泥。我们家的炉灶,每天都要烧很大两块铁,母亲洗澡前,就把那两块铁放进水里,吱吱吱响一阵后,水就热了。父亲或者是哥哥们,要把飘在水面上的小小的铁末拣出来,以免划着了母亲。

母亲天天都泡在热水里,慢慢地洗,慢慢地擦,洗完后,父亲给她穿好衣服,牵她到床上去睡觉。母亲洗过澡的水不倒,我去洗,我洗了,哥哥们又去冼。由于天天洗澡,洒出的水,让家里很潮湿。有很多东西都长霉了,墙角时不时要长出几根又细又长的白白的豆芽。说实话,我很是喜欢,常常去采来玩,但豆芽实在太嫩,轻轻一碰就断了。

有几天,母亲的洗澡水里,会漂起一丝丝嫣红的血,有时红,有时淡。那几天,父亲就不会让我们用那个水洗澡了。而四毛和五毛每次看见,就会惊叫道:“啊,妈又生娃了!”父亲听到了,敲着他们的头骂:“日窿包的几个乱说!”可是下一次看见,他们还是会惊叫:“啊,妈又生娃了!”

后来,父亲带领几个哥哥,在我们房子的旁边专门给母亲盖了一间洗澡的屋子,地是三合土的,墙是用在河边炸礁石炸出的小片石砌的。那间房子小小的,墙壁的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太阳光在一定的时候可以照耀进来,房顶上有两块亮瓦,天擦黑时,完全不用开电灯。房子的地平有点微微的倾斜,洒出来的水,可以直接流到后阳沟里,这下洗澡就方便很多了,我们家里的霉味也慢慢地消失了。

后来,不知道是谁发现的,那个屋子是我母亲洗澡的屋子,就有些男人,悄悄地踮起脚,从高高的窗户里,看母亲洗澡。其实,窗户太高了,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后来,父亲发现了这个问题,母亲洗澡时,就派一个哥哥到外面去守着。

有一天,是五毛在守,就有一个男人悄悄地走来给五毛一个棒棒糖说,五毛,你到那边去玩,我帮你在这里看,不准别人过来。五毛开始还磨磨蹭蹭的,可是实在经不起棒棒糖的诱惑,就拿了糖,躲到一边吃去了。

这个男人踮起脚站在高高的窗户边,心情激动地往里面看,除开满屋腾腾的热气,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可是他还不死心,又悄忣地搬个石头垫在脚下,这回看见的,是更大一屋子水气。然而他好像也很满足了,过不了几天就要来一次。后来,好多男人都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们等五毛值班的时候,就用一个棒棒糖来换取一时满眼神秘的水气和内心的满足。

这个女人,把这个小城的男人们,都吸引得心思恍惚。

终于,这个秘密被父亲发现了,那个正在澜艮雾气中意淫的男人,被父亲拖下地,就是一顿拳脚。当然父亲还是手下留情,这毕竟只是一个偷窥者,何况他什么也没看见。然而,就是这简单的几拳,这人也尝到了苦头,他没有外伤,没有哪个地方流血,也没有骨头断裂,可就是爬不起来,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地。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男人敢爬到我们的窗户边偷看了。

十四

母亲,这个美丽的女人,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可是却成了小城里,男人们长久的话题,越传越让人兴奋的故事。父亲能够制止那些非分的行动,却封闭不了别人的嘴。

从此,我们家的孩子们就多了一条打架的理由。在外面,在学校,我们和同学有时候搞嘴,他们就喊:王疯子,王疯子!王,疯,子!那时,我们的血就往上冲,不管是哪个哥哥,冲上去就跟人打架,打输了,再回去叫二哥来打。往往是打得人鼻青脸肿。他们的家长带着孩子到我们家来告状,孩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他的家长就摩拳擦掌地站在我们门外。

看见告状的来,父亲把第一个打架的孩子叫出来,往往是四毛或者五毛,问来人:是不是你跟他打架?孩子边哭边点头。父亲又问:你们为啥子打架?四毛或者五毛就说,他骂我们,他骂我们王疯子!

父亲看看孩子,对他的家长说,听见没有?!回去好好教育你娃,嘴臭!以后如果还乱喊,还打!

孩子的家长气得眼睛血红,握紧拳头,直瞪着父亲和我的几个哥哥,看见父亲发达的胸肌,有力的胳膊,魁伟的身材,和几个长得跟父亲体魄差不多的哥哥,只有吞一口气,再吞一口气,什么话都不说,走了。

等他们走后,父亲把几个哥哥叫到一起,给他们说,跟这些人打架,不要打他们的腰,也不要打他们的头,这两个地方是最关键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这里。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秘密地教几个哥哥武功,难怪他们打架那么凶。

其实我们内心深处,对母亲没有太多的喜欢,她不会给我们做家务,不会给我们多少快乐,她只会让我们出去被别人骂王疯子。但是,我们不敢说什么,因为父亲从来都向着母亲,我们在家里只是小孩。

有时候,外面的情况安稳一些,父亲又早早地下了班,一家人饭吃好了,父亲要牵着母亲到外面走一走,跟她说说话:现在的过河船,成机动的啦,墙上的大字报写的县长的罪行,城里的泡桐花开了,颜色不那么深了,淡白淡白的,不大好看。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懂了,反正,跟父亲在一起,母亲就安静了。给她说泡桐树时,她还能抬起头,看看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

街道上,单位上,学校里,不时会有各种各样的会议和游行。父亲的单位里想让他当个什么头目,父亲说,我要回去照看我们家的疯子,不去了。几个哥哥在单位和学校,也用这样的话来请假。只有二哥是个激进分子,没有人劝他自己也参加了其中一派,天天在外面喊口号,举起旗帜游行。

生活就是这样,外面的斗争风起云涌,我们家里却相对平静。因为有个疯了的母亲,所有的人都有理由请假。大家下班放学回来,共同做饭吃,一家人也其乐融融。

那年夏天,天气奇热,武斗搞得更加激烈。父亲的单位和哥哥们的学校,都不准随便请假,“家里有个疯子”这个理由他们都听起了茧疤,不再同意他们的请假。

那天,父亲是这样被圈在了单位,哥哥们也这样被圈在了学校。父亲以为哥哥们总有一个会回去,哥哥们也以为父亲会回去,可是,一个人也没有回去。姜婆婆也被街道通知去开会了,只有母亲一人在家。

到了傍晚,家里还没有人回来。母亲总觉得不该是这个样子,她的身上极其不舒服,想要洗澡了,可是洗澡盆里,一滴水也没有。她靠在幺门上望了好一会,也没有人回来,于是,她就自己走出了家门。

这是她病了几年来,第一次单独出门。街道还是那个街道,房子还是那个房子,还没有下山的夕阳晃得她睁不开眼。到处的墙上贴满了纸,大大小小,白白红红,她现在已经不识字了,她不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也不知道外面在做什么。她唯一知道的,是要水,她要洗澡。我们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认识路,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到了河边。总之,这个夏天的傍晚,她独自出门了。

等家里的人回来,才发现母亲不见了,那一刻父亲不安了一天的心再次悬起。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寻找,街坊邻居们也在帮忙寻找,他们找遍城里的大街小巷,找到城背后的双桂山上,找遍河边的每一块礁石,每一个水凼。而父亲却坚持在河边,一边找一边叫着母亲的名字:爱国,爱国……我们则像无头苍蝇,惶恐着,跟着父亲到处叫着,妈,妈,妈。凄厉的呼喊声在长江的水面上回荡,听着都叫人胆寒。

城内、山上、河边,到处都找遍了,就是不见母亲的影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父亲像得了亢奋症,白天晚上都不睡觉,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用嘶哑的嗓子叫着:爱国,爱国……我们仿佛还听见他模模糊糊地叫二小姐。他沿着县城的河岸寻找,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然而,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三天后,人们在长江边发现了母亲的尸体。在县城上面一点点,刚刚出城。按照一艘情况,淹死的人是往下游的,而母亲的尸体却在上游发现,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父亲知道,自从几十年前那个黑夜,她跟自己逃跑出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她生长的地方了。她那在重庆的豪华富足的家,她亲爱的父亲和哥哥,以及他们在重庆所有的一切,就像是梦中一样,说没有就没有了。

父亲看见母亲的尸体,躁动了几天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他静静地坐在河边,不哭,也不看任何东西,眼光空洞得吓人。在我们几兄妹呼天抢地的哭声中,那些帮忙的人把母亲的尸体抬上来,放到木板上。

此时,母亲静静地躺着,她的皮肤是那么的光滑洁白,她的身材还是那么修长匀称,她的乳房还是那么坚挺饱满。她身上没有多余的赘肉,就像个年轻的姑娘,其实那时的母亲还不到四十岁。

他们悄悄擦干眼泪,帮着把母亲抬回家。

一直到把母亲掩埋,父亲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哭过一声。

在母亲刚刚修好的新坟前,我们终于看见,泪水,从父亲的眼角泉涌一般往下流,人们说,好了,好了,他终于哭出声来了。

这以后,父亲就失去了笑容,每天一个人独来独往。单位上开会,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打铁的手艺一落干丈,经常是徒弟们帮他返工。在家里也是吲可事情不过问,哥哥们做好了饭,叫他吃就吃,叫他坐就坐。他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好多,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清晰明了,样子木木的,这哪里还像个不到四十岁的健壮男人啊,分明就是一个小老头。

家里的事情,他完全不管了。好在大哥从小就被训练出来,现在他更是担当了一个家长的责任,每周都是他在安排生活,指挥二哥和三哥去买煤球,指挥四哥和五哥去排队买豆腐,带着我到菜市场去买菜。专门买下市的便宜菜,跟人讨价还价,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全部买完,便宜不便宜?”我们家的人多,做饭的时候,就安排这个烧火,那个择菜,那个洗碗,饭吃完了,各人做各人的事,该上学的上学,该玩的玩。

有时候,几个小的在外面被人欺负了,父亲也不管。只有几个哥哥出面,大哥和人讲道理,二哥就跟人打架。二哥打架没有父亲的技巧,却是极其心狠,不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决不手软。没多久,就没有多少人敢欺负我们了。三毛去自来水站挑水,他只能挑半担,那个放水的老头也不敢给他放小半担了,每次都要放大半担。三毛挑得哼哧哼哧的,大哥说以后的水都是三毛挑,这样划得来,两个半担要比一个全担的水多得多。四毛五毛在外面排队买豆腐也好,买酱油买醋也好,也没有人敢插他们的队了。人们一听说是付铁匠家的,就说莫去惹他们,他们家有五个儿,打架凶得很。

常常发呆的父亲,只对我的哭声敏感,我只要一哭,我家的四毛或者五毛就要遭殃。父亲会随便抓住他们一个,按在长板凳上就打他们的屁股,不问青红皂白,几个哥哥对我是又恨又爱。打累后,父亲就说:你们几个要照顾好小妹,哥哥们就不住地点头。从小到大,都没有人敢欺负我,不管家里的和外面的。慢慢地,我养成了横蛮霸道的、生格。

失去母亲的疼痛在我们的心里很快消失了,从另一个角度说,哥哥们还解放了。他们不用天天去抬去挑耶么多水供母亲使用,也不怕别人说我妈是疯子了,我跟着一群孩子,天天疯跑,毫无良心地高兴着。

我们不知道父亲的伤痛。

十五

时间就那样慢慢地过去,父亲天天去单位上班,但是他的手艺已经不行了,好在他的徒弟们都混出来了,也对他比较照顾,不让他做什么重活。大哥已经安排在邮电局当了工人,专门分拣信件,几乎没有出过什么错,所以他也能够把我们家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二哥去当了兵;三哥在街道工厂里实习;四毛五毛和我有一搭无一搭读着书。那时“文化大革命”还没有完全结束,我们上学大部分时间是在排练革命样板戏和一些舞蹈节目,其实好要得很。

学校不上课的日子,我就跟一群孩子在河坝的草地上疯玩,抓特务,逮燕儿,在河里练跳水,天天高兴得不亦乐乎。惹毛了就打架,仗着哥哥多,多大的都敢打,不喜欢谁就一耳光扇过去说今天孤立你,不跟你要!胆子大得吓人。

有一天,我们在河里游泳,远远的,看见一个白点,从上游翩翩而下,等近了,我们看见,一艘好大好漂亮的船。船通体洁白,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我们兴奋极了,雄心勃勃等着冲浪。在河边长大的孩子个个都会游泳,不过水性有好有差,但是所有的人都喜欢冲浪,特别是看见有大船开过,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们在水边排成一排,踩着假水,等浪打来。

“呜……”

大船不但威武,汽笛的鸣叫也嘹亮而雄浑,船开过以后,屁股上犁起的浪如一条白链排山倒海地向岸边涌来。我们兴奋极了,在浅水边等着,等浪临近了,就争着向浪头游去……

哗,哗,哗……

我们随着波浪上下颠簸,嘻嘻哈哈地笑闹着,感觉很好玩。我的胆子大,看见前面的浪大就往前游,不知不觉,我已渐渐离岸较远。突然,一个大浪打来,一下子盖过我的头,打在我身上,让我呛了一口水,等我从水里钻出来,才发现我已经远离岸边。小伙伴们边往回游边叫:付小妹,付小妹……我也急忙往岸边游去,可是,回浪却把我往江心里拉。我看离岸越来越远,早就吓慌了,大叫道:“快去叫我爸爸,叫我哥……”

此时,大船已经远去,又慢慢成了一个白点。浪已经小了,我小小的身子置身在滔滔的江水里,那么渺小,那么无助。江水随时都可以把我卷入江底,才不管我是不是有几个扁挂很好的哥哥,像那些小孩子样的让

着我。我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也有不怕我的东西。

冰凉的江水轰轰地响,翻着泡沫和旋涡。越到江心旋涡越多,我心里充满了恐惧,挣扎着往岸边游去。可是我的小脚小手在这滔滔的江水里,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样的没有感觉,只能顺着江水往下漂。冰冷的水紧紧包裹着我,水里还有鞭子在抽我,身上的皮肤生痛生痛,我的手脚也慢慢如灌了铅,越来越没有力气……我知道,我就快死了,每年,河里都会淹死几个像我这样胆大妄为的人。可是,我好不甘心啊,世界那么美好,那么好玩,那么多人把我捧若明珠,公主般颐指气使的感觉,让我的生活天天都充满了阳光,我实在舍不得啊!还有,如果我真的死了,爸爸会不会把四毛五毛的屁股打烂啊?

我绝望起来,泪蒙蒙的眼睛到处搜寻,想抓块木板或是什么能够浮起的东西。突然,我看见一个红色的头往我这里游来。我知道这里的规矩,如果头上顶着红布(因为很多人的游泳裤是红布做的,可以在情急之中作为信号),就是需要救助。我看见一个红色的头向我游来,我一下激动起来,知道不是父亲就是哥哥,慢慢地,我看清楚了,是父亲!水中的父亲,如蛟龙一般,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他如此迅捷和灵活,我心里充满了希望,也拼命往那个方向游去,其实根本就游不过去。父亲在那头拼命地叫我不要用力不要用力,可是我听不见。滔滔江水横亘在我和父亲中间;泡沫和旋涡横亘在我和父亲中间;生和死也横亘在我和父亲中间。

我全身早就没有了力气,在慢慢往下沉。可是当水要淹没到我鼻子时,我又激灵一下打起精神浮起来,一个浪头打来,又把我打下去,求生的本能让我又挣扎着浮起来。我努力挥动着手,拼命叫着爸爸爸爸……

川江水急浪高,流速很快。父亲下水后,也只能斜着往江心游动,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与洪水和时间搏斗,在波涛滚滚的长江里追了我好几里路,在我即将沉入水里的最后时刻,终于抓住了我的手臂……

此时,城镇已经远去,我们置身在宽阔的长江中心,两岸的山峦连绵起伏,左边的岸有几百米,右边的岸也有几百米,江水浑黄泛着泡沫,旋涡一个接一个,而我和父亲几乎都没有力气游动了。我的一只手搭在父亲肩上,另一只手轻轻地划动,几乎是让父亲背着我,跟着父亲在江心游动,不知道何时才能靠岸……

“灯靶船!”

父亲突然兴奋地叫道。

我看见在前方不远,一艘小小的灯靶船挺立在激流中,那其实是长江航线的航标,在夜晚发出红色绿色的信号,指引着往来的船只。在这一望无际的水里,这小小的灯靶船成了我们还生的唯一希望。

我们奋力向灯靶船游去,可是放船的地方最是水急的地方,如果稍有偏差,就会被冲离,再也游不回来。

父亲让我抓紧他的肩膀(其时我们在水里泡得太久,父亲的身体非常湿滑,根本不容易抓紧,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指甲深深地陷进父亲的肉里,那里五个被我抓出的指印成了五个深深的洞,好长时间后都在流血),测试着水流的方向,向灯靶船游去……

小小的灯靶船只有一米多长,常年在水里泡着,四周长满了头发样的青苔。船体绣迹斑斑,船面上一个固定的三角木架子,上面顶着一盏灯,就是过往船只的指路明灯。船面离水还有一尺多高。

快接近灯靶船时,父亲奋力游过去,一把抓住了固定船的缆绳,灯靶船在父亲抓紧它的同时,重重地倾斜了一下。

我和父亲终于松了口气。

休息了一会,父亲把我慢慢移到胸前,要把我送到船上去,可是船太小,我们动作不能太大,要不就会把船弄翻。

由于我受惊吓过度,又在水里的时间太长,根本就没有一点力气自己爬上去,父亲抬了我几次,我都爬不上去。后来,父亲全身靠在缆绳上,腾出两只手,把我举到了船上,叫我趴着。

我趴着慢慢转过身,看见,父亲的胸部被锈斑斑、毛刺刺的钢缆绳刺得浑身是血。他肩膀上被我抓出的洞也在流血,血水混在滔滔的江水里,转眼不见了。他把头上的红布解开,让我系好,说千万不要离开灯靶船,要等到维护航标灯的船来。他继续泡在水里,两手死死抓着缆绳,鲜红的血,又顺着他的手往下流,他无力地喘着粗气,再也没有丁点力气爬上船。我伸出我的小手,要拉父亲起来。可是我哪里拉得动他,父亲让我爬到船尾去,不准我乱动,他抓着船头的缆绳,这样船才平衡。

这时,我才认真地看了父亲,才四十的父亲啊,已经是满头白发了。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再也没有好好刮过脸,也没有认真地过过一天的日子。他俊朗的脸刻满了皱纹,刚才经过惊心动魄的与洪水搏斗,整个人就像一个虚弱的老头。而此时,他却在冰冷的水里,任凭风肷,任凭浪打……

江水滔滔,江风呼号,波浪卷着旋涡,旋涡泛着泡沫,湍急的江水在父亲四周肆意横行,一下下要把他抓着缆绳的手打掉。我看着父亲渐渐乏力的身子,嚎啕大哭。

爸爸,爸爸,你千万不要松手啊!爸爸爸爸!!

我的哭喊声在滔滔的江中,只有风能听见,只有水能听见,只有父亲能听见。听见我的狂哭乱喊,父亲又强打起精神,轻轻说:“小妹不怕,有爸爸在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太阳已经两沉,江上的风越来越大,没有船来,没有人来,我头上的红布没起任何作用,我们目所能及除开静静的山谷就是奔腾的洪水。灯靶船离两岸都好几百米,我的哭喊越来越嘶哑,水流也越来越急。洪水在父亲身边形成了一个大大的旋涡,随时都要把父亲扯进去,父亲抓缆绳的手越来越没有力气,他的头也慢慢往水里沉去……

爸爸!爸爸!!

我声嘶力竭地狂叫着。

我趴在锈迹斑斑的船板上,想把三角灯架掰下一块给父亲,可是,灯架纹丝不动,船上任何工具都没有,江上也没有一艘船。我哭得一塌糊涂,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喊叫着:爸爸爸爸爸爸。

喊得喉咙都出了血!

听见我的哭喊,父亲又努力抬起头,对我轻轻地笑了笑,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有他的眼里满含爱怜和绝望。

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即将被卷走……

洪水啊,你已经吞掉了我的母亲,为何还要吞掉我的父亲,你为何如此绝情和狠心!苍天啊!你为何不睁眼!我不要成为孤儿啊……

我不能这样看着父亲被洪水卷走,我什么都不顾了,我要去拉住父亲。我在锈迹斑斑的灯靶船上往前爬,全身被铁锈划得满是伤痕,却根本不知道痛。我都没有力气叫了,只知道往前爬,可我一动,灯靶船就摇晃得厉害。

“小妹不动!”我听见父亲微弱而坚定的声音从轰轰的洪水声里传来。

我不敢动了,我多么无助啊。我被巨大的恐惧包裹着,绝望地望着江面,泪水恣意横流……

突然,我看见一个黑点向我们游来,我努力擦干眼泪,睁大眼睛,确实有个东西!

“爸爸!有人来了!”

我惊喜地狂叫着,指着前面。父亲又努力抬起头往前面看,我们看见,是一个水袋。那时我们那里的人把废旧的汽车内胎打满气,作为游泳圈,叫它水袋。不会游泳的人拿它练习,也可以横躺在上面在水里戏水,好多家里都有,我们家也有,却不用,因为我们个个都会游泳。此时这个水袋,让我们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这

时,我们都看见了旁边那个红红的脑袋。

是大哥!

大哥在水里找了十里路,终于把我们找到了!在我的印象中,虽然大哥也高大威武,却是只讲道理,动脑筋的人,在好勇斗狠方面,比其他哥哥差远了。可是这一次,却表现出惊人的胆量和勇敢。

父亲鲜血直流的手已经打不伸展,大哥帮他把两只胳膊一左一右横跨在水袋上,这样父亲就完全轻松了。做好这一切,大哥小心爬上灯靶船,给父亲说:“爸,等我休息会,就带你们游过去。”

在看见大哥来,本来我已经止住了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这时,我又大哭起来,而父亲在水里,也跟着我一起嚎啕大哭。这是母亲死后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父亲的哭声,那么苍凉,那么雄浑,那么压抑,那么让人揪心。我们能听出,父亲的哭里,满含着对母亲强烈的思恋和没有保护好母亲的深深自责。大哥也跟着我们一起流泪。

我们几爷子的哭声在波涛汹涌的江中,传得很远,很远……

不久,大哥和父亲都恢复了很多,他们打量着水势,大哥说:“爸,我们游到对面吧,到河对面的水路近些,水也平稳些,到了对面我们往回走,坐过河船回家。”父亲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随后,大哥把我抱到水袋上横躺着,再用绳子系在我腰上,一头系在水袋上,这样即使水袋翻了,我也可以爬着水袋漂流不至下沉。他又把红布系到父亲头上,用绳子系在父亲的胸上,一头系在水袋上,父亲有力气时可以游几下,没有力气就趴在水袋上顺水漂。大哥就用另一根绳子把水袋套好,把绳子在他胸前套成十字。

年轻的大哥就像多年前,父亲用风箱载着母亲在长江里逃命一样,拉着我们向岸边游去!

大哥成功地救起了我和父亲,救起了我们家!

那次回去,父亲破例没有打四毛和五毛,并且从此不再打他们;而我的儿蛮婆性格大大收敛。

过后,我们发现父亲明显地正常了,他按时去上班了,不再出废品了,也不天天跑到山上母亲的坟前去傻坐了。也爱整洁了,长久不刮的胡子,又刮得干干净净,佝偻下去的背,也慢慢伸直,脸也舒展很多,皱纹也少了很多,又是一个高大俊朗的父亲。

我们的劫后余生让父亲重新活过来!

过后,父亲才开始慢慢地,给我们讲他和母亲的故事。每天讲一点点,有时候,好多天都是讲的那件事情,讲着讲着,又重复过去讲过的。我们,三毛四毛五毛和我,会意地一笑,也不去揭穿他,等他讲。到最后,他都极其严肃地给我们说:“我说的话,你们不准出去乱说,要不,就要被拉出去劳改和枪毙!”我们当然不敢在外面去说。

从那时开始我就产生了好奇,对父母的身世和他们的家。为此,我常常有意无意地问父亲一些问题。有时候他说了,第二天又给我说他记错了,不是那样。我想,随着我的长大,我总会从父亲口中,把这些事情漫慢问清楚的。

但是,过了两年,父亲就去世了,刚刚是母亲去世十周年的那天。为何如此巧合我们现在都不知道原因。

第一个发现父亲的人,在当年找到母亲尸体的地方,看见父亲靠在一块石头上,静静地死去了,表情安详而自然。

这,就是父亲母亲和长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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