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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西爱情志(卷一)

2009-04-29

青年作家 2009年12期
关键词:刘哥

陆 源

热带是大地的性!

——米·安·阿斯图里亚斯

我曾祖父年轻时,曾追随陆阿宋去安南打老番。他们躲入那兰一带的岩洞里,夜间便去端老番的营。他们从浑水河这边游向对岸,一些伙伴就被水猴子扯住脚淹死了。

曾祖父在那兰娶了第二个老婆,生下一堆颧横眼突的儿子。不久,一场人瘟令他的安南老婆和儿子全部死光,他只好从那兰跑回来,几十年后死在自家床上。关于曾祖父的老大陆阿宋,有很多值得一提的掌故。此人天生一张凶相毕露的歪嘴,能够塞进一只成年人的拳头。他因为错杀本地天主教牧师的一条狗而被缉拿,编入冯子材的临时部队当马夫,遣散后又拉着几个同伙,“拜台入湾”参加三点会。

有一回,会中弟兄去西兰打劫一户富贵人家,顺手掳走一个美貌的大姑娘。这次抢劫令陆阿宋很不高兴。

“要在这里吃饭,”他对我曾祖父说,“就不要在这里屙屎。”

然而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抢劫,因为他们抢来的姑娘正是我曾祖母。成年后我才得知,西兰林家从京城发配至本省,所以曾祖母极有可能是一位见过皇帝龙颜的官家大小姐。世事难料,她竟成为我曾祖父的第三个老婆,给他产下好几个孩子。曾祖母死得早,入土时脸上还没皱纹。我祖父是她的大儿子。他十九岁娶我阿婆回村,两人共同养育了四男两女,也就是我父亲、两位曾经结伴私奔的姑姑、木讷少言的二叔三叔,以及“庚戌抗捐风潮”期间出生的小叔叔阿凉。我已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从小就没见过父亲,只知道他排行老大,人人都叫他陆阿广。如今我相信自己能活在世间乃是一个奇迹——当年曾祖父要不是赌钱把人砍伤,便无须加入三点会,追随陆阿宋去打老番;他的安南老婆如果没死,他肯定不会从那兰跑回老家来;曾祖母的父亲任职京师,若非贪赃枉法或者倒了大霉,也不必发配本省;他们一家老小假使没去西兰,曾祖父就不可能遇上漂亮的曾祖母并把她抢回家……只要任何一个枝节出些差错,我便根本不会存在。长大以后我才想明白:一个人没有烟消云散,得感谢他的祖先。

我要感谢的人还有陆阿宋。每次打老番,他总是很关照我曾祖父,还教会他许多本领。人们说,陆阿宋眼光无肉,是个又狡猾又凶恶的家伙。有一回他捉住个法国中士,即用铁线穿鼻,拉回镇上砍掉了脑袋。尽管陆阿宋心狠手辣,可也做过好事。比如他去安南打老番,分给当地人不少油水。当然安南人也多次搭救陆阿宋——他曾经躲入产妇的床底逃过一次抓捕。那兰通往本省的路上,至今立着一块大石碑,上面刻了无人知晓的洋文。有人把碑文拓下来带回下坡村,当作镇村之宝挂在长老们议事的房间里。你会看到碑文是这样子的:

EN MEMOIRE

23 TUES

DE LA

COLONNE DAVID

SURPRISE

LUC A SUNG

23 AOUT 1892

村中最有学问的老头子也弄不懂碑文的含义。直至一伙身穿咔叽布工作服的德国人造访村子,我们才总算弄清楚它究竟说了什么。打老番很危险,搞不好会送命,但陆阿宋说想发财就不能怕死。他曾买通一名清军统领,弄到几十支枪,去那兰镇的法国商铺大开杀戒,然后用抢来的白银招兵买马。陆阿宋恶名远播,谁知二十年后,他竟从一个土匪头子变成宁武将军兼三省巡阅使,骑着高头大马上省城发政施仁,宣称要竞选民国副总统。传闻陆阿宋是个天才,还有一批玩命的流氓随他出生入死,所以我曾祖父胆子若更大些,说不定也能沾他的光升官发财。陆阿宋占领省城后,立即造大炮,修祠堂,把公路一直铺到老家。他还在江边建起一座舫船似的大妓院,里边住满了花娘神女,终日迎送八方显贵,此事全省皆知。该妓院历久弥新,后来毁于一场天火,我去省城读小学之前已经见不着了。宁武将军坐火车上京接受袁大总统授勋,拉着一整列火车的洋枪洋炮返回本省。他刚一下车,便宣布拥护革命,袁大总统气得腰痈病复发,没出三个月即饮恨九泉。祖父说,翻脸不认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们永远别想弄懂。

也就是那一年,刘瑛和她父亲从很远的地方搬来下坡村。他们赶着牛车,嘎吱嘎吱走进村子,永远改变了众人的生活。谁也不知道父女俩为什么要到这儿落脚。刘瑛的父亲刘哥四,长着两只兜风耳,眉眼颇似连环画中战无不胜的英雄罗成,却跟大多数中年汉子一样既阴沉又顽固。他让光屁股的小孩给村长送去一封信,然后就不声不响地干起活来。父女俩是带了房子来的。只消一个下午,刘哥四便搭起两座木屋,从头到尾没用一颗铁钉。此后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出色的木匠,唯有建造鼓楼的侗族人才能与之相比。

村长向刘哥四提出条件:给每户人家做三把椅子,就可以留下来。刘哥四答应了,又表示不能白做,因为他和女儿还得填饱肚子——除了几件破衣服,他们一无所有。第二天一大早,阿婆拎着两条腊肉跑去找刘哥四商量:她不要椅子,想要一张八仙桌。男人说,多给半斤腊肉,他便把桌脚做成马蹄足式样,再加上明代的霸王枨。这会儿,我六岁的小叔叔第一次看到四岁半的刘瑛,就被她吸引住了:小姑娘扎着牛角辫,双眼杏圆,蹲在门前空地上,吹响木哨子吓唬小鸡。小叔叔至今仍记得,当时天空是石榴色的,云彩是珍珠色的,热风是太阳色的,刘瑛的皮肤是琥珀色的。下午,陆根发的母亲从娘家返回村子,竹篮里装满了豆腐圆和酿南瓜。她望见太阳底下有个男人敲敲打打,汗水在青烟似的光线里发亮,不禁想起自己死去的丈夫。但刘哥四没有瞧见她。刘哥四长得像一棵木棉树,平日直挺挺的,腰身僵硬,只有这会儿,作为一个手艺出众的木匠,他才会显得又轻快又灵活。刘瑛眼看父亲爬上爬下,将一堆木料变戏法般拼成一座房子,便来回给他递毛巾。父女俩一直忙到夕阳衔山。小姑娘发现不远处有个蒙着一层细灰的女人,手提竹篮,神魂恍惚,于是跑去问她要吃的。女人脸颊泛红,递给刘瑛两个豆腐圆,一句话没说,即躲入大酸角树后面消失了。这个女人是陆根发的母亲,她是从西边的罗村嫁过来的。没人记得她的名字。平常大伙都叫她罗嫂或阿芬。

刘家父女迁居下坡村这一年,我二叔三叔刚刚成为种田好手,正盘算着攒钱娶媳妇。起初大伙挺纳闷:凭他刘哥四的手艺,本可以上县城开间铺子,招两名学徒,经营一爿生意。可刘哥四是从一座大城里逃出来的,不愿再搬到另一座小城里。湿润炎热的村庄改变了他从市镇间带来的冷淡,不过也没改变多少。他偶尔去村长家里坐坐,陪嗜酒如命的老头喝一壶,或者闷声抽起水烟。他看见阿芬时始终是一脸苦相。

“瑛,你记得吧。当初你只会讲官话,大伙听不明白。阿妈问你肚子饿不饿,你回答‘大水牛不坏,神气十足;我把名字告诉你,你以为我在说一种麻舌头的野果;大伙想听你唱支歌,你竟然转身就跑。”

“阿凉,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下坡村的石竹花香,会让人忘掉很多事情!”

过去刘瑛的记性一直很好,能帮她父亲记住各种数目。每天晚上,刘哥四告诉女儿,今天的数儿

不用记啦,于是她便把榫头的个数、木板的厚薄、轮辐的长度、田鼠的大小乃至晚餐的饭量统统从脑子里清除掉。有一回,刘瑛病得汤烧火热,胡话连篇,致使她父亲造出了一座带轮子的箭楼。这东西曾在十多年后的“抢婚大战”中登场亮相。村长说,它除了增加对方士气,没有其他任何用途。

“阿凉,我的记性比过去差多啦!”

刘哥四一住大半年,被他折服的村里人越来越多。他带来月光花的种子,房前屋后栽满香气四溢的黄色小花,如今身体也暖和了,手脚也活络了,又想大干一番了。还没过完年,镇子上的鞭炮声仍一阵阵响起,刘哥四便带人进山选木料,说要造一架能用三百年的水车。最初谁也不认为他能成功,因为三百年太漫长,足以让整个朝代发霉。但刘哥四不仅打算造水车,还另有一个了不起的计划。他与男人们逐个交谈,使之产生振兴下坡村的迫切热情,而大伙也确实深受益惑,认定他们的村子真能恢复往日盛景。

在众人的曾祖父、高祖父和曾高祖父生活的年代里,整座下坡村曾经是一个背山面水的大土堡。谁也拿不准当初下坡村究竟什么模样,可每一位村民都会告诉你,那是本村历史上最值得夸耀的时期:有人中举进过京城,有人在省城的总宗祠立了牌位,有人始终追随袁崇焕大将军,直到他被凌迟处死,仍吩咐后代为他守坟。留存至今的族谱使大伙相信,两百年前,下坡村不仅六畜兴旺,出本省最好的木雕工匠,甚至还住着几户有权穿白色衣服的人家。众所周知,在一个干旱的夏季,很多人永远离开了村子。一说他们迁往四川,因为当地人几乎被一位大王杀光了。一说他们坐船远赴南洋,因为那儿遍地黄金,小鸟羽毛有七种颜色。留下的人不理会反常的节气和越来越少的收成,继续生儿育女,但没把建造碉堡的手艺传给后代。最后一任土司废掉之前,一切均已被台风和动荡的年月毁坏。村长常说,一座好寨子,顶得上三年好收成。从黑旗军时代起,全省到处是会党与暴乱,土匪官兵来来往往,每况愈下。有一阵子他们不避荒唐,竟干起对方的分内之事,于是军队冲入村镇杀人放火,县城的治安倒要靠土匪维持。本省第一次宣布独立后,官兵分成革命党和旧军两派互相攻伐。陆阿宋先是当上帮统,不久又升任总兵,继而成为督军爷。他留着油光光的大辫子,却声称自己是革命党人,誓将外省军队统统赶跑。等他把辫子剪掉后,反过来又把真正的革命党全都收拾了。

时局纷乱,妇女和耕牛常常被土匪掳走。刘哥四一进村就发觉男人满脸愁容,看见破瓦烂砖散落荒野,立即嗅出了熟悉的衰败气息。两个月后,刘哥四心中的冰块稍稍融化了,便决定造一台能用三百年的水车,让大伙相信村庄还能恢复传说中的兴盛,如同瑶寨般能攻能守。一些人亢奋得睡不着觉,耽于往事的老头饮泣不止,就连小孩子也想瞧瞧村子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于是众多半疯半傻的叔伯们捐弃旧怨,尽释前嫌,同去刘家商讨重建本村的庞杂计划。而刘哥四靠手艺吃饭,以为村庄没落的原因不外乎懒惰和手艺失传,他复苏的想象力与盲目的事业心一个劲儿胡煎乱煮,连夜赶制出七八条长凳,添置了两打茶碗,以便于男人们来家里仔细图议。那一年春天,刘瑛家终日烟雾缭绕,罗嫂、阿妈和其他婆娘轮流上门烧水做饭。而众叔伯对此熟视无睹,他们一边比画,一边就捋起袖子大干起来。这帮倔强的疯子一改平日懒洋洋的作风,生出无穷的气力,比犁田的老牛还辛苦,比驮货的骡马更操劳。他们先是将村子四周的塘坳掘开,连成一整片,内外栽种密密麻麻的能挑破人屁股的剑兰和带刺的沙勒竹。某天晚上,月亮发白,像个失血过多的胖女人。刘哥四指挥大伙把村子外围的房屋拆得七零八落,重新垒起坚实无比的“铁包金”墙壁:里层是未经烧制的土砖块儿,外层砌青火砖,连机枪子弹也无法穿透。刘哥四大力疏通沟渠,挨家串户建造活动栅栏。最后,他聚齐人手,开始在村子中央修建一座坚固的木楼。所用的材料是浸泡过马尿的枧木。足足半年,我们一大早便能听见锯木头和敲木头的声音。这些声音会一直伴随大伙沉入梦乡。晚上,水车彻夜发出妇人的哭声,致使空气中充满露水。阿妈说,刘哥四想念死去的妻子,所以才制作会哭的水车。有人瞧见他夜里也不睡觉,通宵借着月光磨一小块叫做镜片的玩意儿。据说它能让一个老眼昏花的人看到过去的景象。

木楼竣工后,村长请来县内的名班搭台唱戏。霜降节这天,邻近村寨的人们得知下坡村刚建好气派非凡的木楼,全都跑来指指点点。戏班一连演出七晚,前后把《金花和银花》这出戏唱了十八遍,可大伙仍要求他们唱第十九遍。人们这才发现刘哥四能识工尺谱,还会用竹子制作长笛。第八天上午,酒醒的村民听说他在给木楼凿枪孔,便纷纷抄起猎筒鸟铳,急不可待地想试试火。若干年后,我正是通过那些枪孔向陆小廷的人马瞄准射击的。刘哥四原本还要带领大伙将村子改造成一座迷宫,让硬闯者有来无回,可惜他没能够实现这项计划。尽管如此,我们依然凭借众叔伯建造的土墙、木楼和活动栅栏,数次击退有钱人陆家的抢婚队伍。刘哥四每天出没于下坡村的各个角落,东画画西量量,又分形散影,为沿河的几条村子赶造水车,它们都能用三百年,夜间都能发出愁妇的哭声,使一些人睡不安稳。由于刘哥四忙得家翻宅乱,遍地刨花,院子里摆满了木料、锯子、墨斗、刨子、木工钳以及各式各样的半成品,使人几乎无法立足,所以阿妈主动提出让刘瑛上我家吃饭。当时阿广大哥已离开本地闯荡外省,小姑娘就坐他的位置。每天清早,刘瑛还没编好辫子,便手捧绿皮小碗直奔我家。看到阿妈砍猪菜,发现壁虎从雨后的房檐掉下来,碰上我祖父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往外走,这一切均能激起她无穷无尽的兴味。刘瑛的好奇心令人百思不解:小鸟说话、母猪产崽、女人往水牛粪上插一支茅草作为占有的标记,皆足以使她快活半天。她时而无精打采,时而瞪大眼睛问我:“阿凉,你可见过比我更好看的小姑娘?”如果我知道将来发生的事情,肯定会告诉她:长得越好看的姑娘越是倒霉,还让别人跟她一起倒霉。但我张口结舌,提心吊胆,只会递给她一勺白糖,而刘瑛竟然一阵风似的跑远了,吹着小喇叭,身后有一只凶猛的大公鸡穷追不合。

我呆立在原地,手捧小芋头,还准备给她蘸白糖吃。小姑娘留下的气息让人脸红,愚蠢的老太阳喷出火辣辣的嘲讽,牛栏里的畜生幸灾乐祸,雷神躲进云彩后头。我蹲在门边,将满地乱爬的黑蚂蚁一只只碾死,直至暮色四合。夜间,大月亮朝刘哥四女儿走过的小径投下细碎的光簇,周围流萤聚散,虫声格外火热动听,甚至杂草灌木也留下了无可怀疑的标记。这种奇特的直觉难以描述,在刹那间,鼻子、眼睛和耳朵统统无用了,或者说纯属多余,因为所见所闻尽是些晦明难辨的白日梦,然而,更重要的启示已在我心中兀然浮现,后来这启示再也不曾重临。第二天下午,按照阿妈的吩咐,我把一头猪崽抱给刘瑛。

“就叫它‘铁锤吧!”刘瑛把猪崽举过头顶,瞧着它的小玩意儿说。

此前谁也不知道刘瑛具有养猪的天赋。直到七

月十四这天,村里人看见一头伟岸的公猪躺在酸角树下午睡,还以为它是来自阴间的猪鬼魂。“铁锤”不单吃番薯藤,还喜欢啃野香蕉。这只大猪曾使无数母猪受孕,其后代又去引诱更多的母猪,弄出更多猪崽。

刘瑛满六岁之后,开始和我们一起,每周两趟去上坡村读书。由于两个村的孩子总是打架,大人不得不用破渔网把我们隔开。上坡村的小孩之中,要属毕阿三最厉害,但他始终敌不过陆根发。陆巨堂的儿子有一双可怕的长手,能随随便便把人摁到烂泥里去。他的两个双胞胎哥哥每次都袖手旁观。“阿凉,”有一回,双胞胎兄弟异口同声对我说,“根发属牛。”上坡村的毕阿三喜欢“车大炮”(吹牛),由于难以打赢陆根发,天长日久,便跟许多家伙一样迷上了斗鸡。毕阿三还是同辈中出名的凫水好手,号称趾间生蹼,只有我本人能与他一较高低。

田嫩豆的父亲田梦蟾负责教我们识字。他将两个村的孩子分成左右两堆,自己坐在一块明朝万历年间的石板上,带头咿咿呀呀诵读诗书。田梦蟾老是坐石板,所以他的屁股又冷又硬。田梦蟾去过马来亚,见过朝母牛施礼叩拜的印度人,他们晚上总会梦见孔雀、罗摩和梵宫宝刹,偶尔也梦见乳房尖尖的好姑娘。田梦蟾听到的故事中既有《阿拉丁与神灯》又有《月神苏摩》,当地人还告诉他,谁吃得下榴莲,谁就能落地生根。许多同去的伙伴或流连忘返,或客死他乡,田梦蟾孑身重归故里,一边种田一边教书。他的脾气虽然已不像过去那么火爆,整个下午,刘瑛还是被禁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但只要有机可乘,她就会沿村中的小路跑来跑去,还让我扮成一只偷锅的山魈。当年刘瑛的皮肤挺黑,脸庞泛出琥珀的光泽。我始终不大了解她小巧的脑袋瓜里究竟装着什么东西。某天刘瑛忽然想知道,上坡村最老的木菠萝树一共有多少片叶子,我们便爬上大树帮她数。我们数啊数啊,一直数到天黑,谁知她早把这事给忘了,又开始自言自语。一大帮小孩只好尾随萤火虫回家。刘瑛打小就不认路,可这居然从未影响她为所欲为的自信心。田嫩豆的堂妹阿雨,六岁学缲边,七岁懂裁剪,八岁能描龙绣凤,而刘瑛终究只知道捉蜻蜒;上坡村的小莲花已会织布,刘瑛连筷子还拿不好。更令人愤恨的是,她根本不以为耻。田嫩豆说,刘瑛之所以读书心不在焉,无非是由于她具有过目成诵的高超本领。的确,她是全部小孩子中认字最多,背书最快最好的一个,因此常常在漫长的下午感到无事可做,便手撑下巴,眼睛慢慢变成绿豆般大小。刘瑛这副呆相令田梦蟾非常生气。但他不露声色,静待小姑娘的口水滴落下来,才从万历年间的石板上一跃而起,要她把刚教授的课文读一遍。然而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随着刘瑛不停朗诵,田梦蟾原本阴沉沉的锅铁脸逐放晴,以致最后摸着她脑袋说:

“阿瑛,读书要专心……”我们深知田梦蟾的脾气,认为这种转变已超出常人的理解。田嫩豆却备受鼓舞,每天清晨总站在河对岸大声朗读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课文,不惜喊破嗓子。不幸的是,一天下午,刘瑛当众嘲笑他数数只能数到十,而且连她都打不过。小男孩从此对刘哥四的女儿怀恨在心。田嫩豆的羞恼我本人感同身受:刘瑛逼我扮成独腿山魈,然后反复被她逮住,这种把戏毫无乐趣可言。于是,尽管我跟田嫩豆原先并无交情,甚至还互相看不顺眼,刘瑛的恶劣行径仍促使我们暗中结成最牢固的同盟。某日傍晚,我俩向菩萨发愿赌咒,今后两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一个铜板掰成两半花,讨老婆勿忘兄弟,更立誓不管将来我们走得多远,终会牢记彼此的诺言,定要让可恨的刘瑛刮目相看。田嫩豆当时很激动,脸上挂着两行泪珠子,清鼻涕进进出出。

当初,本省没一个县不闹土匪,各地均有人聚啸为王。这是因为宁武将军吃了败仗,省城遭粤军占领,老头子只好通电下野逃往上海租界,他的旧部纷纷守住各自的地盘搞“自治”。田梦蟾说,会读《千字文》便不必上山当土匪,我们信以为真,常常一边钓青蛙一边梦见“龙师火帝,鸟官人皇”。然而我终于发现当土匪也能扬眉吐气。某年端午节,唐金豹率领手下闯入药材集市,在圩亭里吊死了两个人。一些旁观者吓得当场大小便失禁。唐金豹向众人声明:“我这次来是报兄仇,不是打生意。”说罢他们重新窜回山林,人数变为原先的两倍。不巧我正赶上发痄腮,脑袋肿似猪头,以致终日昏倦,总感觉自己迟早也会给土匪捉去,而由于持续涂抹一种田梦蟾配制的绿药水,我两腮仿佛长满青苔,被刘瑛耻笑像只绿头苍蝇。五月初五上午,田家父子穿戴得整整齐齐,犹如过年一般。“田七的叶子捣碎,治无名肿毒……”田梦蟾边走边说。田嫩豆把父亲的教导铭记于心。刘瑛常跟随父子二人逛药材集市,而且每次总要拽上我。集市一带,土匪往往很多,但他们对待买卖药材的本地人颇为客气,百年间从无打劫绑票的记载。不知为什么,药材集市具有某种魔力,任何烂草根枯树叶一旦进入这儿,立即变成效用卓绝的药物,不仅可以拿来卖钱,还能够治病。所以,天刚亮,田梦蟾便带上三个小孩,早早寻着草药味儿走向集市,他儿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默念口诀:“方梗对节是调红,藤木通心善驱风,叶绒有毛能消肿,毛且长针拔毒功……”冗长喧闹的圩亭内,各种丸散膏丹一应俱全:九龙穿、鸡血藤、千斤拔、救必应、钉不死、金不换、鹅不食、桂枝桂叶、山雉飞虎之类不下千种。若碰上端午节,场面更加热闹,因为当天买卖的药材据说必是真货,而且还有挺稀罕的龙涎香出售。田梦蟾告诉我们,龙涎香有点儿像蜡油,仅在一种鲸鱼的肠子里才能找到。但我和刘瑛根本没工夫领略龙涎香的神奇之处,因为集市已涌入让人眼花缭乱的各县药商、挑三拣四的买家、兜售祖传秘方的瘸子、久病成良医的小脚老太太、路边挑痧拔罐的赤脚大夫,以及大批像我们一样,为了防山瘴邪疫而赶来闻药气的家伙。药材集市令人广开眼界,从推拿按摩到艾灸针砭无所不有。一个老头背上吸了大小几十个坛坛罐罐,胜似厚壳开裂的大山龟;患面瘫的人并排坐定,等待各种竞争激烈的祖传秘方轮番上前治疗;乔装打扮的女子问起医治麻风病的方法,吓得旁人一哄而散;镇上的小孩往肚脐上点了雄黄,跑去看他们钟爱的黑色山瑞和年迈的穿山甲。正午时分,药材集市被蜂拥而至的外地药商推向高潮,街上的行人接踵摩肩,大吼着讨价还价。我最喜欢看一伙贩售云南白药的外乡人表演硬气功。他们对硬气功极为痴狂,每天晚上都要睡钉床铁枕,清晨起来先用棍棒敲打全身,然后憋着一泡尿吃早饭。实际上,白药销路一向极好,即使不表演硬气功也能卖个精光。

“阿凉,端午节的药材集市上,我第一次见识了土匪……

“我还记得,为首的男人横眉竖眼,阴笑着,走路有点儿耸肩。我就躲在田老师身后。他一转头,两颗眸子射出凶光,正好瞪着我。

“阿凉,你后来还见过这人吗?”

“见过。他叫唐金豹,是赖九介绍我认识的。”

当年宁武将军倒台后,全省一下子冒出上百个司令,一时间叛乱、袭击、突围、缴械和枪决遍地开花,县城乱得不成体统。很多人忙完农活,便提

上鸟铳,结伙外出拦路。市镇居民惶惶不可终日,经常因为说错本地军政长官的名字而被士兵拖到广场上痛打。跑去外省谋生的父亲一度与家里联系中断,我们不免认为他凶多吉少。曾祖父倒还硬实,活蹦乱跳,只可惜脑子已不太灵光,情绪极易激动。他喜欢坐在砍头树底下,大谈陆阿宋去安南抢老番的遗闻琐事。我们从中获知原来宁武将军也有过安南老婆,而且不止一个。他联合十几条村子去打法国人,搞得他们不敢巡逻放哨。老番头头要求清朝皇帝除掉陆阿宋,然而所有人都明白陆阿宋是除不掉的:谁想除掉他,便总有一天会被他除掉。所以朝廷只能采取招安的老办法,让陆阿宋当上清军管带。我曾祖父由于抢到了细皮嫩肉的曾祖母,不愿再追随陆阿宋出生入死。陆阿宋送给他一句话、一笔钱、一支当时最好的德造双筒,让他回乡过日子。阿婆说,陆阿宋不许曾祖父再进赌场,若听说他还在赌钱,就派人来把他枪毙掉。以往曾祖父能够嗅出家人藏起来的光洋银圆,但他果真没再赌钱,仅跟别人赌小月饼。宁武将军垮台后,曾祖父大病一场,刘哥四给他磨好两副老花镜,他一戴上便能看见昔日光景。

宁武将军第二年重新上台,各地的司令们尽管心怀鬼胎,仍争先撤掉自己的头衔,宣布忠于旧主。众人皆知,宁武将军的实力已今非昔比,可曾祖父忽然打起精神,仔仔细细把他的德造双筒擦得乌光发亮,连同子弹一起用几层油纸包严,亲手置入后屋的“铁包金”墙壁内,又命人漏夜抹上灰浆,封牢缺口。发痄腮的小叔叔不能理解老人埋枪的举动,药材集市上土匪复仇的事件则使他既兴奋又惊恐。每天晚上,他总要反复回想那两个被吊死的倒霉鬼。二人手脚悬空,断气后吐出发黑的大舌头,脸颊泛绿,仿佛涂了田梦蟾的药水——大难临头之际他们有没有求饶?两具死尸若知道圩亭内漫出阵阵屎臭,大概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后悔没让人事先预备个樟木塞子。这气味穿透浓重的药香,把他们一生的恐惧眨眼间释放殆尽……小叔叔翻了个身,背脊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前闪过一群好勇斗狠、杀气腾腾的山贼。然而死者的哀怨犹如满载水银的驳船,全力拖住凌晨昏沉的胡思乱想……圩亭内,两人安安静静吊在横梁问,除了脑袋与脖子的位置有点儿古怪,左脚比右脚短一些,看上去跟断气之前没有太多不同。但谁都知道,他们与早先冲旁人叫嚷的家伙已天差地别,因为死亡使之变成另一种东西,好似两扇猪肉……小叔叔的思绪不断向深处流淌,直至身心疲倦,睡意蒙陇,才把沉重无比的包袱最终甩掉。

土匪冲入药材集市杀人的消息同样令刘哥四大受触动。这位能工巧匠想起一桩伤心往事,整晚整晚借月光磨镜片,后来又提议给下坡村修筑一道围墙。众人也相信一座坚固的村子能让他们免受吊死的不幸。六月间,围墙筑好了,下坡村远远看去就像一只长毛的大澡盆,但直到刘哥四造好两道结实的木闸门,并于半山腰搭起一座瞭望室,村里人的焦虑才总算得以缓解。其实瞭室只是一间榕树上的小木棚,由粗大的藤条捆绑固定。按刘哥四的设想,守哨的人一旦见到土匪,便及时发出警报,好让大伙提前准备。可事实上瞭望室几乎没发挥什么作用,反倒成为刘瑛常去玩耍的地方。它首先被小鸟占据,继而是苍老的树须垂挂四周,大雨过后,竹梯上长满青白色的易碎的小蘑菇,阳光透着千年铁藤的腥味,随水珠滴漏下来,又被一阵风吹得哗哗作响。在瞭望室里,小叔叔和刘瑛创造出一门语言,除了他俩谁也听不懂。两个孩子经常说些稀奇古怪的话逗曾祖父玩,然而老头一天比一天衰萎,身体由于一场夏末的暴雨变得非常虚弱,如同一截枯木就要在水气里腐烂了。曾祖父的皮肤开始发霉,家里人却不敢给他洗澡,因为这样有可能折断老汉的骨头,甚至直接把他烫死。曾祖父一个夏季讲的疯话比以往几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他拿出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碧锈斑斑的铜钱,让晚辈们上新龙镇给他买酱肉。曾祖父脑子完全糊涂了,深陷虚幻的记忆中,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的区别,一会儿说起黑旗军,一会儿大谈他如何效命于冯子材将军帐下。“有一回,”曾祖父嘴角淌着口水,“一颗炮弹落到冯老将军前面,正原地打转,冯老将军用剑一指,大喝一声:‘畜生!炮弹就没敢爆炸。”紧接着又一排炮弹打来,曾祖父同另外两个士兵急忙把冯子材将军拽入壕坑。爆炸过后,老将军跳出死人堆,继续指挥作战。

曾祖父呼出的臭气终于招来了金色的小苍蝇。谁都瞧得出我曾祖父阳寿将尽。家里人备好的棺木就摆在正厅,阴森森的有点儿吓人。刘瑛把它当成一条长凳子,但小叔叔阿凉每次看到它,便会想:祖父快要死啦,他即将躺进棺材里,永远跟家人分开。小叔叔不知道究竟是何种力量把曾祖父送人坟墓的。他曾几度死里逃生,无论什么危难凶险,都没能使其一命归西,反倒再三激发他生养后代的欲望。有一回,陆阿宋悬赏五百大洋,鼓动部下去砍掉老番上校的脑袋。曾祖父听后腾身而起,未来的宁武将军却揪住他领子,笑呵呵地说:“你还太嫩。”最后,上校的脑袋被砍掉了,只是冲出去的兄弟一个也没有活下来。当年法国兵围住游勇藏身的岩洞放枪,他们便拿湿棉胎堵在洞口抵挡子弹,入夜后,由陆阿宋指挥一齐冲出。曾祖父听见子弹从耳旁嗖嗖飞过,眼前无边无际的丛林不断展开,还以为自己身处梦境。“阿凉,”他对小叔叔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初七早上,陆根发领着两位穿黑皮鞋的先生来到村里。他们自称广东照相馆的职员,要以优惠价为大伙拍照。两人架起奇怪的红木箱子,又向村里人展示他们精心装裱的相片。除了刘哥四和几个去过外地的叔伯,没人知道照相馆为何物。广东照相馆职员手舞足蹈,讲解他们胡编乱造的光学原理,好歹让大伙相信了照相术并不是妖术,而是法国人的古老发明。起初,村民不敢久久注视照片,仿佛里边的小眼睛正盯着他们。相框中的男男女女以及牲畜让人们感到十分陌生。曾祖父警告大伙,刻有洋文符号的红木箱子能够摄人魂魄,因为他发觉照片里的人脸酷似化过妆的死人脸。但谁也没把一个行将就木的糊涂老头当回事。他们在照相机前排起长龙,许多穷汉还四处找人凑份子合影。照相馆职员表示,可以免费为刘瑛和曾祖父各拍照一张,哪知快快不乐的小姑娘并不愿意面对镜头。下午,职员扛着红木箱子前往其他村寨,大伙一连几天焦急等待相片的诞生,并派人去县城打听消息。怎料县城的居民从未听说有个广东照相馆,也没见过两位穿黑皮鞋、肩扛红木箱子的摄影师先生。村里人如临大敌,以为照相术没准儿真是吸魂夺魄的鬼伎俩。有人立即眼花耳鸣,步履蹒跚。曾祖父则梦见红木箱子装着儿孙们的魂儿。噩梦使他伤心落泪,再加上几番剧烈的台风,他的身体彻底垮掉了。

立秋刚过,稻飞虱扑向田野,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也就顾不上担心广东照相馆了。曾祖父已奄奄一息,随时可能闭眼长逝。田梦蟾说:“估计阿叔活不过三天啦。”他让我们准备后事。刘瑛猜想,田梦蟾回家的路上会招惹磷火,因为他的屁股又冷又硬。

此后两天,全家静待曾祖父离世。可老人忽然

振作起来,又一次让晚辈们去新龙镇给他买酱肉,还试图拿拐杖赶走他房间里的金色小苍蝇。他用尽浑身力气,咳出一颗熠熠生光的浓痰,颇似翡翠玉。入睡后,曾祖父气息微弱,梦中他一定又遇到老番和对歌能手,看见一队队法国兵从山坡上滚下来,犹如漫天蔽野的小白花。

终于,在一个异常难捱的凌晨,曾祖父去世了。我们已事先把他抬到铺地的草席上。老人咽气的瞬间,初升太阳所发出的光芒穿过门窗,穿过一截阴暗的通道,冲入屋内,小心绕开众人疲惫的身躯,缓缓照向曾祖父松弛的脸膛。

刘瑛十二岁那年,第一次遇上陆家大少。当时,李将军和白将军已击败昏聩的陆阿宋以及犯境的各省军阀,接下来又驱逐了老奸巨猾的沈冠英。随后两位将军率部远征,陆根发的两个堂叔和田嫩豆的好几个老表都参加过此次北伐。和瘟疫一样,战争使得各乡寡妇的数量也有所增加。

小叔叔认为,后来发生的一大堆倒霉事,皆源于刘瑛与陆云廷这次不幸的见面。尽管阿婆总对小叔叔说:“阿凉,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可小叔叔仍然执迷不悟,所以“抢婚大战”中他才会被子弹打穿,抬回家时只剩下半口气。他全靠一瓶白药活下来,不久便随“九节狼”上山当土匪。小叔叔接受过两次招安,第二次几乎被押去砍头。那是一场骗局:大凡三度招安的惯匪通通掉了脑袋,更有许多没偷没抢老老实实的穷光蛋也白白领死。于是小叔叔重操旧业,带着八个人,三支“九响”毛瑟,两支“土单响”,翻越两座大山去北边抢烟土贩子,不久又率领一支队伍潜回本地,在大江沿岸和省城附近伏击罗圈腿的日本鬼。小叔叔给太君制造过许多大麻烦,令汉奸卖国贼闻风丧胆。他曾经俘获几个奇怪的鬼子兵,更差点儿当上参议员,一时名动全省。某些人把小叔叔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狗急跳墙,拼命用恶毒的言论诋毁他,说他招降纳叛,结党营私,放纵属下劫掠民财。小叔叔阿凉从不让人给他画像,虽然他本人就精于此道。也正是他风光那阵子,当土匪突然成为荣宗耀祖的伟大事业。很多人投身匪窝,又迅速被各种力量剿灭了。

刘瑛和陆云廷之所以会见面,与下坡、井头两村争夺一块风水宝地有关。大伙都说,井头村的男女全是用同一副模子拍出来的,不论高矮胖瘦,脸色均与刚去皮的瓜瓤相似。一个世纪之前,他们的祖先从黄河边上一路逃荒,靠行乞和偷鸡摸狗流落至本省,在靠近下坡村的一块低洼地建起井头村。最初,男女老幼无不灰头土脸,眼珠子如饿狗般转来转去。这伙人惟恭惟敬举着县太爷发的官文,从邻村借得一些陈米,上山捉住许多蝙蝠煮汤喝,睡上两觉,然后跳进小河里洗过澡,才痛痛快快恢复了本来面目:一只只刚去皮的青瓜瓤。如今他们的后代已忘掉黄河边上的所有事情,跟我们同一个调子讲话,同一种方法织布,懂得用木薯酿酒。他们也能靠一把破嗓子吸引姑娘,每逢节庆和大伙一块儿如痴如醉地听戏,被挤眉弄眼的丑旦逗得乐不可支。总之,他们已忘掉北方的一切事情,学会了本地的一切事情,唯独还保留瓜瓤般白里泛青的脸色,让人一望便知他们黄河边上的祖先是什么模样。

井头村有很多人叫宋江,他们的弟弟全叫宋二。这帮瓜瓤脸如此起名决非贪图方便——如果某人要去井头村讨债或寻仇,他很快就会发现,要找到债户冤头十分不易。首先,他们一概自称宋二,哥哥尽呼宋江;其次,他们全是一副瓜瓤脸,白里泛青,活像吃了老鼠屎。下坡井头两村争地,也跟宋江、宋二有关。某年宋家兄弟死了爹,想寻个地方下葬。井头村的丧礼与众不同:他们一旦把死者埋入墓穴,竖起墓碑,便偃旗息鼓安心度日了。我们可不这样。曾祖父辞世时,后代们捅开几片屋瓦,好让亡魂找到升天之路。太阳透过房顶照射死者的脸庞,使之获得少许慰藉。我祖父走向河边,等师公念完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后,随即朝河里抛下几枚硬币。他用一只小瓮打水,带回家温热并泡上柚子叶和柑子梗,亲自为亡父擦洗尸身。村中老人会对曾祖父说:“从今往后,你可以免去烦恼,不要再回头看阳间的事物啦。”这会儿曾祖父才心满意足,任由晚辈出门报丧,并顺从生者的意愿,安安静静让人塞到棺材里去。棺底安放着一盏长明灯,冷光荧耀,这使我觉得灵柩是浮在空气中的。入殓开吊后,他们会把曾祖父搬去田边掩埋,再过几年,孝顺的后人还要将他咔啦咔啦直响的骸骨重新挖出,用炭火烘干,装进“金罐”里,葬入一处风水宝地。曾祖父从此永享安宁,不动声色荫庇着他的孝子贤孙。

关于风水宝地,阿婆说,井头村人跟我们的见识还算相近。宋江宋二死了爹,便请来风水先生,测知南边有块好地,左青龙,右白虎,中间犀牛望月。于是头七之后,宋家兄弟赶紧把死人抬到风水宝地埋了。时隔不久,又是宋江和宋二,围绕新坟栽下许多龙眼树,还搭成一间草棚,由楞头青宋二带上鸟铳前去守夜。两兄弟的果林渐渐逼近下坡村,可谁也没把它当回事,最终还是刘瑛无意中发现这一状况,才引起少数人的警觉。由于未曾遇见陆家大少,刘瑛每天领着陆根发和小叔叔阿凉四处游荡,所以周遭的一草一木她极为稔熟。另外,她豢养的小公猪“铁锤”眼看越长越大,刘哥四便在酸角树下建起简易猪栏,又将一块大石头凿成食槽。陆根发和小叔叔经常扛上整摞整摞的野香蕉去喂“铁锤”,但两人并没觉察,它的体格正慢慢突破一只正常公猪的极限。而我从小就看到一些身形矫健的动物飞跃篱笆,蹿上房顶,三五成群在林间疾奔。阿婆告诉我,它们全是“铁锤”的后代。

“瑛。你总该记得吧:我大哥回来之前,已经有两只小公猪整天跟在‘铁锤后面乱跑。它们和‘铁锤一样长着倒八字眼,跑起来一纵一纵的,不可一世。你说它们是‘铁锤的儿子。“你管一只叫做‘大锤,因为它又肥又壮;另一只叫‘金锤,因为它鬃毛微黄,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阿凉,它们为什么跟着‘铁锤,没事就往镇上跑?”

“它们是去找母猪,尤其喜欢有钱人陆家的小母猪。”

下坡村人认为,所谓的“风水宝地”历来属于他们,即便宋家兄弟埋入老爹,栽上龙眼树,事实也不会改变。有那么几年,桐油的销路极广,因为欧洲人打仗需要大量桐油。于是宁武将军下令,全省所有村庄都必须种植油桐树,每人十棵,不然各县的县长就得滚蛋。两天后,县长给乡长下命令,各乡每人须种油桐五十棵,不然乡长就得滚蛋。又过了两天,乡长向村长转达上峰指示,村里每人须种油桐一百棵,没有什么然不然。接到这份差事后,村长便带上几个人去找宋江宋二要地。可井头村的情况使他们大为惊异:宋江宋二不仅长着白里泛青的瓜瓤脸,数量也多得出人意料。他们转了一天也没能找到兄弟俩。次日上午,村长召集更多小伙子去井头村寻宋江,结果酿成一场殴斗。混乱中,有个宋二坠井淹死了。这口井是百年前第一代村民挖的,他们无视本地河汉纵横的现实,也不顾山顶上飞泉流泻,始终坚信一座村庄必须掘一口井,否则瘟祸将绵延不绝。宋二淹死当天,镇上有个小伙子因为爱上了一名比自己大二十岁的俏寡

妇,夜深人静之际爬入她家庭院,换来一段云稠雨密的快活日子。整整三个月,他们宵聚晨别,渐渐为前后邻居知晓。一天晚上,年轻人心急如焚,没等寡妇的信号就妄自行动了。俏寡妇的亲弟弟守在窗下,等小伙子骑上墙头,便借着月光一枪掀掉了他半个脑袋。我去新龙镇的伞铺里干活,补的正是这个偷情年轻人的空缺。我一边做伙计,一边跟老番神甫学画画,还在赌馆结识了赖九。他正式上山当土匪后,大伙开始叫他“九节狼”。

至于淹死的宋二,各村男女老少都认识他。此人小时候喝过很浓的鸡腰果油,生了一场大病,虽侥幸不死,却变得癫癫傻傻,到处狂窜,经常拿水牛粪涂脸,往年轻姑娘身上扔癞蛤蟆。他记不住谁是自己的母亲,但又能脱口喊出素未谋面之人的名字。宋二遍体长满红色斑疹,喉结巨大,走路犹如公鹅,看见人便伸长脖子,弓步作搏击状。某日下午,我们和刘瑛去河边玩耍,不料宋二突然从路边跳出,两眼发直,冲她连喊“大小姐”。当时刘瑛三番五次缠着我传授她游泳秘技,以便胜过其他小孩。“你不愿教我,”她说,“是怕我游得比你快!”陆根发拿竹竿戳宋二,他转身就逃,在不远处乱丢石块和狗屎。我们奋起反击,把竹竿掷向傻子,一溜烟儿跑掉了。

“铁锤”也驮着刘瑛奔往河滩,猪肚皮飞快掠过蒿草。

宋二不招井头村人喜欢,可对于他失足落井这一不幸事件,众瓜瓤脸悲愤异常。第二天,宋老大带领几个穿丧服的宋江开始在风水宝地筑篱笆。晨雾完全散开后,从下坡村冲出一头受惊的水牛,把竹篱笆统统撞掉了。宋江们沉声静气,踏过倒下的篱笆,用大块砂岩垒起围子。夜里,下坡村的男人吃完晚饭,喝了木薯酒,打着饱嗝走到墙边,借助朦朦胧胧的月色搬开岩石,抛进树林,然后才回家睡觉。两村之间的界墙一次次朝成暮毁,镇上举行抢花炮赛会前夕,这种白天造晚上拆的把戏已持续了一月有余。

抢花炮赛会向来无法消除各村的纠纷,各村各寨更是不愿错失展示实力的良机,集合精壮的小伙子准备跟对手一争高下。井头村派出许多瓜瓤脸。他们面颊泛着紫色,看上去又像一颗颗老茄子。由于无事可做,我和田嫩豆只好爬到镇子南边的相思树上观战。他肩头落有几滴鸟屎,脸上铺满刚睡醒的浮肿,似乎想说,抢花炮真没意思透啦。当年我们的幻想及心情相仿,被认为是一对不合群的难兄难弟。田嫩豆绝料不到,日后他竟会成为瑶族头人的东床快婿,人称“瑶王驸马”,多次登上省城的大刊小报。他恰恰是因为抢花炮赛会才与瑶族人认识的。然而,那天下午,田嫩豆和我对未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俩并排坐在相思树上,四腿悬空,无聊地晃来晃去。“吉时已到!”六边形铁炮“嗵”一声巨响,众人齐刷刷仰起脑袋,一个个鼻孔撩天,他们一边互相推搡,一边死死盯住半空中缠着红布带的黑铁环。这场比试注定要载入史册:单是头炮便从中午一直抢到黄昏,蛮干的男人互不相让,他们大吹大擂,撞塌房屋,令河水倒流,始终不分胜负。天色渐渐转暗,乌云组成一张大网,漏下千万道阳光,远处的江面好像熔化的金子。我跳下相思树,看见西沉的日头缓缓划过天空,点燃了一切。这时,金色的雨点忽然从天边扫来。

“落雨啦!”抢花炮的人群一哄而散。

大雨一口气下了两日两夜。起先只是零星的雨点,后来乌云越积越厚,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仿佛锅底。白昼变成黑夜。田嫩豆跟随一伙瑶族人挤进低矮的福寿亭躲雨,只花半天工夫就掌握了他们的语言。这帮沉默的瑶族人折服于田嫩豆的博学多才,对他小小年纪就认得那么多方块字非常吃惊,而田嫩豆告诉他们,方块字仅仅是他全部学识的万分之一。瑶族人请田嫩豆以后去瑶寨当老师,他满口答应。大雨使整个世界冰凉冰凉的,鬼火全都躲回坟墓里了。一排闪电扫来,天庭运送亡灵的四轮马车发出隆隆的辙声,也有人说是一头红发天怪正在发怒。

田嫩豆披上瑶族人的衣服,大嚼瑶族人熏制的猪肉干。而小叔叔躲雨的地方是一家伞铺,里边有个神色落寞的店伙计,他眼窝很深,眸子微黄,毛发柔卷,皮肤呈红褐色。年轻人丢给小叔叔半只烤红薯,便又蹲回火堆旁,继续思念一名大他二十岁的俏寡妇。虽然她的住所和伞铺分处小镇南北两端,可店伙计每天必从她家门前经过,然后回到铺子里痴坐凝想。这女人与我阿婆早年曾彼此较劲,因为她们都是以织锦而闻名乡间的巧姑娘,只不过年轻人思念的俏寡妇从未生儿育女,随着年月推移反倒风韵渐增。而阿婆十九岁嫁给我祖父,他们的长子不久即呱呱坠地。十余个寒暑中,她接二连三产下好几个小孩,有些不幸早天,有些长大成人。小叔叔断奶后,她的乳房完全干瘪了,肚子和腿上布满一次次妊娠留下的粗皱纹。从二十岁开始,阿婆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皮肤变得又黑又糙,嘴里逐渐缺牙断齿。但她毫无怨言,为祖父养育了四男两女,织锦技艺甚至比年轻时更胜一筹。阿婆认为生活就是图个晚上睡得香,过节可以吃肉,家里有足够的粮食填饱小孩的肚子。新龙镇寡妇的生活完全是另一番情景。丈夫发狂喝煤油死掉之后,与她相依为命的只有一条忠诚的大黄狗。从清晨到黄昏,她坐在阴凉幽暗的大房里,一边摆弄织机一边顾影自怜。两间住过前清举人的空屋是俏寡妇唯一的财产。她用木板把房子隔开,招进几名房客,每月收些租金维系生计。有一段日子,她是外地商贩碰面时除生意之外最热门的话题。寂寞难耐的异乡人无不被寡妇的艳姿搅得热血沸腾。照他们的讲法,这朵浮花浪蕊一入夜便与她的房客风流快活,通宵达旦。新龙镇居民因俏寡妇而蒙羞,无不一肚子愤恨,说她家根本是一座娼寮。大凡镇上小孩患疾染病,主人照例会走出门口,偷偷朝寡妇的大房子咒骂——他们认定她是个女巫。

传闻女巫不害人便浑身不舒服,越淫荡的女巫越是如此。憋得难受时,她就施法让石头打架,于是夜间大伙经常听见石头从山上咕噜咕噜滚下来,砸到田里,这比寂静荒岭中传出的虎啸狼嗥更令人胆战心惊。有一回,镇上的三户人家几乎同一天死了小孩,难遣丧子之痛的男女把账统统算在勾搭房客的俏寡妇头上,认为她搬弄巫术吸取幼童的元气,以维持苗条的身段和妖冶的面容。

某天中午,太阳耀眼,怒气冲天的小镇居民叫嚷着,砸开曾经出入过前清举人的柚木大门,把美艳的寡妇揪出大街。女人有些发胖,可皮肤愈来愈细嫩,这会儿跟婴儿的已经没什么两样了。正午时分,她经受着游街示众的惩罚,在八个方向的推搡之下喘息不止。尽管脸蛋被人抹上锅底灰,她依然保持与生俱来的风致,楚楚动人,甚至娘儿们看见她也会心跳不已。强盛的日头把所有人晒得发晕。热浪中,大伙使劲扯她头发,连踢带打,俏寡妇一路踉踉跄跄,数次摔倒。沿途许多男人撕她衣服,拧她屁股,朝她吐唾沫,骂她是贪淫娼妇,老狐狸精,扬言要把她千刀万剐。女人犹如一颗透明水泡,穿过浮动的尘埃与狂怒的拥挤人群,年轻学徒和几个欲火中烧的小伙子赶来围场,正好看见比他大二十岁的俏寡妇被人拖上一块平台。

“她站在高处,美不可言。”长着马尿色眸子

的年轻人凝视火堆,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腔调对小叔叔说。

两人一直聊到天边泛白,困得眼皮直打架。店伙计从小偷盗成癖,后来,一场不成功的恋爱促使他痛改前非,决心靠诚实守信赢得众人尊敬,而伞铺老板如今是把他当成干儿子看待的。“你能不能来伞铺,”店伙计问小叔叔阿凉,“顶替我的位置?”据他说,伞铺的朱老板是个好人,只有一个毛病:经常半夜三更把店员和学徒从睡梦中弄醒,要他们跟自己一起清点存货。几个月后,年轻人被寡妇的兄弟开枪打死。他刚骑上墙头,便遭人借着月光轰掉了半个脑袋。临死前一刻,他还在热烈想念俏寡妇的美妙身体,心中爱火如炽,急切盼望爬上她宽大的床铺,与她紧紧结合。

“每到下雨的晚上,我就睡不着。没有月光,夜里的空气都是黑的……瑛,外面真暗啊!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年,我在新龙镇躲雨…一遇到个店伙计,皮肤是红褐色的,全身覆着一层透明的盐屑,仿佛刚从海边回来。他说话很慢,而且边说边像牛一样反刍。我们聊了个通宵。他如同一个处在弥留之际的人,我无论怎样也忘不了他的脸相。第二天离开时,只记得他说过:‘她站在高处,美不可言……后来我便听说他死掉了,脑袋被人一枪掀开。“小镇居民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都管他叫‘粉哥。”

“阿凉,他为什么会被打死?就因为他爱上一个俏寡妇?”

时间因为大雨中断了两天两夜。雨停后,老天爷才给它拧紧螺栓,重新接上。好些病弱之人在一派云昏雾暗中谢世了,肺叶由于潮湿的空气而变成铜绿色。回村途中,经过一大片飘浮着水汽和树香的桉树林时,我忽然想起伞铺伙计梦游般可怜兮兮的神色。疯长的植物几乎把黯淡的小径完全阻塞,林间乳白色的浓雾好似一只巨大而轻盈的猪尿脬,小叶桉的气味顺风吹来,明晃晃的苍穹犹如一顶蓝帐篷。二月初四宁静而短暂的晌午,暴雨使道路淖泞得好像排干不久的大池塘。我一路跳跃以躲避烂泥和小水洼。很快,月亮姑娘便打着灯笼,穿行于浓云密雾的大海中,将口袋里的香芝麻不停向四周播撒。

井头村人沿途留下紧张的气味,使大伙明白他们已决心动手。天刚刚放晴,一对自称是“伏依兄妹”的男女就到处呼吁众人建造木兰舟,防备雷王再次放出洪水淹没大地。但谁也不搭理他们,只有刘哥四要求看一看木兰舟的设计图纸。忍辱负重的兄妹俩斥责乡民不敬重神灵,大伙于是无情讥笑他们,连呼白日撞鬼,反问二人为何要从古老传说里蹦出来诈尸。伏依兄妹被冷言冷语伤透了心,双双沿着启明星指引的方向,掩面狂奔而去。

“瑛,你还记得吧?井头村的宋老大用鸟铳打瞎了‘铁锤的右眼。而我们去水田边钓泥鳅,撞上四五个瓜瓤脸,几乎被他们捉走。”

“阿凉,我只记得你吓了个半死!”

“你不知道,当时陆根发一把扯住我衣服,跑到我前面去了。”

天气渐渐变热,稻田里野草疯长。独眼公猪“铁锤”刚戴上刘瑛缝制的黑眼罩,下坡村和井头村终于全面开战。阿婆反复说,正是因为一块惹争议的风水宝地,陆家大少才会纡尊降贵驾临下坡村,从而遇上刘哥四的独生女。阿婆虽不识字,记性却很好,比起刘瑛一点儿不差。当年为夺取风水宝地,两村的人都动起真格来,一丝往日情面也不讲。下坡村拉拢上坡村,井头村也找来其他帮手。人们熔掉锄头,制成长矛和铁弹弓,去县城买火药,请拳脚师傅进村教功夫。阿婆带着祸事临头的预感去找刘哥四,希望他劝阻发疯的男人们。“老四,”阿婆说,“他们信得过你。”谁知,以老陆家五兄弟为首的众多汉子非但不听劝告,还要把阿婆和其他外嫁女统统赶回娘家,理由是她们继续留下来会使男人练功分心。念过学堂的祖父起初并不赞同大伙的意见,但终于也随他们前去打斗,举动如同戆头戆脑的毛头小伙子。遣散媳妇的消息让阿婆觉得荒谬绝伦,然而她既不抱怨,也无半点迟疑,立即收拾好包袱,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也不踏入下坡村一步——不是因为男人愚蠢,撇下老婆孩子去抢什么风水宝地,而是因为他们都死要面子,拒不承认自己心慌胆怯。媳妇们离开当天,男人只送到村口就回头了。他们一脸严肃,嘴角搭拉着,仿佛打娘胎里钻出来便一直是这副恶形恶相。牲畜和孩子照例交给老人或自家姐妹照顾。苦练十多天拳术棍法后,他们跑去跟井头村交战。阿婆呢,回娘家屁股还没坐热,立即里里外外忙活起来,第二天更走遍了八亲九戚。她穿过后山的大岩洞,闻到夜合花的幽香,看见儿时挂上老榕树的荷包依然静静悬垂于多年以前的空气里。村子中央是一片青石砌边的长方形大水池,池边立着一块刻有村子名字和建村年月的石碑,下端布满苔藓。傍晚时分,快嘴快舌的女人们围住水池洗衣服或洗孩子,悄悄谈论一些令人面红耳赤的事儿。由于夜间没有水车的哭声从河边传来,阿婆睡得不大踏实,可她决心一直待在自己生长的村子里。阿婆从未发现,原来她的织锦手艺比谁都好。一切重新恢复成二十年前的样子,恍如南柯一梦。尽管她的兄弟们不断打听下坡村的消息,但阿婆毫不担忧。她祈盼生活就这么原封不动地继续下去。

阿婆似乎过得挺舒心,脸上的皱纹消减不少,甚至像少女时代那样重新长胖了。娘家人都同情她,她却没能按照预想的,在娘家待一辈子。某天傍晚,阿婆得知祖父在一次双方均倾巢而出的械斗中负伤,立刻赶回下坡村,把原先的誓言抛诸脑后。这说明阿婆间或也会忘事。我的记性忽好忽坏,大概正是祖先传下来的。

两村你来我往攻守一个多月,各有死伤,不分胜负。县城里的长官装聋作哑,女人纷纷回到夫家,对男人们说,还打个屁架,转眼就要农忙了,谷子若不收上来,村东头的晒谷场如果铺不满,来年吃什么喝什么?小儿子拿什么去读书?大儿子还讨不讨老婆?于是这个架就打不成了,因为来年还要吃喝,小儿子还要去读书,大儿子还要讨老婆。而且此类事情,各村寨没有任何不同。但是,架可以不打,风水宝地不能不分:关系祖宗阴宅和栽种油桐树的家国大事,绝不能拖到下一个农闲,以免再开打。两村分别请来附近的村老寨老,希望有一个公断。结果村老寨老又去请喝过点墨水的乡绅评判。乡绅无法做主,请来民团首领。首领不想得罪人,便去请示县城里的长官。长官说镇上陆家田陌最广,名望最高,省城的关系最硬,应该找他们裁断。两村于是各自派代表抱着五彩织锦、赶着肚子贴地的圆滚滚的香猪去镇上拜见陆老爷。虽然这帮人都是村中最有文化、最见过世面的长者,但有钱人陆家的深宅大院仍旧让他们目瞪口呆。据一种可信的说法,陆家的长工在宅子东南角杀猪,西北角的洗衣女仆根本听不见动静——凡是进过陆家大院的人,谁也不会怀疑这一点。可邻村一名当过陆家仆从的百岁老人告诉我们,陆增荣的祖父陆炤致才算得上全省首屈一指的大财主。他的贴身小袄是由翡翠鸟背上的翠茸捻织成的。陆云廷的祖母更是豪门巨族之女,她出嫁时,担礼捧盒的送亲队伍长达二十里开外,发往婆家的嫁妆除了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与数不尽的绫绸绢缎,甚至还包括八副大棺材及一打新马桶——两只楠木的,十只红木的,足够

她用三辈子。分家后,陆增荣的父亲从省城迁回新龙镇,竟不幸横死。到陆老爷这一代,据说家势已不如往昔,然而仅凭我们这些穷汉的拙眼,很难分辨陆家几代老爷的富贵程度究竟有何差别。

陆增荣坐在一尘不染的宽阔正厅里等候客人。房间昏暗的两侧对称挂着石涛的山水画,镶白玉桌面上摆了一只紫檀木大烟盘,内有白铜刻花点翠小盘和一杆缅甸绿玉做的烟枪。这杆烟枪很稀罕,能够发出官商角徵羽种种音调。陆老爷所吸的烟膏皆用人参汁熬煮,并非常见的黄褐色,而是稀罕的暗红色,更闻不到普通鸦片呛鼻的石灰味儿和令人作呕的陈尿味儿。陆老爷还不等来人说明原委,只瞧了瞧他们的一脸苦相,就厌倦得重新阖上眼皮,挥挥手说,行啦行啦我知道啦,后天让大少爷和白师爷去一趟。自始至终,陆增荣头也没抬一下。人们猜测,这天下午,陆老爷一定又在回忆自己的风流往事,以及他唯一爱过的美丽女人。

瑛。你还记得吧?

那一年,我父亲与叔伯们拿着家伙,去跟井头村争地。你父亲留下来继续他宏伟的工程。每天上午你总要叫我去河里游泳。我们匆匆吃完早饭,经过一排又老又潮的房屋,再穿过一道刚建好的、散发着树香的木闸门,走向河边。空中的流云犹如一只只独木舟静静驶来,狭长的河滩上稀稀疏疏生长着四尺多高的柳兰。若在六月,我们就能看见许多飞蛾似的紫色小花,可是四周只有发黑的草杆。水上陆上人影全无。等你跳下小竹排,我便慢慢将它撑离岸边。不远处,一辆呜咽的水车不停地翻转,而我手持竹竿,既笨拙又沮丧。竹排滑过布满鹅卵石的浅滩,河面下着雾,清晨似乎还在打瞌睡。你来回拨弄河水,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情。我想听清楚你究竟自言自语说些什么,谁知你身体往外一斜,坠入细波粼粼的河水中。一道明晃晃的光芒扫过你的背脊,使我头晕目眩,像一截木头。一切都很遥远。几只怪鸟从树林惊起,掠过头顶,朝天边飞去。这时,你从水底一下子冲出来,哗啦一声撞乱光线。我全身都缩紧了。

半个月一晃即过,大少爷毫无动静,据传是因为有钱人陆家从广州买来一台吃火油的机器,轮子一转整座宅子便会永远处在白天;又从香港邮购了最新式的洋床,躺上去人会立即皮松骨软,如同趴在轻浮的婊子身上:此外还有能发出声音的木盒子,铜喇叭既可唱花旦也可唱老生,而玄门奇术般的幻灯机能把墙壁变成看得见摸不着的戏台,彻夜上演烟笼雾罩的神仙剧,令整个房间活动旋转起来。两村人马只好在风水宝地上安营扎寨,彼此仇视提防,谁也不愿后退一步。正当他们打算原地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终于从新龙镇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陆家大少要下村子啦!七长八短的小孩到处飞奔,向所有人通风报信。议事的大房子再度点亮灯火,村长把洋文石碑的拓片挂上墙头,鸣锣召集众人开会。然而刘哥四和我父亲均没有参加这次关系重大的商议。前者全心全意经营他的伟大工程,其余事情一概置之不理;后者因腿伤两个月不能出门,否则会造成更严重的跛脚。给父亲敷药的田梦蟾说:“今后可能得拄拐杖。”这句话使他一夜之间衰老了。为阻止父亲拖着伤腿往外溜,阿妈用两根细麻绳将他捆在床上,吩咐我们姐弟几个一定要看严他,不许他起身乱跑。她每晚为父亲擦洗身体,两天帮他换一次衣服,一周换一次垫子,以免他背上腿上生褥疮。她还经常叫我们把父亲抬出院子晒太阳,防止他被妄想症弄得神志颠倒。

六月初十早上,陆云廷偕同他家师爷白占田,骑着不合时宜的高头大马,一路缓辔徐行,来到下坡村。沿途众人交口称赞,夸他是了不起的陆家大少,出类拔萃的青年俊才。当年陆云廷十四岁,爱读《曾国藩家书》,去过广州最好的西菜馆,会蹬构造玄妙的脚踏车,他很快就要坐船下省城,进入由宁武将军创办的“讲武学堂”读预科班,日后必将统率大军南征北战,建立盖世奇勋。陆云廷是那种你只要瞄上半眼便能一辈子记住的家伙。他三伏天仍穿着锃亮的直筒马靴,走起路来神气十足,连牲口也高高兴兴地给他让路。村长和一帮老似千年何首乌的长辈出村相迎。我们发现陆云廷眼睛很大,眸子颜色很深,睫毛又黑又长。他半眯双目,眼角挤出几条皱纹,神色颇为冷淡,身后站着个可怕的师爷白占田。照我看,陆云廷一本正经的可恶表情早在他穿开裆裤时就形成了。除脸上有几颗小痘子外,陆家大少长得像个挺好看的娘儿们,但他平生最恨别人提起这档事。陆根发的曾祖父认为,陆云廷将是同姓族人中最有出息的家伙,日后可以树碑立传,牌位摆入省城的陆氏宗祠。必须承认,陆家大少确实是个非凡之人,足以让我们自惭形秽,祖先们昏头昏脑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为他拍手叫好。当天上午,陆云廷的目光扫过众人,我瞧见他脑门上落着一只乌蝇。老老少少都出门凑热闹,许多姑娘更是情绪高涨,人群中不时迸发出她们火热的笑声。议事的大房子里,陆家大少正襟危坐,任凭飞沫四溅的村民你一言我一语扯着争地的复杂缘由。其实陆云廷不过是逢场作戏。大伙的话他一句也没听,因为进村之前他已拿定主意。大雨在即,乌云如同一床铺开的脏棉被。刘瑛走向议事的大房子。

“瞧这天气,”我对她说,“砍甘蔗的人就要回来啦。”

议事堂内,刘瑛的一举一动均使人紧张。她本该按照要求,穿上节日的盛装,脖子上挂满银首饰,然后恭恭敬敬给陆云廷奉茶。可她偏偏只穿一条大短裤,一双男人才穿的草鞋,上身套一件没有袖子的土布衣服。长辈们又气又急,生怕刘瑛的挑衅会造成无可挽回的严重后果——大伙纷纷猜测,陆云廷必定继承了他父亲冷酷无情的秉性。就在同一时刻,家中的阿妈突然感到一阵心慌。“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一边念叨一边重新系紧父亲身上的麻绳。

出人意料的是,陆家大少表现得十分谦和可亲。他丢掉了寡言高傲的派头,脑门上故作老成的凝眉纹骤然消失,说话轻声慢语,越发像个娘儿们。众目睽睽之下,刘瑛竟也一改故辙,始终规规矩矩,垂眼低眉,只在言辞中透出似有似无的嘲讽。于是陆云廷更竭力保持镇定,不给她留下破绽,而刘瑛愈发贫嘴乖巧,简直到了令人齿冷的地步。大伙非常纳闷,因为他们既没看到刘哥四的女儿出言无状,也搞不懂陆云廷为何如此宽宏大度。人们并不清楚,几天前,陆家大少和刘瑛不仅见过一面,还互相哄骗扯谎。所以从会面的一刻起,两人即形同共犯,而且谁也不打算揭穿对方。

六月初六下午,陆云廷偷偷来了一趟下坡村。他精心扮作一名穿州过府的走信客,由家仆充当受雇的挑夫。出新龙镇后,他们首先折向井头村,所以没能碰见上山“探宝”的刘家父女。自然,与陆云廷见面原本就不在刘瑛这天的计划之中,小姑娘一心一意只想跟随她父亲去冒险,去瞧一瞧那些蠢蠢欲动的神崖鬼壑。三个月前,刘哥四偶然钻入岭间积年不散的烟岚,找到一口奇特的大岩洞。由于建造木闸门的工程脱不开身,他一直没工夫再去探究其奥秘。起初,刘瑛不顾她父亲的禁令,决定私自行动,还让我准备好凿子和榔头,听候调遣。她逼我立下保守秘密的毒誓,绝不向任何人走漏半点风声。一连几日我亢奋不已,可是很快又精神萎

靡,担心刘瑛会像往常一样忘掉约定。盛夏时节,茉莉花散发出浓郁芳香,空气稀薄明净,我昏昏沉沉蹲在狭小的厨房内,一边守着熬绿豆粥的灶火,一边左恍右惚开始做梦。梦里许多青甲褐盔的小人儿从城头往下栽,化作缕缕烟雾。忽然问,一阵清晰的预感使我相信:刘瑛来了,她就站在门外。我撇下炉灶,飞奔而出,发现眼前的白影无非是自己的愚蠢幻觉。但我既没有失望也没有收住脚步,反倒沿着熟悉的小径跑向大酸角树,一口气冲入刘家院子。姑娘正往屋外泼水。热烘烘的地面随之冒起一股湿苔藓味儿。刘瑛说,计划改变啦,要乖乖等她父亲忙完,由他亲自带我们上山。这种结局我早该料到。此后我们开始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斗嘴,谁知刘瑛居然更加快活。“阿凉,”她笑着说,“你发起火来就像一只打嗝的老母鸡!”敌对状态持续了好几个礼拜。某天下午,人们放下手中活计,扬铃打鼓,扶老携幼奔向河边。大伙望见一艘气派的浅水巡轮从下游缓缓驶来,纷纷指着闪闪发光的船舷喊:“大总统,大总统!”可谁也没看到大总统的影子,更闹不清他为什么会来。事后还是陆家大少告诉众人,孙大总统要视察本省的改造情况,而且将进城发表演讲,宣布设立北伐大本营。“强盗与民国不能并容,”陆云廷说,“所以大总统决心北上讨贼。”人们对陆家大少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诧愕不已,就连刘瑛也差点儿不相信,他正是六月初六来的那个走信客。当天早晨,刘家父女上山探洞,我赌气没跟他们一起去,不久便后悔了。两人循着荒草间的兔迹狐踪,找到洞窟,在里边看到一副巨大的鱼骨架。刘哥四事后向村民描述说,大鱼活着的时候,“鳞子像脸盆,胡须像麻绳,肋骨像耙齿!”这位能干的木匠人魔般擎着松脂火把,瞪着眼睛,摸着岩壁上走来走去。他用锤子慢慢敲下一块香瓜大小的石头。“咔嚓!”裂成两半的石头中现出一只青蛙,浑身金黄,且一息尚存。刘哥四激动得喃喃自语,不停晃动火把,试图让青蛙恢复活力。周围有一种透明的四脚蛇爬来爬去,水沟里生活着莹白如冰但眼睛早已退化的小龙虾。然而这一切都没能抑止刘瑛渐渐滑向无聊,最终抛下忘记时间的刘哥四独自回家,并于途中撞见一名可疑的走信客。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个花里胡哨的家伙恰是堂堂陆家大少陆云廷,而随后的一连串倒霉事儿皆源于此次不幸的会面。中元节前,我请刘哥四做了一把异常精准的弹弓,独自去林子里打鸟,不出半年,我的准头便已赶上村里枪法最好的老猎手了,一度引起众人不得要领的赞叹。

日本鬼第一次攻入本省时,带了很多香烟、汽水和肉罐头。这些好东西全是用气派的铁皮大船从他们国家运来的。由于我年纪尚小,所以不明白日本鬼既然有那么神奇的食物,干嘛还要来本地杀人。要知道我们一辈子都吃不上肉罐头,喝不上汽水,抽不上印有美女图案的香烟。日本鬼进村之前会用小钢炮开路,枪口上的刺刀明晃晃白森森,反光十里之外便能瞧见。他们占领一座又一座城池,偶尔出于某种痛苦,也会深入一个村庄——或许是因为游击队干掉了伪县长,或许是因为太君阴沟翻船,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任何事情皆不能阻止日本鬼彻底发疯:他们发誓要穿越广阔的丛林,去占领那些只存在于他们想象之中的大片土地。

几年后,日本鬼再次攻陷省城。然而他们的变化惨目惊心,一个个面带菜色,没有汽水也没有肉罐头。照理说,这会儿我应该理解他们发动战争的原因了:省城的先生太太们在享用美国奶粉,而太君身为日本鬼,倒只能跟乡间的牲畜争夺酒糟。怎奈五六年的光阴迫使我稀里糊涂长大了,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思考问题。

我躲人蒲葵树丛,远远窥望日本鬼进村搜捕游击队。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我还可以看到他们一排排粗短的罗圈腿,腿上缠了臭屎般的绑带。阿婆说,如果日本鬼瞥见水塘里漂浮着一具尸体,就会朝它放枪,好叫它再死一次。当时阿婆的眼睛已瞧不清东西。田梦蟾带我们几个小孩去山洞的岩壁上刮飞鼠屎,他说这玩意儿叫夜明砂,吃了对眼睛有好处。于是我们爬上大山,钻进岩洞,闻到独特的尿骚味儿,还遇上许多青幽幽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阿莹死命拽住我胳膊,生怕自己踏入的是一座麻风洞。老人曾经告诫我们,谁若误闯禁地,必会不由自主摔一跤,麻风病从此上身。阿莹问我,为什么非来这儿不可。我告诉她,飞鼠偷吃我们种的龙眼,所以我们要偷它们的屎,也就是夜明砂,这叫以牙还牙。

入夜后,阿婆一个人枯坐于正厅,把一切分毫不差装在心里。老鼠从房梁上或从脚边蹿过,蟋蟀悄悄现身又骤然消失,水蛇完成一次蜕皮,露珠一点点浸润前厅的神龛,湿气从池塘中腾起,禾苗迸发出长高的声音,蜘蛛在阴影中织网,小鬼往田里下咒,鳝鱼抬头望月,月光准时唤起村妇们体内的潮汐……但凡夜间的秘密,阿婆全部了然于胸。她还留意着微风是否带来特殊的气息。自我小叔叔出生之日起,这种气息便是独一无二的了。

阿婆常向观音菩萨求情,求她老人家保佑小叔叔阿凉平平安安。阿婆年轻时是个威风凛凛的美女,经常把低着头跟在她身后的小伙子一脚踹进池塘。如今她整天只和菩萨谈心说话。我曾向阿婆问起我父亲,得知他差点儿被一条大铁链压死,后来又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瑛,你第一次遇见陆云延时,他是什么模样?”

“阿凉,外头又下起雨啦!”

“你告诉过我。当天他扮成一个卖剪刀的走信客。陆云廷爷爷发迹之前,就是走信客,每年冬天。他们都要返回福建的老家。”

“难怪他装得有板有眼!陆云廷除了卖剪刀,还卖切烟丝的小刀。他那两名男仆脸色阴沉,太阳穴向外凸出,额头上一片火红。他们一个挑着两筐龙眼,一个挑着鸡蛋和信件。

“陆云廷问我:‘小姑娘,下坡村老陆家怎么走?他穿着绸缎做的敞口短衫,脖子上挂着贵重的金链,十指细长,皮肤白里泛青,根本不像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我随手指了个方向,可陆云廷又问:‘小姑娘,认不认得一个叫刘哥四的木匠?我告诉他不认得。”

“瑛。你为什么这样说?”

“阿凉,我心头腻烦,觉得这人可真古怪,大概是骗子刁棍。何况我爸还在山洞里,盯着大鱼的骨架发痴呢!”

陆家大少的裁断让两个村子都非常不满。然而陆云廷的父亲,冷心冷肠的陆增荣陆老爷,向来是本地最有权势的人物。当天上午,两村的男女老幼聚到一块儿,相互仇视,又不约而同感觉嘴里发苦。环坐的长辈们一言不发,直瞪着师爷白占田,看他从真丝口袋里拿出一张发黄的地契,宣布风水宝地原本属于有钱人陆家。阿婆讲过,财主的地契会下崽。但按照白师爷的说法,陆老爷以往是出于仁慈,最近则出于忧劳导致的健忘,从未把这块土地纳入他冗长的收租清单之中。大伙立刻想到村东头的一片祠堂田,过去归历代土司所有,如今也被陆家占据。每逢年关,陆增荣派二皮老板来讨租,村里人总恨得咬牙切齿。地契在老头子们颤巍巍的手中传来传去,政府的红印又模糊又扎眼,似乎想提醒众人:陆老爷正是本区议员。陆云廷从一堆老

朽的驼背间站起身,犹如踩在一片片颤动不已的龟壳上:

“坟堆南边的龙眼树归井头村,其余归下坡村。”

两个村子的土地搅在一起了。人群骚动不已,仿佛一条金环蛇钻人马厩。有人摇头,有人翻白眼,有人大肆放屁。众乡民交头接耳。陆云廷发出一声族长般的咳嗽,会场的喧腾才逐渐平息。他不住暗骂眼前这些脸色蜡黄的家伙是一帮又呆又蠢的吃货、无端兴讼的刁民、丢人现眼的乡巴佬、鼠目寸光的泥腿子。陆家大少用严厉的目光扫视众人,将他们逐一击败。空气就像他老气横秋的表情一样凝重。紫红的豆娘低飞,天色铁青铁青的,好似一块巨石。大伙嘴里的苦味依然没有缓解。陆云廷向人们宣布,下个月初是他父亲的五十寿辰,他代表陆老爷邀请各村寨德高望尊的长者赴宴。陆大少强调说,宴会之外还有三天流水席,随到随吃,来者不拒。他吩咐白师爷分发请帖,受邀的人当中也包括我祖父和刘哥四。

“如果各位没有意见,那么……”陆云廷清了清嗓子说,“地租继续免交十年。”

会场上鸦雀无声,大雨之前的闷热宛如一只隐形的锤子,把人们的脊背逐一敲弯。大伙被有钱人陆家的慷慨弄懵了。他们种过半辈子田,对于山林和老天爷的脾气了如指掌,却不善于耍嘴皮子讨价还价,只好连连摇头。怀抱婴儿喂奶的女人最先散去。小孩子感到无聊,也纷纷随自己的母亲往回走。陆云廷叫住刘瑛,请她与刘哥四一同赴宴,于是大伙提醒他,白师爷刚才已经念过刘瑛父亲的名字。

“廷大少。”众人一个劲儿催他去河边的土庙拜神,“你尽管放心!”

土庙是两百年前建造的,门前立有一块文字漫灭的石碑及一双小石狮子。庙里供奉着三座神像。居中的北极玄天大帝是个黑胖子,他金冠赤足,右脚踏蛇,左脚踏龟,翘起小拇指,两眼直愣愣。北帝两旁坐着花王圣母和周公。圣母头顶一只破花篮,周公手执黑旗,旗上绣有北斗星,形状如骨牌的杂七一般。杀鸡敬神后,身披又旧又脏褐色袍子的火居道士还要唪经,香火味儿依然浓重,但陆家大少已跨出庙门。他再度遇到小叔叔阿凉和刘瑛,又一次郑重其事向两人发出邀请。大雨将至,小叔叔低着头,神情悒郁。刘瑛或许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小叔叔的脾性。以往,她自封“圣婴大王”,带领下坡村的小孩跟田嫩豆他们打仗。大伙总嘲笑小叔叔胆小如鼠,可刘瑛知道他生性腼腆孤僻,便冲他嚷:“阿凉,你真是个十足的傻瓜!”

陆云廷刚返回新龙镇,刘瑛立即四处乱窜,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她父亲。她碰上面带红晕的罗嫂,回想起她从大酸角树后边探出头来,偷偷朝父女俩张望的情景。而刘哥四正蹲在自家院子里狠命抽水烟,好像一只口喷雾气的大树蛙。“去吧去吧,”他咽了一口唾沫,嘟嘟囔囔说,“给老蚂蟥祝寿去吧!我绝不去。”看到女儿从大门外风风火火跑进来,刘哥四吐出一团白烟,补上一句:“阿瑛,你也不准去!”

刘瑛扭头便走,一句话也没说。然而,陆老爷大寿当天,她如约赴宴,并且是跟她父亲一起去的。除小叔叔之外,几乎没人知道刘瑛为什么能够说服倔犟的刘哥四。

“瑛,这雨很安静……以前下雨,你骑着‘铁锤从池塘边往家里赶,头发上披满水珠。雨后的山林绿得就像全新的,光芒耀眼。白色的水汽分开两座山包,把茶园团团围住。‘铁锤离开后,大伙以为你会很伤心。

“我喜欢‘铁锤,也喜欢它的儿子‘大锤和‘金锤。但后来的‘豆芽很凶恶。”

“阿凉,你瞎说!‘豆芽是我见过最温顺的公鹅。”

“除了你,只有罗嫂喜欢它……“瑛。你还记得吧,你父亲领着德国考察队钻进百万大山后,罗嫂每天傍晚静坐在水车旁发呆。她的摇头风又复发啦。”

当年,罗嫂产下双胞胎没多久,便患上一种摇头病。陆根发的父亲陆巨堂看她整天摇头晃脑,笑话她说:“眼下就摇来摇去,我倒要瞧瞧,你摇得到几时。”结果罗嫂继续摇头过日子,除了干针线活时必须拿绳索把脑袋固定住,生活并没受太大影响。反而是陆巨堂不久即突发急症命归黄泉,没能等到罗嫂停止摇头那一天。由于老婆还没吸人毒瘴死掉,所以,田梦蟾那时尚未开始钻研医书,后来他一边教我们《千字文》,一边替人诊病,前前后后总共治好了十五个跟陆巨堂症状相同的老乡。“阿凉,”有一回田梦蟾嘱咐我,“让你爸多熬些车前草喝。”他甚至使罗嫂的摇头病一度缓解,虽然病根始终没能清除。不管怎样,陆巨堂英年早逝,撇下一帮孤儿寡母。在大伙的记忆中,他是个魁梧健壮的男人,声如洪钟,举止稳重。有钱人陆家也派人参加了他的葬礼。

成为寡妇的罗嫂把她全部精力投人无休无止的操劳,即使陆根发出生前夕也毫不松懈。老陆家原是望族,从曾祖父往下便没分过灶。他们住在连成一片的几十间瓦房里,常年有六七十人齐聚宽敞的天井中吃饭,逢年过节人数更多。天井后边是阴凉的大厅,大厅内敬奉着几列祖宗牌位(远祖与陆云廷家相同)。每天黄昏,罗嫂拜罢先人,走出大门外,在两棵木棉树下摇响一只老铜铃。铜铃是由一位宋朝名将从北方带来的。陆根发一家老小听到铃声后,立刻从村子四周往家赶。“有事回去晚的,留饭不留菜;没事回去晚的,饭菜皆不留。”陆根发说。每次罗嫂摇铃,他总是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没命地朝家院狂奔,把我们都抛在身后。罗嫂和两位妯娌负责所有人的吃饭穿衣,张罗每一个节日,提醒男人哪间房漏水需要修补,哪条木梯腐朽了应赶快更换。她们还得照顾被风湿病拖垮的老人、一大群行踪不定的小孩子、一个耽于幻想的疯姑娘,并帮助父亲们辨认各自的儿子。只要一有空,罗嫂就向阿妈学习织锦技艺,向田梦蟾讨教药方,以对付那些猝不及防的冷热疾病。她晚上逮老鼠,白天打扫房间,每天比狗睡得还少。傍晚时分,罗嫂来到河边,清洗两大盆散发着汗臭、婴儿屎臭、牲畜的腥臊,以及带女人体骚的衣衫裙裤,并跟其他妇人交换勤俭持家的秘诀。有一次,她甚至来找刘瑛询问养“铁锤”的窍门,但小姑娘说除了让大猪自由自在之外,没有任何章法可循。

光阴很快在罗嫂身上留下种种痕迹。嫁入下坡村之初,她穿着蓝色小短衫与花边裙子,尽管神情捉摸不定,脸上仿佛蒙了一层纱,额头却光洁得如大理石,步子轻快平稳。由于接二连三生下小孩,罗嫂变胖了,她欢快的身影四处乱飞,笑声能压过日常灾祸。然而,陆巨堂死后,罗嫂一度形销骨立,体态再也没能恢复最初的轻盈。她熬过两个月的新寡,开始日夜操持家务,双手被冬天的河水泡得裂痕四起,明澈的眼睛被油烟熏得浑浊无光,常年挑水使她肩膀僵硬,忘我的劳作险些摧毁她所有的风韵。罗嫂让自己来不及感觉悲苦,即便她仍会梦见死去的丈夫,继续偷偷使用他留下的火镰和水烟筒,靠抽烟打发黎明前难捱的一刻。谁都不怀疑罗嫂准备含辛茹苦过一辈子,可陆巨堂死后第七个年头,她遇上带女儿来本村定居的刘哥四,平生第二度终日不得安宁。

阿芬初次产生这种忐忑心情,还是在多年前的一场歌会上。当时她正值妙龄,陪同亲如姊妹的女友去见陆巨堂。这个散发着水牛气息的高大男子汉

使她暗自惊骇。他的手指那么粗,身体那么壮实,呼吸平缓,笑容无忧无虑,仿佛天底下所有事情他只消一个上午就能干完。阿芬不敢想象嫁给陆巨堂的人是她自己。罗嫂回忆起往事,便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么一个天生神力的男人竟也死掉了。她以为没人能令她重燃热情,谁知刘哥四的出现竟使她又一次产生少女时代的不安。炎炎夏日里,刘哥四柔软灵活的身手给罗嫂留下了深刻印象。她迷惑不解,总忍不住绕到刘家门前,想瞧个仔细,以致连续好几天没能准点开饭,惹得家里人满腹牢骚。下坡村妇女的嗅觉比猎狗更灵敏。有人说,孤男寡女搞到一块儿,是皇母娘娘也没法阻止的;有人说老陆家不会容忍罗嫂改嫁,即使是出于保住一个壮劳力的私心;还有人说,其实子女才是真正的障碍:陆家必定留下陆巨堂的所有后代,可他们面对同族无疑将脸上无光。然而,大伙还忽略了一个至关重要的角色,亦即刘哥四本人——谁也不去追问他为什么会来下坡村,每天晚上在月光底下磨镜片,为什么他造的每一台水车都会哭,为什么后来又抛下独生女去做向导。只有父亲了解其中秘密,就像如今我了解刘瑛的秘密一样。

当年,我父亲在沈冠英手下充任抄写员,刘哥四是枪械制造局一个快活的年轻人,负责生产枪托。他每天要吃五顿饭,每顿只吃半碗,原因是肠胃不大好。作为一名手艺出众的木匠,刘哥四给好几位营长团长做过雕花的桌椅、镶镜子的衣柜和与宽大古朴的双人床。他经常泡小茶馆,只要有人讲故事便马上凑过去,不论真假好赖都想听一听。店中茶客来路极广,扛大包的、开澡堂的、雕章刻字的、行骗的、算命的、查凶案的、斗蛐蛐的、谈生意的、坐而论道的,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而闹哄哄的场面总是让年轻人心中十分欢喜。只有当四下无人时,他才显露出一副落落寡合的可怜模样。刘哥四出了名的好学:他向箍桶匠学做木澡盆,向省城来的乐器匠学做笛子和太平鼓,向首饰匠学习打银器,向广东玻璃匠学习吹制花瓶,向侗族人学习搭建风雨桥的技艺,并从中发展出一套造木屋不需铁钉的独特方法。作为回报,他也把自己的技术教给别人。日子一久,大伙全知道刘哥四求知若渴。年轻的木匠无家无室,众人皆称他老乡,因为各地的方言他都会讲。谁也拿不准刘哥四攒下了多少钱,对于他遇上娘儿们便手足无措的怪毛病倒一清二楚。一年四季,刘哥四老觉得自己手上有一股木浆味儿,这种气味时时刻刻困扰着他,使他不敢沾花惹草,碰到年轻姑娘就下意识用衣角擦手。有一次,在粥铺里,刘哥四和一位怀春少女同坐一张饭桌,他手上的木浆味空前浓烈起来,几乎达到刺鼻的程度。刘哥四以惊人的速度吃完一碗滚烫的芥菜粥,仓惶失措跑掉了。周围的看客闲人尽笑他是头蠢驴。

“哥四。”有一回我父亲安慰他说,“我帮你找个好女人过日子吧。”但刘哥四没答应。如果不是一次机缘巧合让他认识沈将军唯一的千金,他恐怕一辈子都无法了解女人的奥妙。沈冠英曾凭借战功屡获宁武将军提拔。升官伊始,他看中一片宅院,搬进去之后才发现不少木制品早已腐朽。破旧的家具统统被扔出大街,刘哥四奉命随一名老迈的木匠去沈府翻修窗门。每天上午,他们均由一个长得颇似男人的女管家领入守卫森严的大院。

院子里种有几棵玉兰树,低矮的冬青环绕四周,墙内外全是高大挺拔的刺桐,红砖灰瓦的房子隐没于浓荫之下,两旁栽满屏风似的粉箪竹。宅子是按照客家人的传统样式建造的。凡是使用木料的地方,油漆都大片大片剥落了,不少窗户已被蛀空,一推便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甚至还会掉到花圃里。青苔爬满砖缝,横梁上散落着白蚁屎,门槛弯成半月形。情况比预想的更严重。刘哥四和老木匠把院子的西北角当成临时木工房,摆开工具和料子,闷声不响干起活来。这座古色古香的宅邸十分僻静,除了偶尔传出一串沈将军骂娘的叫喊,大部分时间里只能听到树叶在阳光下颤动的窸窣声。一天中午,阵阵优美的琴音打破了大院的宁寂,犯困的军士纷纷抬起头来,侍者也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而年轻的木匠相信自己从中领悟了某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他刨木料的节奏随之悄然改变,伴着乐曲声在庭院上空一下一下回响。幽暮时分,刘哥四瞥见一名年轻姑娘走出院子,立即明白她正是抚琴之人,但他根本不敢抬头仔细瞧瞧她的长相。第二日清早,姑娘又穿过院子走向大门。这回刘哥四才看得真真切切,因为花容月貌的小姐停下脚步,把他叫到跟前,问他会不会制作高跷。她说她想要一副天底下最漂亮最结实的高跷。阴凉的大院忽然被她苍白动人的脸庞照亮了,窄窄的鼻翼加重了姑娘的骄傲。刘哥四发现她有一对细小轻灵的手腕和水鹿般善泳的双脚。无需任何人提醒,刘哥四也心知肚明:他眼前的傲慢姑娘便是沈家大小姐。

此后刘哥四的身板渐渐僵直起来。一连三天,他没办法专心刨木料,手上的木浆气四处散播,使他羞赧万分。刘哥四认为沈小姐想戏弄他,但仍以最快速度制作符合她要求的高跷。在院子里干活时,他不愿见到她,因为木浆味儿和隐隐的愤懑正互相缠绕。然而,高跷做好后,刘哥四的忧郁加重了:他不知道沈小姐是否会来取走他的作品。刘哥四相信这是他出师以来造出的最糟糕的东西,因为他从选材之初就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只要一想起沈小姐奇妙的双腿,想起她无所顾忌的眼神,刘哥四的视线就要被泪水所模糊。一日上午,沈小姐的贴身女仆来取高跷,刘哥四长出一口气,庆幸自己避开了令人窒息的会面。可两天后,女仆代小姐转告他,高跷挺好用,刘哥四却难以掩饰他沮丧的心情,因为沈小姐并没有亲自前来道谢。

失落感不断加重着恼怒情绪。年轻木匠的脾气变坏了,逢人也不再搭理。每天傍晚刘哥四一跨出沈府大门,离开那座由一帮满脸横肉的卫兵把守的宫殿,他的木浆味儿和隐隐的焦烦立刻化作一种难以抑制的忧惧,以为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接连数日年轻人陷入充满矛盾的希冀之中。他一度平静下来,仿佛巨大的门第差异使之清醒了。但思念很快又挟带更巨大的狂热重返起点,把火热的想望刻在床板上,觉得自己将为此而死。无论如何,除了饱受折磨之人的灼灼目光,他再没有表达爱情的方式了。奈何沈小姐从此对他视而不见,态度冷淡甚于她看待其他下人。每日清早,年轻木匠一边吃当天的第一顿饭,一边专心思念沈小姐,好让自己习惯这种深沉而缺少欢乐的爱恋。他走出小屋,感到无形的思念也随即上路,如同朝晖投下的影子须臾不离,并以钟表般的精确时时刺痛他,毒害他,直到他干完一整天的工作,满怀沮丧和倦意返回住处。我父亲发觉刘哥四精神不振,料定他有了心仪的姑娘,但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竟会是沈将军的独生女。父亲与沈小姐曾有一面之缘,至今记得她神色傲慢、面容苍白的模样。多年以后他看到刘瑛,感觉好比重见令人难忘的沈家千金,只不过刘瑛的脸蛋是琥珀色的,而大小姐面如霜雪。父亲的同辈人都知道,沈冠英最终把女儿嫁给了广东督军,此人曾是陆阿宋麾下干将,但当上广东督军时,早已变成一个经常脱肛并患有心绞痛的秃老头了。

我父亲认为,他能够理解刘哥四的沉默,因为几乎没人像他这样既见过沈小姐,又见过天才木匠的女儿。她们之间的神似让人备感甜蜜和痛苦。刘哥四总是小心绕开沈小姐的闺房,尽量不被她看到,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心情平静地度过一个白昼(尽管夜里他依然会备尝煎熬)。某个闷热潮湿的下午,乌云低垂,蝉鸣响彻围墙内外,刘哥四又困又乏,身上黏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院子深处飘来时断时续的渺渺琴声,使他不知不觉偏离了平日的往返路线,走过树荫下盛开的豆蔻花,走向沈家千金房前爬满春根藤的长廊。一个女仆把他叫住。沈小姐侧身倚在门口,神情仍然那么骄傲。(再过一个月,她就要遵从父亲的意志,下广州嫁给一个秃顶的胖老头子。)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直视他的眼睛说:“你进来。”

年轻的木匠感到嗓子发干,手脚发软。但女人以野雉般迅捷的行动给予了他鼓励。他因女人的呵痒变得无限勇敢,跨入了从未涉足的领域。她双腿力气尽失,十指欢快而轻巧,手段娴熟得令人难以置信。不一会儿,他便从山洪爆发中生还了,似乎无比厌恶,却又忍不住再次步入热气腾腾的沼泽,寻找不可名状的原始诱惑,而泪水、汗雾和女人潮红的双颊早已使他三魂七魄都漾开了……那天下午,一名神情紧张的女仆守在门外把风,月季花的香气弥漫于长廊的空气中,翻新的门窗兴奋得发出难以察觉的颤抖。刘哥四如获重生,一瞬间理解了自己的命运。

“瑛,你父亲为什么要当德国人的向导,领他们钻进百万大山?”

“他想学习德国法师的‘通灵术,据说这能让他看见我母亲。”

“可你母亲生下你之后就死啦。”

“阿凉,谁告诉你那是真的?”

刘哥四说,刘瑛的母亲死于产褥热。没人怀疑这一点:大伙看得出来,刘哥四讨厌小孩子,他冷淡的身影在我们幼年记忆中留下了隐隐畏惧。“阿凉,不要去招惹你刘大叔。”阿婆如此告诫自己的小儿子。跟田梦蟾以及我祖父相反,刘哥四缺乏教育的热情。他定居下坡村后没收过一个徒弟,即使他的名声已传遍百万大山广阔的边缘地带。对刘哥四而言,时光似乎是停滞的,常年看他干活的刘瑛渐渐长大了,然而他并未及早觉察,以为她还是当初拉着父亲的手,随他走遍大街小巷,四处招揽生意的小姑娘。这小姑娘让他时刻想到一个女人。我祖父偶尔会去找刘哥四喝酒。黄昏时分,酒精加上一段相似的经历缓缓烧掉了两人煤堆般的沉默,他们把身子喝得热烘烘的,便开始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聊些陈年往事。刘哥四离开沈冠英的部队后,去省城呆了一段日子。他隐姓埋名,住在江边一间破破烂烂的木棚里,清晨上街找活干。刘哥四的手艺让他吃饱穿暖,还能攒些钱。他甚至拜一位眼镜店技工为师,学习磨镜片的手艺:借助这些神奇的镜片,眼花的老头可以重新看见过去的事情。某天晚上,两名陌生人抱着一名女婴来找刘哥四。他手拿木工刨刀,正在为一个暴发户赶制三只大书柜,即听见门外吃垃圾的乌鸦发出阵阵叫声,振翅向暮空飞去。刘哥四不等客人说明来意,只是朝熟睡中的婴孩扫了一眼,就知道那是他女儿,她注定要叫刘瑛这个名字,并且像自古以来所有诞生于爱情的生命一样,综合了父母的一切美好特征。

女婴的腰间系有一圈红绳,挂着她母亲的信物:一颗边上雕琢花瓣的玉圆。

“收下她吧,”陌生人说,“她母亲已经死啦。”

刘哥四和年幼的刘瑛在省城一住就是三年。她喝过多少个女人的奶水,刘哥四都原原本本记到一张牛皮纸上,又把它塞入刘瑛的襁褓里。城里女人给刘瑛喂奶时,衣襟敞开,搞得刘哥四眼睛直勾勾的,一副失魂丧魄的可怜相。刘瑛满两岁之际,反对宁武将军的战争爆发了。作为陆阿宋最具野心的部下,沈冠英始终垂涎东边的膏腴之地,所以才会处心积虑把唯一的女儿嫁给广东督军。只可惜他没来得及捞上半点好处:某天夜里,沈将军寄予厚望的老女婿被一阵反攻倒算的枪声惊醒,竟糊里糊涂嗝屁了。

其间陈炯明督率一支驻扎福建的广东部队杀回老家,沿途加入的民军令它如虎添翼。沈冠英收到一份电报,要求他率部抵抗,落款为“马督军”。沈冠英不知道“马”是二十一日的代号,误以为宁武将军姓马的干儿子已当上新一任广东督军。

“还打个卵,给人家打天下!”沈将军气得七窍生烟,三尸暴跳,拔出手枪把身旁的电报机彻底报销了。

十一月底,刚刚拼凑起来的粤军穿着短裤和草鞋,携带简陋的装备跨越省界,以摧枯拉朽的迅猛之势向沈冠英的防区发起进攻。广东人锐不可当,沿大河两岸长驱直入,没有因为生冻疮而减缓推进速度。沈冠英丧失了指挥权,无法阻止部队溃败。撤入百万大山途中,沈将军的士兵逃掉三分之一,触瘴又死掉三分之一。祖父回家前,散兵游勇如同暴雨带来的泥浆一般涌入新龙镇,他们沿街摆起几百张赌台,赌注包括劣质烟膏、汉口银币、广东女人、各种长短枪械以及一小碗一小碗秤好的金沙。伤兵们强占小镇居民的屋子,砸坏所有水缸,把各家的门板拆下来烤火,踢死了一个骂他们是“渣滓”的男人。蛮横无理的下级军官强迫商人交“劳军费”,要求住在前清举人大房子里的俏寡妇给他们唱小曲儿。尽管部队毁掉了大半个新龙镇,却从未招惹有钱人陆家,甚至连插上陆家标记的商铺和房屋,他们多泥的臭脚也没有踏入半步。陆老爷早已花钱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他安卧家中,叼着缅甸绿玉烟枪,冷眼旁观镇上发生的种种惨祸。镇上的居民全是他的仇人,他们所遭受的灾难在他看来,无不天公地道。

祖父回乡后,立刻洗掉手上的墨点,扛起锄头下田干活。镇上的喧嚣已不再使他感到愤怒。在沈冠英的部队里,祖父几乎每天都要耳闻目睹类似的事情,这些见闻最终把他击败了。当年祖父随部队来到一座名叫风流街的镇子,一名军官带领士兵冲进集市,以搜查叛乱为借口,看见脸上有疤或食指长茧的男人便抓,然后再通知他们的家属花钱把人赎走,否则戴枷施刑。某次人山剿匪的行动中,祖父刚写好一份“安民告示”,便有士兵打猎似的朝一个背小孩的女人开枪。他们可以为了半颗金牙杀掉个瘸腿老汉而毫不动容。起初,在参谋部当抄写员的祖父以为,识字能够让人摆脱野蛮状态。他独自穿梭于军营的各个角落,手把手教士兵们认字。这项工作没有酬劳,还必须应付军官的阻挠和讥诮。

“陆巨文,”一个同情他的少校参谋说,“你这是何苦?这些士兵也许明天就要死在战场上啦。”

“但总会有人活着回来。”我祖父回答。

由于祖父的不懈努力,很多士兵乃至一些下级军官,学会了一笔一划写出自己的名字,有的还能够阅读简单的短文。半年后,好些人正是听说军营里免费教士兵认字的事情,才丢下锄头跑来当参军的。这又反过来推进了祖父的事业,因为军官们乐见兵源充裕的情形,也就逐步给予一些方便,比如让伙房师傅为他提供足够的黑炭,允许他去操场边上讲课,并延迟熄灯时间。当时营房的墙上写满各种难以辨认的黑色字迹。晚上,负责当天卫生的军士用石灰水练字,直到把墙壁涂得像妓女的屁股一样白。练字风潮一度扩展至军营以外。上街寻衅滋

事的士兵们发觉自己掌握了一种了不起的技能,可以任意传扬自己的光彩举动或者龌龊行径。他们不在乎写个把错别字,所以,途经街角的人们往往会看到如下字句:“猴年马月,孙大虎疼打地皮黄长贵。”

士兵们拿起炭笔,一如平日拿起枪杆,在厕所里写下情妇的姓名(倘若他们发现彼此的相好是同一个人,便二话不说大打出手),在妓女屁股上标明自己的乡贯住址,在赌桌上留下诅咒和引人遐想的露骨字眼。这一期间发生的动人故事不胜枚举,宁武将军倒台之前,它们始终作为众人热议的话题活跃着茶余饭后的气氛。

某天上午,沈将军把我祖父召去司令部,亲手为他戴上一枚奖章。“年轻人,”壮硕的老头腆着大肚子,使劲拍打我祖父的肩膀说,“接着好好干!”沈冠英从三十岁开始头发就全白了,人称“白头翁”。但他的胡子始终油黑发亮,犹如一把鼻子底下垂挂的小鞋刷。跟宁武将军相似,沈冠英早年也是自立山头的悍匪,他力气非凡,经常在山上徒手捉黄獠。接受同盟会招编后,他一路飞黄腾达,并且越来越喜欢设置各种荣誉,颁给他自己以及众多部下。我祖父恰恰是领奖之日与沈家大小姐碰面的。他走进司令部大门,便看见身穿骑马装的沈小姐站在院子中央,由女仆陪伴,正打算跨上一匹从广东督军府送来的英国名驹。

识字的士兵不断增多,竟引发了种种意想不到的问题:命令难以贯彻;老兵不听指挥;克扣饷银的难度变大;军营里不时冒出白头帖子,歪歪扭扭的字迹引来大量围观者。士兵们聚在一块儿,悄悄谈论危险的话题,一旦有长官走近又立即一声不吭。夜间许多小条子传来递去,把人弄得筋疲力竭。这下子,所有矛头皆指向祖父,教士兵认字的早晚课程也被迫终止了。司令部不顾我祖父及其同僚的申辩,决定打发他走人。

祖父一直等待正式命令下达,谁知等来的却是恢复上课的通知,不仅如此,往后他给士兵讲课还可以领取一份额外薪水。总务长公开发表了一通沈将军敬贤爱才的冠冕之辞,而我祖父根本来不及思考一系列转变的真实原因,便不得不为教材的问题大伤脑筋:《百家姓》《千字文》和《三字经》之类的蒙书十分无趣,完全没法让粗野的大兵满足。祖父打算自己编课本。毕竟,他最能理解他们对赌场妓院的执着迷恋。祖父甚至给宁武将军写了一封书函,详细阐述自己的教学计划,指出士兵识字的种种优点。宁武将军从未读到这封老部下之子写来的信,因为他正忙于扑灭辖区内不断燃起的反抗烽火,消弭各派不和,缓解广东人的冲天怨气。等到真正有闲工夫拆看信件时,宁武将军早就垮台逃去上海租界了。

祖父继续教士兵们认字,顺带也说说国际局势和社会民生:这些事情是他从参谋部订的报纸上看来的。祖父一如既往活跃于兵营的各个角落,以致谁都没有发觉,他已再次陷入迷惘之中。祖父曾经以为,识字能让士兵们摆脱野蛮状态,然而实际情况跟他的设想并不相符。进村强拉耕牛的恶行从未减少,打仗和抢劫仍像前后脚一样无法分开,事实上,往往是军官怂恿士兵们这么干的。不但下级官佐如此,绿林出身的高阶将领也纵容掳掠甚至屠杀。沈将军本人更经常以“发洋财”为口号激励士气。祖父渐渐悟出一个道理:野蛮行径养肥了军阀,军阀又用他们强盗的恶臭毒害地方,把野蛮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些脑子里空空如也的士兵今天跟他学写字,明天还会往驻防区的池塘里撒石灰捞鱼,还会闯入果园砍倒果树当柴火,但过错并非如祖父原先所想的,应全部由他们承担。士兵干了坏事,犯下罪行,可从来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强徒。他们服从命令,无非只想混口饭吃——其实祖父早就明白这一点,只不过不愿承认罢了。获得沈将军颁发的奖章后,祖父一直因自己的无能而感到羞耻。寸功难建的挫折感渐渐掏空了他的热情。他隐约预见回家的日子已经临近。

促使祖父作出辞职回家决定的,是一桩残忍的暴行。在沈将军的部队里,祖父供职于参谋处。他的上司是一位姓赖名文盈的老先生,人称“赖师爷”,旧学很好,能作八股文,祖父对他礼敬有加。赖师爷不曾娶妻,也没有亲人,独自住在两间老房子里。当抄写员的祖父总向他讨教书法,偶尔陪他喝茶。赖师爷追随沈冠英多年,与他一贯投契。可是有一天,祖父正在教一群士兵写“绞丝旁”和“走之底”,忽然听说赖师爷被沈将军杀了。没有原由,没有审讯,没有文书告示,没人知道真相。事发当天,赖师爷还向祖父分派任务,毫无毙命的征兆。他是被拉去野外枪决的。随后沈将军发了一整天脾气,见人便骂“卵参谋”“卵队长”。他的怒火异乎寻常。三天后一个星稀月暗的夜晚,半张皱巴巴的纸条才最终道出真相。

赖文盈是因为一句话死掉的。三天前,沈冠英对赖师爷说,沈军人数已逾两万,可以图大事了。“如果我还有什么不足之处,”沈将军久受鸡眼的折磨,脚上贴着鸡眼膏,他脸色阴沉,肥大的颈脖上布满细小的蓝色血管,“赖先生不妨直说。”赖师爷沉吟片刻,说出我祖父的见解,那是他们一起喝茶的当儿祖父随口提起的:“将军羽翼丰满,只可惜山气未除。”

沈冠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脚上的鸡眼发作了,随即派亲兵用轿子抬赖师爷回家。亲兵们将赖文盈抬至野外,铺开一张红地毯令他跪下,朝他脑袋连开数枪。往后的三天里,赖师爷的尸体滋养了一片白花,经受过暴雨的冲刷和野狗的撕咬。祖父带人去给他收尸时,几个顽皮的小孩正朝他微微发绿的脑袋扔石子,头盖骨间或发出空洞悦耳的响声。

从此以后,我祖父便沉默得像颗秤砣:假如没有说话的必要,他就一言不发。祖父又一次体验到悔恨的滋味,陷于自责的泥潭,这并非由于他给沈冠英下的评语导致赖师爷无故丧命,而是因为他没能从一开始便拿起枪杆,用子弹向仇人讨回公道。他后悔自己当初顺从曾祖父的意愿没去参军。他晚上睡不着觉,白天眼睛直直的,工作经常犯错。别人以为他被吓出了毛病,其实各种激烈的想法正在他呆滞的躯体内横冲直撞,把他胆汁都搅淡了。他期待暴动,拼命给山里来的士兵们灌输自由思想和阶级意识,即便他本人对这些名堂也不甚了了。他不知从哪儿借来勇气,不停反对军营中的凶残和专横,以致频频遭到军官们的威胁。然而他的努力终于初见成效(但永远无法验证):广东军队发起进攻后,沈冠英发现自己竟无法调动部队。“我沈冠英纵横四省,不想今日败在几个排长出身的小子手里!”沈将军暴跳如雷,率领仍然忠于他的一部分人马退入山区。

战败的军队沿途抢掠,所过之处十室九空。此次大溃退最终把祖父打垮了。他的内心与外表再度重合一致,但这回浸透他的不再是改造旧世界的劲头,而是不可逆转的冷漠。后来我父亲——祖父的长子——被人误传死于一次力量悬殊的围剿战,持久的丧子之痛更是使祖父深深陷入了衰老。一直以来,祖父颇受村里人的尊重,大伙凡事找他商量。怎奈心灰意冷的老头除了给他们出些墨守成规的馊主意,贵客光临的日子去陪个酒,可以干的事情便只剩下除夕为众乡亲写写春联,胡乱勾涂几幅年画了。尽管如此,在小叔叔早年的记忆中,祖父是非

凡的,他离开沈冠英的部队回村那天,五岁的小叔叔第一记住了自己父亲的形象:相貌堂堂,站起来足以遮住阳光,两肩宽阔而温和,干裂的嘴唇紧闭不启。饱经风霜的曾祖父十分诧异,因为战争失利似乎并未给儿子造成多大痛苦。凶年灾月依然继续着奇特的循环,使老头想起当初打法国人的诸般景况。而阿婆看到丈夫完完整整回到家里,不禁欢欣欲狂,乃至一下子抛开全部烦恼。她曾经以为他死掉了,每天晚上总要做噩梦,梦见猫头鹰,梦见生锈的铁犁,梦见鬼魂化成的金龟子。天亮之前她常忍不住偷偷落泪。

一天,孩子们看见一个胖得离奇的大官坐着顶竹轿开入小镇,周围几百名身背驳壳枪的士兵前呼后拥,枪柄上统一系有红绸带。孩子们轮流用四种方言冲轿子高喊:“大肥佬,大肥佬!”轿子上的人正是沈冠英,那些身体强壮、动作划一的小伙子组成他了的亲兵营。而其余部队稀稀拉拉,走了半个多月才完全通过新龙镇。有名无实的老镇长自掏腰包,请人连夜搭好一座欢迎牌楼,挂出一副墨迹未干的对联:

大将军八面威风,东荡西平,新雨能来联旧雨;老百姓十分高兴,欢天喜地,去年悬望到今年。

对联的横批是“为国为民”。沈将军原本挺得意,随即又让老镇长丢了官,没收了他家的所有田产。老头子很快含恨而终。虽然沈将军一直以喜怒无常的脾性而著称,这回却丝毫没有动气,只不过从他副官口中听到一种荒谬无稽的传闻:那副对联藏头“老大”,讽刺他是土匪出身;横批的两个“为”字(指“为”的繁体“爲”),第一个少一点,第二个多一横,暗指“为国少一点,为民多一横”。搜查队立即出动,但写对联的教书先生早已形消影绝,根本无从追踪。一个身材瘦小、眉毛稀疏的黄脸男人成了小镇的新镇长。另一方面,沈将军进占扶西县城,自封“自治军总司令”,并被当地士绅推举为本区五属的民政长官。

日本鬼进村以前,由于本地经历了一次持续十六个月的“棉布风潮”,歌墟早已废止。当时本省刚刚第三次宣布独立,政府派警察拿着巨剪守在桥头,准备剪土人的裙子,结果导致一连串血腥的大小暴动。歌墟是方圆百里之内最后的趣事,可惜我只遇到过一回。阿婆说,陆老爷的寿宴使刘瑛声名远扬,因此随后的多次歌墟中,她被打扮成歌仙刘三姐。人们往姑娘脖子上挂项链和项圈,让她佩戴与其体重相当的银器,包括银穗帽、银胸排、银镯、银簪、银梳、银叶片、银耳环、银腰链、银戒指和银脚环,以致她不得不努力挺直身子,犹如一株尚未完全成熟的雌木瓜树。刘哥四并不乐意让女儿出风头,但迫于紧张的工作无法亲自照管她。我们的木匠先后造好四台能用三百年的大水车,将下坡村建成堡垒的计划也越来越复杂。有一回,罗嫂去给众叔伯送吃的,随口问他们能不能建一座风力磨坊,如同老番传教士所描述的低地风车一样。会议中断了,男人们哑口无言,因为这是女人首次表达她们的可贵意见。此后村里其他妇女陆续走入刘家院子,向她们的丈夫和兄弟提出一大堆有助于解决实际问题的设想——可否造一台让人站着插秧的机器?能不能制作一种装小孩的鸡笼,以免老鼠咬伤他们?有没有一边睡觉一边织布的方法?防范土匪的装置怎样改进,才能阻挡野猪和雨季的野香蕉,还能防止思舂的年轻姑娘随外乡人跑掉?

下坡村的女人把各种忧虑一股脑儿倾诉出来,才发现自己平常包揽了那么多苦差,那么多操心事,男人却过问得极少。以往他们靠抽烟和做梦打发日子,如今他们又沉迷于纸上谈兵的游戏,甚至争夺风水宝地的风波也只不过暂时转移了他们不可遏制的癫狂。他们斗得伤痕累累,回村吃掉一桌饭菜,喝下几碗酒,睡上一觉,便又精神焕发,渴望在重建下坡村的事业中大展拳脚。与妇女们相反,村里的男人对于刘哥四和罗嫂的微妙关系毫不知晓,但一致认为他是个奇才,完全有资格成为陆老爷的座上宾。然而小叔叔说,刘瑛比众人更了解刘哥四。她像男人们一样保持沉默,又像女人们一样洞若观火,最终迫使刘哥四答应,陆增荣五十大寿当天带她出席盛况空前的宴席。

那一年,刘瑛十二岁,她的堂哥从很远的地方迁到下坡村。由于这几个倦怠的年轻人刚逃出闹人瘟的地区,村长不准他们住进村子,仅允许三兄弟去野香蕉林边上搭一个木棚,耕种几亩荒坡地。他们整日整夜玩牌九(白天头顶烈日玩,晚上借着月光玩),也不管庄稼长势如何。大伙谁都不敢接触刘瑛的堂哥,便来找小叔叔阿凉打听三人的消息,因为他经常出入树林打鸟。哪知我们的弹弓好手也言之不详。其实,小叔叔更喜欢去晒谷场闲坐,观看忙忙碌碌的姑娘如何模仿外乡女人,把又长又黑的头发从右向左绕,搓起两股绞纱线,拔除后颈的汗毛,露出光洁如玉的脖子。她们四周,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嘻嘻哈哈互相逗乐,不停谈论男女的秘密,所用的词句让人脸红耳赤又一知半解。

阿婆整天忙里忙外,只图全家能吃饱肚子,再给女儿们攒些嫁妆。她感谢菩萨,因为年复一年的盲风怪雨终究没把村子整个摧毁。阿婆知道,几个儿子之中,小叔叔阿凉是最不安分的。他出生之前,正赶上本省第二次独立,宁武将军把袁大总统气得腰痈复发。而阿婆总觉得腹中的小叔叔噩梦不断。夜里他连连踢腿,使她心慌气短,难以入睡。

“当年陆增荣摆酒,去的人可真多!瑛。我还记得第一次看见你堂哥的情景。他们六只眼睛骨碌骨碌直转,模样疯疯傻傻,说话吞吞吐吐。瑛,你总该记得吧?”

“阿凉,你说得不对。他们蹲在一旁猛吃猛喝,酒足饭饱后,才慢慢变得老实可爱起来的。”

“老实?他们永远不会老实!谁不知道刘家三兄弟不仅狡猾,而且心肠很硬?想一想‘棉布风潮里你堂兄干的勾当吧,他们因此发了财。”

“可他们后来不也跟别人一样,倒了霉,破了产吗?”

庆贺陆增荣五十大寿的酒宴热闹之极。从平原到山地,各村各寨的代表带着寿礼汇入小镇;各县公署均派人道贺;省城涌来几打商号老板和一大群达官贵人。不论是久孚名望的缙绅、族长、民团司令,还是赋闲的官僚、烟帮头子、会党领袖,人人摩拳擦掌,都想在气氛热烈的酒桌上压倒劲敌。我们去围场吃流水席。父亲和刘哥四被请进陆家大院。招待重要人物的酒席设于前厅及正厅,由陆老爷亲自作陪。

摆满榉木大圆桌的围场中座无虚席,猜拳行令的声音震天动地。上坡村的小莲花和阿雨几乎已经是两个大姑娘——小莲花的胸脯迅速隆起,早早显出旺夫相;阿雨修长匀称的身段令许多小伙子筋酥骨软,争相挤到她身边搭讪。我这才发觉,往日手脚细瘦的刘瑛也一天比一天圆润,皮肤泛出青春的光泽,脸蛋更加漂亮。毕阿三正痴迷于斗鸡,四处向人吹嘘自家的小公鸡如何凶猛善斗,堪称本地的常胜将军。这天晚上,毕阿三结识了众多斗鸡好手,与他们定下比试的日期。伙伴中唯有田嫩豆的个头原封不动。同辈人纷纷嘲笑他,说他长不大完全是药材集市的浓烈药味儿导致的。田嫩豆窘坐在高腿凳上,为双脚无法点地而苦恼万分。陆云廷代陆老爷向大伙敬酒时,他表现得最为冷淡,故意

没找大少爷碰杯就把酒喝掉了。这使陆云廷稍感不快,但他本人装模作样喝下去的不过是一杯白开水。结果陆家大少的伎俩被经验丰富的陆根发一眼看穿。“廷大少!”我高喊一声,挡住刘瑛,缠着陆云廷劝酒。我赞他才智超群,他笑我人小鬼大,酒杯推来让去,局面一时僵住了。同伴们拼命起哄。我打定主意要使陆云廷出丑,决心非把他灌醉不可。

“廷大少,”我凑近他说,“姑娘们看着你哩。”

陆云廷侧过头去,视线与刘瑛那兴味正浓的目光相遇了。围场上的热气驱赶着傍晚的云彩和恼人的蒲公英。众多姑娘齐声唱起《敬酒歌》。陆根发分外快活,站上椅子向吃喝的大伙宣布:阿凉代表下坡上坡两村的晚辈以及所有同族,跟陆家大少喝交杯酒。田嫩豆变戏法似的弄来两只海碗和巨大的汤匙;好几个村子的人拎出自酿的白酒。日薄西山的小镇围场被一阵阵欢乐的叫喊淹没了。陆云廷捋起衣袖,掂起汤匙,开始在姑娘们的歌声中跟我拼酒。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仅仅是一轮漫长竞赛的火热开场。

“哎——锡壶装酒白涟涟,酒到面前你莫嫌。”阿雨和小莲花首先起唱。我们喝掉两匙酒,陆云廷的脸颊红了。

“我有真心敬贵客,敬你好比敬神仙。”下坡村的姑娘们接着唱。我们又喝掉两匙,陆云廷耳朵和脖子也红了。

“锡壶装酒白瓷杯,酒到面前你莫推。”其他村子的姑娘继续唱。我们各自喝掉半碗,陆云廷眼睛都红了,鼻子上冒出亮晶晶的的汗珠。

“酒虽不好人情酿,你是神仙饮半碗。”除刘瑛之外的所有姑娘都唱响了。我们喝掉剩下半碗酒。只见陆云廷的嘴角流出细长发光的金线,眼眶里积满泪水。他的身子倾斜着,右手撑着桌沿,一副强打精神、随时都会彻底散架的可怜相。

空气中充满爆炸般的笑声。有人鼓掌,有人碰杯,有人打闹跺脚。我感到很满足,因为陆云廷被我整垮啦……只需要找张凳子,休息一会儿,我就可以让大地停止旋转……我扑了个空,随即栽入一片炫目的光影里。

我出生时,正赶上本省第三次宣布独立。一位精研命学八字的先生说我五行缺水,遇强金必受损,所以四十岁前官财为忌;因生于寅月,寒气尚存,所以性格敏感多疑;又因午火克冲,狂风凌日,导致我既爱钻牛角尖也喜好夸诞妄言,投身的行当将介乎行骗与煽动教唆之间;而由于发鸡瘟的昴日星官引颈乱啼,疯樵夫吴刚乱砍乱伐,窝里斗的雷公电母漫天打滚,我注定不会享福,处世不够圆滑又凡事逞强,更常常被多余的同情心拖累。可多年漂泊外省的父亲不相信这套旧把戏,只希望我成为一个聪明人,免遭祖辈所经历的种种灾难。他早早给我起好名字,没等我出生便又一次离开家乡,继续闯他抛头颅洒热血的老路,去拯救饥寒交迫不愿做奴隶的劳苦工农。阿婆却因此改弦易辙,决心顶住死亡的诱惑,先把头生孙子抚养成人,并准备去上坡村为我订一门娃娃亲。

几百年来,数不清的婚聘嫁娶使上坡、下坡两村始终关系密切,但田嫩豆和小叔叔是因为一个共同的秘密才互相承认的。他们的友谊跟两村的历史毫无瓜葛,只与刘瑛有关。当年陆老爷大办筵席庆贺自己五十岁寿辰,小叔叔阿凉正是受了田嫩豆的撺掇,才玩命灌醉陆云廷,从而在县内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的。如今已很少有人记得,那天小叔叔也喝得滚下桌底,啃了一嘴泥。这次拼酒之所以闻名乡里,并非由于两人酒量不凡。恰恰相反,拼酒双方均属三杯即倒的“水货”。只不过陆云廷已被视为本地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而小叔叔阿凉则尚未表现出任何过人之处。在新龙镇陆家广阔的庭院中,端菜的仆人们挥汗如雨,好戏才刚刚开幕。酒席上摆满村里人闻所未闻的珍馐佳肴:桂花肚、盐香竹蛆、省城郑记狗肉、蚝油柚皮鸭、双冬烧竹鼠、老蛤蚧炖鹰龟……大伙拿起筷子左顾右盼,指指点点,终于承认自己被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搅昏了头。席间,陆老爷向众人展示一颗酷似人形的长白山高丽参,它天生一颗圆脑袋,不但手脚完整,五官齐全,兼有乳头和肚脐眼,屁股也准确分为大小相等的两瓣。它是陆老爷的干女儿花费三千银圆从一名山西富商手里买来的。陆老爷当众吩咐,要严格遵照蒸人参的方法,把它放在麻雀肚里,麻雀放在鸽子肚里,鸽子放在绒毛母鸡肚里,绒毛母鸡放在猪肚里,用桃木烧火,武火三天,文火四天,蒸七天七夜。陆老爷又向众人传授服食珍珠粉的心得,讲解吃鹿茸的方法(他每年都要让人从陕西给他寄来十副鹿茸,死前的七八个月更是吃掉十二副,以至于死后两天尸体还是热的)。在场宾客啧啧称奇,无一例外全被陆增荣的富豪气派打动了。随后,司令和长官们推杯换盏,开怀痛饮,把陆增荣陆老爷说成是仙翁下界,财神爷转世,他家的良田连阡累陌一直延伸到天边,江上船家无人不知陆老爷的赫赫声名;他的烟铺收益丰厚,大大小小的云茶商号遍布全省;他是十几家万货行的股东,名下有形的无形的财产简直不计其数。

夜间,酒筵渐入高潮。树荫里的巧妇鸟开始歌唱,嘹亮的啼鸣穿破晚空,沿着洒满月光的乡道传出很远。陆老爷高坐在一张特大号的花梨木寿椅上,被下边一波又一波的奉承和谗言熏得目酣神醉。围场中,有钱人陆家从广州请来的名班开锣上演《八仙贺寿》,不省人事的陆云廷猛然转醒,派人去问他们是否会唱《文天祥殉国》。班主回话说,会倒是会,但在寿宴上唱这出戏恐怕不妥。陆云廷把班主叫到跟前,以大少爷的身份要求他们就唱《文天祥殉国》,说完还命人扶他去看戏。广州名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文天祥殉国》会惹来台下的菜头和碟子,但很快发觉台下的观众依然无比欢畅,他们随着忽高忽低的唱腔摇头晃脑,根本不理会什么忠君节义留取丹心的铿锵戏词。众人酒酣耳热,完全沉浸在《文天祥殉国》的悲戚曲调中,谁也没有注意身边多了三张陌生的面孔。只有小孩子对无名食客感兴趣,因为他们不似活人,倒像一大群永远吃不饱的饿鬼。等到他们狂吞猛咽的吃相终于吓哭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女孩,众乡亲这才围上去,七嘴八舌问他们是谁。三人头也不抬,分别指着刘瑛、阿雨和小莲花道:“是她堂哥。”大伙感觉难以置信。他们不停交换小道消息,怀疑逐渐变作恼怒。于是三人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达成一致意见,朝刘瑛齐声说:“堂妹,我们看你来啦。”

瑛,温暖的泥土就像你的身体。我不想喝醉,不愿丢这个脸,不甘心再当大傻瓜。但我仍将和你一起保守秘密。你在家里嗅出罗嫂的山橙花香,还找到她用来治疗头晕的田七叶子,所以刘哥四才不得不带你赴宴。他满脸晦气,嘱咐我“结结实实”看牢你。然而我怎么看得住你?和以往相似。今天晚上你的意志十分可疑。我的脑袋犹如一只空瓶子。漂流在你紧绷的双腿的河湾里。

刘瑛的堂哥令我们大惑不解。三兄弟似乎没有名字,只让人叫他们刘五、刘七和刘九。他们玩牌九时从不撒尿,声称“撒了尿就会倒大霉”。最初,这三个长相奇特的家伙也和镇上的人玩牌,没有一次不赢钱,于是旁人便不跟他们玩了。刘瑛的堂哥丝毫没把种菜养猪之类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是胡乱栽些红薯或芋头,然后四处找人玩牌九。他们

如此相似,大伙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只知道三人的眼睛分别为灰色、黄色和棕褐色。三兄弟经常找刘哥四借米,原因不言自明。每次走进刘家院子,他们都挠着乱蓬蓬的脑袋,向刘瑛打招呼说:

“堂妹,你还好吧?”

“我们看你来啦。”

“四叔在不在?”

如果刘哥四没出门,他会从大米缸里舀出些米装给三个年轻人;如果刘哥四正不在,刘瑛就请堂兄们自己动手。除了我小叔叔和少数几个孩子,他们跟谁都不搭腔。陆增荣的寿宴上,三兄弟告诉众人,刘瑛的父亲正是他们的叔叔,但由于疾病与光阴的侵袭他们已忘记他的名字。他们怀着丧失亲友的悲痛到处游荡,日夜躲避黑白无常以及牛头马面的追逐。我阿婆说,刘瑛的三个堂兄不爱搭理人,倒挺能吸引姑娘。

刘哥四慢慢走向摆满酒席的围场。他直僵僵的腰身在白酒的关照下依然如故,腿脚更没有变软。他用惊诧的眼神打量三名陌生的年轻人,久久不发一言,似乎竭力搜寻着遥远而漫无边际的过去。三兄弟弓身佝背,脸色苍白,蹲在一条长凳上,眼珠缓缓转动着,如同生病的瘦狗。他们抱住脑袋,越缩越小,仿佛已作好承受屎运与棍棒的准备。这时,刘哥四扭头对大伙说:“没错,他们是我的侄子,将来还会成为我的助手。”

已经捋起袖子的乡众忽然泄了气,嘟嘟囔囔散开了。戏台上,文天祥经过长时间的慷慨悲歌,终于如愿以偿地被敌人砍掉了脑袋。两只立于屋顶、始终审视着众人的巨鸟,哇哇哀唤了几声,扑棱扑棱向黑魃魃的夜空飞去。人群再次喧嚷起来,因为陆大少爷越扶越醉,高声叫好,还带领一群仆人咚咚咚使劲敲打饭桌,不断往地上摔酒坛子。这一切终于引起陆老爷的不快。脸色阴沉的陆增荣命人把长子搀回房间,陆云廷使出全身力气,挣开两名体格强壮的仆人。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正是剧中蹈节殉义的文天祥,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以致他正在变粗的嗓音颤抖不已:

“×你妈,滚开!”他的声音回荡在新龙镇上空,把一头怀孕的母牛吓得早产了。

“瑛,陆云廷怎么又抽起大烟来啦?”

“从北方回省后,他一直在‘军官教导总队混日子。”

“听说原先他为了戒烟,把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

“阿凉,他们家钱多作怪。”

“过去。老人总是说:‘针孔大小的烟斗眼,能把大水牛吸进去。也能把几百亩田吸进去!但有钱人陆家太富啦!妈的,大伙都管他们叫山西人。他们无论怎么抽大烟,家产都败不光。陆增荣不想让两个儿子在外头惹是生非,故意教兄弟俩抽大烟。他们家的田产、商铺、火油船遍布全省,整条南门街尽是陆家的。”

“陆云廷一向不信他父亲的鬼话。阿凉,他是陆小延派人抢亲那阵子才开始抽起大烟的。”

事后有人议论说,农会、标语、武装队以及不怕杀头的地下党,全是刘家堂兄招来的。这种看法自有它的理由,但起初谁也没料到,一连串微不足道的事情竟会导致可悲的严重后果。农会遭镇压两年后,二姐生下一个孩子,无法确定父亲是谁;罗嫂的女儿们成为远近知名的“两个陆家寡妇”,终究未再托媒再嫁;田梦蟾因为给农会分子治伤,清乡期间一度被捕入狱,他儿子田嫩豆只好去外地投亲靠友,继续念书:甚至连木匠刘哥四也颇受牵累,到底钻进了百万大山的莽莽丛林。而我父亲夹在种种怨仇之间,又跟过去一样。把愚昧视为祸根,徒然痛恨野蛮的流血与自己的软弱。

这一系列事件的开端可能是一封信,也可能是几段乱七八糟的恋情。天知道是什么原因,刘瑛的堂兄竟会惹来我二姐三姐的注意,害得两个姑娘昼思夜梦,茶饭不思。她俩常常找出各种借口,跟随我和田嫩豆去野香蕉林边上探望他们。刘家兄弟的房子很破,墙壁是用浸透野香蕉汁的泥土夯成的,一入冬即会变成黑色。屋内又暗又潮,屋顶也很矮,几乎贴着我们的脑袋。我们只消稍稍扬起眉毛,额头上的皱纹便能夹住几只蚂蚁。三兄弟一般不待在屋内,而且只要夜间不下雨,就会爬上屋顶睡觉。床铺和被子是拿宽厚多孔的香蕉叶做成的,与造屋顶的材料相同。事实上,刘家兄弟的房子不但没法遮风挡雨,而且经常坍塌下来,遇上大晴天更会发出独特的臭浆味儿,招来许多巨型的飞蛾。这种飞蛾身长半尺,翅膀犹如石榴皮,晨暮时分总是成群结队出没于野香蕉林,吮吸一种能捕食苍蝇的附生兰花。

我们与三兄弟聊天,两个姐姐就在一旁闷坐。她们长着家族女人世代相传的鹅蛋脸,身材矮小,手脚灵活,勤俭能干。年轻姑娘被刘家兄弟既乐观又饱经世故的调子吸引住了。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唱戏似的向我们讲解发财秘诀,反复强调他们将来要做生意开金山,所以我和田嫩豆最好跟他们一起干。这会儿三兄弟总要一反常态,肆言如狂,星唾乱溅横飞。而二姐三姐动不动便望着他们吃吃笑,浑身颤抖不已,似需付出极大努力方能免于昏厥。田嫩豆听完他们的话也变得傻兮兮的,整晚整晚睡不着,熬出又黑又深的眼圈。

刘瑛偶尔也去看她的堂哥。她仿佛上辈子就跟他们挺熟络。陆老爷的寿宴上,刘瑛对于自己突然多出三位亲戚并不惊惑。她热情响应他们的问候,帮助刘哥四回忆关于三人身份的种种事实。随后,三兄弟轮番编造少女鲜为人知的往事,比如她降生在一座大宅中,一共喝过九十九个妇人的奶汁,搬了几十趟家等等。刘瑛听得津津有味,索性撇开《文天祥殉国》——她感觉这出戏简直无聊透顶——专心听三兄弟编故事。而我趴在刘瑛大腿上,口水打湿她裙子,脸上的百褶裙印三天之后才逐渐消失。刘瑛不停拍打我的脊背,越拍越使劲,最后捶得咚咚直响,才终于止住我的酒嗝。呆头呆脑的月亮翻滚着升上中天,锯齿状的烟雾飘往镇外。刘瑛不理会借酒使气的陆家大少,不再为他烦躁不安,承认自己最初的愿望可笑之极。她甚至不再渴望他用温文尔雅的语调发问:“小姑娘,下坡村老陆家怎么走?”然而,刚从寿宴上返回村子,刘瑛又开始惦记他了。这种思念没日没夜纠缠她,好像一只跟随她进进出出的小狗,既让她厌烦,也让她心生怜悯:她可怜它,更可怜陆家大少。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反复无常的心情始终折磨着刘瑛,直到她骑上陆云廷的马离开下坡村。众多乡亲为此骂她是个水性杨花的骚货。其实,当天夜里,还有一双眼睛在远处紧盯她不放,数年之后发生的新龙镇骚乱中,那双眼睛也是这样贪婪地盯着她看的。但刘瑛从不深究此类细枝末节。她只肯花一个上午向三兄弟学牌九,还认为自己虽毫无实战经验,也已经是个顶尖高手了。她不关心刘家兄弟的发财计划,嘲笑他们画饼充饥。不久,他们以偷梁换柱的混账作风跟我二姐三姐谈情说爱,刘瑛就对他们丧失了仅存的一丁点儿兴趣。

这时,或许是阴差阳错,三兄弟收到一封从远方寄来的信,落款日期是半年前。一个童年的玩伴得知刘氏兄弟落脚下坡村,便写信问候,顺带请他们介绍村子的种种状况。三兄弟斗大的字认不全一箩筐,握笔如捏牌九,于是刘瑛主动要求代他们回信。事实上,刘家兄弟忙于追逐我的两个姐姐,根本没工夫为一封无利可图的来信费神。他们花言巧语迷住了二姐三姐,所以无论阿妈有过什么嘱咐,

也无论我如何严密监视,最终还是于事无补。对二姐三姐而言,刘家兄弟莫名其妙的吸引力是不可抗拒的,她们跟随其中两个钻入野香蕉林,任凭他们摆布。更令我不安的是,独自向我和田嫩豆发表高见的家伙似乎从来不是同一个人。田梦蟾的儿子说:“他们正轮流跟你姐姐幽会呢!”我紧张起来,拉田嫩豆一块儿全力分辨眼前的三兄弟,发现他们比刚来时更相像了。而两位姐姐整日五迷三道,干活差错百出,一有空便往野香蕉林跑,要么就躲开众人,互相交换秘密,又哭又笑地度过一个下午。阿妈异常忧虑,我不得不告诉她刘家兄弟所引起的麻烦。她当机立断,不顾姐姐们青春正盛,把她俩关在家里严加看管。可这么做已经太迟了。没过多久,三兄弟便登门拜访。他们穿着从牌友那儿七拼八凑借来的不大合身的衣服,拿马粪纸包住牛蛙,外加作为礼物的几只活螃蟹、半口袋缠红绳的槟榔、石板上长出的雷菌以及能治伤风的山桂皮,要求见我父亲——他们是来提亲的。父亲以严肃的态度接待三兄弟,向他们说明父母对女儿不容推卸的责任。刘氏兄弟频频点头。父亲并未意识到,他已在使用岳父的口吻跟三兄弟说话了。“你们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怎么能保证我女儿不吃苦?”三个年轻人立即道出经过深思熟虑的发财计划。父亲极为震惊,与其说是因为他们大放厥词,设想狂妄十足,不如说是他根本没有听懂年轻人野心勃勃的赚钱方法。

“那么……”父亲叹了一口气,“你们三个之中谁要娶我女儿?”

“大叔,”三兄弟难以捉摸的目光不停地扫来扫去,“这就要看她们想嫁谁了。”

父亲是拿木棍把刘家兄弟请走的。尽管耸人听闻,但我的两位姐姐确实觉得三兄弟同样可爱,各具特点,许多细微之处只有她们才能辨别。两姊妹合力说服阿妈,保证日后一定像更夫敲锣一样对丈夫耳提面命,让他们放弃幻想,面对现实,并像车夫挥鞭赶马一样使之勤快起来,戒掉赌牌九的嗜好,变为敛财有道的金龟婿。二姐三姐相信,这一切都不成问题,唯一的困难就是她们无法从三兄弟之中选出两个丈夫。

提亲宣告失败,原因出在打算嫁人的姑娘而非她们的情郎身上。随后几个月里,由于二姐三姐比以往更殷勤跑向野香蕉林,与她们混乱的心上人纠缠不清,我必须承担越来越多的活计,还得继续听田梦蟾半通不通地讲解之乎者也。所幸大伙很快便不再关注这件伤风败俗的丑事,因为刘瑛替堂兄们写信的工作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新进展。春耕之际,一个身形伟岸的男人来到新龙镇,他套着一件无领琵琶襟上衣,粗壮的双腿使原本宽大的裤筒显得挺窄,一见人就用生涩的本地话打招呼:“老乡,你好哇!”镇上的居民听得出他已离乡多年,不禁对这位脸形挺像北方人的同乡产生了好感。“老乡,”高大的男人不停向他们打招呼,“你好哇!”跟大汉一块儿来的是个黄埔军校毕业生,他长着罗村人的额头、老番的眼窝、回民的挺直鼻梁,带着广东人的悠然神态、水手的豁达、堂倌的厌倦,脚掌之宽阔有如东北大汉,嘴唇和脸部轮廓又分明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二人行事虽毫不张扬,仍造成不小震动。他们在新龙镇租下一间房子,立即赶到下坡村,说是找刘五、刘七和刘九,还要找一位叫作刘哥四的木工师傅。大伙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是刘瑛写信引来的。

黎世炯自称本县人士,生长于距下坡村最远的村庄。一开始我们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与刘瑛的三名堂兄——其中两人将成为我姐夫——曾是信中提及的“童年玩伴”。刘家兄弟犹如饿狗和猪獾的后代,只会用猴子的伎俩欺骗姑娘,而黎世炯是那么可亲可敬,刚一进村,就帮助他遇见的所有人干活。他走路大步流星,魁乎其伟的身躯俨然是抵挡诸苦的石墙,长满茧子的巨手温和有力,目光正如本人的名字一样炽热。只用半天时间,大伙便已经像称呼老熟人一样叫他阿炯了。村民们自己也挺吃惊,仿佛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盼望此人出现,因为他毫无疑问是福星下凡,金仙降世。众人暗暗感谢刘哥四的女儿,以为她的容貌终于开始给村子带来运气。其实,刘瑛虽与这个扶弱助贫的黎世炯互相致信,但根本没建立什么“非同一般的情谊”。在刘哥四家,阿炯向他请教如何挑选木料,和父女俩一起吃了顿简单的午饭。一个又一个炎热的傍晚,他走进各家各户,跟目不识丁的男人谈农活,跟愁肠百结的女人谈儿孙嫁娶,告诉他们外边发生的新鲜事。他重新想起刘家三兄弟已是两个多月之后了。这一期间,黎世炯与众多小伙子结为好友,还赢得不少姑娘的爱慕。我父亲称赞他知书达礼,哥哥们说他为人仗义,只有二姐三姐不喜欢他,觉得他假正经。全家上下一致反对她俩。陆根发衰老不堪的曾祖父甚至又让人喂他吃鸡肝,屁股暂时离开摆放于大厅一侧的腐朽棺木,拄着拐杖走出阴暗的大宅子,希望看一眼这个气概非凡的年轻人——不知为什么,大伙都管他叫“铁匠”。

陆根发的两个姐姐,阿兰和阿月,一起爱上了“铁匠”黎世炯,争相为他制作最漂亮的绣球。这双多年同处一室的姊妹如今有意避开对方,分别躲在母亲和堂姐的房间里穿针引线,把谷壳与棉花籽包进各自的绣球里。大伙说,阿兰阿月继承了罗嫂的勤快,但显然缺乏她的热心以及好学。她们之间的竞赛似乎一开始就略显平淡。然而,只有老陆家的人才知道,曾经亲密无间的两姐妹已展开不动声色的对垒。她们不单要在制作绣球上一较高低,更想在家庭生活的各条战线上取胜,因为家里仅能为她们其中的一个说媒。姐妹俩均向罗嫂求援,但并不指望获得帮助,只盼她不要偏袒对方。阿兰阿月又分头动员村里的年轻姑娘,请她们打探消息,出谋划策,争取各家嫂子的支持。就连邻村也相继发生分裂,女人们归属不同阵营,她们的丈夫、儿子和兄弟却不清楚划界的准确依据。阿雨和小莲花分别支持各自的人选,我二姐三姐更因为意见相左而争论得不可开交。“凭什么阿月要让阿兰,”三姐说,“就因为她长得更漂亮?”父亲非常困惑,到底也没弄明白她俩为何吵架,只听闻姑娘们对两个外地小伙子青睐有加。随着局面不断发展,以致连一向被忽略的刘瑛也难免会成为双方拉拢的对象。

仲春时节,年轻人忙着恋爱,惹得长辈们连连叹息:老陆家的阿兰和阿月爱上了同一个人:二姐三姐跟刘瑛的三个堂兄打得火热;上坡村刚有个小伙子不顾父母反对,与镇上外乡人的女儿夤夜私奔;本村的一位姑娘便由于遭到退婚而神志失常,整天只同她不存在的新郎官说话。这些事情无疑增加了父母们的忌惮之心,年轻人也因此愈发放肆起来。如今,二姐三姐无需我和田嫩豆的陪伴就敢钻入刘家兄弟的无耻狗窝,阿兰阿月更是成为下坡村居民最热衷的话题。每到傍晚,河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即自动分成两派,反复争论黎世炯的最终归属,仿佛他不再是个有主见的大男人,而是一堆还未被人插上茅草的牛粪。陆根发的父辈曾严厉责备姐妹俩,甚至以赶出家门相威胁,但这么做除了把她们炽热的情火拨得更旺,并让两人更加怨恨对方,没能产生任何其他效果。

阿兰和阿月的竞争不断升级。她们经常借故去新龙镇看望黎世炯,满心期盼能跟他说上几句话。

两姊妹谁也休想轻易甩掉对手,于是她俩拼命使出骗人的花招,摆出各式各样的迷魂阵,用咒语互相干扰,尝试所有的恋爱秘方。在旁人眼里,阿兰阿月成了一对可怕的姐妹花,大情小事皆能激发她们的想象和预感。有人说两个姑娘离发狂仅一步之遥。她们挖空心思给“铁匠”送去种种日用品,捎去一封封信,这些信全都是姊妹俩央求刘瑛写的,因为她们知道阿炯喜欢读诉苦或抱怨的匿名信。刘瑛为此勤练书法。有一次,阿兰和阿月上新龙镇没找到黎世炯,却发现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闷声不吭跟在她们身后。姐妹俩既嫌恶又怅惘,回家路上谈论的全是这名阴郁的外乡小伙子。双方皆加紧缝制绣球,进度始终不分伯仲。

伴随晨昏之间的枯燥劳作,两人心里原本模糊一团的爱欲逐渐清晰明朗。夜深人静之际,陆根发听到隔壁的阿兰偷偷哭泣,因为她已确认,自己非黎世炯不嫁了。而这哭声使妹妹阿月领悟到,她是出于凡事均要胜过姐姐的顽固习惯,才去爱那个正儿八经人见人夸的古怪“铁匠”的(天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新龙镇)。当晚阿月费了很大工夫,才没让黎世炯的陌生形象变得更为黯淡。她终于狠下心:一等绣球做好,便立即向阿炯示意。第二天早晨,阿月来找我三姐,想请她帮忙完成最后几道工序。“你最好去香蕉林找,”阿妈告诉老陆家的姑娘,“她们都快变成大飞蛾啦!”阿月并不知道,我二姐三姐行事越来越诡秘无常,终于成功摆脱家人的严密看管,紧随刘家兄弟在野香蕉林里神出鬼没。另一方面,她的“铁匠”阿炯终日奔走,远比当地最有干劲的老番传教士更为积极。姐姐阿兰曾让一位密友为她传口信,可是她从未收获期望中的热切回应。她羞愧万分,悔恨得整夜无法入睡。至于制作绣球的竞赛,阿兰发觉自己总是稍稍落后,正如她的相貌与阿月相比也略逊一筹。然而阿兰不愿就这么输给妹妹。某天傍晚,阿月发现她缝绣球所用的针线,全都出了问题:针头被人磨钝,各色丝线遭了火烤似的,一扯即断。阿月没有声张,她向村里姑娘们借来更多工具,以全部精力飞针走线,昼夜赶制绣球。姐姐拙劣的阴谋未能得逞,反倒使她完全放开手脚,赢取胜利的强烈念头促使她不再犹豫。大功告成这天,阿月起得很早,但毫无倦意。天蒙蒙亮,下坡村被一团沉寂的青灰色雾气紧裹着。姑娘洗过脸,又去河边拿茶麸仔细洗净头发,换上镶黄边的百褶裙与深蓝色短衣,仿佛是要迎接盛大的歌会。她绣好最后几针,轻轻咬断红丝线,用一块蓝色碎花布裹住绣球,悄悄穿过大半个村子,沿着行人稀少的乡道走向新龙镇。与此同时,一边做梦一边流泪的阿兰翻了一个身,感到自己快要死了。

镇上的阳光似乎还带有不少水气,潮呼呼的。大部分铺面还没开门。圩亭里空空荡荡,几只不知是谁家放养的瘦猪在街上低头嗅来嗅去,不时扑哧一声打出个喷嚏,扬起一小片尘土。

一家不起眼的干货铺子前,哈欠连天的年轻伙计正要把掉漆的门板卸下来。阿月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二楼的大花窗。窗户紧闭。黎世炯或许刚刚躺下——昨天他一定又走了几十里山路,到处访贫问苦,跟上百人谈过话,很晚才拖着庞大的身躯回屋休息。清晨的阳光中,阿月身上印满斑驳的树影,她自以为听见了阿炯的鼾声,又觉得那无非是老街另一头的嗑嗑虫鸣。阿月壮起胆子低唤阿炯的名字,但凉飕飕的气流不断撩拨她的衣裙,使她渴望返回村子。千货铺的伙计诧异地盯着她看。两旁的铺子陆续开张,街上冒出不少人。阿月如同走人一幅奇异的画卷:时间放慢了,云朵亮得刺眼,天光好像梯子似的沿着屋檐缓缓伸展下来,路人染上了某种使身体变成空气的疾病,穿行于楼房夹道的石子路中,彼此视而不见。阿月第一次留意这令她颇感惊骇的场景。眼下,她孤身一人,站在干货铺外边,四周全都是陌生的冷漠面孔。由于以前从未遇到相似境况,姑娘不禁脸颊通红。这时,屋内的楼梯上出现一抹人影,朝她招了招手,用刚睡醒的带有痰音的沙哑腔调对她说:“上来吧。”

事后,阿月无论如何想不起自己是怎样一边抑制狂烈的心跳,一边迈进干货铺子,又怎样绕过摆满八角和罗汉果的柜台,踩着吱吱呀呀的窄梯走上二楼的。她告诉自己,我是鬼上身啦。姑娘耳边回响着“上来吧”,仿佛那是不容违抗的命令,而她也无力违抗,生下来只为听见他说“上来吧”,并且她存在的全部意义仅系于男人随随便便抛出的一句话:“上来吧。”阿月的脊背一阵疼痛,几乎丧失最后一丝意识,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房间内有点儿闷热,空气中透着一股男人的咸成汗味。地板和一张床铺十分整洁,另一张却很凌乱,床头还摆着两三本卷了边的旧书。

“你们的‘铁匠,一大早就去县城了。”

阿月这才发现,房间里的另一个人竟不是她要找的黎世炯。男子略带嘲讽的语气既不惹人羞恼,也不令人生厌,唯有一阵毫无来由的怜悯涌上姑娘心头。阿月随口应了一声,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以便看清对方的长相。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推开窗户,阳光迟疑了一会儿才涌进房间,小心翼翼扑向他脸庞。年轻人眼圈乌黑,双颊因水土不服而微微下陷,两只手永远不知放在什么地方才好。他的眼睛里除去忧悒只剩下火焰,于是阿月越发慌张,并把年轻人这天清晨的形象永远留在了记忆之中。他重新步入阴影,眼睛的光芒减弱了,残存于额头上的黑夜显现出来。黄埔军校毕业生走近时,阿月几乎无法喘气。她心底冒出一种难以遏制的欲望,只想跟他共同干一件出格的事情。然而他并无任何举动。阿月感觉他体内蕴藏着暴风骤雨,以为床头的几本书便是秘密所在,可又立刻意识到这个念头多么愚蠢。屋瓦间漏下一丝阳光,照在他落落寡欢的脸上。姑娘的心也柔软了:她终于明白,是年轻人对爱情的渴求在吸引自己。

黄埔军校毕业生递给阿月一杯凉开水。他丢了魂似的语无伦次,目光一遍又一遍掠过她起伏不定的胸脯,但始终在躲避她那双诚实无欺的大眼睛。姑娘表面上不理不睬,其实她本人同样六神无主。瞥见黄埔军校毕业生布满硬胡茬的下巴,阿月相信,不论她愿意与否,决定幸福的一刻来临了——显而易见,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或许是姑娘所认识的男子中最英俊的。然而时光奔流不息,檐阴越拉越长,远山的雾色由深变浅,两人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铁匠”黎世炯。阿月仍旧缺乏足够的勇气,虽然她知道,与年轻人相遇完全是老天的安排,只要她还在寻求幸福,她就不可能不爱上他。随后发生的事情也印证了这一点。黄埔军校毕业生问阿月,包袱里装着什么宝贝。她感到全身的血液往脸上涌,猛然拎起包袱,一把塞给他,好像那不是姑娘的定情之物,而是一颗点燃的大爆竹。她迅速转身下楼,飞快奔出干货铺子,慌不择路逃离小镇,绕了一大圈才敢回村。从早到晚,不论别人问她什么,她都沉默不语。她里里外外忙了一个下午,试图彻底忘掉荒唐的行为,忘掉上午那个眼圈乌黑的青年。吃晚饭的时候,她又开始担心起来:黄埔军校毕业生不是本地人,他是否懂得绣球代表的含义?一想到他有可能将绣球马马虎虎搁在黎世炯的床上,她就害怕得手脚冰凉。阿月几乎没咽下任何

东西,便躲回房间偷偷流泪。家中的长辈不住摇头,而兄嫂们毫无表情,把头埋人大碗,为吃好一顿饭而全力以赴。这个六七十口人的大家庭里,姐姐阿兰最希望得知真相,但她也是唯一没向阿月问东问西的人。姊妹之间的战争已经到了必须终结的地步,否则两人只好抱着误解和仇怨生活一辈子,把千愁万恨当成她们各自的凄凉陪葬。然而这番情形无论是阿兰还是阿月均不敢想象。姊妹俩最终言归于好,因为非如此不可。难以入睡的姐姐听妹妹亲口说出心中的秘密,马上表示要竭力支持妹妹,帮助妹妹,而且一辈子对妹妹好。种种嫌隙纷争在月光下涣然冰释。第二天,阿兰阿月打扮得又漂亮又庄重,一同去新龙镇拜访年轻人,三言两语澄清了她们的想法。事情并不复杂——对“铁匠”来说,情场纷扰终归很遥远,阿兰和阿月也无太大差别,而黄埔军校毕业生听后心花怒放,因为阿月正是他所钟情的姑娘。村里原本分成两派的女人们修好如初,互相感激,只等花朝节那天结拜为姊妹。

后来阿兰阿月不幸成为“两个陆家寡妇”,是农会成立之初便已注定的。大会上,黎世炯被推举为首届主席,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担任武装队长,“铁匠”的干爹及干弟弟负责管理钱钞粮米,一个麻脸中年汉子专门为武装队搞枪,此人与各路土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黎世炯和黄埔军校毕业生当上了“主席”“队长”,跟他们订亲的阿兰阿月一点儿也不高兴,但姐妹俩以为这只是男人纠群结党的又一种新把戏。农会成立之日,四面八方的民众云集县城郊外的老龙头,此处生长着一株老榕树,高一百尺,树荫方圆足足三里。

“铁匠”的讲话赢得了最热烈持久的掌声和一阵又一阵叫好。他说年轻人应该积极参加北伐战争,但农民与手工业者有必要抵制政府最新推出的税收及抽丁政策,因为这些政策最终会把他们的土地和生产资料都变成土豪劣绅的财产。大伙仿佛在听一台大戏。主席台下亢奋的人群里站着老陆家的双胞胎。他俩仰起脑袋,两对三角眼炯炯放光,一副醍醐灌顶甘露浇心的怪样。老榕树周围人山人海,而本该到场的刘家三兄弟却踪影全无。

此时,在新龙镇最为广阔的宅院中,陆增荣陆老爷的打嗝症加剧了。他刚做完五十大寿便突然打起嗝来,随后一连三个月,陆老爷试过各种方法,包括吞气、吞糖、催吐、灌水、压竹片、烟熏、往脑门上插钢针、用擀面杖在肚皮上擀,甚至跟一只牛蛙亲嘴,皆未能止住日夜不停的饱嗝。它不急不徐,节奏平稳,时间一长便足以使人发疯。不仅如此,陆家喂养的大狼狗也开始学陆老爷打嗝。有好几次,这种又似鸟叫又似蛙鸣的打嗝声骤然平息了,仆人们惊得大气都不敢出,干活蹑手蹑脚,然而打嗝声很快又响成一片,听上去犹如许多饱死鬼在激烈争吵。由于打嗝症影响睡眠,陆增荣情绪不佳,他下令把打嗝的看门狗一条不剩统统宰掉,又将他全部的赚钱事业托付给宗族打理。换成别人或许早垮了,但陆熠致的后代从不认输:为治疗打嗝,陆老爷每天要生吞十颗多汁的新鲜大蒜。陆云廷被满院子的口臭味儿搞得挺心烦,便前往县城亲戚家中作客,打算呆到省城的讲武学堂开课为止。

上辰节刚过,陆老爷的打嗝症越闹越凶,每打一嗝必全身乱颤。他只能喝喝稀粥,无论什么补品均感觉难以下咽。陆增荣变得跟吃不饱饭的佃户一样骨瘦如柴,那些从县城带来的口信、从省城发来的电报,在他眼里就像一份份唁文。多年以来他又一次觉得钱财对自己无用了。疲惫与虚脱中,陆老爷首度瞥见死神的影子,连忙差遣家仆去找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大儿子陆云廷,另一个是他众多拜盟兄弟之一的曹司令。曹威林做过沈冠英的团长,也曾打出“自治军”的旗号,如今的身份是地区警备司令官。然而家仆离开不久即踅回禀报,说县农会的队伍已经开到新龙镇外,似乎随时会扑进镇子杀人。他们宣称要找陆增荣陆老爷“算一笔大账”。头天夜里,农会分子已将标语贴遍整座小镇,镇上的居民大清早看见满眼花花绿绿的纸条,疑心刚刚刮过一场台风。“不交租,不纳粮!”“打倒土豪劣绅!”“工农群众联合起来!”“一切权力属于农会!”这些响亮的口号仿佛能自动繁殖,不断增多,直至爬上有钱人陆家的围墙。下午,行人在极短的时间内遽然遁迹销声。武装队即将攻打新龙镇的消息已由大管家确认:他刚迈出陆家的大门,便隐约闻到一缕熟悉的火药味。小镇居民惊惶不安,纷纷吹灭油灯蜡烛,只有一名年轻女巫仍神闲气定,到处替人驱邪。誓师老龙头的武装队更名为“农民自卫军”,沿途加入者壮大了它的威势,也搅乱了指挥权。抵达二处叫做“受贡亭”的地方之前,农军人数已增至原先的三倍。许多乡民吵吵嚷嚷,想捣毁可恶的“受贡亭”,这才发现四周连半座亭子也没有。一个小老头向大伙解释说,当年安南使者上北京进贡乌猿和大象,车队在此擅停,于是威仪无边的皇帝降旨改名,以昭天朝上邦之体统。受贡亭距镇子大约十分钟脚程。垂危的陆增荣躺在摇椅中,命人把他抬上楼顶,他看见星星点点的火把正缓慢聚集,太阳穴咚咚咚直跳。终于,陆老爷打了个动静极大的响隔,声音瞬间传遍全镇。

有一个时期,棉布变得像大烟一样紧俏,就连当地人编织的土布也极为抢手。烟帮和杂牌军纷纷插足布匹生意,各商铺的老板大发其财。小叔叔说,由于我们跟广东人又一次开战,航道及出海口遭封锁,交通被阻断,外国的洋纱洋布无法运进内陆各省,本地这才冒出个空前绝后的“棉布风潮”。事实上我完全糊涂了,因为起初两省的军队共同北伐,先打下武汉三镇,再打下南京城,很快又打下北京城,从南到北节节胜利,怎么会突然调转枪头,兀自同室操戈?曾祖父说过,翻脸不认人是一门高深的学问,我们永远也别想弄懂。

一年后形势大变。两省重修盟好,航路重新开通,洋货越来越多,省长走马灯似的一换再换。原本令众人兴奋得不休不眠的“棉布风潮”彻底消失了,又因口口相传而逐渐变成奇闻怪谈的大杂烩。当时,类似“癞蛤蟆自爆”和“江边鬼哭”的掌故讲了一遍又一遍,以致不少人误认为“棉布风潮”是一台神佛混战的大戏,三天三夜都演不完。许多年后,两名研究地方史的学者来向我打听“棉布风潮”的始末,于是我跳过无数分枝旁节,直接从农会分子的活动说起。可他们摆摆手,表示不感兴趣。因此我没能告诉这两位可敬的学者,正是由于农会请来广东人办起一所织染技术学校,昙花一现的“棉布风潮”才算开了头。刘家三兄弟也恰恰是那会儿才开始走运,凭借他们胡吹乱侃的天赋和鼠窃狗偷的才能,赚进大把大把废钞票的。

“阿凉,还记得三兄弟在新龙镇玩牌九的事情吧?当时,有个药铺伙计憋了一整夜的尿,最后憋死啦。我最初听到消息,简直不敢相信!”

“死人的时候你不在场。我是亲眼看到的,就像我们逛药材集市看到唐金豹杀人一样。这件事千真万确,因为大凡赌棍都相信:牌局之间去撒尿会倒大霉。”

宁武将军第一次倒台以后,日子便一直不太平,按照乡亲们的说法,全省到处是“司令满街走,团总多过狗”的混乱状况。所以刘哥四才上女

儿来下坡村躲难避灾。谁知老迈的宁武将军从上海返回省城二度主政,各地民团、馆口纷纷拿起刀枪,祖父却吩咐家里人把将军送他的德造双筒封进一堵墙里。“阿凉,”我父亲一边喂猪一边说,“你爷爷就服陆阿宋。”有一回,几个年轻人说宁武将军的坏话,老头子碰巧听见了,便挥舞着拐杖,追过整条村子,速度之快只有当年他钻入丛林逃命时才能相比。祖父死后第三年,陆阿宋被李将军击败,再次下野赴上海做寓公。农会一成立,曾遭到我祖父敲打的年轻人纷纷参加武装队,其中也包括陆根发的双胞胎哥哥,陆根昌和陆根达。他们去老龙头跟随黄埔军校毕业生——即他们的梁队长——操练枪法以及各种战术。陆根发的两个哥哥从小便是一对活宝,也有人说他们装傻充愣。可兄弟俩一加入农会,立马学会许多大道理,日渐聪明起来。作为黄埔军校的毕业生,梁队长不但通晓排兵布阵,枪法也着实了得,不过老陆家的双胞胎始终没能把他百步穿杨的绝技学到手,陆根达后来常常引以为憾。而我二姐三姐也害怕刘家兄弟一事无成,因此软硬兼施,逼他们去广东人开办的“艺徒夜校”学习“织物分解法”。三人向刘哥四和我妈讨来几天饭钱,带上一桶甘蔗酒,坐竹排直奔县城。十天后,刘氏兄弟靠玩牌九赢回整整两打光洋。接着,他们又从陆增荣的商号借到一笔高利贷,在新龙镇开办染印坊。最初二姐三姐总去帮忙,于是刘家兄弟只要一有空闲,立刻上街乱转,像几只饿狗似的四处找人玩牌九。

刘氏兄弟能借来陆家的钱并非仅凭运气。实际上,他们完全是瞅准了时机的。农会的力量一天天壮大,乡绅老爷们为捞取令人费解的选票争相请客送礼,在穷人身上使出前所未有的殷勤。有一回,师爷白占田以陆增荣的名义,从附近好几个村子招呼上百人去县城的茶楼大吃大喝,算作集体入党,事后不少人直到县党部发来选票,才晓得自己究竟入的是哪个党。某位老爷甚至向我父亲许诺,将来要保举他当科长。这时,刘氏兄弟乘势向老财主伸手借钱,由此揭开他们短促发家史的序幕。三兄弟的染坊开门营业前夕,下坡村莫名骚动起来,众人互相戒备,用惊疑的目光彼此打量,大树下的喧哗闲扯逐渐变成低声密谈。村中的诡异气氛让我父亲很是迷惑,便去老陆家打听消息,结果意外获知陆根昌和陆根达想成立一个农会支部。父亲被双胞胎所讲的大道理弄得一头雾水,对他们说:“你们应该去找村长谈谈。”

“他家田多,”陆根昌表示,“不能找他。”

“为什么田多不能找?”

“田多的不革命。”

“你们家田也多,你们两个也不革命?”

“田是我爷爷的,”陆根达说,“将来也要革他的命。”

父亲站起来,瞪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的双胞胎:

“你们不仅要革村长的命,而且要革你们自己爷爷的命?”

“巨文叔,”孪生兄弟的声音十分平静,可那番严肃的劲头,让我父亲几乎不认识他们了。“不是我们要革村长和爷爷的命,是农会要革他们的命!”

没过几天,下坡村的农会支部正式成立。村长躲在家里不出来。父亲每隔几日就去看一看他。两人抽着水烟筒,谈起县城里一位姓莫的老爷遭农会抄没家财的事情。据说他险些掉了脑袋,因为其祖上是世袭土司。莫老爷提前听到风声,漏夜坐船出逃,他青砖水泥的坟墓被人炸开,石马、石狮、石狗以及石翁仲全被捣得粉碎。起先,众位老爷以为农会跟过去的三点会一样,只要肯花钱任何人均可参加,便打算学他们父辈的做法,暗中加入农会。然而“铁匠”严辞拒绝所有此类要求。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依旧阴云满面,每天两手空空去看望没过门的妻子,引起许多非议。阿月热情如火,需要全力忍耐才不至于哭出声来。阿兰虽喜欢这个敦厚寡言的妹夫,又恨他比当上农会主席的黎世炯来得更勤快。黄埔军校毕业生未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两姐妹,她们的双胞胎兄弟心里却很清楚。而刘瑛恰恰是此时开始给农会写标语的。有个衣妆楚楚的外乡女子经常跑来看她,使劲摸她脑袋,夸奖她人小志高敢作敢为。其实姑娘只比刘哥四的女儿大五六岁,说一种我们听不太懂的官话,唯有刘瑛能够对答如流。我和陆根发认为,这个外乡女子假模假式的神情与“铁匠”黎世炯相仿,而刘瑛总觉得她衣妆楚楚的样子极其动人。

堆满沉默的房间里,村长和我父亲操起各自的水烟筒一顿猛吸。光线昏暗的屋内青烟缭绕。

“陆巨文,”忽明忽暗的烟雾中,村长的苦涩表情显得有些奇特,“你是读书人,道理不用我告诉你吧?柿子捡软的捏。”

父亲安慰村长说,镇上的陆老爷、陆巨堂的父亲,都顶在他前面。“我倒担心村里的年轻人,”父亲转头望着院子里刚会捉虫子的小鸡,“他们的处境可比你危险!”

关于这种危险,黄埔军校毕业生或许较旁人体会更深。他带过兵,知道什么是行军打仗。尽管加入农会的人数持续增加,但很少有谁真正理解他们所面临的状况:农民自卫军的枪炮大部分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许多成员仍使用柴刀和钢叉。然而他们的行动越来越大胆,越来越逼近敌手所能容忍的界限。农会曾联合几十名土匪,由黄埔军校毕业生指挥,在新龙镇北边的铜锣山上跟县保安大队交战一天一夜。双方都没死几个人,可农会武装队声威大震,他们响应“铁匠”的号召,重新集结队伍,从老龙头出发,前去攻打有钱人陆家所在的新龙镇。刘瑛对“阶级斗争”“武装政权”“反对剥削”这类字眼十分陌生,却怀着隐秘的爱情(这爱情时时引起她的厌恶),按照农会的指示写下无数条千奇百怪的标语。只要想一想那些标语将贴在陆云廷家的围墙上,她的心情便舒畅多了。

有钱人陆家紧闭大门,筑起街垒与农军对峙。院内家丁日夜巡逻,陆增荣则依然饱受打嗝的困扰:农会连夜煮出两桶浆糊,不断往陆家的围墙上贴标语,致使陆老爷的病情加重。受此鼓舞,陆根发的双胞胎哥哥向“铁匠”提议,应把标语贴到县城去,再把所有路桥车船全部贴满。黎世炯同意了。夜间,闻到米香的孩子纷纷跑向圩亭,农会分子支起十几口大锅,动员各村的妇女为他们煮浆糊。有人潜入县城买墨,有人制造刷子,有人钻研祖传的造纸术。本地会写几笔大字的人全被招去写标语。陆根昌甚至找来发愤忘食的刘哥四,要求他造一台能挡子弹的攻城机械,以协助农会占领县城(这种异想天开的机械,我小叔叔几年之后在石头湖见识过)。刘哥四说,制作那样的东西并不困难,但需要一名真正的铁匠和一个懂几何学的帮手。对此孪生兄弟的回答是:“只要攻下县城,人不愁没有。”当时刘哥四正忙于研制一种连环捕鼠器,试图消灭田间地头越来越猖獗的大田鼠。这群田鼠百毒不侵,膘肥体壮,连猫头鹰也难以降服它们。村里的老人忧心如捣,认为那是不祥的预兆。刘哥四杜门谢客,反复改进捕鼠装置,仍被对手的灵活狡诈搞得焦头烂额。但他女儿刘瑛擅长书法是人尽皆知的,于是农会分子把她找去写标语。五月间,男人为革命事业积极奔走,妇女们操持家务下地干活。只有小叔叔阿凉还跟平常一样,在林子里拿弹弓打鸟,约田嫩豆上晒谷场闲坐。然而,他去晒谷场不再是因为想看姑娘,反倒是由于那儿不会

出现刘瑛的身影。

三天之内,邻近的四乡八镇无不贴满农会标语,糨糊味儿弥漫在街道和村庄上空,刺激着孕妇的食欲。各处陆续冒出许多地下党。而潜入县城的人没有一个被抓住:他们天亮之前便完成工作,躲进亲戚家里吃早饭去了。跟新龙镇的情况相似,县城的居民一觉醒来,发现青一块黄一块的标语贴得眼花缭乱,先是大惑不解,继而又非常害怕。标语内容“从一切权力归农会”到“杀土豪均田地”应有尽有,其中一条还当场吓死了三个人。它是这样写的:“不交租,不还债,焚烧契约!”几名放债盘利为业的老财棍见此标语,先后倒地不起,口吐白沫,乱滚几下就翘了辫子。农会的宣传队长迟达规说:“‘标语即利剑,足见是真的。”

但是,忧虑迫使梁队长作出更为严重的决定。农军开始突袭各乡公所,抢夺枪支弹药,并在新龙镇旁修建炮楼,将一座火砖造的大庙改成作战司令部。他们先在外墙上插满削尖的竹竿,又凿开无数枪眼,以致整座高屋半像刺猬半像筛子。太阳落山之际,围着三层鹿砦的大庙宛似一头患麻风病的怪物,身披暗红的反光,踞于小镇的西北角,似乎马上要扑向小镇东南角的陆家大院,把它当成一只小鸡撕个粉碎。当然有钱人陆家也不是好惹的,守卫严密的陆家大院更非花绒小鸡,况且梁队长知道,农军已错失发动突袭的最好时机——劫枪炮和贴标语的行动虽场面热闹,实为虚张声势的权宜之计,因为他们既缺乏装备又训练不足,始终难以摆脱腹背受敌的险境。“军队早就虎视耽耽了,”黄埔军校毕业生给“铁匠”分析形势说:“只等一把火烧起来。”后者凝望着暮烟笼罩的山林,脸色发青,不言不语。阿兰看见未婚夫的模样,还以为他吃坏了肚子。

牛魂节前一天,几十名农会分子未经黎世炯和黄埔军校毕业生允许,便冲进镇内一家商号,拖出个胖掌柜绑在金合欢树上,以放高利贷的罪名把他枪毙了。带队的正是衣妆楚楚的外乡女子。起初,大伙只知道她是“上头派来的”,当过《革命之花》杂志的副主编,要在扶西县开办一家“农民运动讲习所”。阿炯对外乡女子很尊敬,凡事找她商量,而梁队长始终不搭理她。这个姓司徒的姑娘说一口娓娓动听的官话,刚到本地立即引起众人的注目。尽管她竭力控制自己,讲话客客气气,大伙仍觉得她气势凌人。要说司徒姑娘具有非同寻常的革命热情,倒也一点不假。大会上她鼓动众人“打土豪分田地”,表现犹如一只极度受惊的小母鸡,平日雪白的脸蛋由于充血而隐隐显露痉挛的神色。司徒姑娘四肢细长,眉宇之间从无一丝胆怯迟疑,动作颇富阳刚之气。她带领台下的群众振臂高呼,唱农会歌曲,几乎被革命的忠心赤胆一股脑儿掀昏。这名外乡女子曾多次来下坡村宣传“新思想”,总为村民的孤陋寡闻而连声叹气,她告诉大伙求仙拜佛是封建迷信,给祖先烧纸钱实属愚蠢之举,各种庙堂更应该拆除,因为世上根本不存在魂灵神鬼,人是由一大堆化学元素组成的。又说西洋的糖药丸比中国草方管用得多,而旧式学问必须彻底改造,还扬言要以新式科学武装我们傻乎乎的落伍头脑。司徒姑娘理直气壮地大谈“男女平等”和“夫妻同权”,众多汉子听完后不置可否,倒是各家的主妇深感诧异。阿婆罗嫂纷纷表示:“男女怎么个‘平等法?我们跟男人‘平等同权,那谁去照顾他们吃饭睡觉?谁帮他们添衣加被?谁来制止他们发疯?”这番饱含深刻同情和怜爱的诘问,差点儿没把外乡女子彻底弄懵。

牛魂节的枪决行动破除了陆老爷跟农会言和的想法。两天前,他派人给黎世炯秘密送去两担光洋,原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不想竟等来如此答复。而光洋也不知去向,唯一能肯定的是,它们从未落入“铁匠”或黄埔军校毕业生的腰包。陆老爷树蛙似的趴伏在金丝楠木大床上,仰起脑袋,让仆人拿一只漏斗朝他嘴里灌水。他相信必是打嗝招来了霉运。夜间下起小雨,陆老爷心烦意乱,命家仆点燃火把,爬上房顶来回跑动,催促他的拜盟兄弟曹司令赶快出兵。然而,曹威林始终躲在他刚刚用护烟款③修建的“将军第”里,巴不得看到一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为了引开农会,陆增荣甚至派人焚烧一间店铺,好让那帮“武装起来的穷光蛋”转而对付他县城中的死敌。当天夜里,大火吞没两条街道,烧死了一家五口在内的二十多人。

牛魂节过后第五天,农会和有钱人陆家几乎同时动手,在通往陆家大院的街道上激烈交战。镇上居民不敢出门,朝开晚闭的金合欢花竞相凋谢,金合欢树短短一夜之间结出无数小果子,不停落向地面,越积越多,终于铺满新龙镇的三街两巷,使不少人跌跤滑倒,磕得头破血流。后来曹司令率兵杀到,将农会分子据守的大庙围了个水泄不通,夜间更是在全镇展开无情而彻底的大搜捕,导致当地许多居民对灯笼和手电筒产生了难以克服的恐惧,多年不敢使用它们。

两周后,我昏头闷脑走进镇子,没能尽早发现自己身处险境。天穹蓝晃晃的,山林上空的云朵仿佛一支支沉没的船骸堆叠在一起。小叶桉的气味从镇外飘来。乡道上的杂草被无数泥脚踩得服服帖帖。我东游西逛,结果遇到一伙身背各种武器的农会分子。队伍不算长,行列也不整齐,一直打算开办“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外乡女子脸色凝重,置身于蔫头耷脑的男人之中,使她越发显得衣妆楚楚。我顶着大太阳四处瞎转,途经街尾的牛市和荫凉的公用市场(那儿的鱼鳞瓦透下充满灰尘的光柱),在一家伞铺门前站住了。两年前,里面有个年轻伙计用烤红薯款待过我。这家伞铺除了自己做些雨伞之外,也卖广州的“梁苏记”雨伞。人称“粉哥”的年轻伙计曾对我说起他和俏寡妇通奸的事情。后来,他被寡妇的亲弟弟一枪掀掉了脑袋。

伞铺里有个形似一支伞骨的瘦男人。他身材并不高大,两腿细长,浅褐色眸子,面皮青薄,喉结又大又尖,花白短发像是头上撒的一层盐,指节则由于长年患风湿病而十分僵硬。此人正是伞铺的朱老板。几分钟后,这个穿灰色长衫的老头满口答应收我做学徒工。他听“粉哥”谈起过我,也知道我父亲的名字。“真要算起来,你父亲陆巨文应该叫我表叔。”然后朱老板用沙哑的声音说出许多姓名和各种亲属关系,直至确认自己就是我的表叔公。

“你爷爷陆盛楠是我大表姑的表哥,而他也管我叫表弟,因为我二姨当年嫁了你四叔公;我妈还跟你阿婆是……这样吧,”朱老板说,“下个月你就到我店里来,不用带铺盖。”

迈出伞铺门口,日头已爬高一大节。镇上的金合欢树投下狭长而单薄的阴影,暗处拥挤着没来得及返回阴间的游魂。它们发出嗡嗡嗡的耳语声,像是一团团沾满灰尘的热气不停滚动。街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狗跑来跑去,发出百无聊赖的狺狺声,把寂静和沉闷搅得就要坍塌下来。

我没有沿原路回家,而是朝着铺设大青石的老街走去。微风中羼杂了一股腐烂的酸笋味儿。离中午还早,我准备绕道从北边出镇,看看能否遇上黎世炯。但新龙镇中央的十字路口仿佛刚被一大帮隐形的泥瓦匠改建过,把我引向一个不太熟悉的地方。四下静得出奇,猛然间,我看见了陆家院墙上张贴的农会标语。一排排几乎全是刘瑛写的。尽管

阳光强烈,石灰粉刷的墙壁非常晃眼,但她装模装样的字体我一眼便能瞧出来。它们犹如刘瑛形象的一部分,只不过两者如今都让人感到陌生。院内栽有几株枝繁叶茂的扁桃树。树底下或许是马厩,因为墙头冒出一股马尿味儿。这让我想起陆云廷骑着高头大马去下坡村的情景,然后想起陆增荣寿宴上他的可笑举止,还想起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长着一双狗眼睛的陆小廷。多事之秋的太阳直射脊背,硬底布鞋不大合脚,汗水和尘土令鞋垫滑腻不堪,于是我想起了那些花前月下的情侣,想起姑娘们在晒谷场上欢快的身姿。我又饥又渴,平白无故想到镇子里的动人寡妇,她曾使“粉哥”整日神不守舍,而我恍惚觉得自己去伞铺当学徒,是受了“粉哥”亡魂的引诱。陆家大院的围墙比整条街还长。墙头有只乌鸦始终跟着我,不断发出嘲讽的叫声,令人心浮气躁。最后,围墙内传出一连串打嗝声,我自然而然想起陆增荣的老脸,想起他玩腻了年轻女仆,还要打其他姑娘的鬼主意;想起他手下脸色阴沉的狗腿子,以及他一般讨厌的两个儿子,顿觉愤怒满腔,即便是刘瑛的漂亮脸蛋也徒增我的憎恶。我拣起几块石头,边骂边朝院子里砸去。几声枪响划破了沉寂的空气,我跌跌撞撞往前跑。

时近正午,最初的枪响已经演变成一阵阵枪炮声。小镇被农民自卫军用路障封死。小叶桉的气味混合硝石味儿使人难辨方向。农会的人哗啦啦冲出一大片,撵着我跑了很远。街道尽头,陆增荣的手下从街垒、围墙后边露出一颗颗黑脑袋,好似一群乌蝇。农军成员高喊口号,伴随爆炸声向前猛冲,仿佛果真具有刀枪不入的本领。我混迹人群之中,也渐渐相信农会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身边的这些人比街垒围墙后边的人更勇敢、更纯洁——最重要的是,更不容易挨枪子儿。铁砂铅弹甚至躲开我们。众人无不发足狂奔。有一瞬间,我产生了腾云驾雾的感觉,耳边回荡着呼呼风声,大伙的面部表情、汗津津的身体、紧握大刀的手、摆动的泥腿子全部僵住了,就连旗帜和衣角也凝然不动,恰如当年广东照相馆的职员给我们展示的相片。突然,队伍最前端的人似乎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这堵墙旋即又化作一阵狂风把后边的人一排接一排扫倒,好像无形的刀锋削过草丛。“趴下!”有声音在喊,“趴……”人群向街道两旁散开,惨叫声足以凝固全身血液。混乱中,我总算碰见两个熟人,一个是姓梁的黄埔军校毕业生,另一个是姓司徒的外乡女子。二人不停发出相互矛盾的命令,但谁也不听他们指挥。我捡起一杆枪,随大队伍乱冲乱撞,弥漫的硝烟让我很快学会如何开枪射击,又促使我迅速打光所有子弹。许多蓬头赤脚的妇女不知从什么地方接连冒出来,将伤员扛米袋子似的逐一弄走,农军也终于克服最初的慌乱,推上来两门土炮,把街垒轰出个大口子。对方的人马一边胡乱放枪一边退人大院继续抵抗。伴着一片欢呼声,两门土炮先后炸膛,点炮的人如同小鸟一样飞了起来,碎片撒得满地都是。我看到气喘吁吁的陆根发钻过一条窄巷,赶来帮助两位日后的姐夫,可双胞胎兄弟把他一顿臭骂,要他马上回家。令陆根发喜出望外的是,黄埔军校毕业生给我们分派了作战任务:收集麻绳,多多益善。我们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乱跑,陆根发手持钢叉,我拖着一杆没火药的长枪。由于缺少土炮,炸不开围墙,农军队员只好绕着陆家大院瞎转,希望找到一个缺口。大伙听见陆增荣的打嗝声,便朝墙内扔人燃烧的破布团,里边立刻传出咒骂和凄厉哭喊,袅袅上升的浓烟在小镇上空漾开。农军打算攀木梯越过围墙,试了好几次皆不成功,因为院内每个角落均有人把守,他们用巨大的木杈将梯子推开,干掉所有敢于爬上墙头的农会分子。次日清晨,农军终于冲进陆家大院,正和里边的人争夺一处天井,不料警备司令曹威林派兵杀到,以致攻守登时逆转。原来,前一天晚上,省城方面向曹司令连发三道指示,命他立即剿灭本县农军,“刻不容缓”。警备团的士兵半夜起床吃过早饭,乘坐征用的两艘火油船和几十辆牛车开赴新龙镇,从北面的山地和南面的梯田迂回包夹,像一只火铗将小镇紧紧钳住。他们用“克虏伯”山炮壮胆,派出敢死队破坏小镇外围的鹿砦和栅栏。接着,经过一阵猛烈而盲无目标的扫射,一名姓汤的团附驱遣大队人马涌入新龙镇。不少房子燃起熊熊大火,居民冒着枪林弹雨奔走街头。士兵们分不清农会分子与平民百姓,一排枪打死了很多救火的人。

农军依靠炮楼抵抗。“轰!轰!轰!”克虏伯山炮打出的铁弹头四处开花。陆根发冲我大吼说如果非死不可,他宁愿吃下两大碗米饭,外加一盘红烧肉,然后喝凉水撑死。我被一次剧烈的爆炸震得头昏眼花,不明白陆根发为什么还有能耐开玩笑,因为我既不饿也不渴,只觉得手脚无力,背脊冰凉,灌进耳孔的声音忽大忽小。夜幕降临,农军退入小镇西北角的大庙里。昏暗中“铁匠”背靠一只破烂不堪的黄铜包边大木箱,眼睛犹如两堆炭火。黄埔军校毕业生督厉其余人不断向外射击。屋内烟尘翻滚,人们看不清同伴的面容,彼此乱嚷毫无意义的词句。我心中一度闪过要跟这帮家伙同生共死的念头。然而满地乱躺的伤员已经完全听天由命了,想要一下子分辨出他们的生死并不容易。我抱住一个垂危之人,听着他喉咙里发出“格格格”的可怕声音。他动作僵直得好像一扇多年没打开过的门。但我眼窝里攒积的泪水不再是出于恐惧、怜悯或仇恨,而是某种可耻的软弱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它击中了。

访谈

问:《岭西爱情志》所叙写的年代,离你生活年代很远。怎么想起写这个题材的呢?

陆:我发现民国其实是中国一个很有魅力的时期。当时国家虽弱,但人民勇敢、顽强、热情。摆脱旧王朝之后,整个国家爆发出了巨大的热情。发生于民国广西的许多故事让我认识到,国民不只是软弱的、苦难的、悲伤的,他们还是强健的、执着的,最主要是快活的。无论情况怎么糟糕,他们有一种欢乐的天性。奇妙的是,这是我写作过程中认识到的,并非先见之明。应当说,决定以民国为背景的原因很多,但其中有一点我特别看重,即民国与今天的距离,恰好给文字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就好像拍电影选取了一种色调,它似乎是非现实的,又如同空气般无所不在。

问:上演这些故事的大舞台,是一个人性勃郁、充满奇异魅力之地,这应当是以你的家乡为背景的。然而,你所成长的年代,已经不可避免地受到现代文明的冲击。想知道的是,那个年代的奇风异俗还有多大程度的保留,又给你的写作带来了什么影响?

陆:对小说家而言,所谓现代文明的冲击既不是一件坏事,也不是一件好事,它只是我们生活中的一桩事实,一股不可回避的力量,仅此而已。关键在于我们如何看待现实,如何取合。我生长在城市里,个人经历与同龄人并无多大差别。民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遥远,它依然保留在古城建筑之中,保留在人们的口头禅和老人谈到的掌故之中,也保留在中学历史课本之中,保留在大量的文史资料之中,尤其顽强地保留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习俗之中。这是一个完整的世界,虽然不是我们随随便便就能

抓住的,它貌似消失了,但在我看来非常具有现实感。

问:你动笔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才22岁,在这之前你有过写长篇的经验吗?如果没有,你又是怎样驾驭这么恢宏的历史背景、这么繁复的情节、这么长的篇幅的呢?

陆:以前尝试过一个长篇,但它毫无疑问是失败的,而且有头无尾。因此可以说《岭西爱情志》是我第一部长篇。我是和它一同成长起来的,毕竟我动笔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何为长篇小说,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究竟有什么不同,有没有它自己独特的技法、结构、意识,这些我统统不知道。但我居然动笔开始写了。我记得当时写了六万字,由于不满意,又推倒重来,仅仅保留了一个开头。等小说写到将近一半时,某天晚上,我知道我已经学会写长篇小说了,又回头大幅度增删修改。如果全心全意想把一部小说写好看,日思夜梦,就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办法,去克服不期而遇的许多困难。

说到历史背景和故事,我大概是沈从文先生所说的那种想在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写作者。我看了大量《广西文史资料》《南宁文史资料》,以及关于民国各个方面的许多著作。至于驾驭情节,我要说是小说家们教会我的,他们的名字可以列出一长串,但第一个人便是加西亚·马尔克斯。

问:促使你动笔的第一个句子或形象是什么?

陆:我不是根据理念来写作的,而是根据形象来写作的。有一个形象在我心里埋藏了很多年,我小时候就熟悉这个形象。那是一把藏在墙壁隔层里的猎枪。这把猎枪说不定如今还在,在广西农村的祖屋里。

问:这部小说的叙事方法跟普通的不一样,是在现实和幻象之间不断转换,能够谈谈你的考虑吗?

陆:必须承认,我是通过马尔克斯学会写小说的。他的小说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作了大量笔记。由于我的设想是尽量把民国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事物都囊括进来,把炎热的气候、细腻的感觉、城市乡村、五方杂处的小镇,以及暴风雨般的动荡年月糅在一起,所以我必须选择一种非常紧密的写法。马尔克斯的方法绝不仅仅是看上去的“多年以后”。诚如他本人所说,他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他的技法非常丰富,扎实,不是一般论者所理解的那样,仅代表一场“文学运动”,“曾经很时髦”。事实上,马尔克斯的技法也是从其他作家那里学来的,只不过他使用得最凝练,最鲜明。于是,我从马尔克斯那里,进而从其他很多小说家那里,甚至从爱德华·吉本、西奥多·蒙森和黄仁宇这样的历史学家那里,最后又在施耐庵那里,学到了叙事的方法。比如,我钟爱一种我称之为“梦幻过渡”的技法,它能让叙述非常自然地在不同人物之间转换,隐秘而流畅,令读者不知不觉,这种方法大概是长篇小说所独有的。

现实和幻象并不截然对立。应该说,所谓幻象也是现实的一部分。有句话说得好:“最不可思议的故事,反倒是真的。”小说所涉及的事件、历史人物,甚至他们言行,大多是真实的,只不过我作了虚化处理,例如不提战役的具体名称,不透露事件发生的准确年代,但它们完完全全是真实的,很容易可以在各种资料中查到。幻象既有艺术效果上的意义,也有文本结构上的意义,更有小说家观念上的意义。我实在不想写一部“描绘底层人民艰苦朴素生活”的小说。如果现实仅仅如此,如果现实不是我所看到的那样复杂、深远、异彩纷呈,让人眼花缭乱,我就不愿动笔去描绘它。

问:完成这部小说,据说你前后用了6年的时间,一次又一次地修改?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没能够发表,你感到过孤独、沮丧,甚至绝望吗?

陆:白天上班,夜晚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我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与很多前辈相比,我遇到的麻烦是微不足道的。只要小说没发表,我就可以不断修改它,增添一些新的东西。我的朋友们喜欢这部小说,这让我很高兴,因为我写小说的一大动力就是让他们喜欢它。

问:小说的男女主人公,有没有什么原型?

陆:小说里边的男人,有一类是我所敬佩的,有一类是我所同情的。后来我发现,我对陆家大少的感情,比对陆阿凉的感情更深,这一点让我自己也感到吃惊。或许人物都有一些作者的影子,毕竟小说家最熟悉的人是他自己,但又添加了许多理想的因素在内,这就涉及到不同世界观的对话和斗争。小说里边的女人,好像是用我妻子性格的各部分塑造成的。

问:小说的叙事主角,不停地在阿源与陆阿凉之间转换,但用的都是“我”。这是有意为之的吗,是出于什么考虑?

陆:是有意为之。我学习了弗吉尼亚·伍尔芙的一些小说。马尔克斯的《枯枝败叶》也这样写,他甚至更花哨:三个不同的“我”。关于这种写法的文学意义,我可以冠冕堂皇说出很多,而且确实也有它独特的艺术效果。不过作为一个作者,我主要考虑如何克服叙事过程中的重重障碍。力量不足的时候,我不得不借助各种方法,完成过渡、承接、稳住结构。视角转换就像一座座桥,帮助我渡过许多急流险滩。我动笔写这部小说时,可以说毫无经验,等到我写了几万字,视角转换的写法已经固定下来了,反倒成为一种羁绊。转换的频率越来越少。在最后一章,我完全不再转换视角,一口气叙述到底,好像我自己也完成了一种转换。

通过一些提示,读者会发现“我”换人了。比如阿源说“阿婆”“刘寡妇”,但陆阿凉就说“阿妈”“瑛”,这么一来,读者能够读懂。而且悄悄转换时,读者一旦发觉,会有一种自己发现了秘密一样的愉快。作为弥补,我努力使叙述更为流畅,尽量降低这种方法带来的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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