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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文学“悲情意识”的生成与演变

2009-04-24

江淮论坛 2009年2期

蓝 天

摘要:三百多年以来,台湾这块土地上反复上演着分离与回归、殖民与反殖民的历史悲剧,在这个历史场域中发展起来的台湾文学笼罩着浓厚的“悲情意识”。这种情感的流露,既是文学创作者对本地区遭受的苦难的感怀与书写,也是台湾民众对自身坎坷命运的反思与倾诉。这种情结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忧患意识、苦难意识一脉相通,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民族情感。但是,由于长期的分离和殖民统治,台湾民众对大陆产生了疏离感,再加上文化差异所导致的冲突,使当前许多台湾作家创作上出现狭隘化和政治化的倾向,“悲情意识”被过分渲染,拉大了台湾作家与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距离,这些必须加以克服,才能保证台湾文学健康地发展。

关键词:台湾文学; 悲情意识; 孤儿意识; 文化乡愁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志码:A

朱光潜先生在阐释悲剧与人类命运关系时,曾引用西方学者狄克逊的观点:“只有当我们被逼得进行思考,而且发现我们的思考没有什么结果的时候,我们才在接近于产生悲剧。”[1]216台湾文学作品中“悲情意识”的形成,与台湾历史的特殊性密不可分,长期与大陆的隔离,使台湾人民产生了身份认同的困惑,身陷压制与抵抗,理想与挫折的“人生困境”,使许多台湾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自然地流露出无奈与悲凉的情绪。台湾文学的“悲情意识”是特定历史的产物,只有把它放到历史的坐标中,才能真正揭示“悲情意识”与台湾历史文化的深层关联,正如黎湘萍先生所说,台湾“一直重演着中国历史上的南北朝对立,以及南宋时代国土分裂的悲剧,”“这一点使台湾文学始终难以摆脱与民族和政治的双重认同相关的移民或遗民色彩。它一方面背负历史遗留下来的苦难,另一方面为这种苦难进行着充满了悲情的救赎。”[2]44这种悲情既体现了汉民族自我反省的文化传统,又反映出台湾知识阶层的忧患意识,它的发生与发展始终囿于台湾历史文化的格局中,把“悲情意识”置于台湾的文化场域中去解读,它的全部内涵就会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一、去国离乡的哀伤与惆怅

不少台湾文学的研究者在论述台湾文学的“悲情意识”时,大多认为是在台湾沦为日本殖民地之后产生的。这种观点将台湾民众的“抵抗意识”视为“悲情意识”的最初来源,实际上这是将文学简单地政治化。悲情意识的诞生是人类生存与发展悲剧性深化、理性化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不断寻求解脱的方式,形成了一个族群独特的文化性格。当我们把视线延伸到台湾早期的历史,不难发现,“悲情意识”与台湾文化产生的同步性。

17世纪以前,台湾还是一个孤悬海外、人烟稀少的荒芜之岛,17世纪后,以福建南部和广东东部为主的大陆东南沿海的汉民族开始大量向台湾移居,其中不乏因生活愁苦而被迫飘洋过海的下层百姓。如崇祯年间,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曾协助福建巡抚熊文灿“以船徙饥民数万至台湾,人给三金一牛,使垦岛荒。”[3]271他们多是在生活无着、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被动移民,因而在内心深处潜藏着一股悲情。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以农耕为主的封闭性大陆文化,其特点在于安土重迁,重家庭,以血统相连接。在这种文化心理的支配下,跨过台湾海峡来到台湾的早期移民,不可避免地怀有“恋乡情绪”。

郑成功入台以前,虽然也有很多汉人在那里定居,但多是下层百姓,主要从事开垦和贸易,普遍缺乏文化修养。台湾文化活动的真正开端是在郑成功复台之后,连横先生在他的《台湾通史》中这样说道:“台湾为海上荒岛,靡有先王之制也。荷兰得之,始教土蕃,教以为隶而已。……延平克台,制度初建,休兵息民,学校之设,犹未遑也。……永历二十年春正月,圣庙成,……命各社设学校,延中土通儒以教子弟。”[4]267据连横先生考证,当时随同郑成功入台的明朝旧臣及文士墨客大约800余人,他们成为台湾文学的开拓者。来台的明朝遗臣和文人,大都怀抱忠君爱国的思想,其诗作既有亡国之痛,又有对家乡和亲人眷恋,反复吟唱,奠定了台湾文学中“悲情”的艺术基调。

这个时期的代表文人有沈光文、徐孚远、卢若腾等,他们都参加了抗清活动,兵败之后,通过不同的途径辗转来到台湾。漂流海外的困顿,恢复旧国的无望,使这些文人的作品中充满了亡国之痛和有家不得归的伤感。沈光文被认为是将中华文化带到台湾的第一人,“从来台湾无人也,斯庵(沈光文字斯庵)来而始有人矣;台湾无文也,斯庵来而始有文矣。”[5]219作为明朝的遗老,沈光文在台湾不遗余力地推广中华文化,虽穷困潦倒,但矢志不移,“吾廿载飘零绝岛,弃坟墓不顾者,不过欲完发以见先皇帝于地下,而卒不克,其命也夫!”[6]499沈光文留下了104首诗歌,大部分作于台湾,他的诗风开创了“台湾乡愁文学的先河”[7]104。他以诗歌抒发着内心寂寞忧愤之情,代表作《感忆》和《思归六首》正是这种心境的集中反映:

暂时一苇向东溟,来往随波总未宁。忽见游云归别坞,又看飞雁落前汀。梦中尚有娇儿女,灯下惟余瘦影形。苦趣不堪重记忆,临晨独眺远山清。(《感忆》)[7]18

岁岁思归思不穷,泣歧无路更谁同。蝉鸣吸露高难饱,鹤去凌宵路自空。青海淘奔花浪雪,商飙夜动叶稍风。待着塞雁南飞至,问讯还应过越东。(《思归六首.之一》)[7]20

诗人跨海东渡以为只是“暂时”,但未曾想是“岁岁思归”竟终究未归,只能在梦中与家乡的儿女相见。身在异乡的诗人青灯相伴,形影相吊,清晨之中远眺故国的青山,无限伤感与惆怅。

同期诗人卢若腾对于这个时期台湾的文学创作曾作过精辟的概述:“诗之多,莫今日之岛上若也。忧愁之诗,痛悼之诗,愤怒激烈之诗,无所不有,无所不工。试问其所以工此之故?虽当极愁、极痛、极愤激之时……”[8]25卢若腾把这个时期台湾文学的特点归结为“愁”、“痛”、“激愤”,这也是当时台湾社会主流民意的集中体现,台湾文学的“悲情意识”由此而来,它是那个特殊时代里明朝遗民乡土情怀在文学作品中的整体回应。

1683年,清政府统一台湾,翌年在台湾设1府3县,隶属福建省。台湾重新纳入中国中央政府的统一管辖之下,成为国家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中国战败,被迫签定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割让台湾,此后,台湾进入五十年的殖民时期,台湾的文学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日据时期的台湾文学一般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尽管不同时期的文学无论在内涵、形态、观念上都存在一定的差异性,但是,台湾文学的中国属性从来没有改变,悲愤与抗争、痛苦与忧思成为这个时期的主调。

日本侵占台湾的早期,其文学中的“悲情意识”从产生的社会背景到具体内涵都与台湾早期文学存在着差异。首先,清朝统一台湾之前,台湾仍然属于中国的领土,只是由于国家内部政权的交替,这里成为前朝遗民的寄身之地,使大陆与台湾暂时分离;而《马关条约》将台湾从祖国完整的版图上割离,变成了外国的殖民地,台湾的社会形态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其次,早期台湾的移民视大陆为故乡,即使郑成功主政台湾,他也只是把这里改为东都,作为恢复明朝政权的基地,并发出了“不信中原不姓朱”的誓言,由此可见,早期台湾文学中流露出的“悲情”,表现的是游民对故土的思念和旧臣对亡君的忠贞。台湾沦为日本殖民地之后,大陆成了隔海相望的祖国,台湾却成了“异域”,而那里的民众不再是遗民而是“弃儿”。时空与地理概念的转移,使台湾文学中的“悲情意识”从思乡思亲演变为对祖国的怀念和对自身遭遇苦难的倾述,这一主题贯穿了台湾整个殖民时期的文学创作。

就生命个体而言,悲剧情结的产生往往是由于自身心灵的困惑、烦恼、挣扎、现实与理想之间的不可调和的差距所致。《马关条约》签定之后,许多台湾本土的文人,“义不臣倭”,满怀悲愤内渡大陆,安平县举人汪春源曾上书朝廷,痛陈割地卖台给当地民众造成的巨大痛苦:“如赤子之失慈母,悲惨曷及!”“台民终不免一死,然死有隐痛,”[9]表达了强烈的被出卖、被抛弃的怨恨情绪。丘逢甲也在《离台诗之一》写道:“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扁舟去作鸱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10]158,他的另一首著名诗歌《春愁》,更是揭示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巨大伤痛:“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心惊泪欲潸。四万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 短短28个字,却“几乎是用血和泪写的”,[11]411,饱含了对山河破碎、外族凌虐的悲愤,这种悲绪弥漫着整个台湾文坛:

江山无主盗如毛,此去真惭击楫豪。万里扁舟家百口,只凭忠信涉波涛。”(林朝崧《此去》)

“身似寒蝉合禁声,一场春梦欠分明。可怜隐痛无人会,夜夜虚堂坐六更。”(庄嵩《春梦》)

“沧海遗民在,真难定去留。四时愁万里,万事死前休。风月嗟肠断,山川对泪流。醉乡堪匿影,莫作杞人忧。”(王松《感述》)

“忍将家世话台湾,一剑风尘岁月艰,”“侧身天地一诗囚,抚事追时涕泗流,”“年年海上飞精卫,处处枝头怨杜鹃。“(林景仁《东宁杂诗》)

诗人们的悲伤与无奈在作品中“沈吟复沈吟”(林朝崧语),正如王松所言:“其诗各体俱佳,牢骚之气、幽愤之怀,时溢言表。”[12]69作为岛内民众的代言者,台湾本土文人的“悲情”宣泄既反映了台湾整个社会的心声,同时,也是中国知识分子传统文化精神的彰显。

二、殖民统治下的痛苦与抗争

上个世纪20年代,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台湾地区也掀起了一场波澜壮观的新文学运动,台湾文学开始了从古典向现代的转型,日据时期的台湾文学进入了第二个阶段。

与传统的旧式台湾文人不同,台湾新文学运动的发起者和参加者以接受现代教育的新型知识分子为主体,他们是台湾先进知识分子的代表。美藉文化批评家艾德华·萨依德曾经说:“现代知识分子是具有能力‘向公众以及‘为公众来代表、具现、表明信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在扮演这个角色时必须意识到其处境就是公开提出令人尴尬的问题,对抗(而不是产生)正统与教条,不能轻易被政府或集团收编,其存在的理由就是代表所有那些惯常被遗忘或弃之不顾的人们和议题。”[13]128新文学运动中的台湾知识分子就扮演了“对抗”的角色,他们通过真实的书写,揭示了殖民社会里“被遗忘或弃之不顾”的台湾底层民众苦难的生活。

这个时期的代表作家有赖和、张我军、杨云萍、杨逵、张文环、龙瑛宗、吕赫若等,他们的作品无一例外地记录了台湾人民在日本统治之下被欺凌、被损害的悲苦的生活,整体上弥漫着悲凉的情调。赖和的《一杆秤仔》中的农民秦得参为了补贴家用去市场卖菜,却被一个贪婪的下级巡警无理刁难和辱骂,地方法官竟然以违反殖民者制订的所谓度量衡规则为由,对秦得参判以罚款,秦无钱交纳罚金,最后“坐监三天”来代替,悲愤交加的秦得参杀死了巡警,自己也自杀身亡。吕赫若的《牛车》,描述了农民杨添丁一家的悲惨命运。杨家的土地被日本人强行征收,仅依靠一辆牛车养家糊口,然而,日本将汽车和自行车倾销到台湾,杨家的牛车也没有活做了,杨妻只好出卖肉体,但仍然无法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杨添丁冒险去偷窃,结果被捕入狱。杨家的厄运,是当时千千万万个失去土地的农民家庭的缩影。杨逵的《送报夫》,展现了日本商社对台湾农民土地赤裸裸地掠夺。杨守愚《鸳鸯》中的阿荣,在给日本人的制糖会社搬甘蔗时被蔗车轹断了左脚,刚生完孩子的妻子鸳鸯不得不代替丈夫做工,结果被工头奸污,阿荣羞愤自杀。这些作品渗透着了台湾人民的血泪,凸现了对日本殖民统治罪恶的控诉。从这些充满悲情叙述的作品里,我们不仅听到了苦难的台湾人民发出的凄厉哀鸣,同时也看了他们的抗争与民族意识的觉醒。《一杆秤仔》中的秦得参面对道貌岸然的法官发出了“什么?做官的就可以任意凌辱人民吗?”的责问;杨云萍的《黄昏的蔗园》中的蔗农吴伯,就因为没跟制糖会社商量先砍了自己的甘蔗去卖,结果被警察抓走,作者借主人公之口发出了“岂有此理!难道我们永远应该做牛做马吗?不,不,决不!”的愤怒之声。这些被损害被侮辱的台湾百姓,在殖民者的统治下,尽管难以逃脱人与环境之间的宿命关系,无法抗拒社会的悲剧和历史的悲剧,但却没有在自己的悲剧命运中放弃坚忍不拔的生活态度。台湾著名学者林载爵先生对这个时期台湾文学有过这样的论述:“台湾作家的作品里,是充满着社会意识,很少逃避现实,遁入虚妄的王国里,”“大多数的台湾作家都能将自我的价值归结到社会大众上,社会的灾难就是个人的灾难,周围人民的不幸就是个人的不幸,借着作品表达现实社会、政治的抗议精神,或是对不可抗拒之外加灾祸的刚毅的隐忍精神。”[14]20

1937年,日本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同时加强了对台湾的控制,强制推行“皇民化运动”。“皇民化运动”不仅将台湾人民推向灾难的深渊,同时,也使台湾文学遭遇到了重挫,台湾作家被迫用日文创作。他们之前的创作多为直接揭露殖民者的罪恶,此时只能采取曲隐的笔法,将叙述的焦点转移到民间,描写台湾传统社会结构里的家庭、婚姻、民情民俗,有的是揭露封建家庭的腐败和罪恶,对传统的封建观念进行批判,控诉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戕害。总体来说,这个阶段的作品与前期相比,明显地缺少了抗争精神,但是,他们的作品让我们感受到作家们在失去母语叙述的权利之后,内心却又无法摆脱民族生存的危机与焦虑的的心底隐痛。

这段时期,日本殖民者大力推行殖民教育,刻意混淆台湾人的民族记忆,扭曲台湾知识分子的民族认同,并在他们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精神创伤,这种丧失民族身份所产生的苦难、屈辱和抗争,在吴浊流、钟理和、龙瑛宗等台湾现代小说家的笔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作就是被称为台湾文学 “一首雄壮的叙事诗”的《亚细亚的孤儿》。《亚细亚的孤儿》是吴浊流从1943年开始动笔,到1945年才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全部用日文写成,作品借主人公胡太明的生活经历,把台湾同胞的“殖民创伤”归结为“孤儿意识”,深化了“悲情”的内涵,揭露了殖民者的“精神暴力”的罪恶。

胡太明最初接受的是私塾汉学的教育,但是,在日据的环境下,“不懂日本话的简直就是傻瓜”,于是,胡太明走出教授汉学的“云梯书院“,开始接受殖民教育。在殖民者/亡国者、征服者/被征服者这种二元对立的政治语境中,他始终摆脱不了个人身份的困惑,逐渐产生“分裂”的心态:一方面胡太明从小接受了传统的儒家文化教育,认同母体文化;另一方面他又是生活在殖民地环境中,逐渐被异族文化同化,两种不同的文化想象淆乱了胡太明的民族记忆。后来胡太明转赴大陆,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他被首都警视厅怀疑是日本间谍,不得不逃回台湾,但是回到台湾,他又被日本人看成中国的间谍加以跟踪监视,无论是日本还是大陆,他都没有找到精神寄托的地方,正如胡太明昔日的同事曾先生所说:“无论到什么地方,别人都不会相信我们。……命中注定我们是畸形儿,我们自身并没有什么罪恶,却要遭受这种待遇是很不公平的。”[15]124在“有祖国不能唤祖国”,“唤祖国”又得不到回应的孤悬状态下,胡太明悲愤地说:“试想,台湾人处此环境之下,其可怜相与被弃孤儿何异?”

吴浊流本人对胡太明这个人物形象的特点做过高度概括:“说起来胡太明的一生,是在这里被扭曲的历史下的牺牲者,他追求精神上的寄托离开故乡,彷徨日本,也渡海到大陆,然而哪里都没有能够让他安住的乐园。因此,他一生苦闷,觉得没有光明,心情忧郁,他不断追寻理想,但理想往往背弃他,终于遭遇到战争的苛酷现实,他脆弱的心灵受不了,一下子就发疯了。”[16]7这种无根的悲哀是日剧时期所有台湾人民共同的心灵之痛。

三、漂泊者的“乡愁”与回归者的“悲怨”

台湾光复以后到现在,“悲情”的旋律始终与岛内的文学交织在一起。由于台湾政治语境的日益复杂,文学中的“悲情意识”呈现出两条鲜明的线索,一是“怀乡”;二是“历史伤痛”的倾述。

1949年,国民党战败退守台湾,“中国历史上的南北朝对立,以及南宋时代国土分裂的悲剧”又在台湾上演,沉重的历史包袱落在了大批大陆来台人员的身上。台湾特殊的历史进程,塑造了“台湾中国人特有的移民性格和‘遗民气质,即百折不挠的开拓精神、强烈的民族感情(往往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以及富有悲剧色彩的‘复国意识,”[15]291对于来台的大陆人来说,台湾只是一块暂栖地,无法成为他们心灵的归宿和精神的家园,然而,归乡的无望,注定这群人要成为飘零远方的流浪者。人生的失意和凄凉、浓烈的乡愁和悲叹融进五、六十年代的一部分台湾文学作品之中,呈现出苍凉悲怆的历史意识。

这个时期的代表作家白先勇对“乡愁文学”与中国文化传统之间的关系做过这样的阐释:“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是对历代兴亡伤怀的追掉,从屈原的《离骚》到杜甫的《秋兴八首》,其中所表现的人世沧桑的一种苍凉感,正是中国文学最高的境界,也就是《三国演义》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历史感,以及《红楼梦》‘好了歌中‘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的无常感。”[17]432同古典时期的台湾乡愁文学相比,此时的“怀乡文学”关注的是个体命运在历史风云变幻中的沉浮,突显出“文化乡愁”的色彩。两岸的分离对大多数去台人员来说只是一次地理意义上的故园别离,或至多是一次政治意义上的利弊抉择,但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还是一种人文意义上的文化飘流,一种精神家园的无奈迁移,因此,不少作家将漂泊情怀寄寓于思乡忆旧的文字中,以此抚慰自己孤寂的心灵。

林海音是“乡愁文学”前期的代表作家,她的身份比较特别,籍贯台湾,出生于日本,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是在古都北平度过的,抗战胜利后回台湾,因此,台湾一些人才会提出这样的所谓疑问:“林海音到底是个北平化的台湾作家呢?抑或台湾化的北平作家呢?”[18]40林海音表现出的乡愁和乡思总是和大陆故土息息相关,在她的感知世界里,北平和台湾构成了完整的故乡图景,她所叙说的乡愁既是失去母亲大陆的台湾本土人对“原乡”的眷恋;同时也是沦亡到台湾的大陆人对故园的牵挂。在林海音的作品中,北平是她精神上的原乡,从作品的故事背景到人物的命运几乎都与大陆有关,她淡化了“家国神话”的建构和时代风云的宏大叙事,透过自己作为女性的故乡经验,书写了个体生命的悲凉与无奈。小说《孟珠的旅程》中的孟珠和妹妹在父亲战死之后,被迫和母亲迁徙到台湾,开始了她们坎坷的人生之旅;《蟹壳黄》中的“家乡馆”小吃店,老板是广东人,师傅是山东人,打杂的伙计是北平人,广东人和山东人却做着江南风味的蟹亮黄和小笼包子,戏班出身的京油子当了店小二,这些流落到台湾的民众,与故乡隔绝,为了生存,做着自己并不熟悉的事情,这种艰苦的生活是整整一代普通大陆人来台后的生活缩影,尽管小说里穿插着各种方言,造成了一种喜剧效果,然而,却让读者感受到了人生漂泊的凄凉。林海音作品中的生命个体都像断了线的风筝,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随风飘荡,故乡是他们生命与精神的起源与归宿之地,一旦失去,就只好通过对个人旧日大陆乡土的伤怀追忆,抚平内心的忧郁、失落、眷念和哀痛。林海音表现的人生悲剧具有哲学的意味,她回避了政治指向,把自己对“原乡”的眷恋寄托在一个个悲伤的故事里,面对人类生存的负面价值(恶、死、丑、悲、罪、辱等)葆有一种自我救渎的心理情感价值取向。

林海音具有台湾本土的文化背景,她的乡愁总是笼罩着一层形而上的宿命论哲学的色彩。而白先勇、聂华苓、於梨华等作家,生于大陆,长于大陆,他们从小接受传统文化的教育,都有大陆故乡的生活经历与记忆,他们的生命之根和文化之根已经深深地扎在了大陆。这部分作家的创作素材主要取自来台大陆人员的现实生活,表现他们生活的窘境和思乡情结,以及文化上的无“根”意识,同时,借助这些人物的愁绪浇作者心中之块垒,寄寓自己的思乡文化情感。白先勇的小说《花桥荣记》,主人公卢先生原是桂林人,随国民党败退来到台湾后,一直牵挂着大陆的女友罗小姐,为了与女友团聚,他拼命攒钱,他认为每攒一分钱,见到罗小姐的机会就会多一分。卢先生饱受漂泊相思之苦,但他在精神上还有支点,还有寄托。15年后,他的血汗钱被别人骗走了,他的愿望最后破灭,他的心彻底地死去。《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的王雄也是来台的老兵,憨厚老实,大陆那头有与他订婚的小妹子。漂泊在台湾,他把对小妹子的感情寄托在主人家丽儿的身上,当希望破灭后,他感觉自己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意义了,于是放逐自己,强奸了女佣喜妹,然后跳海自杀。聂华苓的《台湾轶事》是她从1949年到1964年十五年间在台湾生活时所写的短篇小说精萃,她在书的序言《写在前面》里说:“那些小说全是针对台湾社会生活的‘现实而说的老实话,小说里各种各样的人物全是从大陆流落到台湾的小市民。他们全是失掉根的人;他们全患思乡‘病;他们全渴望有一天回老家。我就生活在他们之中。我写那些小说的时候,和他们一样想‘家,一样空虚,一样绝望——这辈子回不去啦!怎么活下去呢!”[19]1其中的《珊珊,你在哪里》和《一朵小白花》描写了从大陆流落到台湾的小市民对往昔的青春、爱情、友谊的眷恋、怀念和向往之情;《一捻红》写女主人公婵媛想念留在大陆的丈夫,深刻地反映了祖国的不统一给家庭和个人带来的悲剧;《高老太太的周末》写了高老太太因思念在大陆死去多年的丈夫而寂寞难耐,以至于和断交多年的周老太太变成至交的故事。每一篇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人性的剥裂和游移并祈望完整归一的思想意蕴。

这群漂泊者中,也包括那些身居上流社会的高官、将军、富贾、贵妇人们,他们同样经受着失意和落魄的人生悲苦,白先勇的《台北人》集中反映了这群人的生活景象。所谓的“台北人”实际就是退守台北的大陆人,他们曾经经历的一切,都抵挡不住历史的一瞬,现实的颓唐失意与记忆中曾经的辉煌荣耀形成巨大的反差,一种历史感、沧桑感不禁油然而生。《岁除》中的赖鸣生,曾经是参加过台儿庄战役的英雄,孑然一身,漂流到台湾,春节来临的时候,也只能寄居在朋友家,借他人之酒,浇自己内心之苦愁,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能把自己“几根骨头”埋到大陆的老家,身在台湾,但根在大陆,魂牵梦绕的仍是故国。《永远的尹雪艳》和《游园惊魂》、《一把青》这些作品中的主人公或是显赫一时的贵妇人,或是曾经风光的交际花,到台湾以后,昔日天堂般的生活烟消云散,她们只能在无奈的惆怅中追忆似水年华。钱夫人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台湾生活,靠着记忆来安慰自己孤寂的心灵;尹雪艳来台后身边尽管仍然盘旋着一批新旧权贵,但她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风韵并不能真正永葆,悲伤、哀怨便成了伴随她醉生梦死般生活的影子,这部作品的象征和感伤的意味非常浓厚,尹雪艳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所有去台人员永逝的过去,“永远”已经被定格在回忆之中,未来却是虚幻的,这些作品倾注着一种无根漂泊的思绪和悲怆。

对于外省籍作家来说,客居异地的漂泊感,无疑会增强他们的恋土意识,通过创作寄寓沉重的乡愁;而对于那些刚从殖民统治下走出来的本土作家来说,首先面临的是回归民族身份的问题,像赖和、杨逵、张文环等台湾老一代作家,一直在毫不妥协地抵抗日本殖民者。没有产生过民族认同的心灵痛苦,但在殖民统治时期出生和成长起来的年轻作家,由于日本殖民统治和殖民教育,淡化了部分人的民族记忆,弱化了他们的民族认同。因此,光复后的一段时间里,一些老作家创作了一批反省日据时代台湾人的文化认同危机的作品,使日据时代隐晦的反日主题明朗起来,如吕赫若的《故乡的战事一:改姓名》、《故乡的战事二:一个奖》、《月光光——光复前》。然而,当台湾作家正在适应新的文学话语模式的时候,“二二八”事变爆发了。

抗战胜利后,中国政府依法收回台湾主权,个别抱有“皇民化”心态的民族败类则在美国和日本的庇护下搞起“台独”来。另外,长期的殖民统治给台湾人民造成了巨大的身心伤害,正如戏剧家欧阳予倩所说:“满清二百余年,当他们是化外叛民,日帝国主义又当他们是野蛮的殖民地人民,他们连接不断遭受了将近三百年无情的镇压,使他们的脸上深深地刻上了忧郁的皱纹,他们的心上重压着烦恼怨恨的铅块。”[20]152国民党政府无视台湾的历史和现实,进驻台湾之后,将他们在大陆实行的那套带有浓厚的封建色彩的政治体制强加给台湾人民,造成台湾的经济急剧恶化,贪污腐败猖獗,吴浊流的中篇小说《波茨坦科长》对此进行了有力地讽刺。

对当局的腐败给人民造成的痛苦,在事变前夕的一些作品中已经有所反映,如署名“踏影”的《卖烟记》,揭示了光复后台湾百姓卖“私烟”现象背后隐含的社会矛盾;另一篇署名“旅魂”的《五斤米——在配给米的行列中》将台湾人民买米的艰难、心酸和生活的屈辱感历历呈现。社会的动荡与官僚的腐败,极大地损害了普通台湾民众的利益,他们内心的悲伤不断扩展,逐渐演化为群体的愤怒。但我们必须认识到,这些作品虽然描写了光复初期台湾人民的苦难生活和台湾复杂的社会形态,同时也或多或少地流露出对大陆人的对抗情绪,比如《波茨坦科长》中的范汉智,从汉奸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的接受大员,他不仅勒索百姓、勾结奸商,还骗取了台湾姑娘玉兰的爱情,这个人物形象在同期大陆的文学作品中出现是很具有典型意义的,可是在台湾当时的特殊环境下塑造这样一个人物,实际上隐含了作者的一个潜意识:大陆人给台湾带来了灾难。《冬夜》里的台湾姑娘彩凤被大陆人郭钦明用花言巧语占有,当生活放荡的郭钦明把梅毒传染给彩凤之后,他又翻脸无情,反咬一口,无情抛弃了这位台湾妻子,另结新欢。大陆人的形象被一些作家扭曲,给人造成战后台湾社会的动荡、甚至家庭悲剧的根源都在大陆人身上的印象。日本的殖民统治,不仅摧残了台湾人民的身心,而且使台湾与大陆长期隔离产生了疏离感,造就了台湾人无法排遣的“孤儿意识”,一部分台湾人将台湾的历史悲剧归结为外来政权对本土的迫害,甚至对大陆也产生了对抗的情绪,在对待“本土文化”和“民族文化”的认识上产生了偏差。

结 语

西班牙著名作家乌纳穆诺认为:生命的悲剧意识来自人类对不朽的渴望,是生命与理性、精神与实体的矛盾。台湾文学中的“悲情意识”,是台湾特殊的历史环境所形成的。三百多年以来,这里反复上演着分离与回归、殖民与反殖民的历史悲剧。台湾文学完整地记录了这一历史面貌,它反映出台湾本土的文学家们对现实人生悲惨境况的深层体验和由之而生的悲悯情怀,对悲苦、不幸、困顿的台湾民众悲剧性生存状态真相不屈不挠的关注和追问。尽管很长一段时间里,台湾远离母体,但是,其文化的中国属性从来没有改变。“文化的民族性,是从种族血缘关系中分化出来的一种社会属性,”台湾民众的民族意识起源于汉民族的系统,这种民族意识是牢不可破的,张我军在他的回忆录《里程碑》就曾经说过,“日据时代中国文化的遗产,使台湾人保持着自尊心与骄傲。”台湾文学的“悲情意识”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忧患意识、苦难意识、怀乡意识一脉相承,它是中国传统文化在台湾这个地域中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台湾长期游离于大陆文化圈外,台湾民众内心滋生出一种孤独苦涩的“孤儿意识”,这种“孤儿意识”是特定时代、特定文化背景下文化变迁的产物。“孤儿意识”又使得一部分台湾人对大陆产生了抵触情绪,这是台湾人在“反思自己的文化血统的过程中出现的偏差。”

台湾文学只有走出“悲情诅咒”的怪圈,在民族精神的映照下,以深广的民族文化为源泉,才能提高自身的文化境界,才会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参考文献:

[1]朱光潜. 悲剧心理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2]黎湘萍. 文学台湾[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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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焦德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