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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赋或策文的选择

2009-04-24贾丹丹

江淮论坛 2009年2期
关键词:武则天

贾丹丹

摘要:本文探讨科举考试在武则天统治时期的发展,对学术界以往认为武则天倚重进士科、以诗赋取士的观点提出质疑。与进士科相比,制举更受到武则天的重视。武则天时代的策题制作,往往是对当朝时事策略的反思,并鼓励士人对现行政治进行批评。这一时期的试策真正做到了以策文进行时政咨询,大批优秀的政治人才也因此被选拔出来。武则天的态度带动了整个社会重视策文,形成了士人多次、连续应制举的风气。武周时期,进士科的录取人数相对于高宗朝的水平呈现一种下降的态势。“诗赋取士”与武则天的统治没有直接的联系,它是太宗以来尚文风气的自然发展。

关键词:武则天; 试策; 诗赋取士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志码:A

武则天处在唐初文辞渐兴的时代风气中,并以其独特的女性色彩,一直被认为是“诗赋取士”最有力的推行者。陈寅恪先生提出:“进士试虽设于隋代,而其时特见尊重,以为全国人民出仕之唯一正途,实始于唐高宗之代,即武瞾专政之时”;“进士科主文词,高宗、武后以后之新学也”[1]。武则天推举进士人才以打击唐初关陇集团,此说在唐代政治和文学研究中产生了很大影响。但是,在这种进士渐重、文词渐兴的时代背景下,一些历史记载往往被后人忽视,其中颇显著者,有《唐摭言》卷一《试杂文》条:

进士科与隽、秀同源异脉,所试皆答策而已。(略)后至调露二年,考功员外刘思元(立)奏请加试帖经与杂文,文之高者放入策。寻以则天革命,事复因循。至神龙元年方实行三场试,故常列诗赋题目于榜中矣。[2]

《唐摭言》,五代王定保撰。王定保,光化三年进士,官至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其书详细记载了唐代科举考试各项内容,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寻以则天革命,事复因循”,意指武则天建周后,取消了高宗时进士试杂文的规定,恢复到传统的只试策。武则天以知人善用著称,关于她以试策鉴赏选拔人才的记载很多,往往被传为佳话。但是在各类典籍中,我们几乎找不到她科举试诗赋的记载;翻检《文苑英华》,武则天统治时期的省试诗也不见载录。这些都符合《唐摭言》“事复因循”的说法。但是,以尚定《论武则天时代的“诗赋取士”》[3]为代表,武则天对进士科热衷与对诗赋取士的大力推行,几近成为学术界的共识。诗赋取士与试策在武则天统治下究竟有何轻重取舍,武则天对待进士科的态度如何,这都需要我们做进一步深入的考察。

一、 唐初文辞渐兴风气下的科举试策

唐代科举试策可以追溯到汉代试贤良方正,最高统治者通过“制策”向知识分子咨询时政,并据此进行官吏选拔。唐初科举从高祖到高宗永隆六十年间,无论是明经、进士还是制举,试策是当时唯一法定的考试内容[4]。与重“德行”或重“吏幹”的取士标准相比,试“策”属于“以言取士”,以文章、言论所反映出来作者的识见、才干、文辞优劣来判断人才。但是这种“以言取士”的标准,往往随着统治者的需要和时代风尚的迁移,在“才干”和“文学”之间变动,不同的时代各有侧重和不同。

咨询时政是试策的最初动机,“对策者,应诏而陈政也;射策者,探事而献说也”,但是另一方面,用文学粉饰美化其统治是封建朝廷的天然需要,因此策文的文学性也被强调,“魏晋已来,稍务文丽,以文纪实,所失已多”[5]。唐代的科举策文一出现,就站在六朝骈文艺术成就的巅峰,讲究骈俪、辞藻、对偶,倾向于录取文辞华美之文。贞观元年上官仪对策,是我们现在所能看到唐代最早的对策文:“凤德方亨,必资英辅,龙光未聘,实俟明君”、“戋戋束帛,指邱园而毕陈;翘翘东乘,望林泉而载辖。则材标海若,雾集丹墀,德表星精,云飞紫阙”[6]1584。以大量精致工丽的文学形象烘托说理的效果,具有很强的审美性,傅璇琮评价它们“不妨称之为策赋”[7],它代表了初唐试策文的大致风貌。

太宗与当时文学史臣,总结前代文学创作,提出了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的美学理想。这种文学观念也体现在对科举试策文的要求中。贞观十八年太宗诏:“奇伟毕收,浮华勿采。无使巴人之调,滥吹于《箫韶》,魏邦之珍,沉光于汉江”[8],明确地提出了“浮华勿采”。但是,正与唐初宫廷文人的诗歌理论与其创作不一致的情况相同,其对试策文的理论要求与实际录取标准也产生龃龉。除了策文的选拔标准偏向上官仪精工丽质的“策赋”,文辞渐渐成为初唐制举试策的独立试目。贞观十一年征“文词秀美才堪著述”之士[9]304;贞观十九年征“鸿笔丽藻美誉陈于天庭”之士[9]306;永徽二年制举特设“游情文藻、下笔成章科”[10]40等等。从这些名目可以看出,专门的文辞之士成为科举试策的选拔目的之一。宫廷对文辞的喜好和对文学之士的需求,通过科举得到了满足。

宫廷对文辞的喜好,除科举试策之外,更表现在对诗赋创作和欣赏的热情上。唐太宗本人带动宫廷文士,频繁地宴会、唱和诗赋,对民间的诗歌创作也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和欣赏。“李义府侨居于蜀(略),安抚使李大亮、侍中刘洎等连荐之,召见,试令咏乌,立成,其诗曰:‘日里扬朝彩,琴中半夜啼。上林许多树,不借一枝栖。太宗深赏之曰:‘我将全树借汝,岂惟一枝。自门下典仪超拜监察御史”[11]113,可以看到,李义府表现出来的诗歌才能,为太宗所欣赏,成为超拜的理由。统治者的这种尚文风气,促使诗赋被纳入科举考试的系统,也引发了有识之士的担忧。王勃批评咸亨年间的铨选风气:“铨擢之次,每以诗赋为先”[12]。仪凤三年魏元忠批评“谈文者以篇章为首而不问之以经纶”[14]2945。这些严厉的批评,针对的是当时的学风、士风,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科举“策文”的创作风气。

永隆二年《调流进士明经诏》,是以“策文”为核心的科举改革。但是人们谈到它,更多地关注这是进士加试杂文的起点。我们应当看到,加试杂文的目的,正为纠正初唐“试策”的弊病:“进士不寻史传,惟诵旧策,共相模拟,本无实才”[10]84。它虽然不是直接批评进士试策过于偏重文辞,但是不言而喻,正是对文辞的偏重,导致借“策”以考察作者的政治识见沦为空谈,科举试策咨询时政的功能严重地僵化、模式化。进士加试杂文,就是试图分解进士科试策的考察功能,让诗赋箴铭等来承担文辞之试,策文因此可以专一于“义理”、“才干”之试,促使策文的回归。这是对“以策取士”的传统理想的追寻。

初唐许多以文学见长的才学之士,如李峤、王勃、杜审言等,都以进士试策而及第。史传中有关他们参加科举的记载,试策往往是其文学才华的直接证明。如《唐才子传》载刘希夷:“上元二年郑益榜进士。时年二十五,射策有文名”[15];《旧唐书》:张鷟“为儿童时,梦紫色大鸟,五彩成文,降于家庭。其祖谓之曰‘……吾儿当以文章瑞于明廷……初登进士,对策尤工,考功员外郎骞味道赏之曰:‘如此生,天下无双矣!”[14]4023策文是他们文学才华的展台,并以之获得功名。

但是,“以策取士”作为儒家传统“选贤”思想的实践,其首要目的还是为现实时事政治服务,文学性并不是它的首要目标。即使是在整个社会重文辞的风气影响下,儒家“唯才是举”的选贤理想仍然被很多有识之士坚守。贞观之治的清明政风更鼓励读书人介守儒道,在实践中遵循他们的信仰。以知贡举为例,有考功王师旦,让太宗欣赏、拥有极高文辞声望的张昌龄落选,“考其文策全下”[16]1633;以士大夫为例,如刘知几,“少与兄知柔俱以词学知名”[14]3168,然其著《史通》自叙“射策登朝”,不言诗赋;还有一批文学之士因为试策而遭黜落,如梁玙,“博通经史,诸所著述,众挹清奇,制试杂文……及第。编在使馆,对策不入甲科,还居学”[17]1407。由此可见,即使在诗赋文辞渐兴的强大压力下,策文在初唐科举考试中仍占有很高的地位。

二、武周的科举重“策”考

高宗去世后,武则天称制。载初元年九月,改国号为周。武则天称制后,针对科举制度,采取了一系列富有创造性的举措,如殿前亲策贡士、设立武举、制举糊名考试等,务求实才真贤之士。她还取消了一些科举中的形式规定,比如高宗永淳二年规定制举“试策三道,即为永例”,而《文苑英华》保存下来武周朝的制举试策,题数一三五不拘,不符合三道“永例”的规定。制举试策摈弃了道数的形式要求,以问题为核心,恢复了“天子道其所欲而亲策之”的考试本质。

在这种“务求实才真贤”的愿望支配下,武则天主要以政治见解品鉴人才。陈子昂献书武后,“天后揽其书而壮之,召见金华殿,因言伯王大略,君臣明道,拜麟台正字”[6]7548。对于科举考试,武则天更是以其中反映的政治识见的优劣判断策文的好坏。贺兰务温,“载初中,应大礼举,召问殿前,天子异其册(策),拜家令丞”[17]1243;张说“对策为天下第一”,武则天“令写策本于尚书省,颁示朝集及蕃客等,以光大国得贤之美”[11]127。《太平广记》引《定命录》关于张柬之及第的记载,其目的是为了宣扬封建的天命观,却从侧面描绘了武则天不拘一格、注重实才的选贤形象:

张柬之任青城县尉,已六十三矣。有善相者云,后当位极人臣,众莫之信。后应制策被落。则天怪中第人少,令于所落人中更拣。有司奏:“一人策好,缘书写不中程律,故退。”则天揽之,以为奇才。召人问策中事,特异之,即上第,拜王屋县尉。[18]

武则天的“知人之明”,鼓励了知识分子关心朝政,仕进的风尚高涨。孙嘉之“垂拱、载初之际,始诣洛阳,献书阙下,极言时政,言多抵忤”[6]3182,成为当时士人议论时政风气的代表。武则天对人才的取向影响了整个士人阶层,当时社会普遍重试科举试策,崔沔“年二十四,举乡贡进士。考功郎李迥秀器异之,曰:‘王佐才也。遂擢高第。其年举贤良方正,对策数公,独居其一。……典试官梁载陈子昂叹曰:‘虽公孙、晁郄不及也。”[6]3426崔沔以其对策文体现出政治才干和谋略,得到时人的承认和嘉赏。唐初的著作,尤其是墓志有大量“对策高第”的记载,这种情况中唐后渐少,晚唐全无。试策在初唐时被如此看重,成为士人人生光荣的履历,这与武则天的提倡不无关系。

在这种风气的影响下,制举成为科场的“热门”,下层士人对以制举入仕有很高的企盼,以至于屡应制举的现象层出不穷。开元二年孙逊参加“哲人奇士隐沦屠钓”科策试,以第一人及第,同年又应“手笔俊拔科”,八年后,开元十年,参加“文藻宏丽”科及第,“相国燕公张说览其策而心醉”[10]713,终于获得统治高层的青睐。类似的还有张鷟等“应八科举”,其中制举考试四次;冯万石自长安二年应“疾恶科”,到开元二十六年应“文辞雅丽科”,三十七年间应制举八次,制举考试真可谓“赚得英雄尽白头”。这些与武则天对制举的提倡有直接的关系。

与太宗、高宗时期的科举试策相比,武则天时代的试策最大的特征,就是做到了真正的时政咨询。 此前的科举试策,虽以时务为名,但其主要为儒家学说的考察,时事性较弱。如贞观元年《求贤策问》:

狱市之寄,自昔为难……,韦弦折衷,历代未闻,轻重浅深,伫乘嘉议。[6]1584

《用刑宽猛策问》:

今圣上务切悬旌,心摇启繇。虽衣冠华胤,已乔迁于周列,而衡泌幽人,罕遥集于魏鼎。岂英灵不孕于山泽,将物理自系于古今?

考察应试者对儒家思想的理解掌握和运用。这还是一种纸上道理的论述,其问题本身没有关联时事政治,也不涉及对具体朝政的批评建议。再如调露元年,高宗亲试岳牧举人,问:“兵书云天阵、地阵、人阵,各何谓也?皇道、帝道、王道,何以区别?朕今可行何道?”[14]5014显而易见,这是一种具体知识的检验和统治思想的确认。与其说是咨询时政,不如说是引导应举人对其统治进行歌颂赞美。

武则天以科举试策咨询时政,制策最及时地反应了当前朝政和社会问题,鼓励士人对具体的政治提出建议或批评。如载初元年,策词标文苑科问:

顷者荆郊起祲,淮甸兴祆,朕惟罪彼元凶,余党并从宽宥。今敬、贞之辈,尤蕴狼心,不荷再生之恩,重构三藩之逆,还婴巨釁,便犯严科。岂止杀之方,乖于折衷;将小慈之泽,爽彼大猷?[6]2260

徐敬真之诛在永昌元年八月(689),他本因参与徐敬业的叛乱流放绣州,后欲逃奔匈奴,事发,诬引朝士,以图免死。制策文反映的就是武则天对此事的反思、用刑宽猛的疑虑和施行德政而收效甚微的困惑。张说在对策中肯定了武则天的宽宥之行,进一步指出“于今四罪咸服,陛下宜济之以宽。……且夫人者,甿也,暗而不可罔;庶者,众也,愚而不可欺。刑在必澄,不必在惨;政在必信,不在必苛”。制策的问题具体,张说的回答亦态度鲜明,有很强的现实指导性,达到了很好的议政效果。

张说的对策亦针对当时的酷吏政治而发。武则天革命初期,大兴来俊臣、周兴等酷吏,杀戮李唐宗室及旧臣。武周统治稳固之后,朝臣对此多有批评,神功元年(697),来俊臣弃市。但是就在此后的第二年,徐敬真的叛乱、诬告,又使“朝野之士为所连引坐死者甚众”,酷吏之风有所反复。在这个时事背景下,张说在策文中强调“刑在必澄,不必在惨;政在必信,不在必苛”,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他进一步批评酷吏的政治和选举的弊病:“窃见今之俗吏,或匪正人。以刻为明,以苛为察,以剥下为利,以附上为诚。综核之词,考课专于刀笔;抚字之宰,职务具于簿书。陛下日昃虽勤,守宰风化多阙”,建议“进经术之士,退掊克之吏,崇简易之化,流恺悌之风”。策文中流露出张说的政治识见和非凡的气魄,赢得武则天的格外赏识。

武则天以科举制策文针对具体的政治制度进行咨询。永昌元年《策贤良方正问》:“至于考课之方,犹迷于去取;黜陟之义,尚惑于古今”[6]1785,向应试者咨询选举之法。张柬之对策曰:“古牧州宰县者,不易其人也,自非惠训不倦,动简天心者,未可委以五符之重,百里之寄。今则不然多矣,门资擢授,或以勋阶涖职,莫计清浊,无选艺能。负违圣诫,安肯肃恭明神?轻理慢法,安肯敬事耆老?取舍自便,安能求之故实?举错纵欲,安能问之遗训?……故臣以为陛下有三皇之人,无三皇之吏也。”指出当时以门资、勋阶授官而不讲才能的弊政。由此可见,武则天通过科举制策,引导士人,宣扬自己的观念利益,鼓励他们在国家政治中发出声音;下层士人通过科举,进入统治集团,实践自己的利益。新的阶级力量借助科举而崛起。

敏锐地把握时代风气是武则天制策突出的特点。她力图以试策广泛征求意见,以政治措施对风气进行调整,保证社会处于一个健康的状态。以佛教为例,武则天提倡佛教,借佛经传说为其革命解说,社会上佛教风行,弊端因此而生。长寿三年策“临难不顾,循节宁邦”科问第二道为此而发:

绀宇巍巍,缁徒翼翼,莫不誉高澄什,声重安远,振三翻于辨囿,悟两谛于谈筵。飞锡烟蒸,乘杯雾委,兰艾因而或糅,玉石由是难甄。[6]2796

武则天在制策文中敏锐地把握了时代风气的动向,不回避社会问题。她重视佛教,但也清楚地认识到佛教对社会的危害,借助试策广泛征询士人的意见,力图对时风进行纠正,反应了武则天对政治的清醒认识。

高宗统治时期,科举在社会上的影响扩大。士人积极仕进,争先恐后、急功近利,往往为实现目的抛弃了传统的道德修养。天册万岁二年,策《应封神岳举贤良方正科问》对此进行尖刻的批评:

隆周御历,多士如林,扬己露才,干时求进。宁知媒衒之丑,不顾廉耻之规。风驰景轶,云集雾委,攘袂于选曹,盱衡于会府。[6]2768

制策文准确地描述了当时士人竞进之态。为了真正做到时事咨询,制策不仅是正视,而且往往主动曝露统治中存在的问题。如它接下来谈到选官的矛盾:

吏员仍旧,人物实繁,优游窘于退飞,声最疲于点额。量能受职,无缺以供;料官列位,择才斯众。

这个问题直到开元十八年由裴光庭提出“循资格”的方法才得到解决,但是,从策文可见,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很早就开始了。一个复杂政治问题的解决实际上凝聚了当时优秀知识分子的集体智慧。

除了以上所举,武则天统治时期的科举试策还对其试策的考试制度本身进行反思。中国古代的选人制度偏重以道德为重,如汉代的“孝廉”之举、魏晋的九品中正制等。到了唐代,以“策”取士,考试答卷的好坏成了人才选拔的标准。这种考试制度存在天然的弊端,就是否定了人才的多样性,不擅文辞者不利。同样是天册万岁二年《策应封神岳举贤良方正科问》第二道,对此提出讨论:

屠钓关柝之流,鸣鸡吠犬之伍,集于都邑,盖八万计。然则人无求备,物各异宜,十哲殊科,八能异术。咸资对策,则绛、灌之器或沉;比俟公求,则许、郭之才难遇。

提出试策对不善言辞的有识之士不利,寻求更科学、完备的求贤之法,可见统治者的求贤之心,确实是热切而真诚的。崔沔对策:“《书》云‘明试以言,盖用此道也。古之对策,其试策之流欤!(略)《抱朴子》曰‘古之试良将者,亦问以策(略)诚理达而义举者,勿以文害言,词婉而论深者,勿以言害意,别可以包括群品,网罗众途,察微知彰,以文用武矣”,肯定了以策试人的传统,也是对现行科举之法的支持。

我们看到,武则天统治时期的科举制策文,不再是以太宗、高宗朝以考察知识性的策问面貌出现,而是触及到许多核心的现实政治问题。相应的,策文的评价标准,也从重文辞转变为重识见、重才干。策文成为一种统治者“集思广益”的举措。从这个角度看,我们从武则天时期的策文中,竟可以嗅到一些封建统治的“民主”气息。

三、 武则天与“诗赋取士”关系辨

上文分析了武则天对策文的重视,主要集中在制举考试中。[19]制举在武则天统治时期异军突起,成为一时知识分子众竞之鹄的。但是,在初盛唐社会尚文的风气背景下,“诗赋取士”为科举发展的大势所趋,进士科的勃兴被认为是高宗、武则天统治时期的时代特征,甚至被认为直接源于武则天的大力提倡。探讨武则天与“诗赋取士”的关系,还要先探讨武则天对于进士科的态度。

徐松《登科记考》利用《文献通考》所载《唐登科记总目》[20],对唐代进士、制举等科目登科人数,进行了详细的记录和考证。虽然它不够完整科学,有很多年代的记载缺失,还存在一些人数记载的明显错误,但是《总目》反映进士科发展的总体趋势应当可信。我们把太宗、高宗、武则天三朝的进士人数的变化进行一下对比研究,这三朝统治者在位的时间不同,但是《总目》所保留的有进士及第记载的年数分别为20,22,19年,忽略年数的微小差别,通过列表,我们看一下进士科在唐朝发展的总趋势[21]:

从上表可以看出太宗时期的进士及第人数,以每年20人以下为主,其中最多录取人数为24人;高宗朝录取20人以上的年数比太宗朝有明显的增加,有五年录取人数在50人以上,最多一次录取79人,递增的幅度非常大;比较而言,武则天临朝称制以后,进士的录取人数反而大幅度下降,每年集中在20人左右。以其建周以后为例:

进士录取人数在数十年间相对稳定、没有大的变化,这说明进士科在武周时期处在政府的严格掌控之下。在高宗时期进士录取规模大幅增加的背景下,武则天御宇后,人数反而被压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与此相反,制举的录取人数,在此时期呈递增之势。唐初太宗到高宗时期,制举考试多不定期举行,录取人数少,且无完整的人数记录。武则天统治后,制举考试几乎每年都举行,与“常科”无异;科目丰富,录取人数增多成为显著的趋势。如载初元年武周建制,当年制举科目有“蓄文藻之思科”、“抱儒素之业科”、“词标文苑科”、“贤良方正科”、“拔萃科”等等,其丰富程度是唐初无法比拟的。这一时期录取的进士人才大多湮没无闻,不见史称,而制举出身却名臣大儒比比皆是,在当时和后来的政治舞台上发挥了重要作用。陈寅恪先生认为进士科主文词,是高宗、武后以后的新学,但是从以上各方面都可以看出,进士科的发展,在则天朝呈现出一种跌落的态势。武则天对以进士科录取人才似乎没有特别的重视,进士并非其“以禄位收天下人心”的重点。

武则天重视进士的误解并非来自当代,中唐以后,人们认识就已经模糊。沈既济《词科论》:

太后颇涉文史,好雕虫之艺,永隆中始以文章选士,及永淳之后太后君天下二十余年,当时公卿百辟,无不以文章达。[13]143

沈氏最主要的观点是把“文章选士”与武则天统治联系起来。这段话中第一个“文章”,有明确的时间界定,意指永隆二年进士加试的杂文。但是如果把“杂文”同样作为第二个“文章”字眼的含义,则沈既济认为,进士科及其诗赋杂文成了武则天用人的唯一来源和评价标准,这与上文讨论武则天重视制举试策的客观事实有很大的不符。

造成这种误解的最主要原因,是对武则天“统治”的概念没有明确的区别认识。如果把显庆以来从武则天参政到后来与高宗并称“二圣”都算作武则天专政的时期,那么咸亨年间的尚文之风、永隆二年的进士加试杂文,莫不与武则天有关。但是,这种观点并不准确。以事实为例:

上元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天后上表曰:“伏以圣绪,出自玄元,五千之文,实惟圣教。望请王公以下内外百官,皆习《老子道德经》。其明经咸令习读,一准《孝经》、《论语》。所司临时策试,请施行之。”[16]1626

《新唐书》记载:“上元元年,高宗号天皇,皇后亦号天后,天下之人谓之‘二圣”。[22]这时间武则天可谓权势煊赫。然而,以科举的具体问题看,武则天的决策,不仅要附和唐朝李姓的统治,建议考试《老子道德经》(革唐后以自作《臣轨》代替《道德经》);而且,这种建议是采取“上表”的形式,其姿态如同臣僚,与其称帝后不可同日而语。所以,研究武则天对科举的态度,更多的是要以其称帝以后、至少从嗣圣元年以太后称制起,为考察的核心。

从这种观点出发,我们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诗赋取士”本是太宗以来“尚文”风气的发展。高宗统治时期,整个社会对文辞的崇尚尤烈。武则天在高宗统治时期的辅政,进士人数的壮大、杂文成为进士考试内容等各种科举改革只是顺应社会风潮而变,其中很难说体现了武则天个人的意志。而她对科举真实的态度,要在高宗去世之后才得到展露。甚至可以认为,对“策”文的重视、进士录取名额的压缩,都可以看作是武则天对科举中的浮文俪藻否定,包含对科举“尚文”之风进行纠正的意图。这样一来,武则天与“诗赋取士”的直接联系就被取消了。

但是,武则天称制以后并非绝没有考试杂文的记录。《登科记考》保存了这一时期的两条记载:颜真卿所作《颜元孙神道碑》记载元孙光宅二年进士省试《九河铭》、《高松赋》;长安二年,徐秀应进士举,考功员外郎沈佺期再试《东堂壁画赋》。但是,光宅二年是武则天为太后称制后的第二年,可以看作是高宗时代的进士考试风气余绪;长安二年又处于武则天统治的末期,况且属于“再试”,超出了进士考试的常规,也许是考功个人的加试行为。这两条材料与《唐摭言》“寻以则天革命,事复因循”的说法并不相悖。另外有苏颋《御箭连中双兔》,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七注“试帖”,大约作于永昌元年前后,王水照先生认为是现存最早的省试诗[23]。按《御箭连中双兔》,在《全唐诗》中有两出,一作薛存诚,登贞元进士第。《文苑英华》不注作者,则《御箭》诗不能够作为武则天统治时期科举试诗赋的绝对证据。《唐摭言》进士试杂文“寻以则天革命,事复因循”,事实上存在一定的可能。

但是“事复因循”的说法,除《唐摭言》一书以外,在《唐会要》、《通典》等唐代政书中都没有反映。其中的原因,可能在于对文辞的崇尚成为浩浩荡荡的洪流,不可阻挡,武则天个人的努力淹没在整个社会的风气之中,被后人忽略。中宗统治以后,进士三场制正式确立,每次考试,列诗赋题目于榜中。可见,武则天统治结束之后,尚文风气的反扑异常地猛烈而坚决,进士在科举考试中的地位最终得到确立。

武则天掌权有五十年之久,而其真正在位称帝的时间仅为十五年,武则天与高宗的统治有很大程度的交融、含混,这也是“事复因循”行为不彰的原因之一。武则天在统治中发挥其女性特质,频繁地改换年号、旗帜尚赤、改百官名称,中书、门下为凤阁、鸾台等,具有鲜明的文学感性色彩。《旧唐书·本纪》评价她“素多智计,兼涉文史”,沈既济称之“颇涉文史,好雕虫之艺”。历史上还有很多武则天欣赏文辞的记载,如对骆宾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佳句的赞叹;下令编修《三教珠英》、《瑶山玉彩》等类书;《唐诗纪事》记:“武后游龙门,命群官赋诗,先成者赐以锦袍”,以诗歌创作为宫廷娱乐;武则天自身亦有许多以诗歌抒情、与臣僚唱和之作,《如意娘》、《夏日宴石淙诗》、《早春夜宴》等都是很好的文学作品。这些都与当时社会对诗歌的崇尚风气紧密切合,促使后人认为武则天大力推行了“诗赋取士”。

四、 小 结

从对“策”和“诗赋取士”两方面的态度,可以看出武则天的科举思想是丰富而明确的。科举重策,对文学史的发展和现实政治都有很大的意义。以现实政治来说,科举选拔了一大批优秀的政治人才,如张柬之、张说、苏颋、崔沔、张九龄等,为走向盛唐提供了人才保证;从策文来看,武则天时期的策文以思理取胜,言之有物,是非常优秀的政论文。策文以骈文为载体,注重辞藻、对偶,也是优秀的文学作品。其对诗赋的态度,尤其可贵。她压缩进士科的取士人数,甚至据《唐摭言》记载,她在一段时间内取消了试杂文的考试内容。这些措施有利于选拔出真正的政治人才,并打击了进士的浮靡文风。然而,在科举考试之外,她对诗歌创作是鼓励与喜爱的。科举择人以才干为重,科举之外又不偏废文艺,在这种宽紧有致的政治引导中,唐朝社会与文学的双重盛世指日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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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光宅二年策试五道,《文苑英华》载为《贤良方正策》,但是根据吴师道进士及第,徐松《登科纪考》认为是进士试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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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此表以《登科纪考》所举年数为准。后代墓志所发明的新记载被忽略,因为它们只是个体的反映,不能作为当年录取总人数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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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岳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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