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风情与新“世说新语”
2009-04-23孟繁华
孟繁华
短篇小说在当下的文学环境中,是最不受关注的文体之一,因此也是最艰难的文体之一。原因是短篇小说最难兑现剩余价值,因此它很难进入文化消费领域。在一切都与消费有关的时代,短篇小说的不合时宜就可想而知。但作为文学最基本的形式,短篇小说在最大程度上坚持着文学性。在这个意义上,短篇小说可能也是这个时代最“悲壮”的文体形式之一。因此,我们需要向那些仍然坚持短篇小说创作的作家致敬,这与他们是否怀有悲壮无关。
纪永亮发表过一些文学作品,声名尚未远播。他工作在基层企业,但试图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于是就有作品坚韧地出现。现在我们读到的短篇小说《白桦镇》《结果》,被《作家》杂志集中发表,应该是纪永亮有代表性的作品。这两部作品在当下中国短篇小说创作的范畴内,虽然还难以称为上乘之作,但也从一个方面表现了纪永亮短篇小说创作的特点。这个特点就是东北风情的自然描摹,对东北地方小镇日常生活的切实理解。事实上,做到这一点已经相当不容易。正如全国人民都了解的那样,现在提到东北文化、东北生活,几乎就是二人转、小品。作为一个文化产业,东北二人转或小品是相当成功的。这一成功的标志是荧屏、银幕到处充满了“东北腔”,到处是“东北式”的幽默。如果仅仅作为文化娱乐无可厚非。但是,当所有的文化生活甚至精神生活都“小品化”、“二人转化”的时候,一种文化危险就不再遥远。那些杯水风波、肤浅调侃,甚至自我作践、粗俗不堪成为娱乐主流,是我们期待的文化生活吗?娱乐无关宏旨,但一种低俗文化趣味的形成就不能再等闲视之。
纪永亮的小说也是写东北风情,但他的东北风情隐含的是日常生活中真实的人际关系、真实的社会风貌。他的真实描摹使普遍的文化同一性因地域风情而有了独特性。独特性是文学的追求之一,只有独特性才能更本质地表现普遍性。《白桦镇》是发生在东北小镇上的家庭情感故事。东北小镇与江南小镇差别巨大,江南小镇小桥流水莺歌燕舞,历来是才子佳人文人骚客想象的故乡。历史与文学不断地再叙事,江南小镇也越发掩埋着怎样想象都难以企及的神话。江南小镇甚至就是历史、文化的另一种说法。尽管这些小镇正在或已经消失,但叙事并未或远未终结。东北小镇就不同了,东北历来是“蛮荒之地”,虽然神勇却无“文化”。事实虽远非如此,但东北小镇因起历史缘故,文化积淀或风情风貌暧昧和模糊也是事实。因此,要捕捉到与流行文化不同但又更真实的东北风情,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白桦镇》的命名就是典型的地域风格。在一个不大的小镇上,因一个有文化、有风韵的少妇欣欣的到来,使一个原本并不幸福但也平静的家庭波澜骤起:欣欣是主妇枣花的表妹,因婚姻失败到小镇上开了一家服装店。半月后,“经常住在矿上”的枣花丈夫高振飞在家里与欣欣邂逅,高振飞只看了一眼欣欣说:“把这儿当自己的家。”高振飞话不多,但一言九鼎,东北“纯爷们”的风范尽出。就是这看一眼、一句话,为日后埋下玄机和伏笔。高振飞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当年参军时,是为了照顾父母才娶了枣花。枣花是个“骨架子大,肤色又黑又粗”的女人,但高振飞因为枣花为自己的两位老人送了终,心存感念,虽然没有爱情,但仍然有夫妻名分。只凭这一点,枣花已是感恩戴德:“现在的男人,有钱,有样儿,不换老婆的有几个?”一个传统、淳朴、承受委屈而不抱怨的东北女性形象,在如此隐忍的言说中被塑造出来。高振飞当过兵,又是富甲一方的“帅男”,在红尘滚滚的时代,情感不发生变化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当他看到有文化、有情调、有风韵的欣欣时,内心的情感波澜可想而知。他虽然没有溢于言表,但他时常回家,见到欣欣时的兴奋等都表达了高振飞内心的变化。“寄人篱下”的欣欣因其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对高振飞的情感既极端敏锐又怀有警惕。因此,她确认一切即将或可能发生的时候,选择了离开。有教养的女性面对这一变故所做的选择大概只能如此。
但事情的发生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不仅高振飞对此难以接受,而且枣花也断不能接受。通常的理解是,枣花是“引狼入室”,欣欣是“恩将仇报”,枣花发现这个情感变故首先应该是哭天抢地痛不欲生悔不当初。但事情没有沿着这个致命的俗套推进。首先是枣花挽留欣欣,她知道丈夫为什么重新喜欢住在家里,知道是什么留住了丈夫的心。如果没有这个表妹欣欣,一切都将如故甚至不复存在。在枣花那里,是“没有这个家,我活不了啊”。因此,尽管明白故里,她必须隐忍地承受,是为了她的家。在高振飞那里,虽然他帅气、富有,但当他第一次听到《梁祝》,看到欣欣喜欢在白桦林漫步,看到欣欣将枣花也“旧貌换新颜”的“文化”魅力时,他久违或被唤起的欲望勃发了。这个曾被压抑或有意压抑的东西一旦复苏,就会以百倍的疯狂崛起并诉诸实践。果然,还是在那片白桦林里,高振飞蓄谋已久的机会到来了:他与欣欣相逢在这里,欣欣“礼节性”地挣扎几下之后,还是“慢慢顶不住,整个人都软下来”。“高振飞把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你不知道这些年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一句话,小说为高振飞和枣花的情感行为道出了彻底的依据,从而也使小说的整体叙事有了根据。在这一点上,《白桦镇》的故事看似简单,但它的整体构思是相当严密、自然和流畅的。
这是一部爱的文学,不是恨的或怨的文学。如果在流行的通俗文学那里,小镇上演的一定是一出血腥的爱恨情仇,是床上床下的搏斗与打斗,是你死我活的男人女人争夺战。但在《白桦镇》这里,一切都没有发生,当事人发乎情止于危墙未倒。至于后来或结局,那是读者的事情了。我要说的是,无论是“纯爷们”的高振飞、隐忍的枣花,还是风情万种深明大义止步断崖的欣欣,都是典型的普通东北人。他们对生活和情感的态度,他们的行为方式、情感方式和处理方式,都深刻地表达了东北文化中包容、宽容、坚忍、大度以及推人及己的风范。这里没有坏人,没有心计,没有利益争夺更没有阴谋,对任何人都难以做出价值判断。这就是小说的复杂性、丰富性和不确定性。在这个意义上说,《白桦镇》的处理是很得小说要义的。
与《白桦镇》比较起来,《结果》的叙述更具有戏剧性:向建设评上劳模,是因为李明和胡大海的互不相让,是典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祸福相依,在向建设成为劳模的时候,他同时也成了一个“癌症患者”——他在体检的时候被医生宣布得了“肝癌”。原本是要隐秘的“病情”,被省报后来报道为《与死神赛跑的人》,向建设名声大噪,先后被评为市里和省里的劳模,更有趣的是,在省医院的检查中,他“一切正常”。本厂医院原来的“死亡”宣判被彻底宣布无效。但祸福相依也又一次如期而至,“事情越传越复杂,越传越离奇,最后向建设得肝癌的事情被演绎成向建设为了当劳模弄虚作假”。于是,“接下来是一级又一级组织和向建设的谈话,等向建设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后,已经没有退路了”。向建设进退维谷处境两难,家庭、社会舆论都在瞬间发生了两极变化。在无比抑郁和无处述说的煎熬中,第二年春天又一次体检开始了:
体检的这一天,向建设远远地走在了别人的后
头,当别人都体检完了的时候,他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他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始终不敢抬起头来正视医生的目光,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了所有的体检项目,他如负释重地逃了出来。走出医院的那一刻,他重重地长出了一口气。
体检报告是在一周之后出来的,向建设的体检报告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肝癌”两个字。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向建设去了许多知名的大医院,结论出奇一致。向建设这一次真的得了癌症,消息不胫而走……
这个结果是相当戏剧化的。但更具戏剧化的是围绕向建设“疾病与劳模”的关系。
向建设的劳模与“癌症”联系在一起时,无论他和老婆孩子走到哪里,“赢得的都是一片尊敬与羡慕的目光”;但是,当向建设的“癌症”被解除后,劳模和“弄虚作假”被莫名其妙地搅在一起。不仅向建设,“尴尬、难受的还有向建设的媳妇王秀花和他们的女儿,她们吃惊地发现,昨天对她们还笑脸相迎,报以微笑的一些同事和街坊邻居,今天再见到她们时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更让人受不了的是那些带着问号的鄙夷目光”。这是个双重结果:癌症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以至于最后真的得了癌症是一个结果;人们对劳模的态度、从众心理以及世俗眼光,是另一个结果。在这不同的结果中,纪永亮发现了世道人心。
钱穆先生曾说中国本无社会,因为家国天下即社会。要寻找中国的“社会”需要从尊与亲中寻找。费孝通先生在乡村中国中也发现了中国的“差序格局”,差序就是等级。现代社会似乎没有了尊亲差序,但事情远不是这样。向建设成为劳模就是“尊者”,人们的舆论是热烈的、艳羡的、亲和的;向建设的劳模一旦与弄虚作假的“疾病”联系在一起,人们的目光瞬间发生了激变,“差序格局”有了对应关系。所以,现代性在中国并没有完成革命性的变化,一切都可以找到源流关系。这就是无论在东北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现代性仍然是一个“未竟的事业”。
我的这些评论显然有“过度阐释”的味道,且按下不表。如果说纪永亮的这两篇小说,《白桦镇》要好一些。它的好处是小说一直在人物的心灵、精神层面展开,人物的举手投足都隐含着心灵和精神的诉求,而且下笔含蓄,简约而不简单;对话干净一如白描,短短五千余字,三个人物和盘托出生动无比。《结果》虽然也是昭示世道人心和世风的“警世通言”,但故事多围绕事件,交代多于人物关照,几乎属于“讲故事”的通俗文艺的路数了。这是两篇小说之间的比较。要说到两篇小说共同的问题,就是都有南朝《世说新语》的风范,写人说事,寥寥数笔意在精髓。这是中国小说最初的传统,好处是简约,问题是技法简单,或贴着人物或贴着故事,都在形下做足功夫,小说从语言到整体,没有飞翔感,形上的意味不足就没有艺术力量。这当然不止是纪永亮一个作家的问题,事实上,当下小说创作都存在这样的问题。这也是一段时间或相当长时间里,我们还没有发现大气象、成气候小说的根本原因。但纪永亮已经具备了良好的小说创作潜质,如果能够再多读一些经典作品,对现代小说技法有更多的了解,他的小说创作有更大的发展是完全可以期待的。
2009年2月10日
责任编校逯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