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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印度能成为百万富翁

2009-04-23秦立彦

作家 2009年4期
关键词:萨利姆百万富翁贫民窟

秦立彦

《贫民窟的百万富翁》(2008)成本小,制作小,演员知名度小,但这样一部小电影却出人意料地大获成功,摘得多项奥斯卡奖。像它的主人公一样,这部电影也经历了从丑小鸭到天鹅的突变。电影讲的是一个印度孩子贾马尔的事。他从小在孟买的贫民窟长大,后来在电话服务中心当端茶的服务员。他参加了“谁想成为百万富翁”的电视问答节目,一路飘红,直到获得两千万卢比,变成国人瞩目的百万富翁。影片一开头,就在屏幕上打出一道单项选择题:

贾马尔为什么能答对那么多问题?

A、他作弊B、他走运C、他是天才D、这是命运

看到这部电影中印度版的“谁想成为百万富翁”,全世界的人们估计都会觉得眼熟。中国人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开心辞典》,那印度节目的场地布置、主持人和参赛者的坐姿、求助热线、主持人揭示答案时故作玄虚的神情,都与《开心辞典》如此相似。当然它不是抄袭《开心辞典》。它与《开心辞典》一样,衍生自同一个西方电视节目蓝本。这个节目最初出现在英国,如今拥有该节目所有权的是索尼公司。印度也的确有这样一档节目。不过,在印度与在中国不同的是,奖品就是金钱。这样一个以电视为媒介在全球流通的、赤裸裸刺激物欲的商品,足可作为当今全球化的标志。

开头的单项选择,你答对了吗?答案是:D。难以置信吧。孟买一个派出所的警察也觉得难以置信,他们觉得答案肯定是A:贾马尔作弊了。连警官们都不知道的,一个穷小子怎么会知道?于是贾马尔被抓进具有鲜明第三世界色彩的派出所,被殴打、电击、拷问。电影甫一开始就是一个胖男子折磨得贾马尔鼻青脸肿。这胖男子是黑道人物?错了,他是警察。贾马尔并没有不予合作,他一直在向警察解释自己为什么知道。就这样,在电视台和派出所问答的间隙,我们看到了贾马尔的过去。“谁想成为百万富翁”这个电视节目提供了一条线索,将贾马尔的生活串联起来。主持人的每个问题都仿佛一个关键词,搜索出一大片故事。讲这些故事才是电影的真正用意。那很多时候并非我们预期的、林肯式的个人奋斗故事。

贾马尔知道答案,因为那答案恰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不可能不知道。比如,主持人问某印度电影中的影星是谁?那位影星,是印度宝莱坞真实的电影传奇人物阿米塔布·巴强(Amitabh Bachchan)。贾马尔小时候疯狂追逐他,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签名,所以知道。追逐影星,索取签名,这些都是现代影视文化中常见的场景,然而在印度贫民窟呈现的却是我们不熟悉的版本。那不是机场的围堵,演出场所的哭喊。影星巴强的私人直升机在贫民窟上空飞过,穷孩子们都如痴如狂地朝飞机降落的地方奔去。小贾马尔正在简陋的茅厕中蹲大便,听见巴强来了也拼命想出来,门却被哥哥挂住了。于是贾马尔捏住鼻子,高举着巴强的照片,毅然跳进脚下的大粪池,满身黄汤地爬出来,一路大呼着巴强的名字跑向他。大家闻讯纷纷让路,他得到了一张珍贵的签名。这样的场面是一般电影中难得见到的,因为是天真孩子的事,所以毫不恶心。有这样难忘的追星经历,贾马尔怎会不知道巴强呢?

贫民窟生活是这部电影最有震撼力的部分,与一般整齐干净的欧美电影迥异。它的特点是在空间上平铺开,乱得令人晕眩,而不像第一世界的曼哈顿那样高得令人晕眩。那是一个无序、不可理喻又充满活力与冒险的所在。到处是飞奔的孩子,攒动的人头,铺着、挂着的五颜六色的衣服,迷宫般的棚户,狭窄的小道,高高的彩色的垃圾堆。孩子们在垃圾堆上跳跃,肮脏的水里漂着垃圾,妇女们在脏水中洗着衣服。隆隆的火车驶过,那些棚户仿佛要在汽笛声中坍塌,然而依旧立着,容纳着纷乱又刺激的生活。这是真正的底层,它跟顶层之间的距离,如同地面上的穷孩子们与巴强的直升飞机之间的距离一样遥远。贫穷培育了黑势力、宗教冲突,也培育了居民的生活智慧。

垃圾山与火车对贫民来说很重要。在成为孤儿后,贾马尔与哥哥萨利姆、同样是孤儿的女孩拉提卡一起,在垃圾山旁支了个帐篷,以拾垃圾为生。后来他们被黑社会头子骗去,加入了印度的儿童乞丐大军。兄弟两个逃出来,生活在火车上(是真的在火车顶上,而不是在火车内)。垃圾是社会的弃物,火车是暂时的交通工具,都可以成为他们的家,因为他们就是边缘的、漂泊的。

然后他们来到泰姬陵。美国理论家詹明信说,第三世界文学都是“民族的寓言”,电影也常常证实着这一理论的普遍。固然,《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主要是英国人拍摄的,但它依据的是一个印度人写的小说,它的拍摄地点是在印度孟买。呈现一个真实的印度,是影片的英国与印度创作人员们共有的愿望。西方媒体关于中国的照片中,总不厌其烦地拉进来天安门、士兵,作为中国的标志。而《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中也出现了泰姬陵,那是世界人民都知道的印度文化遗产。但在电影中它不是作为视觉背景而存在,它是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相遇的场所。第一世界的游客们来到这里,拿着景点介绍,跟着导游,希望像吃快餐一样获得知识,不遗漏任何重要信息。小贾马尔不失时机地做起了导游,向外国游客信口编造着泰姬陵的传奇。在游客眼里,泰姬陵是不能错过的景观,一定要“看”。在当地孩子眼里,泰姬陵是生存的资源。游客看到的只是表面,一层隐形的屏障把他们与真正的当地知识隔开。他们以第一世界的眼睛看,只看到第一世界。一对美国夫妇把车子停在贫民窟,回来的时候轮子全没了。小贾马尔作为非法导游被警察追打,引起了这对游客的义愤。贾马尔捂着眼睛说:“你们不是想看真正的印度吗?这就是。”美国夫妇问他:“你有保险吗?”“给你一点真正的美国”——那“真正的美国”就是一张百元美钞。美国人相信有了钱,有了保险,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如哲学家罗素所说,美国人的特点就是“干净地生活,干净地思想,外加活力”(clean-living,clean-thinking,and pep)。这与复杂、生动、混乱、肮脏的第三世界现实是格格不入的。

下层生活经历积累了贾马尔的知识。他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他的知识结构是独特的。他知道的东西很多人不知道,而人人都知道的东西他却不知道。电视主持人曾问他印度国徽上写着什么,是“真理终将胜利”,“谎言终将胜利”,“金钱终将胜利”,还是“时尚终将胜利”。这是印度最有名的一句话,连警官五岁的女儿都知道,但贾马尔不知道。不仅如此,他甚至不熟悉国徽上宏大话语的游戏规则——我们不是印度人,而我们也能猜出答案是“真理终将胜利”,才符合国徽的崇高身份。但贾马尔不懂国家宣传的特点,所以答不出,要观众帮忙才过关。他不知道1000印度卢比上印的是甘地,但他知道百元美钞上的美国总统是富兰克林,因为那是他从外国游客手中得到,后来亲手交给

一个瞎眼的童年伙伴的美钞。作为下层人,他的国民化程度很低,然而他知道小街上炸丸子多少钱一盘,是谁偷了某人的自行车。这些知识不是他独有的,而是在民间普遍流传的。民间的知识生产与传播,遵循的是另一套体系。然而这些民间知识如同沉睡的宝藏,没有系统,也没有获得语言的形式。正是在电视节目上和在派出所里的问答,给了贾马尔这些必需的形式。这些下层知识本来是不被认可的。根据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相对应的规律,作为下等人,贾马尔理应一无所知。所以警察认为他必然作弊。贾马尔在派出所向警察陈述的过程,也是他以自己的知识对警察进行再教育的过程。最终,警察被说服,释放了他,叫他继续去参加电视节目。下层的知识终于获得了合法性。

少年贾马尔和哥哥回到孟买的时候,发现孟买变了,正在迅速地现代化。如今,跟中国一样,印度已经成了世界的中心。电影呈现了中国电影中经常看到的场面。在冯小刚的《没完没了》中,葛优和吴倩莲坐在香山上,指点着北京,小时候能望到的地方,现在全淹没在高楼大厦里了。孟买也一样。到处是高楼、拆迁的房子、建筑工地,他们小时候的贫民窟已经没有了。当然,别的贫民窟还在,与高楼彼此衬托,尖锐地对峙着。

也是在这之后,电影发生了转化。以前的贫民窟生活多是群景,贾马尔是众多孩子中的一个。也正是因为对准了人群,使影片的前一部分具有特殊的活力和广度,以跳跃的镜头敏捷地捕捉着生活的碎片。但如今,贾马尔长大了。事实证明,电影创作者们并不想把他的成功完全归于片头的答案D——命运。从百万富翁的经历中,人们毕竟期待获得一些励志因素,期待他有与众不同的品格。电影后半部分就针对贾马尔的个人品格,轻车走上熟路,成为一个添加了很多本地元素的浪漫爱情剧。

贾马尔的励志作用在于,他永不放弃。这大概也是百万富翁们的普遍特点吧。但特别的是,他永不放弃的领域并不是金钱。他对金钱没有兴趣,他是为了爱情。女朋友拉提卡从小与他一起长大,她美丽、单纯、软弱,总是被恶势力控制,总是无法逃脱,所以贾马尔总在寻找她。他跟她约定,“每天五点我在VT火车站等你”,这个举动很不寻常,所以更浪漫。火车站人来人往,上车下车,选择这样一个约会地点是不太明智的,何况贾马尔并没有手机。但神奇的是,他们居然真的在火车站碰头了。后来,拉提卡再次落人黑社会之手。贾马尔参加那个电视节目,是为了让拉提卡看到自己,找到自己,所以他一直不肯拿钱走掉,而是冒险玩下去。他追求爱情,最后双丰收,既得到金钱,又得到爱情。

正因其执著,贾马尔与哥哥萨利姆分道扬镳了。兄弟二人都是贫民窟长大的,曾经同甘共苦,萨利姆仿佛贾马尔的另一种可能。但是,贾马尔正直而单纯,他做服务员、参加电视比赛,采纳了现代的生存方式和竞争方式。而哥哥萨利姆在混乱与暴力中长大,先是受害者,后来成为害人者。他接受了欺压他的黑社会的逻辑,以为拥有枪就拥有力量。他不仅打死了他们的仇人,还把枪对准自己的弟弟,将他赶出门去,他自己终于成为黑老大的干将。这种旧的游戏规则在现代化转型时代已经不再适用,但萨利姆不明白这一点。他说,“印度如今是世界的中心,而我在中心的中心”,他不知道他已经在边缘了。最后,他帮助拉提卡从黑窝逃走,自己躺在澡盆中,用钞票埋住身体。他打死了黑老大,也被对方手下打死,死在了钞票中。这些钞票只能作为他的殉葬品,只代表死亡。贾马尔的成功与萨利姆的死亡恰好同时发生,标志着那暴力的过去、贾马尔的那另一种可能性,已经死了。而贾马尔最终通过知识这一种现代手段、电视竞赛这一现代途径,合法地获得财富,得到一张巨大的支票。这才是真正的现代意义的成功。

贾马尔“本地知识变为财富”的经历,又与印度的经历很相似。梁漱溟先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说,西方文化之后占主导地位的将是中国文化,之后是印度文化,因为印度文化最注重精神,不重物质。然而,跟贾马尔的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样,重精神的印度如今也正在经济上迅速崛起。在电影中,贾马尔所经历的贫民窟、现代化转型过程,可以说是近年印度社会发展的缩影。贾马尔参与的节目被全体印度人所关注,商店里、街道上,人们都聚在电视机前,像我们看奥运会开幕式一样看他如何回答最后一问。这不仅是刺激,人们都希望贾马尔获胜。正如一个老婆婆说的:“去吧,孩子,带着我的祝福,把钱全赢过来。”一文不名的贾马尔这时代表着千千万万的印度人,他成功就是替他们成功。他已经成为民族英雄。他的崛起,不仅象征着穷人可以在印度崛起,更象征着在由西方制定规则的游戏场内,曾经贫穷的印度正在崛起。在影片结尾,随着字幕同时出现的是欢快的舞蹈,更说明了贾马尔的故事不是一个人的,而是很多人的。他终于与爱人相聚,但在火车站站台上跳舞的不是他们两个,而是一大群人,让人联想起宝莱坞的经典歌舞片。快乐的节拍给影片以圆满、热烈、向上的结局。在金融危机的灰暗年头,当很多富翁正在变成或生怕变成穷小子时,出现这样一部穷小子变富翁的故事,对大家而言都是一种虚拟的安慰。

灰姑娘的故事因其神奇,所以具有的更多是寓言意义。《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也可以读成这样的寓言,它太美好的结局下掩盖着其他一些可能性。死在黑社会中的萨利姆是贾马尔的另一种可能。而小时候与贾马尔一起乞讨的一个孩子,因为歌唱得好被黑社会头目挖去眼睛,专作为盲孩子来乞讨,至今仍在地下道里唱着歌。贾马尔也可能会是他。当他跟贾马尔相遇的时候,他说:“你获救了,我没有那么幸运。我们俩的差别仅止于此。”在现实生活中,贾马尔的经历就更是小概率事件了。电影中扮演小萨利姆、小拉提卡的两个孩子,真的来自孟买贫民窟。他们参加了在美国的奥斯卡颁奖典礼,去了洛杉矶的迪斯尼乐园。短暂的天堂之旅后,他们回到自己在孟买的贫民窟,而家里的屋顶仍是塑料布的。电影创作人员为他们设立了一个基金,使他们到了18岁能拿到一笔钱。他们被西方导演看中,已经是贫民窟孩子中的幸运儿了。看来,现实中的奇迹,总无法如电影中的奇迹那样彻底、那样激动人心。而最缺少奇迹的人们,也许最需要奇迹故事的慰藉吧。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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