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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4-23雅各·赫尔布伦汪雨申
雅各·赫尔布伦 汪雨申
雅各·赫尔布伦汪雨申译
1915年11月的一天,在距离法国北部前线两英里的地方,一名第十六巴伐利亚后备步兵团的德国下士离开了位于福恩斯(法国北部城市)小镇附近被临时当做军营的二层农舍,径直向小镇走去。但是和那些庸俗的士兵进入城镇后要么去找妓女寻欢作乐,要么去疯狂地购买烟酒所不同的是,这位年轻的下士花了四马克购买了一本关于柏林文化遗产的精美小册子。他被自己下属的传令兵们称为“艺术家”,也总是被他们当成寻开心的对象,一半是因为只要有人告诉他打了败仗,他就很容易因此而愤懑不平;另外一半则是因为他总是在自己执勤的间隙花大量的时间蜷缩在战壕中读书看报。这个孤僻的步兵曾经公开指责1914年12月份的《圣诞停战协定》,当天英国和德国的士兵都根据协定暂时放下武器,友好地相处了整整一天。而唯一能使其保有一丝怜悯之心的生命,就只有一条从对方阵地那边跑过来并且无条件地服从他的白色小猎犬。
他的这个习惯从未真正改变过。即便是几十年后,他也会在深夜突然离开他的同伴而独自走进自己的书房,沉浸在一片孤寂之中。在那里总有读书用的放大镜、一些书籍和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在等待着他。有一次他的情人不合时宜地进入他的书房,打扰了正在陷入幻想的他,被他一顿严厉的斥责后,面红耳赤地跑下了楼。毕竟有一块非常显眼的标牌挂在书房门外,上面写着:“请保持绝对安静!”而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当他被大多数追随者所抛弃,并为自己安排了宛如“众神的黄昏”(德国谚语)般的毁灭后,那些苏联士兵在位于柏林的地下掩体中所能找到属于他的个人财产,就只有大量的书籍。
阿道夫·希特勒给后人们的印象是他喜欢焚书胜过爱书,但是蒂莫西·瑞巴科在他的《希特勒的私人图书馆》一书中却提到,希特勒在他位于柏林和慕尼黑的居所,还有盐山(Obersalzberg)的阿尔卑斯度假屋中总共有16000多册藏书。瑞巴科是《最后的生还者》——一本旨在对达考市(Dachou,巴伐利亚城市,1933年建立关押政治犯的集中营,内设毒气室)进行研究的书的作者。他已经深深地沉浸于对仅存的希特勒昔日藏书的研究中,它们大多数被收藏在美国国会图书馆里。在对希特勒的阅读标记和旁注进行仔细研究后,瑞巴科试图去推想希特勒逐步实现自己构建世界新秩序的步骤。其结果就是他写的这本书虽然不能令人非常信服,但确实很能吸引人们去争相阅读。
希特勒从未完整地受过什么正规教育,但是他早年在维也纳的朋友奥格斯特·库比思克回忆说:“书籍就是他的世界。”正如瑞巴科所展示给我们的一样,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希特勒作为一个羽翼未丰的纳粹党的领导人,他不但通过对大量历史和种族主义的书籍进行深入研究,从而获取足以支持他种族主义思想体系的证据,而且还花费大量精力为此而创立一套具体方法。他亲自设计了一份书单,并印在每一位纳粹党员的党员证上,上面用黑体字写着“每一位国家社会主义者必须知道的书”(瑞巴科在他的书中将此处误译为“应该阅读的书”)。这份书单中包括了如亨利·福特所写的《国际犹太势力》和阿尔弗雷德·罗森博格写的《犹太复国主义是国家之敌》等反犹太的经典著作。为了证明希特勒有藏书的嗜好,瑞巴科特意找来一张稀有的照片,那是希特勒在自己位于慕尼黑的小公寓中拍摄的,“希特勒身着黑色衬衫站在书橱的前面”——那是一套有圆形轧花的精美家具——“他双手交叉在胸前,摆出一副他特有的独裁者的姿态”。
希特勒在1923年慕尼黑啤酒馆政变失败后,被一个同情他的法庭以判定顶级叛国罪的最低惩罚宣判其入狱五年,并且还有可能提早被赦。于是他在愚人节这一天,走过场似的被关进了监狱。在位于兰茨伯格的监狱中,他受到狱卒们的关照,在那里他写了生平第一本书——《我的奋斗》。据瑞巴科的书中所说:“在希特勒现存的监狱读物中,有一本书在《我的奋斗》中留下显而易见的痕迹,甚至可以说《我的奋斗》一书就是该书的翻版,那就是汉斯·冈瑟写的《德意志人的人种类型》,他因为提出激进的种族纯粹理论而被人们称之为‘种族冈瑟。”然而,瑞巴科在其书中没有提到的是,希特勒在兰茨伯格每周还会接受“生存空间”理论(lebensraum,生存空间论,是纳粹提出的,对外侵略的一种理论)的首倡者,慕尼黑大学的政治学教授——卡尔·豪斯禾佛的专门辅导。
瑞巴科在书中提到了慕尼黑出版商朱利叶斯·弗里德里希·雷曼,他是一个“可疑的拥有双重主张的人,既是希特勒私人图书馆收藏品的慷慨捐赠人,又是以生物种族主义为基础的纳粹伪科学的公开缔造者”。“根据雷曼所收藏的书籍,我们能够从中知道希特勒图书馆的核心藏书究竟是哪些,从而不单单可以洞察到希特勒的精神世界,更可以触摸到他构建德意志第三帝国的思想体系的基石。”
但真是这样吗?希特勒在1919年曾被卡尔·麦尔上尉指派到慕尼黑大学参加一个旨在进行政治煽动的会议,并为士兵们作有关“布尔什维克的危害”的演讲。早在同年9月,他在回答一名士兵信中提出的关于“犹太人问题”时就宣称:理性的反犹太主义的“最终目标就是将犹太人统统清除”。正如历史学家伊恩·卡绍在他的著作《希特勒传》中所说:“这样的回答充分表明了,他从一战后直到他在柏林地堡中的最后岁月的漫长日子里,都一直顽固地坚持着狭隘民族主义和反犹太主义的立场。”简而言之,与其说希特勒思想中的这些恶毒的仇恨是来源于书本,不如说他是太喜爱这些书籍从而使其疯狂更让人觉得可信。
另外,瑞巴科忽视了希特勒最初接触到反犹太主义思想的那个重要城市——维也纳。借用奥地利学者布里吉特·哈曼所著的一本书的书名,应该叫做“希特勒的维也纳”,那是仇恨犹太人思想的大火炉。希特勒很欣赏维也纳当时拥有反犹太主义倾向的市长卡尔·卢埃格尔,同时他自己也整日沉迷于各类充满着种族主义情绪的报纸和小册子里。他还中了德国浪漫主义的魔咒,居然连瓦格纳的歌剧都会让他产生错觉,认为自己就是新的黎恩济(Rienzi,瓦格纳歌剧中的英雄人物,罗马护民官),而他的使命就是复兴德意志帝国往日的辉煌。
对于瑞巴科来说,希特勒的思想本质就是“一个从那些便宜的、有偏见的平装书和深奥的精装书中粗制滥造在一起得来,借以用来给自己那些浅薄的、诡计多端的和恃强凌弱的谎言提供理由的廉价理论”。除此之外,希特勒没有自己的独特的思想,他并非是一个原创者。相反的,他只是利用了那些在威廉二世时期德国就被人们所接受的、稳步获得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信任的理念。希特勒的天才在于,他把德国文化国家主义和政治杂糅在一起,从而使其能用他那极具迷惑性的魅力去蛊惑与他同时代的人。托马斯·曼在他1938年写的《兄弟希特勒》一文中毫不畏惧而又尖锐地批评道:“元首或许有点‘让人不快和‘让人害臊,但是,他绝不是一个像我一样可以被轻易赶走的人。”
虽然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但是瑞巴科的书依然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具吸引力的窗口,让我们可以看到希特勒那令人甚至感觉有些毛骨悚然的自我提高计划。当然,变成一只“书虫”并不是成为大屠杀元凶的前提,但也绝不会成为什么障碍。斯大林也是个“嗜读者”,他总是向人夸耀自己那拥有两万本书的图书馆。斯大林曾说:“如果你想要了解你周围的人,那就先看看他们都读了什么书。”瑞巴科在开始研究希特勒的藏书时,曾经发现一本普鲁士将军卡尔·冯·克劳塞维茨写的书挨着一本法国素食食谱摆放着,上面写着:“素食主义者希特勒先生”。
(原载于《纽约时报》书评周刊,2009年1月4日。2009年3月译于交大闵行校区。)
责任编校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