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山录音记
2009-04-23欧南
欧 南
去苏州花山录音是早已有的想法,由于作曲家刘星厌倦了录音棚死板、没有灵气的声音效果。在准备录音之前,他已经在花山探过路,并决定将他根据古琴重新打谱,移植为中阮演奏的《广陵散》等乐曲放在花山录音。
不过,好事多磨,当我们一行人在七月份风尘仆仆地赶到花山时,由于同行的老纪一时的不痛快,撒腿走人,结果在苏州、松江等地兜了一大圈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录音场地,只得打道回府,另做安排。
嵇康曾经感叹“广陵散绝矣”,没想到想在山中听刘星的演奏竟然也是这么磨人。而唯一痛快的是,每日的豪饮总算也弥补了这次行程的遗憾。
总感觉今人难比古人洒脱,因为心念太杂,太多,而对于生活的要求过高,则会滋生种种的不痛快,以至于恼羞成怒。好在第一次进山半途而废却促成了我们第二次进山的安排。这次除了刘星之外,还有古筝演奏家孙文妍、古琴演奏家蔡积跃和我们一同前往花山录音。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本来,我们七月份品尝的只有刘星一道大餐,现在又多了两道,也算是补偿了上一次进山的缺憾。
花山在苏州西面的白马涧,靠近寒山寺,但现在并不著名,很多苏州人都不知道,所以游人不多,森然幽静,正是录音的好场所。但在历史上,由于赫赫有名的东晋高僧支遁(号道林)在此结庐焚修,使得这座并不起眼的小山染上了一丝仙气。后人纷纷前来避世隐居,但花山终不如吴地名山天平山和灵岩山名头大。前者由于范仲淹家族和深秋的枫叶扬名,后者是春秋时代吴王的行宫,至今尚存馆娃宫、西施洞、吴王井等历史遗迹。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现代人或许并不知道支遁的来历,但我回家随便查查唐诗、宋词,竟有几百首与他有关他的诗词,足见支遁的影响力。支遁爱山原也是僧人本色。沈俭期言其“支遁爱山情谩切,昙摩泛海路空长”。但现实中的支遁却是以善辩著称,和袁子才一样。只是袁子才靠丰厚的润笔得来银两,而支遁依靠的是三寸不烂之舌。《高僧传》中有支遁向竺道潜买山的典故。当然,这里的买并不一定是花钱,而是支遁的嘴皮子。宋代诗僧释文垧在《剡源山房》中说:“欲从支遁隐,款有买山钱。”透露出一种苦涩的无奈。支遁是一个奇人,在《世说新语》中有很多关于支遁的记载,而其善辩的才能足以和古希腊的雄辩家德摩斯梯尼相提并论。
后人对于支遁的崇拜也反映了中国文人的心态。温庭筠《宿秦生山斋》云:“衡巫路不同,结室在东峰。岁晚得支遁,夜寒逢戴颙。”在古代很多的诗歌中支戴常常并称,形成一联。戴颙是晋代著名琴家戴逵之子,也善古琴,并能作曲,以隐居出名,他和支遁是同时代人,但却是在支遁去世后才出生。一个善辩,一个善弹,且都是隐居的高人,在古人寂寥的生活中,有这两位伴随左右的话,可以说是人生至乐之事。
说了这些或许是为现代人乏味的生活而叹,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现代人缺乏悠然闲静的生活,而旷达之士更是难得一见。孔子云:“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种洒脱放达的气象早已不复存在了。所以,对花山录音有着很强的期待,一是虽然音乐听了很多,但从不曾在山里听过,二是山里幽静的环境可以使人摆脱城市的污浊烦恼。
事实证明,这次在花山的录音符合了我们的期待,这种体验是在家里听古琴所完全感受不到的。
中国的文人音乐原出于对自然山林的趣味,由于世事烦恼,人间充满着各种恼人的倾轧、争斗。所以,渴望隐居,渴望避世成了中国历代文人的内心诉求。虽然“人人都说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但这种内心潜意识的动机还是存留在文人的心中,成为他们的一个心结。支遁被历代文人激赏,也是出于这种感叹,身处火宅容易,要跳出去就不那么简单了。袁中郎曾经数落过以“梅妻鹤子”留下美名的宋朝隐士林和靖,说其:“孤山处士,妻梅子鹤,是世间第一种便宜人。我辈只为有了妻子,便惹许多闲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厌,如衣败絮行荆棘中,步步牵挂。”袁中郎的眼睛是够毒的,做这种便宜的隐士是需要经济支撑的,无牵无挂,没有家庭的拖累自然可以悠哉游哉地写诗作画,而不愿负责的人当然可以笑天下人痴愚了。
中国的隐士不免有许多虚伪做作的地方,但他们吟诵的主题却不能不说表现了文化上的一种追求。辨者听音,在中国文人音乐中,我们所感受到的不是旋律的甘美,也不是句法的严谨,而是一种气息,一种和谐自然的气息,其兴,其怨,其哀,都是那么和顺动人。
在山里录音的时候,蓦然地感觉中国的音乐和周围自然的环境是如此的贴切,这是从没有过的体验。它使心境平和,没有往日的浮躁。尤其是古琴,音量本来极小,稍远则听不见,但在山里,我们觉得是真正体验到了古人的境界,体验到了乐器的境界。在万籁俱寂的夜晚,琴音虽然轻,但不妨碍传送到耳中。由于古琴的音量,它迫使你必须凝神屏息地去听,稍一分神,就会使琴音溜走。古琴是一种安静的艺术,它既不煽情,也不躁动,它不打搅人,弹者自弹,听者自便,你如果不想听,它也不会干扰你,一切悉听尊便。古琴是自由随缘的艺术,也是自得其乐的艺术。而古琴所追求的最高境界“清、幽、淡、远”在山里能完全地感受到,这恰恰是一件不需要音量过大的乐器,适合寂寞者的心境。西方的钢琴适合客厅和音乐厅,而中国的古琴则是为山里设计的,它是山里的雅器,是寂寥者的伴侣。
在山里,我们录了蔡积跃演奏的古琴曲《阳春》《梅花三弄》《渔歌》《樵歌》等乐曲,恬静雅致,风格细腻。蔡积跃属于“80后”年轻一代的琴家,有此定力和造诣也使人惊叹。“80后”在我们看来极大多数都是时尚的一代,而蔡积跃身上却有着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森然古气,一种超然平和的气度。
孙文妍老师的古筝正好和古琴相反,声音清越圆润,和宁静的夜晚形成对比。古筝其实也是适合山里演奏的乐器,它的声音如淙淙的溪流,给平静的山里带来了一丝阳光的气息。如果说古琴更像一个老者的喁喁独语,那么古筝就像一个清纯的小女孩。古筝的音色不适合表现忧伤悲观的主题,它有着银铃般的音色,恰如给葱郁的山林披上一丝霞光。孙老师已是年近古稀的老者,也是时下备受尊重的古筝名家。看得出她在山里录音的兴奋,孙老师录过很多唱片,但在山里录音恐怕也是第一次。由于已是11月的天气,山里到了晚上变得寒冷刺骨,我们依靠不停地喝酒来温暖身子,而孙老师在第一个录完后只得匆匆下山,她为我们录下了《高山流水》等古筝名曲。
在第一次去花山录音回家时,我写过一篇记录这次行程感受的《广陵散之旅》。是对这次旅程的怀古感受,也是对刘星用中阮演奏《广陵散》的期待。刘星无疑是中阮这件乐曲无可替代的人物,
从东晋阮咸后,中阮始终没有出现过有影响的人物。如果我们按照儒家出现的韩愈、朱熹等中兴人物来比较的话,刘星可以算得上是中阮中兴的大家。听过刘星作曲的人都不难感受到他的音乐似古又不是古人趣味。刘星音乐中的韵味正是一个中国人所能感受到的那种凄迷、超然、卓尔不群,而我觉得最可贵的是他的音乐属于文人音乐范畴,但又无文人气,好比徐渭、八大的画,来自于文人,但绝无文人的冬烘气,刘星的音乐多出自然的感受,直观、苍凉。他的音乐精神是中国传统的,但作曲技法比较西化,这是他超越古人的地方,也是有些人觉得他的音乐不像中国传统音乐的原因。但这都是迂腐之见,宋朝有江西派诗歌,明朝有李攀龙、王世贞倡导的复古派,追求逼肖前人,可是后代究竟有多少人会真正喜欢这种刻意模拟前人,而无自己胸襟的博学之文?钱玄同甚至痛斥泥古的“桐城派”文学等为“选学妖孽,桐城谬种”。中国的文化太古老,以至于亦步亦趋地不敢越雷池一步,艺术没有自己的块垒,那终究只是一个痴愚汉,冷猪肉或许能分到一块,那终究是庙堂上的泥菩萨,受一些老朽的供奉。
袁中郎云:“嵇康之锻也,武子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颠之石也,倪云林之洁也,皆以癖而寄其磊傀俊逸之气者也。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张岱也曾言:“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痴人古来难得,所以会有此感叹,何况是现代,统一模式制造出来的人正如袁中郎所说的是那种面目可憎之人。而刘星是个痴人,源于对艺术的真爱。
花山录刘星的中阮是重头戏,为了这次录音,他重新打谱了8首古琴曲,除了《广陵散》以外,另外的《离骚》《潇湘水云》等都是古琴中的大曲,不但演奏难度高,更有刘星自己的读谱体验。熟悉古琴的人都知道,由于记谱的原因,古琴的减字谱只是表明音的位置和指法,没有节奏。所以,所谓的打谱其实是二度创作,它给了演奏家很多想象的空间,因此在古琴演奏家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不同的演奏版本,而这些版本其实就是衡量一个琴家修养的地方,这是古琴演奏中最得趣的地方。
由于中阮的音量很大,在听完蔡积跃的古琴后,相比刘星的中阮,让人感觉有些吵,我戏称它声音像“流氓”。中阮是有很大爆发力的乐曲,低音区比较闷,高音区则鲜亮。如果说古琴是贵族的话,那么中阮像是市井之器,而古人不把它看成是雅乐器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过,就像打狗棒在洪七公手里会变成一件了不起的兵器一样,中阮在刘星手里也会奕奕生辉。在听刘星打谱的古琴曲时,竟有一种别样的味道,有些乐曲如《酒狂》甚至超过原作。古琴的《酒狂》限于乐器的原因,显得温和了些,而中阮的爆发力恰如其分,醉而狂,犹如阮籍的笑傲山林,纵酒狂奔。而《广陵散》不出所料,中阮更能表现出那种肃杀的气氛,长达23分钟的乐曲竟使我们听得入迷。再加上录音时,身旁窸窸窣窣的落叶声,更使人身临其境。《佩兰》或许是最能契合山林之景的乐曲,它的冲淡质朴,轻柔充满着唯美的婉约气息,高洁而孤傲,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谦谦君子的情怀,让人联想起王维的诗句“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这是古人人淡如菊,哀而不伤的情怀,有些自恋,也有些落寞。
花山录音是一次愉快的工作,也是一次愉快的旅行。在录音的时候,我们遇到了热情好客的寨主陈慧中,他由于爱山而自称“花山仆人”,我们戏称他为“花寨主”,他也欣然接受。虽然身为寨主,却是没有奢侈作风,生活俭朴,而唯一的爱好是每日里拿着把剪子在山上修整树木花草,并重修山上遗存的古迹,也是一个难得的有情痴人。另外,值得一记的是两条名叫萝卜和香肠的小狗,每天听见我们下山时,便欢叫着迎接我们。在最后一天录音时,它们和我们一起上山,又随我们一起下来,为我们这次录音画上了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