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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就是女人

2009-04-23张屏瑾

作家 2009年4期
关键词:克里斯蒂巴特天才

张屏瑾

演讲厅里的大众终于等来迈入主席台的几个人,我却发觉忘带眼镜,问同事张生借来他的,勉强戴上,晕晕乎乎地一瞥只见好些男人的高大身影在台上晃动,竟没有找到其中有女人!再定神、定睛,排除主席台上前后左右男性能指的干扰,主讲者的座位是一个确定无疑的所指——它向我们指出了一位金色短发,尖尖的下巴透出几分俏皮,颧骨略高,妆容得体的讲演者——当天的主角茱莉亚·克里斯蒂娃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她是那种虽然已经老去,但特别容易激发你想象她年轻时容貌的女人,因为我几乎立刻想起戈达尔电影《筋疲力尽》里的珍·西宝。当然,这种联想没多大意思,作为后现代理论的女性领跑者,克里斯蒂娃说,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具有独一无二性,任何时候都要保持“独自一个”。以下这句话出自她2006年的新作《独自一个女人》:“你们可要牢记必须一再地使自己不再成为过去的自己,你们可必须以自身的奇特性创造你及你自己。”可以想见这样的说法在现代女性中会有多么受欢迎。当年朦胧诗人告诉我们要“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如今在课堂上提到这句诗,下面坐的女同学和男同学们基本无动于衷。用理论家的话说,“树的形象”只是女性主义的第一阶段,即在旧有的历史社会框架中赋予女性一个类似于男性的位置,在第二、第三、第N波女性主义者看来,这个位置本身就是值得怀疑的,因为很大程度上它是在复制男性权力的意指内容,是一个新的牢笼。但是,任何旧有的常识都未必已经穷尽它的内涵,人们也在后几波的女性主义实践中不断发现“树的形象”还没完全失效之处,尤其是对于第三世界国家的女性来说。我记得几年前去韩国参加亚洲文化研究的一个年会,在女性主义议题下聚集起来的日本、中国、柬埔寨、印尼等国家的种种女性问题,让我们感叹亚洲内部空间中的异质性之强,遑论“一个欧洲女人在中国”的所思所想,所以克里斯蒂娃对亚洲女性的研究,尤其是其著作《中国妇女》后来受到许多批评,也不足为奇了。

但克里斯蒂娃的个人传奇并不是从欧洲开始的,她1941年出生于保加利亚,1966年才来到法国。当时的保加利亚还处在东欧社会主义阵营中,即便她不像昆德拉笔下的萨宾娜那样游移不定,永远生活在别处,这一迁徙也为她日后的学术理路埋下重重一伏笔。她那著名的“互文性”理论——“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转化”,许多人认为来自于巴赫金的“复调”概念的启发,但克里斯蒂娃将它更广泛和深入地用在了符号学、精神分析、性别和文化讨论之中,使其既可被用来概括结构主义的精髓,又蕴藏着打破文本群落内部循环的力量。克里斯蒂娃首先将欲望、历史等非文学文本引人“互文”结构,使后结构主义带上人文政治伦理色彩——现在又听到她从“互文”谈到了“人权”。“互文”对于一个曾经改变母语进行写作和研究的人来说,大概首先出自其内心的自我规划,甚至是一种自我逾越。而克里斯蒂娃所提出的“过程中的主体”,告诫全世界女人们必须不断创造自己,更可以令人想象一个保加利亚姑娘独自闯荡巴黎学术圈,原本就没有一个固有的位置在等待着她,必须在族裔身份和结构主义想象的逻辑互文中开创自己的道路。所以,她对她的恩师罗兰·巴特等人的阐释十分出色,充满勇气地发展了他们几乎所有的理论,直到现在她仍然说,罗兰·巴特允许他的女学生自成一体,是一个“很慷慨的人”。再者,这个建立主体的过程感,和她提出的“外来者”概念也有内在的联系。克里斯蒂娃说:“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感觉自己是个外国人。”而她认为所有写作者都必须把自己设定在外语使用者的地位,才能将内心世界相比外部世界的异质内容准确地表达出来。“作家从本质上讲是一个异类,一个最令人愤慨的外国人。”在一篇才华横溢的评论中,她以“一位异乡女”来描述玛格丽特-杜拉斯,并有这样的妙语:“本地人只需放松一下自己,让隐匿于日常琐事中的精神裂缝稍稍扩大一些,总是能悟出这种异乡性,即一种令人生疑的异乡品味。”对于搞文学的人来说,这大概是她最可亲的理论了。如果说这个女人有特别聪明之处,首先是她能够将生存砥砺之感转变为敏锐过人的理论术语生产力,将内心体验抽象化为绚烂文辞和层出不穷的隐喻、意象,这是她的个人“奇特性”。

我的一位师长在聊起克里斯蒂娃的时候说,1980年代末期他读到“现代西方学术文库”中的《符号学原理》一书,看了书后辑录的克里斯蒂娃的文章《人怎样对文学说话》后,大为惊讶,没想到一位女性对罗兰·巴特的学问能够有这样细腻的、有生产性的解读(书里还收录了另外一位女批评家苏珊·桑塔格的文章《写作本身:论罗兰·巴特》)。当时还不太清楚克娃为何许人也。1990年克里斯蒂娃的《爱情传奇》由华夏出版社出版,翻译者估计被克里斯蒂娃对文学、神话学、哲学、宗教、心理学等知识的广泛涉猎搞得有些晕眩,在“译者的话”里善意地提醒我们:“由于部分章节是结合(克里斯蒂娃)自己个人的内心体验写出的,有些语言过于诗化,脱离生活现实……对此,希望读者在阅读时联系上下章节理解,并运用头脑,分清良莠,辨明芜菁。”时隔十余年时间,读者想要回过头去在《爱情传奇》中找到克里斯蒂娃的“个人内心体验”,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爱是一种奇特的隐喻,是一种文学。鉴于爱的这种奇特性,我仅能在第一人称上使用这个字眼”。然而克里斯蒂娃从“第一人称”中要引出的是对爱的精神分析,这本书与《人怎样对文学说话》一文的写作背景,均已处在后结构主义的氛围中,克里斯蒂娃评论罗兰·巴特:“他使文学时间存于主体和历史的交叉点上,并因为他把这一时间当做社会构架中意识形态的分裂的征兆加以研究,而且因为他在‘本文范围内探索那种象征地(以符号学的方式)控制这一分裂的准确机制,因此他企图形成一门研究的具体对象,其多样性、多重性和流动性使他得以放置旧的话语的饱和性。”这已经是在对巴特做后结构主义式的理解,而且阐释得非常圆满,保留了结构主义的有活力的地方,同时又以历史、主体、意识形态观念的再生产,把文学重新理解成一种“括入”性的运动。当然,罗兰·巴特丰富的,充满弹性的写作也为克里斯蒂娃的阐释提供了不小的空间。克里斯蒂娃曾经盛赞巴特的声音迷人,“即使是嘶哑的时候也饱含细节”。对于她这样的女性评论/鉴赏者来说,她们善于在最开放的意义上理解她们的“恩主”,理解存在于后者那里的种种未实现的可能与激情,甚至从负面去为他们纠偏,或者暗地里与之较劲,也是对他们学术生命的延长和点化。想想汉娜·阿伦特、苏珊·桑塔格对于本雅明、雅斯贝斯和海德格尔等的解释吧。

1974年5月,克里斯蒂娃与罗兰·巴特、菲利普-索莱斯等五位法国的批判知识分子来到中国,在这之前她曾在巴黎第七大学学过四年的中文,但还是被中国的

“刻板的官方言论”打击了积极性。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无法真正把握住她所学习的古老汉语,与中国当代社会的言语现实,以及她所预设的中国女人的生存状态三者之间的关系。所以,此行之后罗兰·巴特对中国的评论公开得很少,而克里斯蒂娃的《中国妇女》一书虽然顺利完成了,却很难说她已经以她惯有的敏锐,触碰到了中国妇女的生存状态。她在书中对中国女人地位的某些理想化描述,对中文“音调传统”的“前句法化”,以及中国文化主体的“母性秩序”之阴性化特质的赞扬,基本上还是从批判西方的父权话语出发,借以引申出东方的某种“他者化”本质,这在后殖民理论谱系中非常容易受到批评。然而我更感兴趣的是,如果说克里斯蒂娃的中国之行,对于她写作《中国妇女》一书来说,是唯一的一次就地取材,一次“互文”行动发生的可能,那中国妇女当代感更强的生活,为什么在她的叙述中不曾指向费边所说的“同时性立场”(the position of coevalness)。此次她在中国所作的讲演中重温了针对“中国经验”的问题:“中国传统的因果性、神性、女性和男性、语言和文字等概念,是否有助于培养一种特别的人的主体性,不同于希腊一犹太——基督教传统所建构的人的主体性?如果是的话,那么,这些主体经验,究竟如何与我们普遍的,或至少存有差异的人类中的另一种行动者相遭遇、相对立或相互并存?”与此同时她也提到中国共产主义的“特殊性”。我认为重要的是这两个问题之间如何“互文”?借用后殖民主义者对克里斯蒂娃的批判,如果说所谓“阴性”本质,无论体现在语言还是性别上,都是对第三世界民族一种前历史化的本质主义定位,而恰恰中国所发生的当代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含有普遍性的冲动,克里斯蒂娃所目睹的共产主义中国经验是属于世界历史的,要对它进行有效讲述,解构主义加上后殖民主义也未必足够,中国妇女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主题,但问题在于她们和民族国家等群体性、“条件性”话题结合得更复杂和紧密,而对她们的整体化想象实际上不一定是克里斯蒂娃的强项。

正如克里斯蒂娃自己所说,她的女性主义研究和波伏娃最大的不同在于,波伏娃注重的是女人的条件,而她注重的是女人的天才。这使得她势必要通过个体来讲述女人的故事,她的“女性天才系列”就是最好的一次演练。这一系列包含三卷本,分别讲述汉娜·阿伦特、美拉尼·克莱因和柯烈特三位20世纪的杰出女性的故事。克里斯蒂娃认为:“每个独特的女性所作出的突出成就,不能被简化成一个群体或一种性别实体的共同点,女性作出突出成就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被强烈要求的,因为我就是我,独一无二的我,因为我解释了女性为多样化世界所作出的贡献。”如果人们将这段话仅仅解读为她要在男性天才掌控的世界里为女性天才争得一席之地,那就太简单化了。女性主义的第二阶段以波伏娃的《第二性》为代表,波伏娃要求女人在各个领域都实现和男性的平等。而在1960年代,女性主义转向了强调女人的差异性,呼吁“另一种性征、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政治”。在这样一种激烈的语境中,原来被看做女人天然属性的母性,因为不可避免地与男性系统发生关联,而被批评为父权制度的剥削品。换句话说,要彻底解放女性,必须批判和清算母性话语。而克里斯蒂娃却说:“与极端自由主义‘运动一样,女权主义者将‘全体女性统统纳入解放力量或者革命力量。”她认为这种对差异的“同质化”强调,离本体论对女性的压抑并不太远,“女性特殊观念、女性自由观念也因此丧失了权威——很快地又被投入到再生产和消费之中”。所以,克里斯蒂娃决意重新书写女性真正的个体自由感,她在“天才女性系列”中对三位女性人生经历的细节化再现,特别强调她们在不断变化的历史过程中反复“重生”,反复创造自己,这种新生的过程深刻地与历史和社会环境:机遇、问题结合在一起,因而她们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的,她们的生命充满了对现状的干预、质疑和挑战,她们的女性主体在过程中产生,因为历史和经验的种种分歧而不可能被凝固和本质化,也不可能掉入同质化叙述的陷阱。更重要的是,经由此路,她们可以真正参与到政治、经济、社会领域中的各项事物之中,没有任何“相同”或“不同”特质的束缚,随心所欲地发挥她们的天才。在当下某些女性主义观念已经日趋模式化,甚至原教旨化的状况下,我非常佩服克里斯蒂娃对于女性个体自由的又一次饱含勇气的想象,她敢于断言:“如果说20世纪留下的不仅是阴沉的回忆,那毫无疑问得归功于自由女性的厚颜无耻和寻欢作乐。”由此,克里斯蒂娃得以重新肯定“母性”,将这个对于自由女性来说,既不可避免,又疑虑重重的词语,从原始和文明的双重桎梏中拯救出来,赋予它新的内涵。

当克里斯蒂娃只身来到法国巴黎求学时,她必须在众多异乡人之中表现得异常突出,表现得是个“天才”。她所有的内心经验的模具或许在那一刻就已经铸就,她有权力在命运赋予她的机遇之中,“通过自身的存在和思想的介入”重新定义自己和历史与人群相遇的方式,这里面有背井离乡者的那种惆怅而又激奋的热情,有保持住天才气质和自我努力的种种可贵尝试,克里斯蒂娃做得非常精彩。不过,正如她在《汉娜-阿伦特》一书的后记中所说,“天才女性”最大的意义和起点就在于“出现”的那一刹那,“‘出现是人类的固有条件,它向每个人揭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不可磨灭的独特性”。克里斯蒂娃的两度“出现”在中国,无论是在学者、文化特使,还是女人本身的意义上,都意味着暴露在大量尚未“出现”或不可能“出现”的沉默的大多数面前。或许面对那些对女性持轻蔑态度的人,女性主义者也会理直气壮地说:女人就是女人。然而“(一个)女人就是(一群)女人”还是“(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女人”,或者“(一群)女人就是(一个)女人”?在“出现”和“不出现”之间,隐藏着女性主题单复数的含混,隐藏着个体与群体之间更为复杂的关系,特别是对今天的“我”和我们来说。

(注:本文所引用的部分克里斯蒂娃言论,出自克里斯蒂娃2009年2月27日在同济大学中法中心所作讲演《一个欧洲女人在中国》(翻译未定稿);关于“天才女性系列”的引文,出自《汉娜·阿伦特》一书“后记”,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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