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民国粤港核心城市组合变化与广西城镇“无市不趋东”结构
2009-04-23黄滨
黄 滨
【摘 要】明清时期,广东形成了以珠江三角洲为中心的“广州-佛山-澳门”核心城市组合,到晚清民国时期,转向以“香港-广州”为核心,但“无市不趋珠”的总格局未变。在广东商品经济的强劲辐射下,广西原来以桂林为总中心的城镇中心发生了东移,逐渐演变为以桂东端城镇梧州、戎圩为中心,并且呈现出越往东趋城镇级别越高的等级分布体系。
【关键词】明清民国;粤港;核心城市组合
【作 者】黄滨,广州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历史学博士,湖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博士后。
【中图分类号】F12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09)01-0157-008
The change of Guangdong-Hongkong core city combination and the structure of all the markets tend towards Guangdong of Guangxis city and town during the period of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
——Part Ⅵ of study on the radiation upon Guangxis economy from commercial economy of Guangdong and Hongkong Huang Bin
Abstract: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Guangdong had formed the core city combination “Guangzhou-Foshan-Macao” that centering on the Zhujiang River Delta. In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it changed to centering on “Hong Kong-Guangzhou”,but the general pattern that all the markets tend towards Guangdong hadnt changed. Under the forceful radiation of Guangdong commodity economy,the centre of city and town of Guangxi from Guilin moved to east,developed gradually to the centering on Wuzhou and Rongxu that lies east of Guangxi,and displayed the grade distributing system that the more tend towards east the more high.
Key words: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nd the Republic of China;Guangdong-Hongkong core city combination;all the markets tend towards Guangdong
随着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向纵深发展,人们对城市发育成长规律认识和把握的需求日益增强,打破地域分隔,从经济地理和长时段的经济成长历程,探究不同地域之间城市群成长的相互市场关联,以提供给今人关于城市个性规律方面的借鉴,是经济史研究的一个崭新视角和崭新课题。本人以晚清民国时期广东、香港、广西之间城镇网络的内在的等级分布和区域分工联系为个案,探讨珠江流域经济圈西向扇面城镇网络机制。
民族经济研究早在明清时代,广东的西邻省区广西,民间流传着“无东不成市”的民谚,意思是说:没有广东商人,广西就成不了买卖,形成不了市场。在明清时期,广东形成了“广州-佛山-澳门”核心城市组合,在此轴心支配作用之下,造成了广西城镇“无市不趋东”等级分布体系的形成。这种格局,一直延续到近现代。到了民国时期,在20世纪30年代,千家驹、韩德章、吴半农几位著名学者在对广西经济进行深入调查研究后,惊异地发现:广西商业经济是受粤港支配的,广西是广东人的商业“殖民地”,并将其列为广西经济的特点之一。①稍晚,另一位经济地理学者张先辰先生也在40年代的研究中发现:“广西过去(指1938年湘桂铁路通车以前——笔者注)在商业上属于珠江系统,不啻粤港二地之附庸。与长江流域(自然含湘赣两省——笔者注)及中原之隔膜,无殊异国。故广西之商业以及重心,乃在于粤港接近之梧州一带。”②广西的整个城镇经济等级分布体系呈现出“无市不趋东”特点,广西的城市总中心,并不在广西的地理上的中心区域,而是在其东端城市梧州。进一步考察,将使我们发现,正是粤港这组在全国具有经济总中心城市地位的总中心城镇“广州-佛山-澳门”、“广州-香港”的最强大的市场组织力,分别规定着明清和民国时期广西城镇经济“无市不趋东”的等级分布体系。
一、明清时期广东“广州-佛山-澳门”核心城市组合与广西城镇“无市不趋东”等级分布体系的形成
明代以前,广东一直没有形成市场性的城镇经济中心。广东当时商品产出稀有,珠江三角洲地区商品经济尚未发展起来。整个广东,区域经济的发展格局,仍然呈以中原地区北南走向辐射为轴线、以中原地区移民输入为主动力的传统的“北重南轻”格局(同这一时期广西一样)。这可从广东全省主要地区当时人口密度分布格局上得到印证。据河南大学出版社1994年4月出版的刘佐泉著《客家历史与传统文化》第63页引用的统计,北宋时期从太宗太平兴国到神宗元年的一百余年(976~1085年),广东最靠近与中原连接孔道、接受移民最多的北部至东北部的几个州,人户增长幅度是最大的:梅州从1577户增到12390户,增长686%,南雄州从8363户增至20339户,增长143%,在当时,经济的繁荣与人口的密集是成正比的。而据黄慈博辑《珠玑巷民族南迁记》(广东省中山图书馆1957年刻印本)追朔,广东南部的珠江三角洲地区如番禺、顺德、南海、新会等地,还是一派“烟瘴地面,土广人稀”的荒景。这种情况下,自然商人队伍弱小,经济行业发育微弱,无法促成城镇经济的发育和它的网络总中心的形成。
明以前,广东早已出现城镇,但如同一时期的广西,基本上属于军政型城镇,尚未具有显著的市场性的组织功能。历史发展最久、规模发展最大的广州市,虽早已具有官统外贸的全国中心地位,但它并不是本地商品经济充分发展的产物,而是在行政指令规定下,汇总各省和海外官统外贸物资集聚发展起来的,它与广东本区域的经济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是脱节的,尚未具备市场总中心的组织功能。其名声还远不如当时福建的泉州。广州所处的珠江三角洲,巨大的商品经济发展潜在优势尚未充分发挥出来。所以,它一直没有形成强大的市场引力和对广西的商品经济辐射力,促使最靠近广东的广西东端城镇戎圩或梧州,形成广西最大的经济性城镇。正因如此,明代以前,广西东端的梧州,无论其人口规模还是经济规模,从秦汉至宋元,一直远逊于北部的桂林。
富庶的珠江三角洲位于广东中部,是广东最大的平原,面积11000平方公里,它主要由西江、北江、东江,还有绥江、潭江、增江、流溪河等带来的淤泥在海湾内堆积复合而成。它较之地处粤东的广东第二大平原潮汕平原的位置居中,面积大9.2倍。③至明清时期,广东经济重心迅速向沿海南移,珠江三角洲自然成为广东经济发展最核心的巨区。宋代及宋代以前,广东经济发展重心在粤北地区④,随着经济重心从粤北向珠三角南移,广东的市场性城镇经济总中心终于在商品生产、商人队伍组成和行业发育最为集中的珠江三角洲地区形成,并以广州(附澳门)—佛山为二元市场中心。⑤佛山,地处珠江三角洲地区中内贸经济的最佳地理点上,它“控羊城之上游”,可将内贸经济与广州的外贸经济联结互托,又“当西、北江之冲要”⑥,能最便当地将珠江三角洲商品运销全省各地,也能最便当地将各地商品吸纳市中。加之自明代起,佛山日益成为民间用量最大的商品之一——铁器用品的生产中心。因此,它从明初时仍然名不见经传,没什么经济地位的农业性村落⑦很快发展成为最能吸引和聚集三角洲商人因而规模最巨的市场聚落。据佛山史专家罗一星先生考证,嘉庆道光年间,佛山已成“周遭三十四里”,人口二三十万的繁华都会。佛山与京师、苏州、汉口并称明清“天下四聚”之一。⑧广州,则地处珠江三角洲外贸经济的最佳区位上。它内倚内贸巨镇佛山,外扼珠江出海口,历为省城和官府外贸巨埠,有很高程度的市场聚落基础。随着商品经济在珠江三角洲地区的迅速发展,它自然也最能吸引和聚集珠江三角洲商人,发展成为规模最大、以外贸为主兼有内贸功能的市场聚落即经济性城市。广州与佛山构成的首先是珠江三角洲地区的市场二元中心,它们所集散的商品主要为珠江三角洲地区服务,构成它们的主体商帮,主要就是珠江三角洲商人。有人估计,嘉庆年间(1796~1820年),省会(广州——笔者注)、佛山、石湾三镇的客商中,“顺德人居其三,新会人居其二,番禺及各县各府、外省之人居其二,南海人居其二”⑨。广州和佛山,实为珠江三角洲商人的大本营和派发珠商分往营造广东各城镇市场聚落点的总指挥部,从而也成为明清时期广东全省范围的城镇经济二元式总中心城市。依托珠江三角洲地区,广州与佛山在本省内还造成了以自身为中心的全省城镇环绕式分层的等级分布体系。⑩
尤其特别论及的是广州南去约百公里、实为广州重要外贸外港的澳门,其在省、佛二元中心运作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和作用。澳门半岛原称壕镜澳,为当时我国广东香山县地,位于珠江和西江三角洲的南端,原始面积为2.78平方公里,明中叶直至1840年6月,为我国国家主权仍充分行使之下,主要与广州进行贸易的葡萄牙等国商人在中国形成的居留地。由于它是中西方直接交流的港口,又依托着富庶的西江、珠江三角洲,明清时期曾为具有中外贸易中心地位的著名的国际性港市。以它为枢纽,形成了葡萄牙——印度——中国——日本——菲律宾——墨西哥——秘鲁、澳门——大小巽他群岛等各条贸易航线。佛山、广州二元中心所集汇的货物,大宗是经过澳门出口的。史称澳门地方货港“均由省镇、佛山各处市镇转运到澳售卖”,[11]而运销海外的,大量从海外换回的白银,许多是从澳门吸入的。据不完全统计,在1637年以前,经菲律宾输入澳门的白银就达1400多万两,约相当于从永乐元年至宣德九年(1403~1434年)中国官营银矿总产量的2.1倍,万历年间明政府国库岁入的3.8倍。来自日本的白银为数更多,在1636年一年中就达235万两,总数可能有1亿两左右。[12]据可靠推算,盛产白银的日本此时所生产的白银有近一半经过澳门输入了中国。此外,葡萄牙、印度也大量运来白银经澳门输入中国。[13]澳门的外贸繁荣又强劲地壮大着省—佛二元中心在岭南地区乃至全国的经济中心城市的辐射功能影响。广东省以上的区域经济格局,我们可称之为“无市不趋珠”(“珠”指珠江三角洲。下同——笔者注)。
广东的西江水系地域以及由西江延伸贯透的广西大部分地区,一并构成了粤港“无市不趋珠”环圈式城镇等级分布体系的西向扇面。由于广东尤其珠江三角洲经济发展在当时具有全国经济发展最高梯度的地位,广东省是商品经济辐射入桂的主要省区,以广州和佛山(简称省佛——笔者注)为中心的城镇网络,必然通过粤商拓展向广西全域推进,此情势之下,主赖粤商营造起来的广西城镇经济必然始终保持着对广州—佛山二元总城市中心的总向心力,始终以省—佛为终极轴心,并根据自身各个城镇点与省—佛距离的近与远,经济联系的强与弱,为省—佛服务功能的大与小,排布自身总体的等级分布体系——上列诸项越近、越强、越大,粤商聚居的梯度水平以及城镇的聚落功能水平就越高,等级就越高,反之亦然。而珠三角和省—佛等轴心对广西而言总是处于东向,这当然铸成了广西以东端城市为总中心,总体等级分布呈“无市不趋东”,越往东趋城镇级别越高的体系结构。笔者曾对明清时期广西此说有过专论:明清时期广西城镇经济体系等级分布具体就是如此,桂东端的梧州及附近戎圩镇为最大经济总中心城镇和圩市;然后由东而西,广西的城镇和圩市的等级规模不断递减而去。[14]
这样,明清时期,广西原先居北(以桂林为总中心)的城镇中心,在广东商品经济省—佛轴心的强劲辐射下,发生东移。广西城镇经济分布体系发生东倾,初步演变为以桂东端城镇梧州、戎圩为中心的“无市不趋东”结构。这就为晚清民国时期广东穗(广州)—港(香港)二元式总城市中心地位规定着粤商对广西城镇经济分布的“无市不趋东”结构的继续维系奠定了历史基础。
二、局部微调而总局未变——晚清民国粤港地区广州—香港核心城市组合地位与广西城镇“无市不趋东”等级分布体系
1.二元总中心城市组合的变化:从广州—佛山到香港—广州
自鸦片战争以后,以香港的崛起为突出标志,广东的二元总中心城市的组合发生了重大变化。香港在1842年被英国割占、被宣布为无税自由港以后,迅速崛起,在大约十数年间,一跃为广东乃至全国经济规模最大的贸易港市,加入了二元总中心城市的组合之中,并在这一新组合中成为位序高于广州的首位城市。
从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上半叶,香港还成为远东最大的国际贸易港市,形成了以下多条相对固定的全球性的国际国内航线。国际航线西向有:(1)英国至香港线。由英国的利物浦南行入直布罗陀海峡,经地中海,至塞浦路斯岛,经塞德港入苏伊士运河(1869年3月11日通航,使欧洲船只不必绕过好望角),经亚丁出红海,经印度洋至印度加尔各答,过马六甲海峡,抵新加坡,入南太平洋而至中国的香港,此为亚欧往来的主要航道。(2)法国至香港线:马赛—地中海—苏伊士运河—红海—印度洋—越南西贡—中国香港。(3)德国至香港线:汉堡—地中海—苏伊士运河、红海—印度洋—中国香港。(4)荷兰至香港线:鹿特丹—地中海—苏伊士运河—红海—印度洋—中国香港。东向有:(1)香港至北美线:中国香港—上海—日本或美国檀香山—加拿大温哥华。(2)美国至香港线:旧金山—檀香山—中国香港。(3)日本至香港线:日本—上海—香港。其他方向的还有诸多航线:从香港至澳洲新金山、纽西兰;至菲律宾马尼拉;至越南西贡,泰国曼谷,缅甸仰光;至新加坡和印度加尔各答;至印度尼西亚和波罗洲。
国内沿海航线更是密布如织:香港至台湾,至上海、青岛、天津、大连等;至汕头、厦门、福州等;至湛江、北海等。[15]由于香港较广州更为前突的港口位置和更为宽松的贸易自由度,“各国商船亦将香港视作中国领海的第一中心港,先将货物运至香港,然后再分别运往中国各埠(包括广州——笔者注)销售”[16]。这势必分夺原属广州的最大宗的货流,广州虽然仍保持着对全省的市场控驭的总经济中心地位,但在双元组合中,已降为第二位。据记述,1872年时,广州销往全省的洋货主要是由有“广东省的保险仓库”之称的香港供应。[17]而广州汇集起来的全省出口土货,也多由香港中转。如1914~1918年的四年间,广州与港澳(主要是香港)之间的航行进出旅客,共6848250人次,占广州同期与外地各口岸之间航行进出旅客共7175889人次的95%,这也可理解为广州与外地客商往来中与香港最为大量、频繁,占绝大多数比重。[18]因此,香港显然形成了对广州的控驭,构成了双元总中心组合中的第一轴心。至1894年时,香港在广东口岸城市群中的首位度已大得惊人。据统计,香港该年仅与中国内地的贸易总额为13321.79万海关两。[19]而该年广州对外贸易进出口总额为1951.96万海关两[20],仅为香港对国内贸易额的22%。即使当时广东的6个口岸(广州、汕头、九龙、拱北、琼州、北海)相合,当年的进出口总值也不过8731.17万海关两,仅占香港一埠对内地贸易一项总值的66%。[21]
佛山已退出了二元总中心位置,它原先的第二轴心地位,则由被香港取代首位轴心地位的广州来顶替。港—穗二元中心运行机制类似于明清时期的省—佛二元中心,即联体运行,内外贸易分工——广州主要担当起以往佛山内贸中心城市的任务,而香港则专门承担着以往广州的外贸中心城市的职能。诚如陈明铨先生在比较近代穗港情形以后指出的:“如果说那时的香港是近代中国华南产品的‘外贸部,那末广州就起着这些出口产品‘采购收集作用和进出口产品的‘分配传播作用。”[22]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与上述局变相应,一直作为广州外贸外港的葡萄牙占据的澳门也随广州地位的下降和香港的崛起,失去了重要国际商埠和外商在华主要居地的地位,经济一落千丈,商业多向香港转移。[23]这也是近代广东二元中心城市组合变异的一个侧面的表现。
2.“无市不趋珠”:总格局未变
近代中心城市组合的变化,却始终没有改变广东城镇经济总体上的“无市不趋珠”等级分布结构。这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