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词语-注释”:汉语欧化与知识建构
2009-04-21文贵良
文贵良
摘 要:晚清“新名词”以何种方式被汉语接受成为晚清言说的重要事件。通过分析“词语-注释”的三种类型——词典、栏目集注和单篇夹注,不难发现,“词语-注释”的汉语造型,从现代汉语生长的角度看,一方面完成了“新名词”被汉语接受的艰难任务,另一方面也实践着汉语欧化的不懈努力;从知识谱系的角度看,“词语-注释”的汉语造型也是晚清知识建构的方式和内容。
关键词:“词语-注释”;汉语欧化;知识建构
中图分类号:H109.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09)02-0146-11
“新名词”大量涌入汉语是晚清最显著的语言事件,“新名词”以何种方式被汉语接受无疑至关重要。晚清的中国士人面对千姿百态的“新名词”肯定有着难以遏制的惊奇,像梁启超这样热衷介绍西学的人,如何让“新名词”在汉语表述中得到认可,尤其是让读者在阅读中最大宽度地接受,成为书写要善待而且亟待处理的问题。选择“新名词”融入汉语的方式,从晚清时代的书写角度看,这是开通民智这一时代主题的必然要求。从语言发展的角度看,这是现代汉语生长的内在趋势。就后者而言,不妨把“新名词”进入汉语的过程,看作是汉语欧化的方式之一。欧化可以有几个层次,词汇上的,语法上的和叙事上的。就两种语言最初的交流而言,是从词汇开始的。晚清汉语与西语(包括日语)的交流就主要体现在词汇的层次上。晚清汉语与西语在词汇方面的交流,除了西方传教士的各种表述要涉及外,清朝驻外官吏的日记、奏章、游记等各种表述也会涉及,如果从文学文本的角度看,黄遵宪的《日本杂事诗》和《己亥杂诗》可能具有典型意义,即黄遵宪采取的“诗歌文本”加“注释”的方式,完成的效果不仅仅是描摹了域外的某种景观和某种事物,同时也是完成了对某个“新词”的引入。“文本-注释”的汉语造型不仅是黄遵宪诗学语言的表达方式,也是汉语欧化的最初方式(注:对于这个问题,笔者另有专文论述。)。不过“文本-注释”的欧化方式,要消耗太多的语言能量,不符合语言交流的经济原则。尤其是中日甲午战争之后,翻译盛行,西学随着报纸杂志媒体的发展而广泛传播的时候,“文本-注释”的欧化方式已经不能适用于书写者的表达要求了。这时一种新的欧化方式自然诞生了,笔者概括为“词语-注释”的汉语造型。
罗常培在《语言与文化》一书的第四节“从借字看文化的接触”中认为:“所谓‘借字就是一国语言里所羼杂的外来语成分。” (注:罗常培:《语言与文化》,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21页。)他把近代汉语里的外国借字分为四类:声音替代(phonetic substitution);新谐声字(new phonetic-compound),如化学名词铝、钙等;借译词(loan-translation),如“自我实现”(self-realization),“超人”(Ubermensch)等;描写词(descriptive form),如胡椒等(注:罗常培:《语言与文化》,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33-37页。)。罗常培的“借字”侧重构词内部特色,在此则着眼于新词语进入汉语语境的造型分析。在笔者看来,晚清“词语-注释”的汉语造型主要有三种形态:词典,栏目集注和文篇单注。
一、晚清词典
梁启超在《变法通议》中提出要编辑“字典”,即西方的词典,按照26个字母编次,古今万国事务都能具备,梁启超认为中国没有这样的书,杨雄的《方言》近似之。在他看来,如果“通文法,明大义”,再加上得一词典,则可以尽读群书。他举了一个例子,古今中外称呼“君天下者”,不下十种(注:梁启超《变法通议·论幼学》:“如云君天下者,三皇谓之皇,五帝谓之帝,三代谓之王,秦后迄今谓之皇帝,皆谓之君,亦谓之后,亦谓之辟,亦谓之上。蒙古谓之汗,或谓之贝勒,回部谓之沙,俄谓之沙,突厥谓之苏鲁丹,日本谓之天皇,西藏谓之赞普,欧洲诸国,谓之木那克,亦谓之爱伯劳,亦谓之塞佛伦,亦谓之尔路漏,亦谓之金,亦谓之伯理玺天德云云。”),如果有词典则容易掌握。他认为编辑词典的好处还在于,能为日后史书写作如《国语解》做准备。《国语解》是辽金元三个朝代的史书中为了明晰他们本民族的语言与汉语的区别而作的,“国语”指的是这几个统治中原的少数民族的语言。因为清政府是满族,清史将有《国语解》。由此提出了“公定译名”的主张。梁启超还提及在康有为的指导下,何穗田等人正在编辑的《识字》《文法》《歌诀》《问答》四书即将出版,而《名物》一书也将开始编写。
张元济致信严复询问翻译可否先翻译“专门字典”,严复(1899年4月5日)的回答是“事烦而益寡”。“盖字典义取赅备,故其中多冷字,译之何益?鄙见不如随译随定,定后列为一表,以后通用,以期一律。” (注:王木式主编:《严复集》第3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28页。)但是大约十年后,严复的态度有了很大变化。在1908年,“译科进士”颜惠庆主编的《英华大辞典》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严复为其写序,认为西方辞典有大有小,“皆以备学者之搜讨,而其国文字所以不待注解而无不可通也”。中国“字书”从《尔雅》到清朝的《康熙字典》和《经籍纂诂》,“集二千余年字书天演之大成,所以著神州同文之盛”。其特点是“释义定声,类属单行独字”,但是中国“名物习语,又不可以独字之名尽也” (注:严复:《<英华大辞典>序》,载《严复集》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3、254页。)。于是《佩文韵府》出来补助。但是“字典部画相次,而韵府则以韵为分”,难以吻合,因为中国文字,本在“六书”。欧西采用“字母切音”,容易获得成就。西方的辞典,能够整合中国字典和韵府(注:严复:《<英华大辞典>序》,载《严复集》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53、254页。)。
当代知识者已经注意到词典编纂的重要性和方式特点。陈平原在《作为“文化工程”与“启蒙生意”的百科全书》中认为“对于影响一代普通人的知识结构、文化趣味以及思维方式,辞书和教科书功不可没”(注:陈平原:《作为“文化工程”与“启蒙生意”的百科全书》,载陈平原、米列娜主编《近代中国的百科全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页。)。夏晓虹的《从“尚友录”到“名人传略”——晚清世界人名辞典研究》从晚清辞书如何建构中国知识谱系的角度,专门探讨晚清世界人名词典的编撰。从明代姓氏书如凌迪知的《万姓统谱》和廖用贤的《尚友录》,中经晚清张元的《外国尚友录》和吴佐清的《海国尚友录》,最后落脚到1908年初版的《世界名人传略》,在这个历史脉络的梳理中,夏晓虹又注重分析了编者的编辑翻译策略以及阐释方式的流动。如指出《世界名人传略》中对于“孟德斯鸠”条目的阐释对于梁启超《蒙的斯鸠学说》一文的借鉴(注:夏晓虹:《从“尚友录”到“名人传略”——晚清世界人名辞典研究》,载陈平原、米列娜主编《近代中国的百科全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页。)。
晚清的词典可以《新尔雅》为例。《新尔雅》为汪荣祖和叶澜编撰,初版于光绪二十九年六月。我见到的是光绪三十二年四月的第三版。《新尔雅》仿照《尔雅》的体例,在正文前有个简单的目录:释政、释法、释计、释教育、释群、释名、释几何、释天、释地、释格致、释化、释生理、释动物、释植物,共十四类。这是一个近代西方学科式的体例,可以对照晚清大学的学科分类看,按照今天的学科分类看如下:政治学、法律学、经济学、教育学、社会学、逻辑学、几何学、天文学、地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理学、动物学和植物学。其阐释的方式是按照词条的形式进行的。
阐释的程式往往先总释后分释。如“释政”条目下有个“总释”:“有人民有土地而立于世界者,谓之国。设制度以治其人民土地者谓之政。政之大纲三:一曰国家。二曰政体。三曰机关。如政府议会元首臣民司法立法行政之类是也。”然后分为三编进行分释:“第一篇 释国家”、“第二篇 释政体”、“第三篇 释机关”。“释国家”项目下又分为五个小项:“右释国家之定义”、“右释国家”、“右释国家之起源”、“右释国家之种类”、“右释国家之变迁”。至此,关于“国家”的解说算完成了。《新尔雅》的阐释方式,在总目的排列上有中国传统的词书特色,但在阐释的方式和内容上,又突破了这个传统,具有详细论说的特质。在给某个名次下一简洁定义后,往往在正文中加括号的方式进一步加以阐发,或者用夹注的方式补充说明。
《新尔雅》的特色在于集中对某类学科名词进行阐释。如“释政”条目下:国家、政体、机关、专制政体、立宪政体、民主立宪政体、君主立宪政体、政府、合众国政府、议会、上院、下院、言论自由、出版自由、信仰自由、产业自由、身体自由、家宅自由、书信秘密权、参政权、三权并立、立法权、司法权、行政权,等等;在阐释的言辞中出现一系列相关的词语:义务、权利、主体、人民、关系、组织、土地、经济、国民全体、集合体、统治者、被治者、大统领、有机体、有机物、无机物、分子、精神、人格、单纯国、复合国、独立国、保护国,等等(注:汪荣祖、叶澜:《新尔雅》,上海文明书局1906年版,第1-25、75-79、133-134页。。
“释名”:名学、论理学、内籀、演绎论理学、外籀、归纳论理学、推论、概念、判定、推理、端、名词、词、命题、连珠、三段论法、自同之原则(同一律)、不相容之原则(矛盾律)、拒中之原则(排中律)、公名、普通名词、专名、单独名词、合体名词、各体名词、察名、具体名词、玄名、抽象名词、正名、积极名词、负名、消极名词、独立之名、绝对名词、对待之名、相对名词、内函、外郛、主词、所谓词、缀系词、肯定缀系词、否定缀系词、命题、全称命题、单称命题、特称命题、否定命题、肯定命题、直接推理、间接推理,等等(注:汪荣祖、叶澜:《新尔雅》,上海文明书局1906年版,第1-25、75-79、133-134页。
“释化”:化学、反应、物体、分能、化合、化合物、混合物、原子、分子、燃烧、发火温度、盐化物、酸化物、硫化物、酸化剂、压力、蒸汽压力、临界温度、液体、固体、蒸馏、干馏、升华、结晶、结晶水、分子式、原子量,等等(注:汪荣祖、叶澜:《新尔雅》,上海文明书局1906年版,第1-25、75-79、133-134页。。
通过“释政”、“释名”、“释化”三个条目的词语梳理可以看出,《新尔雅》的词语基本上奠定了以后中国现代学科的基本词汇。《新尔雅》有三个来源:严复和梁启超的词语、日本新名词、各种翻译书报刊的新名词。《新尔雅》采用的词语尽管不是其作者的首创,但是因为其条目暗含了学科的类别,在现代新学科的专业名词的规范上功不可没。
二、栏目集注
晚清“词语-注释”的汉语造型的第二种方式是栏目集注,往往附于报刊,对新名词进行集中阐释,通常具有专业性,但也不完全如此。最典型的莫过于《时务报》的“中西文合璧表”栏目,共27期(注:《时务报》“中西文合璧表”栏目从第十三册开始,不是每期都有,共27期,具体如下:第十三、第十四、第十五、第十六、第十七、第十八、第十九、第廿、第廿一、第廿三、第廿四、第廿五、第廿七、第廿九、第三十、第三十一、第三十二、第三十三、第三十四、第三十五、第三十七、第三十九、第四十、第四十一、第四十二、第四十四、第四十六。),只有中文译名和西语本名的对照,不做词义阐释。栏目集注的好处是对当期报刊新名词的注释,能清楚原词语。这里选择第四十四册的“中西文合璧表”:
伯恩 Berne
勿来特立许鲁Friedrichrune
哀生Essen
阿意萨克纽吞Issac Newton
阿意萨克霍尔敦Issac Holden
老司Rosse
维多利亚兰特Victoria Land
爱列勃斯Erebus
拉生Larsen
赛摩埃哀兰特Seymour Island
掰来吸唔兰特Graham Land
纽乎凹利恩司New Orleans
阿婆喊姆特Abu Hamed
褒褒Berber
美特司冬Matastone
哀萨唔Azzam
贝尔法司脱Belfast
台非特生avidson
昔洛哥德腊耶Sir occo Dryer
阿泼得拉夫脱Opdraft
大吴恩得拉夫脱Downdraft
倭秃墨剔克Automatic
恩特来斯Endless
卫勃Web
奴伏佛兰亚Novoe Vremya
华沙Warsaw
哀来仁达Alexander
哀姆斯他待姆Amsterdam
黑脱露Het Loo
落他待姆Rotterdam
恩特华勃Antwerp
勃拉瑟尔斯Brussels
巴拿玛Panama
勒色泼Lesseps
哀姆剖拉多亚Emperador
哥立勃拉Cuelebra
保尔剔麻Baltimore
纳依周Niger
孟哲斯脱Manchester由此可见,“中西文合璧表”以人名、地名为主,常见的普通名词为次。查阅27期“中西文合璧表”,它存在如下问题:译名不统一,这是晚清言说界的普遍现象,如Warsaw翻译成“华沙”和“华萨”;“们乞斯他”和“孟哲斯脱”同指Manchester。对于同一个西语词语可能采用音译和意译两种不同的方式,如“新南威而斯New South Wales”和“新齐伦New Zealand”中new意译为“新”;而“纽乎凹利恩司New Orleans”中“new”音译成“纽乎”。“中西文合璧表”采用的是《时务报》上出现的新名词,而《时务报》的翻译文章来自不同的语言,因为出自不同的作者,译名就十分不同,从中可以窥见《时务报》时期中国士人的聚焦世界的兴趣点,其中以世界时事居多。但是也有一些特殊的情形,如第三十七册上有“开尔非因Kelvin”、“圣泡而St Paul”,第四十册上有“克里斯经Christian”,与基督教有关的一些事情进入了他们的视野;第四十二册上有“哀那克司脱Anarchist”,可见无政府主义或者无政府主义者的有关信息进入了汉语世界。
新名词的统一译名成为言说的紧迫任务,晚清译介新学就是要开通民智,输入新理,新名词的译名不统一正是障碍之一。后来清政府成立名词馆,严复是参与者。清朝学部编订名词馆编撰了《辨学中英文名词对照表》,《心理学名词对照表》。这两表具有词典和栏目集注的双重性,从内容安排看,两表相当于浓缩的专门词典;从体例和容量看,两表相当于栏目集注。笔者把两表放在栏目集注来考察。在《心理学名词对照表》之前有《心理学名词对照表引》一则短文,文中说:“正名之事难矣,而在今日则尤难。”这难处有三种原因,第一因为学术发展,“见前人未见之事物焉,发前人未发之道理焉”,这是新事物需要新名词。第二对于那些前人已见之事物,已知之道理,或者因为学术进步而古今解释不同,或因地势悬隔而东西视点各异。中外之别、古今之异是造成旧名变新名的难处。第三是学科中有形领域与无形领域的不同。“有象者易举,而无形者难窥,故正名之难极于今日,而正今日之名尤极。于心理诸学况以他国之语翻诸此国,欲求其意义相符,不差系黍,范围适合,无愆分寸,其道无由,故玄奘有五不翻之说,仪征有禾卒堵坡之喻。”也就是说不能翻译的就不翻,用音义名词。《引》还指出学理翻译中也有感情色彩的问题,“如reason一语,以儒家之语释之则当为理,senstion一语以佛家之语释之则当为尘。今览理字不无崇敬之情,睹尘字便有鄙夷之意,然二者皆心中之事实,无美恶之可言”。因此正名的种种难处造成新名词混乱,如一物有数种名称,一名可以称数种事物,名实不符,谬以千里。
《引》在说明正名的难处与急迫后,从“名”“实”的关系出发主张以“实”证“名”。“顾今之为学者,毋以其名为也,求其实焉可矣。夫名者实之宾也,表者衷之旗也。苟徇名而遗其实,得表而弃其衷,则虽有尽善之名,极精之表,只虚车耳,曷足贵乎?若能内观灵府之奥,外察同类之情,精研人群之现象,周知四国之典籍,则得鱼有忘筌之乐,扣般木无们日之疑,实既了然,名斯无惑,以此为学,则学日新,以此定名,则名日善,此则学者之责矣。”(注:《心理学名词对照表引》,见清朝学部编订名词馆《辨学中英文名词对照表》中,上海图书馆保存的铅印本,没有注明年月和出版单位。)
《辨学名词对照表》的名词来自穆勒的System of logic和耶芳的Element lesson in logic两书,以后者为主。译词以严复的翻译为主,参用日译。来源词以英语词汇为主,也列拉丁文(注: 清朝学部编订名词馆:《辨学中英文名词对照表》,上海图书馆保存的铅印本,第1页。)。体例分“定名”、“西文原名”和“定名理由”三项。如“辨学”原名“logic”,定名理由:“旧译辨学,新译名学,考此字语源与此学实际似译名学为尤合,但奏定学堂章程沿用旧译相仍已久,今从之。” (注: 清朝学部编订名词馆:《辨学中英文名词对照表》,上海图书馆保存的铅印本,第1页。) “论理学”、“逻辑学”等译名竟然都没有提及,可见这个“定名理由”非常粗糙。
《心理学名词对照表》的体例也是三项:定名、西文原名、定名理由。《心理学名词对照表》介绍了一系列名词:心-mind,内主-subject,主观-subjective,外物-object,我-ego,非我-neo-ego,觉-consciousness(意识),阴觉-subconsciousness(潜意识),无觉- unconsciousness(无意识),自觉-self-consciousness,壮感-feeling of sublime,等等。这些名词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的心理学和文学领域很受重视。有些定名理由说得相当精当,如“心理学”词条:
心理学 Psychology:希腊语Psyche本训灵魂,即训心,而Logos训学,故直译之当云心学,然易与中国旧理学中之心学相混,故从日本译名作心理学。旧译心灵学,若作人心之灵解,则灵字为赘 ,若作灵魂解,则近世心理学已废灵魂之说,故从今名。理字虽赘,然得对物理学言之。
三、文篇单注
晚清词语欧化的第三种方式是文篇单注,像行文夹注、正文注释、整篇诠释,都可算作文篇单注的类型,这是晚清言说界最普遍有效的方式,从汉语造型的角度看,也是最重要的“词语-注释”造型。严复的翻译著作影响甚巨,严译著作中的“案语”可以说是严复言说的独特方式,言其独特并非是说其独有,而是说严译著作的“案语”在中国士人最初接受现代西学时承担着融通中西的功能。“案语”侧重意义的阐发、事理的彰显。除了“案语”外,严译著作中也偶有“夹注”出现,《天演论》中“夹注”不多,但是到了《穆勒名学》和《社会通诠》就多了。而严复在自己的著作中,很少使用“夹注”。章太炎著述中的“夹注”,主要对中国古代词语阐释。林译小说以记叙、描写为体,也偶有夹注。最喜欢使用夹注的晚清士人非梁启超莫属,尤其在1902年前后的著述中,梁启超特别喜欢行文夹注。大量新名词进入语句,在他看来必须作出注释以飨读者,如果正文进行阐述,则会影响文脉的流通。除行文夹注外,梁启超也常常使用正文注释,如《新民说》对“民族主义”的阐释(注:梁启超《新民说》对“民族主义”的解释:所谓关于外交者,何也?自十六世纪以来,约三百年前,欧洲所以发达,世界所以进步,皆由民族主义(Nationalism)所磅礴冲激而成。民族主义者何?各地同种族、同言语、同宗教、同习俗之人,相视如同胞,务独立自治,组织完备之政府,以谋公益而御他族是也。此主义发达既极,驯至十九世纪末近二三十年。乃更进而谓民族帝国主义(National Imperialism)。民族帝国主义者何?其国民之实力,充于内而不得不溢于外,于是汲汲焉求扩张权力于他地,以为我尾闾。)。甚至出现正篇诠释的文章,最著名的要算《释“革”》一文。在此则以行文夹注为主来介绍梁启超的注释。日本学者实藤惠秀在研究中国留日学生史时曾经指出“做这类注释的人,不仅梁启超一个。我想:这类译注在日本词汇融汇到中国语文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注:[日]实藤惠秀:《中国人留学日本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289页。)。但是他只是点到为止,而国内学者关注研究“新名词”的很多,尤其是研究梁启超引进的“新名词”的不乏其人,可是针对引入新名词方式的绝少。
(一)人名
周作人曾经举过一个例子表明梁启超的文章影响之大,说晚清一位投考的人颇惊异于拿破仑和梅特涅既然都是罗兰夫人所生,性格何以那么不同。如果从汉语吸收新词的角度看,对于一个没有接触过或很少接触西学而处于闭塞封闭的文化境遇中的中国读书人来说,发生这样的困惑也许无可厚非。梁启超的《罗兰夫人传》是这样提及上述人物的:
罗兰夫人何人也?彼生于自由,死于自由;罗兰夫人何人也?自由由彼而生,彼由自由而死;罗兰夫人何人也?彼拿破仑之母也,彼梅特涅之母也。彼玛志黎,葛苏士,俾士麦,加富尔之母也。质而言之,则十九世纪欧洲大陆一切之人物,不可不母罗兰夫人;十九世纪欧洲一切之文明,不可不母罗兰夫人。何以故?法国大革命为欧洲十九世纪之母,故罗兰夫人为法国大革命之母故。(注:梁启超:《近世第一杰罗兰夫人传》(1902),《新民丛报》第17号,1902年10月2日。)
这段文字处于全文的第二自然段,上文对于“拿破仑”、“梅特涅”、“玛志黎”、“葛苏士”、“俾士麦”、“加富尔”六个专名没有任何铺垫,下文也只是提及而没有解释。即使对这段话有一个整体上的把握,捕捉了“母”的政治隐喻意义,对于晚清的中国读书人来讲,这段话中出现的“人名”仍然相当于语句的“肿块”,阻梗着抵达意义的根部。如果对这六个“人名”做些阐释,给与信息的血液,软化这些冰冷的肿块,理解可能豁然贯通。另外从晚清到“五四”,甚至更后的汉语表达中,音译的人名很不规范,有人考证从1902年到1923年中,Karl Marx的音译名称就有十种之多,这其实给读者带来了极大的不便。由此来看晚清的言说把“人名”做新词予以解释,实在非常必要。梁启超的言说对“人名”其实非常敏感,他喜欢对“人名”做注释。
晚清的名词大多是音译名词,所以汉语无法从词源学的角度对这个外来的名词作出某些猜测。一个人名在自身的语境中多少带有一些文化信息,让一般的读者也能产生某种联想,音译名词斩断了这种联想。“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这样的人名在汉语中无法拆解,拆解后成了零散的汉字。那么,梁启超在给音译人名做注的时候,他会聚焦哪些内容呢?
①吾闻圣者虑时而动,使圣祖、世宗生于今日,吾知其变法之锐,必不在大彼得俄皇名、威廉第一德皇名、睦仁日皇名之下也。
②孟德斯鸠(Montesquien)法国人,生于一六八九年,卒于一七五五年。
③(罗兰夫人)年十岁即能自读一切古籍,……尤爱者,为布尔特奇之《英雄传》按:布尔特奇Plutarch,罗马人,生于西历纪元后四五十年顷(注:梁启超:《近世第一杰罗兰夫人传》(1902),《新民丛报》第17号,1902年10月2日。)。
④今之德国,有最占势力之二大思想:一曰麦咯士之社会主义,二曰尼志埃之个人主义。尼志埃为极端之强权论者,前年以狂疾死。其势力披靡全欧,世称为十九世纪末之新宗教(注:梁启超:《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新民丛报》第18号,1902年10月16日。)。
⑤阿士丁按:日人常译为土奥斯陈,法理学大家也。
⑥占士·弥勒按:约翰·弥勒之父也,世人称为大弥勒。
⑦后经空海即创造日本字母之人传诸日本。《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
⑧有壮别,无如汗漫游。天骄长政国。(日本昔有山田长政者,流遇暹xian1罗。)蛮长阁龙洲(哥仑布,日本人译之为阁龙。)文物供新眼,共和感远猷。横行天地阔,且莫赋《登楼》⑤(注:梁启超:《壮别二十六首》,载《梁启超文集点校》第6册,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727、3728、3728页。)。1899年12月:《壮别二十六首》
⑨变名怜玛志,(玛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一,二十年流亡于外,屡变其名。)亡邸想藤寅。(吉田松阴又名藤寅,早年因与同志结漫游,逃亡其邸,被削籍。)愧我乏恒德,半途又离群。丈夫各独立,毋为吾苦辛(注:梁启超:《壮别二十六首》,载《梁启超文集点校》第6册,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727、3728、3728页。)。
⑩孕育今世纪,论功谁萧何?华(华盛顿)拿(拿破仑)总余子,卢(卢梭)孟(孟的斯鸠)实先河。赤手铸新脑,雷音殄古魔。吾侪不努力,负此国民多(注:梁启超:《壮别二十六首》,载《梁启超文集点校》第6册,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727、3728、3728页。)。
梁启超的注释聚焦如下内容:音译人名的原名,国别,生卒年月,身份。这些是人名名词所指的基本含义。但是梁启超并不是在每一个注释中都展现这些含义,根据不同的语境对能指有不同的聚焦,比如第一段中因为要与“圣祖、世宗”相对照,又要强调圣者的“变法之锐”,所以在注释中展示出“俄皇名”、“德皇名”、“日皇名”,聚焦国别和身份,这样就使得整个句子有了一种世界性的意义完足,在此对大彼得、威廉和睦仁不必聚焦更多的信息。在《壮别》的组诗中,同样要采用夹住的形式,新的词语的意义才能彰显。“长政”与“阁龙”,“玛志”与“藤寅”如果没有夹住,即使梁启超同时代的人也未必理解清楚。也可见在诗歌中运用新名词更难。
(二)学理名词
梁启超进行注释的第二类新名词是学理名词。1911年严复在《<普通百科新大词典>序》中说:“今夫名词者。译事之权舆也。而亦为之归宿。”(注:严复:《普通百科新大词典》序,载王木式主编《严复集》第二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77页。)翻译之事,以名词开始,以名词为归宿,这是经验之谈。这些名词中最难的要算严复所说的“悬意名词”,即抽象名词abstract names,他认为:“悬意之名,形上之物之名也。文明之国,次类之名最众,物德,行为,与所居之境诣,皆无形者。” (注:Jiu Liu KHedau Yen-Fuh:《英文汉诂》English Grammar Explained in Chinese,上海商务印书馆1909年版,第18页。)严复举的例子是honesty,而中文的学术之名有《周易》的六十四个卦名。梁启超进行注释的学理名词都是严复所说的“悬意名词”。
那么如何对这些词语注释呢?郑奠等人在1950年代在《中型现代汉语词典编撰法》中指出,一词多义是汉语词汇的特色,要处理好基本义和派生词义之间的关系:基本义和引申义之间的关系,基本义和借喻义之间的关系,基本义和转移义之间的关系(注:郑奠等:《中型现代汉语词典编撰法(初稿)》(中),《中国语文》1956年第8期。)。近来也有学者指出《现代汉语词典》的释义体系,有三个子系统,语义意义,语法意义,语用意义。第一个是骨干系统,第二个是次要系统,第三个是更加次要系统。语义有基义和陪义之分冯海霞、张志毅:《<现代汉语词典>释义体系的创建与完善》,《中国语文》2006第5期。)。如此看来,词典的释义首先要确定基本义。然而对于梁启超的注释来说,任何规范的东西可能都不太适应,因为梁启超的注释聚焦的是语境意义,所谓语境意义,就是词语在语句中的意义。这有点类似维特根斯坦说的语言的意义在于使用。但是,尽管如此,新名词的语境意义仍是以基本义为核心的。
“词语-注释”的汉语造型,在梁启超输入新学理的篇什中特别明显。1902年的《论民族竞争之大势》取材于以下几种书:美国灵绶氏的《十九世纪末世界之政治》,洁丁氏所著的《平民主义与帝国主义》,日本浮田和民的《日本帝国主义》、《帝国主义之理想》等数种书。“民族主义”又是一个新事物,梁启超在语言表达中运用“词语-注释”来加深理解:
同化力能化人使之同于我谓之同化力。
玛尔梭士(Malthus)英人,生于一七六六年,卒于一八三四年。
算术级数也即由二而四而八而十六是也。
几何级数也即由二而四而十六而三十二是也。
强权惟强者有权利谓之强权。
保护税则免出入口税者谓之自由税则,重抽入口税者谓之保护税则。
新世界欧人常称西半球为新世界。
经济上日本人谓凡关系于财富者为经济。
平准日本所谓经济,今拟易以此二字。
进而为大帝国国家者State之义也,帝国者Empire之义也,其性质各不同。
罗卜俄币名。
自托辣斯特之风行托辣斯特者,各公司联盟以厚竞争之力也,前年英国之制铁业创行之(注:梁启超:《论民族竞争之大势》,《新民丛报》第2-5号,1902年2-4月。)。
梁启超的“词语-注释”内容非常广泛,他觉得是外来者就进行注释。试看下面这些例子:
教育言教授及蒙养之法。
理科谓格致。《变法通议·论女学》
故算学、重学为首,电化声光汽等次之,天地人谓全体学物谓动植物学等次之,医学图学全属人事,故居末焉(注: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序例》,《时务报》第18册,1896年10月17日。)。
所谓Politics即政治学之一科学(注:梁启超:《亚里士多德之政治学说》,《新民丛报》第20号,1902年11月4日。)。
“代兰得”常得取而篡之西史称借民权之名以攘君位者,谓之代兰得(注:梁启超:《论军政民政相嬗之理》,《时务报》第41册,1897年10月6日。)。
殖民之政日本人称属地为殖民地,盖人满则徙之他地以殖之也。
社会主义(socilaism)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相类,而亦不尽同。社会主义者,溺平等博爱之理论,而用之过其度者也(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3号,1902年。)。
绝对绝对者,无对待也,如云绝对之真理,即无假理以为对待之谓也(注:梁启超:《论希腊古代学术》,《新民丛报》第6号,1902年4月22日。)。
天演有则法则之则也,而使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额氏名此物曰‘罗哥士(logos),希腊语性理之义也(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3号,1902年。)。
空界即天然界近于地文学范围者。
初民此名词从侯官严氏译,谓古代最初之民族也(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3号,1902年。)。
贵族阶级,催荡廓清,布衣卿相之局遂起。贵族阶级,最为文明之障碍,中国破此界最早,是亦历史之光也(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3号,1902年。)。
国际各国交涉,日本名为国际,取《孟子》交际何心之义,最为精善,今从之(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3号,1902年。)。
其所谓先立仪法,仪法者,即西文logic之义也。Logic兼论与学之两义,其解说详严译《名学引论》第二叶(注:梁启超:《子墨子学说》,《新民丛报》第58号,1904年12月。)。
“时间”者,实使我智慧能把持诸感觉,而人之于永劫之中者也。 案:空间时间者,佛典通用译语也。空间以横言,时间以竖言。佛经又常言“横尽虚空,竖尽永劫”,即其义也。依中国古名,则当曰宇曰宙。《尔雅》:“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今来曰宙。”以单字不适于用,故循今名。1903:《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
亚氏以为国家者,结集而成体者也,而其结集之者,实惟国民,按:原书作市民,盖希腊之国家实市府也,故当时有市民无国民,今为使读者得僭易为国字(注:梁启超:《亚里士多德之政治学说》,《新民丛报》第20号,1902年11月4日。)。
故印度有因明之教因明学者,印度有五明之一也,其法为因宗喻三段,一如希腊之三句法(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续),《新民丛报》第7号,1902年5月8日。)。
博通因明声明诸学印度当时有所谓五明者,佛徒外道并学之,其因明即名学,日本所谓论理学(注: 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续),《新民丛报》第26号,1903年8月7日。)。
觉悟觉悟者,正迷信之反对也(14)。
唯心论唯心唯物等语,系用佛典语,读者细玩自明所指(注:梁启超:《论希腊古代学术》,《新民丛报》第6号,1902年4月22日。)。
墨子以天为人格之说人格者,谓有人之资格,可当作一人观也(注:梁启超:《子墨子学说》,《第一章 墨子之宗教思想》。)。
自殖西国则殖民也,我中国则民自殖也。《论中国人种之将来》
丛报丛报者,指旬报、月报、来复报等,日本所谓杂志者是也 (注:梁启超:《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清议报》第100册。)。
调和经济革命因贫富不均而所起之革命,日本人译为经济革命(注:梁启超:《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清议报》第100册。)。
法治以法治国谓之法治(注:梁启超:《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清议报》第95册。)。
梁启超喜欢新名词,也喜欢给新名词注释。从上面不完全的统计就可以看出,梁启超的“词语-注释”相当于百科辞典式的浓缩。梁启超对词语的注释并不遵守注释该词基本义的词典学注释规则,非常灵活自由。做比较、分类别、指明来源等各种方式能用则用,正是梁启超的风格。
不过,梁启超的“词语-注释”有时会遭遇接受“异端”的艰难抉择。一个新的词语要在汉语的词语中被接受,不仅要符合汉语造词的规则,更重要的是会碰到译者在本来语词汇之名与译入语词汇之名所共同指向的“实”的同一性问题,不同的能指会指向同一的所指吗?追求不同能指的同一所指是梁启超这代人的语言情结,于是在他们的言说中,尤其是“词语-注释”的汉语造型才有了种种举棋不定、纠缠不已的情形。
Economy 的中文译名一直困扰着梁启超。他在《变法通议·论译书》中写道:“譬之寻常谭经济者,苟不治经术,不通史,不读律,不讲天下郡国利病,则其言必无当也。”“经济”一词在中国传统意义上使用,即“经世济民”。在同一篇文章中,他又写道:“彼中富国学之书日本名为经济书。”这里“经济”一词被灌注新义,但他在使用日语意义上的“经济”一词一直保持谨慎:
①以通商论之,计学即日本所称经济、财政诸学不讲,罕明商政之理,能保富乎(注:梁启超:《政变原因答客难》,《清议报》第3册,1899年1月12日。)?
②经济用日本名,今译之为资生(注:梁启超:《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清议报》第30册,1899年19月25日。)。
③经济上日本人谓凡关系于财富者为经济(注: 梁启超:《论民族竞争之大势》,《新民丛报》第2-5号,1902年2-4月。)。
④平准日本所谓经济,今拟易以此二字(注: 梁启超:《论民族竞争之大势》,《新民丛报》第2-5号,1902年2-4月。)。
梁启超在《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说得很明确:“本编向用‘平准二字,似未安,而严氏定为‘计学,又嫌其于复用名词,颇有不便。或有谓当用‘生计二字者,今姑用之,以俟后人。草创之初,正名最难,望大雅君子,悉心商榷,勿哂其举棋不定也。”(注:梁启超:《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新民丛报》第7号,1902年5月8日。)梁启超不满意日语意义上的“经济”一词,也不满意严复翻译的名词“计学”,所以他尝试用“资生”、“平准”、“生计学”等词语来替代。梁启超对“经济”和“计学”译名的纠缠不仅凸现了晚清中国士人言说的“嫁接”特色,而且也凸现了新名词要被汉语家庭接受似乎要经历“炼狱”般的拷打。
四、新词语的创造性运用
上文的梳理可以看出,晚清“词语-注释”一方面是“新名词”在汉语语境展开自身的意义领域获得认同的方式,另一方面也是汉语在接受“新名词”的同时欧化的方式,在这个双向的过程中,中国的知识谱系开始重建。就汉语欧化的情形来说,还必须思考晚清知识者在接受新名词的时候,对名词的创造性运用。笔者在此以梁启超的言说为主来对这个问题作些粗浅探讨。创造性运用并非指首创,重要的是在于梁启超能把严复的译名、日语的译名以及晚清言说界的其他译名,加以创造性的运用。所谓创造性地运用,就是不仅能大量使用新名词来表达新的学理,而且以新名词为基础催生同类名词。正如卡西尔指出的,语言远远不是模仿,而是自主和自足的活动(注:卡西尔:《语言和神话》,于晓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65页。)。语言的自主和自足,表现在新词语进入汉语领域上就是新词语会以汉语的方式繁殖。梁启超对“脑”族、“点”族、“力”族、“自”族等词语的使用很能表现这个特征。
1.“脑”族词语:
梁启超在《变法通议·论幼学》中写道:
人之生也,有大脑有小脑,即魂魄也,西人为全体学者,魂译言大脑,魄译言小脑,大脑主悟性者也,小脑主记性者也,佛言八识,以眼耳鼻舌身为前五识,意为第六识,意根为第七识,第六识即小脑也,第七识即大脑也。小脑一成而难变,大脑屡浚而愈深,故教童子者,导之以悟性甚易,强之以记性甚难。
“脑”字中国古代就有,但是对“脑”的系统性的科学认识是从晚清引进西学开始的。“大脑”和“小脑”两词带给中国人全新的认识。梁启超叙述“大脑主悟性”和“小脑主记性”, 正是基于“大脑”与“小脑”的新鲜特异,梁启超力争从中国传统的学理来阐述其差异。 不过用中国传统的“魂魄”来区分“大脑”与“小脑”,用佛教八识中的“意”与“意根”来区分认识“大脑”与“小脑”,简单类比可能导致谬以千里的后果。这也可以看出梁启超在言说中用夹注力争彰显新词语的意义的艰难努力,同时也可以看出1896年梁启超在言说界崭露头角时的幼稚。
1903年初版的《中国脑》(注:《中国脑》,1903年版,出版社不祥,上下两卷,有一叙言,自署“光绪癸卯首夏寅半生叙”。《中国脑》目录如下,卷上:《二十世纪之中国》,《说国民》,《奴隶》,《中国地理与世界之关系》,《保教非所以尊孔论》,《清人四派》。卷下:《论专制政体有百害而无一利》,《少年性质》,《译书难易辨》,《敬告当道者》,《敬告我国民》,《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书有《中国脑叙》一文,奇怪有味,短小精悍,不妨抄录如下:
人可无魂乎?曰:不可。无魂则形骸虽具,与朽腐同也。人可无脑乎?曰:不可。无脑则躯壳虽存,与木偶等也。然则,魂与脑二者可偏废乎?曰:尤不可。魂者,人之体;脑者,人之用。有魂无脑则水母而已,目虾而已,人固如是,国亦宜然。吾中国为西人所菲薄者久矣。去年海上有中国魂之刻,不数月间遍于内地,家置一编,人购一册。魂兮魂兮,其归来兮。然有魂不可无脑。本社同人复有是编之辑,庶几哉由运动而进于知觉,于人为完全之人,于国为完全之国,他日者争雄地球为全世界主人翁,胥于此脑基之,然则读是编者,谓为中国脑也可,谓为中国魂之续也亦无不可。
光绪癸卯首夏寅半生叙。
脑识:“始读《定庵集》,其脑识未有不受其刺激者也。”(注: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最近世》。)
脑质:“凡欲造成一种新国民者,不可不将其国古来误谬之理想,摧陷廓清,以变其脑质。”(注:梁启超:《本馆第一百册祝辞并论报馆之责任及本馆之经历》,《清议报》第100册。)
脑气筋:“大凡含生之伦,愈愚犷者,其脑气筋愈粗,其所知之事愈简;愈文明者,其脑气筋愈细,其所知之事愈繁。”(注: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序例》,《时务报》第18册,1896年10月17日。)
“脑识”、“脑质”和“脑气筋”都与文明相关,梁启超甚至认为“脑气筋”的粗细与文明高低程度成比例。这暗示了晚清中国士人开通“民智”的主题中,“智”不在“心”而在“脑”,即从古代的“心”上升到现代的“脑”。这种方式的变化,也许是中国人接受现代科学思维认识的开端。我的意思是说,中国人在晚清五四之际接受西方科学的概念,与他们认识“脑”的重要性同步,“脑”显示了西学的理性精神,而“心”则更多显示了东方的情感体验。
2.“点”族词语:
《变法通议·论幼学》:“《春秋》万法托于始,几何万象起于点,人生百年立于幼学。”“点”是“几何万象”中最初的结构功能,《春秋》托于“始”的功能是通过西学知识的对比来完成的。“点”的西学功能梁启超可能受到《几何原本》、《奈端数理》等书的启示。这种“几何万象”的“点”进入汉语词汇后非常活跃,如“最要之点”“相同之点”“相异之点”。“世界资本之中心点”“极点”、“燃点”、“沸点”、“热诚最高潮之一点”等等。
3.“力”族词语:
《变法通议·论幼学》:“西国之教人,偏于悟性者也,故睹烹水而悟汽机,睹引芥而悟重力。”“重力”绝对是一个西方科学名词,与“重学”(力学)有关。重力指的是地心吸引力,即万有引力。 康有为1886年在《康子内外篇》使用过:“仁者,热力也;义者,重力也。”(注:康有为:《康子内外篇》,《康有为全集》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88页。)康有为已经在西方科学的意义上使用“重力”一词了。严复在《天演论》中常常谈到“名数质力”,并且使用一系列的“力”族词语:“抵力”、“吸力”、“散力”、“本力”、“内力”、“动力”、“内涵之力”、“质点之力”、“物体之力”、“爱力”、“点力”、“体力”(注:严复:《天演论》,科学出版社1971年版,第8-10页。)。1903年出版的《新尔雅》解释“力”:“一切物体生起变化之原因者总谓之力。加入他力而变易其位置者谓之动。”(注:汪荣祖、叶澜:《新尔雅》,上海文明书局1906年版,第121、121-123页。)并对引力、凝聚力、粘着力、外力、重力、宇宙引力、平均力、合成力、分解力、并行力、偶力、离心力、向心力等词语做了物理学的解释(注:汪荣祖、叶澜:《新尔雅》,上海文明书局1906年版,第121、121-123页。)。梁启超在《过渡时代论》中运用了一系列关于“力”的词语:膨胀力,涨力、发生力、重心力、自动力、他动力、死力、阻力、胆力。1899年《论支那独立之实力与日本东方政策》中把“皇上英明”,“民间社会团结”和海外中国人“气象雄大”作为清政府的“潜势力”(注:梁启超:《论支那独立之实力与日本东方政策》,《清议报》第25册,1899年9月5日。)。现在还有软势力一词,与潜势力造词类同。1899年《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梁启超从世界竞争遍及全球,于是很自然地衡量一个国家的生存会从“竞争力”着眼,国家之间的竞争在梁启超看来可以转化为国民之间的竞争,于是就自创了新词“国民力”。
1898年2月11日《知新报》第43册发表《说动》的短文,专门介绍“动力”:
合声、光、热、电、风、云、雨、露、霜、雪,摩激鼓宕而成地球,曰动力;合地球与金、水、火、木、土、天王、海王暨无数小行星、无数彗星,绕日疾旋,互相吸引而成世界,曰动力;合此世界之日统行星与月,绕昴星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数,成天河之星圈,互相吸引而成大千世界,曰动力;合此大千世界之昴星绕日,与行星、与月、以至于天河之星圈,又别有所绕而疾旋,凡得恒河沙数,若星团、星林、星云、星气,互相吸气,互相吸引,而成一世界海,曰动力。假使太空中无此动力,则世界海毁,而吾所处八行星绕日之世界,不知隳坏几千万年矣。由此言之,则无物无动力,无动力不本于百千万亿恒河沙数世界自然之公理,而电热声光,尤所以通无量无边之动力以为功用。小而至于人身,而血,而脑筋,而灵魂,其机缄之妙,至不可思议,否则为聋聩,为麻木痿痹,而体魄之僵随之。更小而至于一滴水、一微尘,莫不有微生物万千浮动于其中,否则空气因之而不灵。盖动则通,通则仁,仁则一切痛痒相关之事,自不能以秦越肥瘠处之,而必思所以震荡之,舒瀹之,以新新不已。此动力之根源也。(注:《说动》,《知新报》第43册,1898年2月11日。)
《说动》介绍的动力指万有引力。由科学上之动力,引发人类的进取之动力,这是《说动》的落脚点,两者的贯通在梁启超的话语中也非常明显。
4.“自”族词语:
“自”一词因与独立、个人、权利、本性等概念有关,在晚清言说中非常活跃。严复曾经把“self”与“自”做过简要对比。“如self独用,则为名物,犹言其身,其一己;……故克己英语谓之selfdenial,自靖谓之selfdecotion,而自尽则云suicide,因sui乃拉体诺之self,而cide之为言杀也。(案sui与自亦见东西古语之同)。”(注:Jiu Liu KHedau、Yen-Fuh:《英文汉诂》(English Grammar Explained in Chinese),上海商务印书馆1909年版,第37页。)1902年《论民族竞争之大势》中出现了一系列的“自”词语:自求、自得、自存、自强、自优。而1903年《论独立》中“自”族词语更是繁多。《论独立》开头从“独立”(independent)与“隶属”(dependent)的对比关系中引申出“独立”的定义:“独立者,自有主权而不服从于他人者也。”“独立”已经暗含了“自”和“他”的区分。紧接着梁启超的语言表达生发了一系列带“自”的词语:自主、自活、自助、自由、自立、自治、自成、自定、自完、自拔、自能、自教、自善、自修,由此达到对个体、国家“独立”的论述;由此指出“独立”与“合群”的辩证关系(注:梁启超:《论独立》,《新民丛报》第30号,1903年4月26日。)。
(责任编辑:李亦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