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得失知多少
2009-04-17章桂周
马叙伦说:“胜义无疑第一禅,几个曾解笑前贤.开宗不了‘逍遥字,空读南华三十篇。”(《为庄子义证成率题绝句》)《逍遥游》是《庄子》的第一篇,也是整个庄子思想的神髓,读懂了《逍遥游》,也就抓住了通向庄子世界的钥匙,也就理解了那颗极冷而又极热的心,也就明白了庄子的希冀与无奈、是非与得失。
一、起点:终身役役
任何思想都产生于现实生活的土壤中,庄子也不例外。庄子哲学的历史起点和逻辑支点正是现实人生的种种困扰,包括生死之患、名利之忧、是非之辨等。庄子置身一个战祸连绵、危机四伏、争名夺利的社会环境里,人民想做奴隶而不得,可谓是“福轻乎羽”、“祸重乎地”(《人间世》)。庄子内心极为沉痛,却寄情于悠闲逍遥。陈鼓应先生说:“庄子之所以逍遥,是为了避免‘中于机辟,死于网罟,避免‘斤斧之害”,“在逍遥的背后,在庄子生命的底层,未尝不奔腾着愤激与焦虑之情。”①
人的认识有其局限性,或“拘于虚”、“笃于时”、“束于教”(《秋水》),或因认识能力有限,不可能对事物都有一个正确的相同的认识。更加上人的主观“成心”的渗入,于是有了是非之辨,往往陷入认识误区不能自拔,很难建立一个共同认可的价值是非标准。《逍遥游》中有“小大之辨”,蓬草间的小雀对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高飞远游的壮举迷惑不解,讥笑大鹏,实在是孤陋寡闻,自以为是,荒唐至极。
现实的贵贱升降、富贫之别,人们整日东奔西走,苦心经营,汲汲于功名利禄,争名于朝,争利于市,使自身处于欲念的焦虑之中,遭受“异化”的痛苦。庄子对此颇有感慨地说:“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齐物论》)《逍遥游》中那些所谓“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子,而征一国者”,何尝不是自鸣得意,心系功名,而为世所累。“这些人以自己的人性和自由为代价去换取功名利禄,失去了人的主体性,活着只有偶像意义。”②
在庄子眼里,包括人在内的万物的生灭转化,均不是由自己决定的,而是道的运行产生出来的必然结果。“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知北游》)个人的存在始终处于别无选择的命运之中,人是不自由的。这是人何以不自由的最深刻的本体层面。然而现实中生命它是那么的轻忽,一切是那么的触目惊心,一切是那么的残酷恐怖,一个个被治者谋害,一群群被权者屠杀,生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于是人们有了生死之患。《逍遥游》中的狸狌,东西跳梁,结果“中于机群,死于罔罟”。这何尝不是人间真实的写照,现实的罗网,要想“不夭斤斧”,而保身全生也实在太难。更何况在那个动乱贫困的古代社会,一切的灾难,一切的不幸都有可能。“死生亦大矣”(《德充符》)岂不痛哉!
凡此种种困扰,都是不自由,都是有待。无论是扶摇直上的大鹏,还是决起而飞的小雀,也不论是不知晦朔的朝菌,还是春秋八千年的大椿,它们虽有小大之辨,但都是有所依赖、有所期待的,都进不了绝对自由的境界。至于人物,汲汲功名者自不必说,就是“定乎内外之分,辨乎荣辱之境”的宋荣子之流“犹有未树”,列子“御风而行”也仍然“犹有所待”。
庄子是冷眼看世界,更多看到的是人生的种种困扰、现实的种种丑恶,却少发现美好幸福的东西,这也就注定庄子的哲学只能是悲剧哲学。
二、方法:齐物无己
庄子针对人的不自由、有待的人生困境,寻觅解脱困境的方法。此在的种种因缘牵挂,庄子好像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只好在“心”上下功夫,注重内在生命的修养,一是齐物,莫若以明,照之于天;一是无己,同于大道,天人合一。这样从自我中心的局限中提升出来,具有开放的心灵,消解主体性的自我,与万化冥合,从而任物自然,逍遥优游,达到绝对自由的境界。冯友兰先生说:“庄学所用之方法,乃在知识方面取消一切分别,而至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③
庄子以为凡物皆无不好,凡意见皆无不对,主张齐物,把物我、物物、是非、生死、荣辱、得失、美丑、高下、内外等均视为同一的,从而宠辱不惊,哀乐不入。世界上的事物没有不因对待而形成的,有“彼”就有“此”,有“此”就有“彼”,“物无非彼,物无非此”,“彼出于是,是亦因彼”(《齐物论》)。一切事物都在对待的关系中,而一切事物又不断地流转,对待关系也不断地变换。“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齐物论》)。正因为如此,庄子提出破除主观是非价值判断争论的方法,就是要照之于天,莫若以明,这样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这样彼此两忘,是非双遣,以空灵明觉之心,遍照存有的真相。所以《逍遥游》中说:“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尽管大鹏高飞九万里,但也有自身的局限成心,苍苍也未必是天之正色。所谓“小大之辨”,实则是如禅宗公案,就是说明人类认识有其局限,小年不及大年,小智不及大智,一切认识都是相对的,并非对事物的终极认知。只有超越差等、平齐是非,才能烛照真相,达到真正的自由。
“庄子正是通过齐荣辱、齐得失、齐高下,从而把围绕他们的纷争归结为毫无意义,这样人的心灵便从荣辱、得失、高下之争中解脱出来,喜怒哀乐也就不易施乎前,精神由此超越了功名的限制向逍遥境界又迈进了一步。”④庄子是打开了一个无穷的时空系统,来打通个我与外界间的隔阂,来提升个我的精神,看到了事物相对互化的一面,从而要求超功利、超社会、超生死,达到物我齐一的最高境界。可是事物既有共性的一面,又有个性的一面;既有变化的一面,又有不变的一面;既离不开自然,又离不开人事;既有精神的超拔,又有现实的羁绊。我们的性命、根子永落在现实的土壤中,诚如海德格尔所言,我们更多的时候是在此在中与世沉浮,牵肠挂肚,沉沦烦忧,尽管我们可以置至死地而后生。我们的幸福自由只有扎根于当下,才能成长健壮硬实。
要想通于大道,游于无穷,无所期待,达到纯粹的绝对自由,那就还要做到“无己”。这样,忘记自我,任乎自然,顺乎物理,把自己的形体思想都看作虚幻的不存在之物,物我同泯,绝对自由地作逍遥游。每个人生活在一个人与人的关系网中,这种束缚是客观存在的。“要摆脱这种束缚,只有从主观上、自我上做功夫。把自我看得越重,获得自由的障碍就越大;把自我看得越轻,获得自由的障碍就越小;把自我视作不存在一般,做到如佛家所说的‘去我执,就可以解脱了。‘至人无己,正是这个意思。既然‘无己,哪怕它个密网宏罗。”⑤《逍遥游》中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无功,即功盖万世,却不以功相见;无名,即无为而为,因为无名可指;无功无名,最终归于忘情无己。所以宣颖《南华经解》评曰:“此三句一篇之主也。第一句又三句中之主也。”冯友兰先生也认为,要达到逍遥无所待、与宇宙合一的境界,是“因其无己、无功、无名,而尤因其无己。”⑥
要做到无己,也要特别在心上下功夫,要透过虚静,使得心境澄澈。具体方法就是“心斋”、“坐忘”。庄子说:“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透过内省的工夫,洗净贪欲与智巧,求得空灵明觉之心,这样听任万物往来,不容纤尘烦杂,心境虚静空寂。庄子又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废弃肢体,摈除视听,离形去知,从心灵的桎梏中解放出来,与大道浑同相通为一体,从而物我两忘。具体过程就是“外天下”、“外物”、“外生”,忘却天下万物,忘却生死概念,超越时空,超越生死,就能“朝彻见独”(《大宗师》),从而进入“无古无今,不生不死”的真人境界。
这种无心无情,忘我无己,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事实上也只能集中在精神领域,而行为天地则是萎缩的,只能做一个精神的巨人,而成行动的侏儒。无己实则是鄙弃了人的感性欲求,否弃了人的自我意识,从而落入虚妄,逍遥也就成了空中楼阁。离开了人的自身,离开了生命欲求,一切思想精神都将打烊关门。
三、境界:逍遥无待
庄子的热情凝聚为对社会人生作冷峻的哲学思考。面对人生的种种困扰、种种痛苦,庄子为人们开出一剂良方,那就是要修心修性,齐物无己,进入任运大化、逍遥无待的境界。“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恶乎待哉?”体道通化,任物自然,无系无累,无挂无碍,悠闲自得,逍遥游放,是为“逍遥游”。这个体道的自由精神活动,要达无限时空领域,以游无穷,即后文所说的“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谓之境界。这种逍遥无待的境界不仅是适心任性的精神自由,也是理想人格的真实写照,即“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逍遥无待的境界是通过理想人格的完成而达到的人生的最高境界,而达此境界的人就是至人、神人、圣人、真人。在这些至德之人身上,寄托了庄子对现实人生的厌恶与鄙弃,寄托着庄子对理想生命的热爱与神往。在《逍遥游》第二部分中,庄子塑造了神人形象,赋予他们最好的品质和最美的外表,成为逍遥理想的完美体现者。“从‘尧让天下于许由至‘窅然丧其天下焉,主要是着力塑造神人形象,以使逍遥的‘至人形象具体化。”⑦
尧让天下给许由,许由却不愿越俎代庖,表明君不足贵、权不足惜。事实上,庄子在此借许由来阐述自己的治国思想,即无为而治,任其自然,故曰圣人无名。圣人圣爱,泽披万物,博大无私,而不标榜自己,不求名而名自至。“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徐无鬼》)藐姑射山的神人更是那样的精美绝伦,阴柔与阳刚并济,而且“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水不待它而不流,火不待它而不燃,一切的事物不待它都不成,功盖万世,却不肯以功相见,无意于求功于人,而自然为人类造福,可谓“神人无功”。当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时,还是有心治民、有心为政,等到藐姑射山、汾水之阳,拜见了四位得道神人之后,顿有所悟,忘天下进而忘人世,达到物我同泯的境界。故曰“圣人无名”。庄子说:“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圣人身心俱忘,超然物外,独立于世,无所用心,逍遥优游,却能无为而无不为。庄子三言,庄子实则以重言给我们描绘了一个逍遥无待的审美境界。陈鼓应先生说:“《逍遥游》主旨,便是至人乘天地、御六气以游无穷。写到这里,是一篇的高峰。接着庄子又引出‘尧让天下于许由、‘肩吾问于连叔二段,借重言引证‘无名、‘无功、‘无己。”⑧
庄子的逍遥之境从本质上说是一种精神境界,是心灵的无限开放,从而与万化冥合,博大无碍,随遇而安,自由自在。这只能是一种美好理想,不存于现实人生,只能逍遥于“四海之外”或“尘垢之外”,“无何有之乡”或“广莫之野”。现实中是种种的烦忧、种种的困扰、种种的杀戮,没有自由幸福可言,只好退守到心灵空间、精神世界,创造另一个自由自在、愉悦幸福、逍遥无待的精神天地。“天才浪漫的庄子,在其自由的理想被黑暗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几经挣扎,身心衰竭后,只好回到自己的精神世界去。”⑨这种纯粹的精神境界固然可以维护人格的独立,保身全性,具有精神力量,可以超越苦难,随遇而安,但这种意义实在是脆弱的、狭隘的,只能局促于精神领域,而且那么不堪一击。这于生命的基本欲求没有多大现实意义,甚至连自我确证也不能满足。庄子面对人生的苦难,“他以走向逍遥超越人生的痛苦,当人超越了个体,将小我融入宇宙大我,当人从九万里的高度俯视人间,人生的苦难不就如粒粒尘埃消解融化在茫茫宇宙之中。”⑩逍遥就是忘情无己,否定有限个体,不为智累、不为情牵、不为物惑、不为利扰,是非与我无干,哀乐与我无缘,对于任何事物都是冷漠闲适、不惊不乍。庄子实际上消解了我们的肉身,也否定了我们的情思,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偶像,这实际上是对人本身、生命本身的一种反动。“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没有是非、没有情智、没有功利,又哪里有我们这个异彩纷呈、生香活意的世界。
四、运用:无用之用
庄子倡导齐物无己、逍遥无待、与道为一,实则是为了解决现世的困扰,解脱人生的苦难,最终落实到现实的层面上。庄子要求委心顺性,得其所哉,重估价值,从而在痛苦的夹缝中求得生存,无用而有用,无为而无不为。庄子说:“安时而处顺,哀乐而不能入,古者谓是帝之悬解。”(《养生主》)人生如同倒悬之苦,只有安命顺天才能泰然自若,求得新生。“由于庄子以精神自由为归宿和最高点,因此反过来精神自由又审视行为、要求行为,使行为成为一种自觉,而不是盲目。作为一种有意识的行为,由于其有精神自由这一目的驱动和价值内核,因此行为是有目的的委顺,在委顺中有不流俗的追求,这就是外圆内直、外化内不化的行为原则。”
五石之瓠,惠子非常注重分析,由葫芦分剖为瓢,由瓢又击为碎片,原在求其有用,结果却归于完全无用。庄子则不然,他顺同万物的本性,委心顺性,大瓠不能盛水,又何必一定使它盛水呢?何不顺其本性作为腰舟而渡呢?万物各有其根,各有其用,不要人为地改变物性,改变秩序,损害大道的运行,要心顺性,就能各美其美、各用其用。这样于己无害,于物有益,就能获得自由幸福。
宋人有善制不龟手的药物的人家,结果卖了药方,不过得了百金。客人得到药方,去游说吴王,作为军需之用,而得了封地之赏。“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辟絖,则所用之异也。”药方在宋人那里,只能为一己之用,最多是买了它换得百金,药方根本没有发挥它的应有的作用,达到它的极致,得其所哉,只能是暴殄天物,明珠暗投。任何事物,若能顺其天性,得其所哉,即是最大的幸福。
参天巨樗,不中绳墨,不中规矩,匠人不顾,惠子就认为大而无当,没有用处。庄子则不然,认为自有它的大用处,可以“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寢卧其下”。不受刀斧的砍伐,没有东西会来侵害,保生全性,以尽天命。心胸不同,眼界不同,就会产生不同的价值取向。庄子认为应该重估价值,应该摆脱那种实用的观点、功利的态度,摆脱那种“有蓬之心”,就会别有洞天,另辟新境,发现其中大用、无用之用。
然而存在的就是合理的。我们固然要委心顺性,但也要化性成伪,出于蓝而青于蓝;我们固然要求得其所哉,但这大约只能作为一种理想追求,不如愿往往是十之八九;我们固然可以重估价值,但价值以人为尺度,本身就是莫衷一是、见仁见智,有审美,更有实用。
清人胡文英说:“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肠热,故悲慨万端。虽知无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热肠挂肚;虽不能忘情,而终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庄子独见·庄子论略》)思想高蹈,现实困扰,尘外逍遥,人生无奈,只能徘徊两间,这是庄子的“哲学困境”。
注释:
①⑧陈鼓应著《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25页、128页。
②⑨张晋著《庄子的智慧》,延边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页、155页。
③⑥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小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页、36页。
④李牧恒 郭道荣著《自事其心——重读庄子》,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3页、59页。
⑤曹础基《逍遥游赏析》,黄岳洲、茅宗祥主编《中华文学鉴赏宝库》,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
⑦程千帆等著《古文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页。
⑩陈宁宁等著《庄子十日谈》,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7页。
章桂周,安徽省舒城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