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昏到夜晚
2009-04-17席星荃
席星荃
黄昏快来了,窗外的光线忽然被迎面的四层楼完全截住,我也写了不少的日记,倦了,该出去走走了。
到这个镇快半个月了,其间回城两三回,一直说抽空到河堤上走走,看看河滩上的风景——我知道那里是有风景的。可是,一直没得到空暇。现在,何不走走?
关了门,下楼,出了招待所院子,马路上的光线又明亮了不少,太阳虽然西沉,却还没落入地平线,只是暮霭一片紫暗,减弱了它的光芒。但天空仍是亮的。
招待所紧挨樊营村,我离开马路,拐进村子,沿一条窄窄的土路直走到堤上。大堤高高的,人立堤上,视野豁然开朗。堤外数十里的大沙洲上,满是盛开的油菜花,一片无垠的金色,从堤下向沙洲深处铺开去。洲上也有林带,与油菜田连成一片,彼此交错。树是高大的白杨,正在树叶疯长的季节,像一枝枝蘸了淡淡绿颜料的大笔,要在天空涂抹它们自己心中的画。沙洲很大,纵深十几里,那边就是城市。此刻,目光越过沙洲,模模糊糊看见城中的高高耸起的大厦,铁桥,铁塔和其它建筑物。那是一片灰色的地带,灰色是这个时代城市的标记。汉水从城市中间流过,绕着沙洲转一个圈子,向南方流去。城南的山倒还清晰,山的青绿与城的灰倒也还算协调,是山使城显得古老,有了点稳重的气质。细细地听听,从城里传来一种模模糊糊的声响,那是它的被空间距离减弱了的喘息、呓语、躁动、喊叫和叹息的混合。我伫立堤上,凝视着夕阳下远远的城市的剪影,聆听它的生命之音。在城里的时候我看不清它,也听不见它,现在,由于距离的作用,我听到了。可是我脚下的土地却是一片原始的农耕田园。仅仅一河之隔,便判然两个天地、两种世界!
那么,人,也是不同的吧?
我得往前走了。
堤上野草丰茂,当中的小路潮湿柔软。荠菜开了白色花,猫猫眼的叶片肥嘟嘟的,艾蒿初生,不起眼,只有具有乡下生活经验的人才知晓它无限远大的前程;蔓生的“毛鸡腿”纷纷张开小朵的黄花,星星一样眨眼。我信步而行,迎面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头肥壮的犍牛慢慢下堤回家。我跟男人打招呼说,这牛好肥呀!他笑一下,说,一般化。感觉得到夕暮的凉气正透进衣衫。走一程,迎面遇上三四个妇女,都是四五十的年龄,扛着铁锹,脸都很黑,皮都很粗,衣裳都很旧,是多少年前流行的的卡之类布料。她们大概在此处打零工,现在收工回家。她们热烈地谈着话,很快走远,原野、沙洲和大堤重新恢复静谧。这里离开村子已经很远。有一条弯弯的土路从堤上通向沙洲,望得见油菜花田掩藏的暮色中闪着隐隐微光的河面。我知道这是汉水的一条支流。我估计那里有一个沙石装卸码头,就拐上土路,在油菜花的夹峙中弯弯曲曲地走了五分钟,来到河汊边,果然是一个沙石码头。码头是临时的泥码头,除了装卸沙石,大约与外界无来往,泥岸崩塌了许多。因为这里远离城市,没有企业,没有工厂,除了修建民房,沙石需要量也少,生意看得出是清淡的。对岸泊着一只运沙的铁驳船,看不到人。我忽然明白,刚才那几个妇女就在这码头装卸沙石。对岸上去又是林带和油菜田。河边地势低,我看不见那边的城市,也听不到一丁点声音,太静了,耳朵里好不习惯。暮霭渐浓,寒气渐重。我独自伫立,感到了孤独的压力,扭转身,小跑着原路返回,爬上大堤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看见公路上稀疏的奔跑的车灯,心里升起一点暖意。
夜色已经笼罩了原野和村庄。
又是一个黄昏,在招待所食堂吃了饭,而天色尚明,无事,便顺路散步。
我来挂职已经一个月了,来报到时招待所旁人家门前的那棵小杏树满枝繁花,现在已绿叶纷披,杏果青青,有扣子大小了。离杏树一箭之处的那棵樱桃,叶丛里结了密密的翡翠珠子似的樱桃。拐角那棵高大的杨树枝叶成荫了,淡黄色的絮状花蕾垂吊在暮色中。桃树的花萼残留在嫩叶间,少许迟开的花,一朵两朵地夹在叶间。园子里忘了砍的油菜起了薹,芫荽起了杆,再过几天就要开花了。茼蒿也是如此。路边所有的植物,即使在这疲倦的傍晚,也抓紧时间孕育,它们知道春天一年只有一次,而春天的每一个日子都不会重复,时间或季节也有各自的使命。
我拐上汉江走了一段,在将要折向浩然路的拐角,有一辆农用三轮车在收购蔬菜。一个中年男人把过了磅的菜搬上车,堆码整齐,一直高过顶三四尺。一个中年妇女用一把板车把蔬菜从菜地拉来出售,小油菜装在黑塑料袋里过磅,小白菜则扎成均匀的小把,放在收菜人特备的细钢筋焊成的铁筐里过磅(铁筐是有数的,不用除皮),菜根都洗得干干净净,新鲜洁白。我知道,明天大清早,这些小把小把的菜就摆到了城市菜市上菜摊。收菜的胖女人40多,穿着臃肿的长袄长裤,过磅,记数,算账,付钱。收菜的胖女人跟卖菜的妇女显然很熟,没听她们讨价还价,也不为过磅争执,只简单地报个数,然后就点钱和收钱,嘴里谈的都是别的事。后来又来了一个卖菜的妇女,略略年轻些,一到就跟先前的妇女争夺一只铁筐,闹着,笑骂着,原来她俩一个是婶娘一个是侄儿媳妇,打闹取乐,亲热的很。
天渐渐黑了,人家的灯光亮起来。我看了一阵,又往前走,过了拐角,又有一辆农用车在收购蔬菜,收购者是一个年轻男人,打扮颇光鲜,不像农民,也不像商贩。他刚称过一个老汉的菜,掏出一大沓子钱票,正要抽出钱来付,老汉说昨天少给了他算了钱,男人问少给了多少,老汉说,九毛多。年轻男人笑着说,好,今儿的是十八块六,给你二十行吗?咳!
老汉收了钱,不再说什么。一大一小两个女孩跑来找男人要钱买什么,大的八九岁,小的五六岁。男人又掏出那沓子钱,抽出一张塞给大女孩,小女孩跟着大女孩穿过夜幕,跑进路对面百货商店的灯光里去了。
这个男人收的菜不少了,都散放在地上,一大片。有几包菜也是黑塑料袋装着,过磅前男人伸手在袋子底下一掐,哗,泄下一滩水。不知是菜本身渗出的水,还是卖菜人故意兑的。卖者和买者,都不做声。大宗的菜是小白菜、油菜和生菜,有个菜农卖罢了白菜又拎出一小包芹菜,问要不要,年轻男人说要,顺手提起,过了磅,丢到背后的地上。买菜的又问,地里还有一点韭菜要不要,年轻男人也说要,你明天带来。
我抄近路回招待所,在黑暗中默默地走。接近招待所时,却突然听到喧闹的音乐。招待所门外的场子上,一盏大灯泡在黑暗中划出一个炽亮的光圈,光圈里,一群妇女随着音乐甩胳膊,踢腿,扭胯,摆臀,跳着从城市学来的健身舞。其中有五六十的半老太婆,有三四十的中年妇女,也有二十多的少妇和没结婚的少女,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动着,指挥着,有时转着圈子,有时排成方阵,跳啊跳。年轻的身姿柔软,年老的硬胳膊硬腿。有一个少妇乐感很好,情绪投入,腰肢臀胯随着音乐扭动,动作洒脱,她显然是领舞者。
四周很宁静,喇叭很响,招待所周围的农民们早就呆在家里不出来,这音乐就更显响亮,更显单纯,又不免一点清冷的感觉。
跳舞的都是什么人呢?我很疑惑。
后来看见,来来去去的都从政府家属大院大门进出,原来她们人都是政府大院的家属。这么说,她们算是这个农业乡镇的城里人,是落后闭塞之中得风气之先的人。
忽然放起了旧歌《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鱼儿离不开水呀,
瓜儿离不开秧,
干革命靠的是共产党,
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
是一个男中音,音色苍凉,浑厚,听起来有一股怀旧的韵味,我站在暗影里听着,一下子被拉进了久远的岁月深处。
大灯泡把舞者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音乐有进行,舞者在行动,影子在散乱地变幻:交错,重叠,分离,拉长又缩短。
歌声苍凉。夜色深黯。在灯光规定了的有限的圈子里,舞影散乱地变幻,反反复复地分离,复原,再分离……
就像歌声里的岁月。
就像听着旧歌的人的情绪。
(选自《散文》2009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