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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同行

2009-04-17潘向黎

文学教育 2009年3期
关键词:宛若小雅校服

潘向黎

上海的夜总是混沌而有气无力的。混沌,是因为各种粉尘到夜里也无法落定,所以夜气不清澄不透澈,有气无力是因为各种远近灯光的切割和渗透,暗和黑都既不浓也不重,毫无力度。此刻这样的夜色正懒懒地倚在楼顶上,看见一个女人,把一盒牛奶挂在了一个门上。那是一个印着超市名字的白色塑料袋,装着一盒利乐装纸盒的牛奶,因为牛奶的重量而有棱有角地挂在了别墅的门把手上。塑料袋子上写着“联华”,而这个女人有个和“联华”一样大众的名字,但她内心一直希望自己有一个好听而女性化的名字的,那么,就叫她宛若吧——至少今天晚上,她叫宛若。城市里的梦想总是难得成全,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就成全了吧。

宛若在台阶上坐下,头顶的灯光听见她心里说:坐个十分钟吧。如果他们出来找她,或者给她打手机,哪怕只是发个短信,她就取下门上的牛奶,平平常常地走进家门。

过了十分钟,门没有响动,手机也没有动静,她松了口气,但是她没有起来,大概因为累了,或者既然现在安全了,那么不妨再歇一会儿。大概又过了十分钟,她起来了,脚步粘滞地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门上的有着藤蔓支架的灯照下来,让她看清那个花两毛钱买的袋子足够坚固,牛奶很安全地沐浴在灯光里。这样,只要门里的人打开门,就会发现这盒牛奶,完全可以拿进去,明天早餐时喝。得到确认之后,她回过身,真正走了起来。秋天里绿得有点强弩之末的草坪,感觉出这个女人渐渐均匀轻快起来的脚步,夜色被搅动得有点眩晕,它吃惊地发现:她离那盒牛奶,和挂着牛奶的那个门,越来越远。她要离开?

是的,她要离开。

其实,也没有什么。

在家里干得好好的小保姆,突然辞工不做了。宛若这两年所有家务都依靠她,现在孩子上学了,上学的接送也要交给她,一听她不做了大惊失色,问她为什么,是不是家里人催她回去嫁人,或者家里有人生了孩子、老人生了病,需要她回去帮忙?偏偏都不是,理由是:觉得没意思。宛若说:“我给你加钱。”原来就不低了,在过去五年里,上海的保姆工资从五六百涨到一千二三,而宛若已经给这个小保姆一千四了,现在她决定给出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一千五。但是本来是出来挣钱的保姆居然不要钱了:“不是钱的问题,是我真的不想做了。就是觉得没意思,我要回去。”当头一棒,宛若脱口而出:“你回去了就有意思了?”“不知道,我回去静静想想,然后再说。现在这么天天忙,我没办法想。”说这话的时候,小保姆的面容像个魂游天外的哲人,让匍匐地面的俗人宛若自惭形秽。人家才初中毕业呢,自己呢,大学毕业又怎么样,都不敢认真计较工作有没有意思,五斗米不折腰,给六斗就折得心甘情愿了。

城市生活也是一场生计,连那些电影明星都说,要给孩子挣奶粉钱,宛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想要“有意思”。可是,小保姆居然说,工作没意思,说她需要静静想想。宛若突然觉得她升入了一个自己不能抵达的境界,当然也就无法挽留了。

宛若的家陷入了混乱,确切地说,是宛若的时间陷入了混乱。女儿米米六周岁,刚上一年级。宛若每天六点半起床,准备早饭,然后叫醒米米,给她洗漱,然后看着她吃下一个面包(加了花生酱或者果酱)或者一个包子、一个白水煮蛋、一碗牛奶,外加一片儿童奶酪,然后牵着手走十五分钟送她上学。然后回到家自己洗漱,换衣服,去上班,早餐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家里有车但这时候丈夫还在睡觉没有人送,坐四站公交车去上班。上班照例是紧张的,然后下午五点要心虚地站起来,从正在埋头工作的同事背后溜出来,走路半小时或者再坐四站车,五点半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本来米米是三点半就下课了的,因为没有人接,只好让她参加课后“爱心班”,让学校继续管两个小时。要不是没人接,宛若真不愿意让她在学校多呆这两小时。不知道学校是怎么管束的,早晨小脸苹果般红润有光的女儿,到了放学的时候,脸总是黄黄的,嘴唇的颜色也有点白。接到米米后,回家让她洗手吃点心,然后帮她做作业,每天四十分钟到一小时,然后就开始做晚饭,晚饭可要好好做。孩子在学校里吃午餐,按照教育局规定的伙食标准,肯定吃不上什么好的,米米经常吃一半倒一半。午餐是这样,所以晚餐不能马虎,宛若算手脚麻利的,只是要在一小时内从买菜忙起,赶在米米喊饿之前把三菜一汤或者四菜一汤端上桌,也常常忙得气喘吁吁。有几次竟然心慌手抖起来,才知道中午没有好好吃,已经低血糖了。赶快往嘴里塞一块怡口莲或者巧克力,才能继续镇定地做完一顿饭。等到饭菜上了桌,却又不饿了,只想去睡觉。

但是想睡就睡是可望不可及的,她还要洗碗(包括米米带回来的汤碗和一把调羹一双筷子),然后帮米米复习和预习,然后帮米米准备第二天穿的干净校服,然后给她洗澡——如果丈夫在,这一项可以由他完成;洗完澡,让她上床,给她读几个图画书上的小故事,哄她睡觉——如果丈夫在,而且心情好,这一项他也可以完成,那么宛若就可以提前自己去洗澡。等她睡着以后,宛若还要急急地去翻看手机短信,完成老师的各种指令:交费(要正正好好、有整有零,放在一个信封里),在各种作业本、联系卷上签名。填写能否参加学校活动、讲座的回执,上老师的博客去看孩子们的照片和老师的意见,适时地说上几句,表示对学校和老师的敬仰、感谢和拥戴之情……等到躺下来的时候,每天都是腰酸背痛的。真的睡着总在十二点之后。

现在的人都知道,找个合适的保姆,比找个合适的男人还难。那么换钟点工?可是,下决心把女儿和钥匙都交给一个陌生人,并不是容易下的决心。就说现在走掉的这个保姆,是朋友的远亲,刚来的时候,宛若都还作过这样的恶梦:她下班回家,发现家门洞开,家里四壁空空,连孩子都不见了踪影……后来看平安无事,终于放了心,渐渐越来越得力,让人庆幸找到了一个好帮手。谁知道好花不常开,连这一份顺心也不能长久。现在若是找一个新的钟点工,自然是信不过的,她在家里必须有人陪她,这样宛若还是要早早下班担任戒备和监督,省一点力,却多费不少心。况且丈夫说,家里好容易没有外人,多清净啊,才觉得这个别墅的好处。就暂时不要找人了吧。以前一个家庭好几个孩子,谁家用保姆、钟点工?还不是都过来了?

宛若反应慢,当时一下子没话说,等到第二天丈夫又出差了,才想:以前是什么情况?家家都多子女,关起门来兄弟姐妹大的可以带小的,况且世道不一样,那时孩子都是放养的,一群孩子野在弄堂里、新村里,玩到天黑都没关系。哪里像现在每家只一个命根子,偏偏外面遍地汽车、骗子、人贩子,谁敢放出去?都是圈养,二十四小时人盯人。孩子怨死,家长累死。

人家运气好的,有老人可以帮忙。那天看到统计,上海的白领生了孩子,由父母带的超过百分之五十。宛若没有这个福气,公公婆婆都年老多病,自己的父母在澳洲帮哥哥带着孩子,所以都没有办法帮忙。因为两边情况半斤八两,两夫妻也就不敢指责对方父母,在这一点上相安无事。

受不了家务压力,是为这个吗?好像不是。再往远处想……也都没有什么啊。宛若是个本分的人。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平常的女子,不劳而获的事情连梦都没有梦过,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劳而获”。踏踏实实大学毕了业,当时工作还不难找,她找到一个收入中上的公司上班,后来嫁了一个各方面都过得去的男人。这些年,工作一直稳定,丈夫的情况也是往上走,夫妻两个谈不上琴瑟和鸣,但也不缺少体谅,这样的日子,宛若觉得已经抽到了上签。当初,结婚更像是母亲和婆婆的讨价还价,房子啦、首饰啦,直到被子铺盖。至于丈夫,是直接和她讨论结婚细节的——“亲戚朋友,总归要请一下的,反正有礼金,也不增加开销的。你说呢?”这是宛若可以回想起来的,他说过的接近求婚的一句话。当然,结婚不一定要有求婚这个环节,宛若不是那么矫情的女子。因为她的这种本分,她的人生布局虽然没有惊喜,却也稳扎稳打、可圈可点:二十八岁结婚,三十二岁生孩子。付了首期买了房子,后来丈夫收入翻了两番,很快就还掉了全部按揭。接着又买了车,先是普桑,后来换了蒙迪欧。远谈不上气派,但是比起宛若希望的要好一点,日子真是过得去了。

房子买在了远离市中心的地方,连体别墅,三层楼,是丈夫选的,视野开阔,房子够大,他喜欢。既然他喜欢,既然他每天开着车三十公里来来回回都没有怨言,宛若也就没有说什么。房子买在哪里,完全是丈夫决定的,第一次带她去看,就顺便签了合同。

其实她喜欢的是市中心,面积小一点,绿化少一点都没关系。她不要宽敞气派,要市中心的安全和方便,她要半夜三更也能安心地独自回家,要楼下就有超市,步行五分钟的半径内有银行、邮局、花店,还有适合孩子上学的小学。这些,丈夫从来没有问过她,她也没有机会说出来。丈夫可能是个老派的人吧。天经地义地觉得大事情应该男人拿主意,家务事才由女人来操持。宛若心想:现在的女人其实命苦,内外都要辛苦,又内外都做不得主。外面传闻上海男人许多版本,其中固定的一条就是:坚决怕老婆。宛若听着,像听远在太平洋那边的传奇一样。但是,看看身边越来越多嫁不出去的女白领,容貌和资质平平的她能遇上这样的男人娶了自己,而且从来没有二心,似乎需要宛若心存感激了,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其实呢,丈夫出差特别多,一年有半年在外面跑。回到家就是两大节目:睡觉,看电视。从来不到外面散步、到院子里晒太阳,小区里的花开花谢他也毫无兴趣,家在哪里对他真的关系不大。早知道这样,当初为什么不让宛若决定呢?可是,大事来的时候,丈夫总是理所当然地就决定了,等宛若想起要发表意见,事情都过去了。

但是今天,今天怎么了呢?是什么让她不把牛奶拿进家门而挂在门上?宛若边走边想,没有头绪,她想起保姆说的“没办法想”,觉得需要有个地方静一下。正好看见一家咖啡馆,就进去坐下,点了一杯大杯的焦糖拿铁,接着想。终于,脑子里纷乱的水面稳定了,一切清晰起来。

前些时候,公司里来了一个新人。她是宛若认识的人,以前,因为争夺一个项目,她们各为其主有过过节,没想到,这个人现在居然加入了本来的竞争对手的阵营。经过宛若身边的时候,她嘴上说:“你好啊。”眼睛却说了另外的话,宛若的眼睛说:“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对方说:“别以为我会对你客气。”对方果然没有必要客气,今天宛若听说她是老板的女朋友,觉得当头挨了一棒。工作这么多年,以为见多不怪了,宛若心里还是吃惊:现在的人,怎么连底线都不守了呢?私人的事情别人管不着,但这不是明明白白公私不分吗?过去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现在倒好,为了方便,直接把草弄到窝边来了。宛若再傻,也知道自己从此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对手嚣张,是因为有人撑腰。当然老板有家庭,她永远成不了老板娘,但正因为如此,老板会用别的来弥补,她完全可以比老板娘还老板娘。宛若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丈夫说这件事,她担心丈夫会漫不经心地说:你啊,就是小题大做,或者干脆说:你就不要上班了,回家来把家管管好吧,我给你工资。这两种说法,宛若都不愿意听。

正在心烦,米米的老师发来短信:“今天她怎么没有穿校服?本来应该不让她上课让她回去穿的,以后请家长加强教育,必须每天穿校服来。”宛若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现在是十月初,今天早上突然降温了。女儿穿的是校服的白衬衣,因为面料是的确良的,宛若给她里面穿了一件紧身的全棉套头衫,下面就穿了校服的那件背带裙,格子的,看上去很厚实,其实也是化纤,根本不顶用。出门走了几步,米米就喊腿冷,声音都带了哭腔,宛若带她回家,翻出几条袜裤,每条都短了,一着急,把家里的一条棉毛裤和米色卡叽布裤子给她穿上了,大小和厚薄都正好,就这样把孩子送进了校门。心想:这样的天气,学校应该会眼开眼闭吧,没想到一次都混不过关。

关于校服,宛若曾经问过为什么不能定制面料好一些的校服?老师说,教育局有规定,一套校服不能超过八十块,所以没办法。那么,可不可以不每天穿校服,只在有重大活动的时候才穿?老师回答:不行,每天统一穿校服,是学校的规定。

五点半,她气喘吁吁地赶到校门口,看见孩子们排着队出来,可是没有看见米米,问了门卫,说可能是被留下来了。又等了一会儿,只好进去找,教室里没有,找到教师办公室,在那里,孤零零地在抄写什么。看见宛若,小声说:“妈妈,老师骂我了,说我默写太慢,又不穿校服,给集体抹黑,罚我在这里每个字写二十遍。”宛若心里一沉,心想,这是老师不高兴了,给颜色看了。心里明白,还只能故作轻松,摸摸米米的头:“没事情的,宝贝儿。今天咱们就去买新的袜裤,羊毛的,你明天就可以穿校服了,不会给集体抹黑了。你还小,你这个年龄手指没力气,默写太慢很正常,你就多写几遍吧,老师也是为你好。”米米低声说:“老师是不是不喜欢我呢?她很凶,我觉得我有点笨。”宛若几乎流下眼泪,勉强笑着说:“怎么会?老师喜欢你们每一个,就是喜欢你,才要留下来帮你把字写好啊。你想想,老师多辛苦啊,为了你不也还没回家吗?”米米一听,天真的脸晴朗起来。这时候老师出现了,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宛若,也没有听见她打招呼,走到孩子面前,淡淡地说:“你写完了吗?好了,今天回去吧。明天要穿校服。”宛若连连道谢,保证,然后带着孩子出来。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老师刚才一直飘在空中的视线,回头一看,果然,老师在看她,这次她们的眼神终于对上了。这眼神,怎么和办公室里那个眼神那么像呢?那是宣战的眼神,又是嘲笑的眼神,因为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觉得你多此一举,甚至包含了胜利者对不堪一击的对手预支的怜悯。宛若牵着孩子的手突然变得冰凉。

做晚饭时,宛若完全没了心情,越没心情越出错,好好一锅汤煮好了,最后把生粉当成盐加了进去,尝了几次都不咸,最后狠狠地加了一勺,弄成了一锅糊糊,才发现弄错了,一气之下倒掉了。偏偏餐桌上米米问:“怎么没有汤?”宛若不想解释,就说:“偶尔没有汤也没关系啊。”“没汤怎么吃?我们学校的午餐都有汤的。”“你们学校?午餐吃的什么呀,还不是糊弄,家里吃的比你们学校好一百倍!”米米丝毫不看大人脸色,说:“什么,你竟敢说我们学校的坏话?我要告诉老师!”“你说什么?你跟老师比跟妈妈还亲吗?你这个小笨蛋!”米米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说我笨蛋!你不喜欢我!我知道,笨蛋是最坏的坏话,你说我这种坏话,我不要你这个妈妈了!”宛若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没有动,手就自动挥过去,给了米米一个耳光。宛若自从出生从来没有打过人,米米自从出生以来没被打过耳光,母女两人一时都呆住了。还是宛若不知所措先流下眼泪,米米才缓过神来,放声大哭,宛若觉得整个小区都可以听见。

丈夫回来了,责备说:“你发疯了?你和自己女儿有仇啊?有你这么当妈的吗?”宛若本来已经后悔了,一听他这话又气起来:“我当妈怎么啦?要是这是份工作,我早就辞职了。没日没夜没有下班时间,纯粹是个老妈子,待遇这么差,我还倒贴工资。”丈夫看了看她。摇摇头,对米米说:“宝贝不哭了,乖女儿,你哭爸爸受不了。别理你妈妈,你妈妈老了,她更年期了。”女儿含了两包泪,好奇地问:“更年期是什么意思啊,爸爸?丈夫很温柔地解释:“就是女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有点神经不正常,会在家里乱说话乱打人。我们忍忍,过几年就会好的,啊?你不哭了,好好吃饭,好不好?”这样的话,对米米居然有效,她很快安静了下来,和爸爸一起高高兴兴地吃起饭来了。

“牛肉好好吃哦,爸爸!”

“那你多吃点!再来点虾仁!”

宛若坐在客厅尽头的沙发上,毫无胃口,也不想说什么,远远地看看丈夫和女儿,觉得这两个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吗?她好像是误闯进了别人的家,别人家里正在吃晚餐,而那家人她一个都不认识。等到他们都吃完了,她才整理出自己的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橙子。天天放在榨汁机上榨,已经快没有汁水了。他刚才说什么?更年期?更年期,会到来的,而且很快,等到那时,大概就真成了只剩下皮和筋络的橙子渣了。宛若身体的深处,微微地颤栗起来。

是因为这种颤栗吗?让她突然想离开?而且是逃一样的离开?

现在好了,到了这里,安全了。宛若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很香,不记得多少日子没有坐下喝杯咖啡了。一杯咖啡,小杯的12块,大杯的也不过20块,对宛若来说,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数目。咖啡一点都不贵,贵的是时间,是闲情,要时间和心情都有闲,才能悠闲地品出味道来。许多人觉得上海的白领不是泡在外滩N号、新天地的酒吧里就是腻在各种美式、日式、法式的咖啡馆里。这种想像,连宛若现在这样的心情都会笑出来。上海的酒吧和咖啡馆是天天不空,夜夜笙歌,但是那里面多的是全世界的人,偶尔有一些上海人,倒像不得已的陪客罢了。谁说上海是过日子的地方?过日子,最要紧的是纯净的空气、水,和一份从容悠闲。而上海的日子其实是最不悠闲的。哪怕自动退了休,车水马龙八面来风也闹得人心慌,喝一杯咖啡的功夫好像就会被某种重要的东西抛弃,又被某种可怕的东西追上。就是表面悠闲地坐下来,往往脊背也是紧绷的,耳朵竖着,时刻准备着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就是在街心花园打太极拳的老人,那舒缓的一招一式也含蓄着算计和戒备,随时可以从自娱自乐的舞动变成凌厉有效的攻击。

宛若想,上一次喝咖啡是什么时候?是几年前了,和大学同学瞿小雅一起去了一家说是法国人开的咖啡馆。瞿小雅是她同寝室的,两个人也不算特别亲密,但是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断了联系。小雅不算美女,但是不论是外貌还是作派都与众不同,大学时代比宛若要引人注目一些。她后来成为一个作家,用一个笔名写了很多小说,其中的一个还改编成连续剧。版税、影视改编权、出场费,据说小雅已经赚到了不少钱。这个不让宛若羡慕,让她羡慕的是小雅的职业使她有权特殊,她一直单身,身边不断更换男朋友或者男伴。说起结婚,她眼珠转了几转说:“等到我想生孩子了,也许抓一个男人来结婚。抓不到单身的,现拆了两三家也不难。可是我一直不想生孩子,所以那些认识我的男人,他们都幸免于难啦。”她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

宛若想到自己从二十五岁起,就不断有人提醒她:女人的最佳生育年龄是有期限的,心想: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啊。宛若问:“身边没有人陪的时候,你不会觉得孤单吗?”小雅偏着头想了想,说:“孤单啊,可是结了婚就不孤单吗?你没听说过,最强烈的孤单是在人海之中,觉得没有人能懂你。结了婚说不定更孤单,要不为什么要离婚呢?就是想不孤单,然后发现上当受骗了。再说了,就算和喜欢的人结婚,我也怕会依赖,人不论男女,要不依赖才有自由,孤单是自由的附赠品,我愿意接受。”

小雅后来跟着一个美国人去了美国,那个美国人是个到处走的摄影家,所以小雅有几年也跟着他到处走,弄得宛若都找不到她了。现在,不知道小雅在哪里,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但是想到她,宛若总是放心的,想到她的表情和语气,会不知不觉地微笑起来。小雅,你总是自己作得了主,你这么精彩,你一定会笑我吧,过着这么平庸的生活,还弄得自己这么疲惫不堪、几乎爆炸。可是我不像你,我只是个普通人,我没有学会去拥有不普通的一切。

可是,小雅也有为难和痛苦的时候吧,她曾经从不知道什么国家打来过电话,说:“宛若,还是你这样好。该结婚时就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就生,一脚油门踩到底,什么都不多想,就等白头到老,很简单,很踏实。我已经不可能了,希望你坚持到底。”

宛若当时有几分高兴,觉得得到了老同学的肯定,现在,宛若想问:小雅,这难道不是很单调很乏味吗?一颗心从来不曾越出视线的范围,是诚恳踏实还是守旧胆怯?为什么有人就该过这种生活?还要坚持到底,也就是说赔上整整一生?想想都无望。小雅,你这个作家,别以为平庸的生活就容易,不,恰恰相反,平庸的生活不容易,有时甚至更难。

比如今天,宛若就受够了。她必须找个地方,一个人呆着。天塌下来,她也不管,她只是一个人而已,不能无休无止地忍下去。是的,丈夫和女儿需要她,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如果她不愿意,可以毫无关系。既然他们不关心她需要什么,那她就来好好关心一下自己。她不需要任何人许可,马上就走,拔腿就走。这怎么是失去理智呢?她考虑过了,面包在桌子上,牛奶挂在门上了,她才走的。

出了咖啡馆,她决定坐火车离开。她到了火车站的售票口。想起不知道要到哪里,又退到一边,看贴在墙上的火车时刻表。看到一个很顺眼的地名,就回到售票口说了那个地方,售票员说:“七十六块。”这么便宜啊。宛若一边想一边上了车。车上比想象中要干净得多,人也不多,只坐了七成满。宛若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发现身边居然是个空座位,这个发现让她心里有点意外收到小礼物的感觉。

卖饮料的推车过来了,宛若不渴,但还是要了一瓶水,放在面前的小桌板上。外面看不见风景了,她就开始看火车上的杂志,上面有星座运势,她是金牛座,上面说一贯沉稳克制的金牛座最近会有少有的情绪波动,会和亲人产生隔阂,还容易破财。这些哄小女生的东西,宛若一向不相信,但是今天,这几句话看上去有点准。

她往后翻,看到还有笑话,有一个说:两个小国家之间发生了战争,打得很久,双方都消耗很大。一次紧急征兵,把一个农夫强征入伍,发枪发到他的时候,军官发现枪发光了,于是军官把一个扫帚发给了他,农夫问怎么用这个武器,军官说,你就用它瞄准敌人,嘴里说:“砰砰砰,打死你!”农夫参加了战斗,他伏在工事里,不停地用扫帚瞄准,嘴里喊着:“砰砰砰,打死你!”偶尔敌人被流弹打中倒下了,看上去像是被他击毙的。打到最后,他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死了,而对面一个很魁梧的敌人向他冲过来,他慌忙瞄准,连连喊:“砰砰砰,砰砰砰,打死你!”但是这个敌人没有倒下,而是冲过来,猛地把他撞倒在地,农夫听见敌人嘴里喊着:“轰隆隆,轰隆隆,坦克轧死你!”

宛若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久没有笑过了,这一笑,好像有一层冰做的壳咔嚓裂开,纷纷落下,面部肌肉和神经恢复了功能,整个人轻松多了。

到了一站,上来了一些人,其中有一个中年农妇,四下里看了看,就坐到了宛若身边。宛若没有看她,但闻到她身上有一股说不清是酸味还是药味的气息。她低头继续翻看杂志,这时听见一个沙哑的嗓子说:“你的手真好看!”她吓了一跳,抬起头,遇见了邻座的目光正对着自己拿着杂志的手,那是真诚赞美、几乎爱慕的目光。原来她在和自己说话,宛若本来就不太想说话。现在也不想搭理这么突兀的话题,就只笑了笑。但是,农妇自顾自往下说:“看你的手,就知道你命好。看你的手多白,多嫩,一看就是天生好命不用干活的。”宛若纠正说:“要干活的,家务活都是我干呢。”那个农妇说:“真的?你老公会舍得?像你这么漂亮的一个人,这么白白嫩嫩的一双手。”宛若没法回答,就笑笑。农妇说:“你还不承认,你看看我这双手!”她把一双手戳到宛若面前,宛若吓了一跳,人往后仰了一下,才看清了这双手。骨节很大很突出,皮肤像树皮一样又黑又粗糙,手背上还裂了无数小口子,指甲秃秃的,指尖层层叠叠蜕着皮。看她身上穿着一件质地不错的薄花呢外套,脚上一双中跟黑皮鞋,还戴着一条足金的金项链,宛若觉得不解:“你怎么弄的?”宛若问。“下地啊,不下地在家干什么?农民就应该下地,天天下地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不下地就没好事。我老公开了厂,前几年就有钱了,男人有钱了心就野了,他在外面乱搞,开始我还不信,后来他都得那种脏病了,我才知道他在外面真的干那些事了。我和他吵啊,打也打了好几架,结果他就躲在外面不回来,我婆婆不骂他倒来骂我,说我圈不住男人,不是个女人。她自己生的好儿子!我要是生出这种儿子,我宁可从小打杀算了!可惜老天不长眼,我生了女儿。本来还想再生的,可是现在,你说说,我还怀什么孕啊,男人都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再说他那种人良心不好,老天不会给他儿子的,我知道了,我再生也是白辛苦,不会有儿子的。”

宛若没想到突然听到这些隐私,不知道说什么好。农妇自顾自滔滔不绝:“我们家不缺钱,你看看我身上穿的,家里的房子盖了四层楼。就是我在家没事做,我没事做难受啊,幸亏还有一点地,我就下地,插水稻,种菜,收割,我都一个人来。有时候我婆婆会帮一点忙,我不要她帮忙,我说你要是帮忙,我就到水泥厂去打工!我不是为了钱,我就是想干活,把脑子累木掉,把心累木掉,我才能睡个好觉。我干活累个半死心里才轻松点,要不然我又不会打麻将,又不喜欢看什么电视什么碟,整天安安静静坐着想心事,我非发疯不可!我女儿心疼我,给我买护手霜,说抹上手就不疼了,我说有没有什么抹上让心不疼的?我才三十五岁,我怎么办啊?”宛若小声说:“没想过离婚吗?”“我父母不让啊,他们说我要是离婚,他们就不活了。说我丢了人可以逃到城里去,他们年纪大了,没地方躲。况且,我女儿怎么办?带着她我没办法,不带着她难道把她丢在他家吗?她爸爸等于活死人了,要是再没有妈,她也难活了。”农妇掩面哭了起来。宛若心里酸酸的,小声劝:“你忍忍吧,这是公共场合。”农妇一边哭一边说:“我知道,可是我、我,心里真的是难过啊。我也是一个人啊,就这、这么一天天乱活,没人问没人疼,老是老了,死又还早,你说我要熬到哪一天呢?”

宛若想:和我有点像呢。我也是,一天天乱活。但她不会对农妇说什么,看样子她也不需要人家说什么,就让她好好哭一场吧。人真的憋成这样,在哪儿哭都合适,也无所谓场合不场合了。

直到农妇抹了抹眼泪下车,宛若才想起没来得及问她这次出门是为什么。是有了消息去找丈夫?是到亲戚家散心?还是身体不好去看病?还没醒过神来,又上来了一家人,是一对年轻夫妻带了一个漂亮的小婴儿。妻子就坐在宛若身边刚才农妇的那个位置,丈夫抱着一岁左右的孩子坐到隔着过道的斜对面。妻子逗着婴儿学说话:“妈——妈——”丈夫就故意唱反调:“爸——爸——”小婴儿就摇着头,软软地说“不要不要,”然后自己笑起来,父母也笑起来。婴儿的笑容像泉水纯净透亮。宛若想:真好,看见这么大的孩子,总让人觉得一切还有希望,你看着就没办法绝望到底。

宛若羡慕地看着那个少妇,突然觉得她有点像过去的自己。自己也有过这种时期的吧?有一个和睦的家庭,可爱的孩子,不知道忧愁?好像有过,又好像没有。如果自己到一个新的地方,一切从新开始,会怎么样?为衣食、住处奔波?养活自己是不成问题的,但自己会像小雅那样独立、有主张吗?大概不能吧。那么,她会觉得一个人太孤单太突兀,她还是会找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什么样的男人其实不太重要,到了现在,她恍惚觉得和谁结婚也没有太大区别,反正真正的两情相悦也就是两三年。那么她会在结婚几年之后觉得冷清,会生一个孩子,然后她会有一个扎实而忙碌的生涯。有充实,也有茫然,有时肯定,有时怀疑。是的,宛若是普通人,普通就是玩不出新花样的意思,即使重新来一次,她也只会在另一个时空,再复制一次现在的生活。不,实际上,还不能完全复制,因为她大概已经生不出孩子了,至少她已经没有自信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了,婚姻如果是个错误,也要及时犯的,否则你错都错不彻底。

难得允许自己想入非非一次,却只想出这样无趣的结局,宛若觉得自己还真是没出息呢。但是,她只沮丧了几分钟,就抓住一个念头站了起来:不过,可以想走就走,证明还不是一个废人,至少还有行动能力。虽然想走就走,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也许以后会知道?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梦想会重新长出来。不知道期望什么,也还是可以期望的。就像小时候不能想像大学时代,大学时代不能想像今天一样,今天也无法预知明天的一切。人活一辈子,前面的事,谁能都预料到呢?只要没有被日子拖垮,就还有希望。

这么说,人和日子,还要决一决胜负。

车到站,宛若站了起来,也没听清是哪一站,就下了车。这个车站非常简单,就是一个站牌一个月台。站在月台边上,一片清光泼下来,猛抬头,竟是银汪汪的一轮,又圆,又亮,那个亮法在上海已经多少年没看见过了,让人吃了一惊。这样的月亮一照,好像生下来就哑的人会突然开口说话,失忆的人会突然想起了所有往事。整个晚上都在昏昏地乱走,竟不知道天上一直有这么一轮月亮。宛若被摄住,在月台上唯一的长椅上坐下来,仰着头看,一天地的清辉,中间只有她一个人。风过来,头发遮住眼睛,看不清楚的瞬间,觉得眼前还是清亮亮的,知道是亮到心里去了。

她就站起来,出了车站,招来了一辆出租车,说“到上海。”司机微微吃惊地回头看她一眼,然后恢复职业性的平静,问:“有行李吗?”长途的女客人,常常有行李,因为重,放在地上,需要司机下车帮忙拿上去。

“没有”,话一出口,宛若就觉得自己说错了,但是也不必纠正,因为不必对外人说。有的,从此有了。她拥有了一个随时可以拿起来就走的小行李,她回去后会把它放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在忙碌的间歇里偶尔望上一眼,于是心安,一切变得可以忍受。她知道,这夜的自己已经和这夜的月亮有了一个约定,她会在某一天拿起这件隐秘的行李,与满月同行。

她确定,她有权这么做。不过既然确定,就不着急了。她不着急,她可以等。

那就等吧。也许一生,也许下一次满月。

(选自《山花》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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