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案辨踪——《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前前后后
2009-04-09李洁非
李洁非
1
阅读有关这篇小说的资料———回忆、谈话或者论文———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人们提到它时,使用着不同的标题。有称“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有称“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也有说“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对于一篇享有盛名且已存在达半世纪之久的作品而言,这非常罕见;换言之,它的名称究竟是什么,人们心里一直是模糊的。这种模糊或缘自马虎,因为“年轻人”与“青年人”仅仅字面不同,词义则完全相同,很容易混淆、误忆。但深入来看,问题又不如此简单。
五十年前,这篇小说让王蒙成为“右派”;至少,在那顶“右派”帽子里,来自这篇小说的因素占着相当的比重。1993年2月1日,《说不尽的毛泽东》一书编者问王蒙:“毛泽东保护了你,后来为什么还把你打成了右派呢?”他干脆地答以三个字———“不知道。”他说:
我只知道反右派运动一起,各报刊对这篇小说还是予以否定,时间不长,我就被定为右派。定我为右派的过程和内情到现在也不知其详,我也不想知其详。(《我看毛泽东》)
可见,含混的远不止是标题,这篇作品的整个命运,都是一笔糊涂账。在当代文学历史上,所有遭批判的作品,唯有这篇小说所经历的过程扑朔迷离,让人如堕五里雾。这并不涉及批判的对错,比方说,对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的批判我们不称之为一笔糊涂账,意思绝不是批对了,而仅仅是说其过程大体是清晰的,没有费解、悬疑之处。对王蒙这篇小说的批判则不同,它的过程相当怪异,至今解释不通,简直可以说是五十年代一桩文学“迷案”。
具体谈论这桩“迷案”之前,我们首先去解决小说标题的统一问题。虽然王蒙本人在其自传《半生多事》中提到这篇作品一律称《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我们仍然建议今后统一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因为这是作品在《人民文学》发表时的面貌。当时,由于王蒙上诉,编辑部的改稿经过曾被毛泽东追究,编辑部为此写了详细汇报,刊登于1957年5月9日《人民日报》。这篇题为《“人民文学”编辑部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原稿的修改情况》的报告,首先谈到的就是标题的改动:
据作者现在说小说的原标题是“组织部来了一个年轻人”,稿件登记簿上第一次原稿题目是“组织部新来个年青人”,被编者最后改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
我们不太清楚作者今天一律称《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是误记,还是要坚持什么(他曾在小说被中国作协收入当年人文社《短篇小说选》时,固执地把标题改作《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从文学史角度,我们只能以首次发表的文本为准———不论其某个方面是否令作者满意。
2
小说的主题和情节,兹处不赘,我们只谈它的经过和遭遇。
王蒙于1956年5月将稿子投往《人民文学》,过了一个月,他得到来自责任编辑谭仁之的消息:“转达了主持常务的副主编秦兆阳老师对此稿的欣赏之意。”(《半生多事》)同时提出修改意见。王蒙说他“改了又改,推敲了又推敲”,“精益求精,像绣花一样”;这样说,大约也是在暗示后来之所以对发表出来的小说被编辑部做过修改抱有不满。改后的第二稿,篇幅约两万字,“放到以后该算中篇了”。
修改稿何时返还编辑部,不太清楚,但推测应该很快,第一时间;因为以王蒙当时身份,《人民文学》有意发表自己一篇作品,会感到格外振奋。然而,《人民文学》将于何时发表,似乎并未确定。事有凑巧,7月17日,第二天就要发9月号最后一批稿,却有作者抽走了一篇四万字的稿子,“就决定发王蒙同志的这篇,于是连夜赶着修改。”(秦兆阳在“北京文学期刊编辑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人民日报》,1957年5月8日)
秦兆阳于1955年12月接手《人民文学》副主编一职,实即主持工作的执行主编。不久,《人民文学》变得富于锐气。1956年,除了9月号上刊登的秦兆阳本人署名何直的评论《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黄秋耘的杂文《不要在人民的疾苦面前闭上眼睛》和王蒙这篇小说之外,还发表过《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爬在旗杆上的人》、《明镜台》等。这些作品,给五十年代中期文学注入了活力。时为《人民文学》编辑的涂光群,多年之后有如下评价:“‘文化大革命前,在《人民文学》出刊十七年的历史上,新人的作品,像1956年那样,质量如此突出,数量如此之多,留给读者的印象如此之深,那是绝无仅有的。”(《文坛伯乐秦兆阳》)
不过,所谓“锐气”也是相对而言,跟现在改革时代的“锐气”远远不可同日而语。秦兆阳希望文学有些生机、朝气,这是他跟当时某些人不太一样的地方。与此同时,他其实相当谨慎。“凡我主持编辑的刊物,从未忽视文学与政治关系以及文学本身的特点,总是力求掌稳方向”,“凡我经手的稿件,无不字斟句酌地注意思想艺术的社会效果。经我手修改过的稿子,提详细意见让作者修改过的稿子,难以数计。”(《一个老编辑的唠叨》)1958年上半年受批判时,他诉苦,关于什么样的作品可以发表的问题,自己并不愿意贸然做主,“在大会上,在汇报的小会上,我都一再提出过这类作品(《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引注)是否可以发表,并谈到发表后的影响问题(怕影响坏)。当时得到的答复总是:‘可以发表。现在想来,作为刊物的负责人,我只着重提出是否可以发表(虽然我也一再谈到影响),是不够的。但作为领导,仅仅答复可以发表,或可以放在次要的位置上发表,也是不够的。”(未发表稿《情况说明》)
所以,对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秦兆阳的态度首先是喜欢,其次,也有一贯的慎重。这二者在他身上,非但不矛盾,反而是必然和互相统一的。慎重的表现,便是付印之前细致修改。对于这一习惯,他自称“磨稿”,曾专门赋诗一首:
磨稿亿万言,多少悲欢泪。休云编者痴,我识其中味。
借用了《红楼梦》开场诗的两句。对于诗内之旨,秦氏解释说:“自1948年秋至1956年冬,除1953、1954两年下乡写作外,其余时间皆在编辑工作中度过。阅读无数幼稚无味之来稿,写了无数详提意见之退稿信,修改无数不通、不顺、不完、不整之稿使之得以发表,故曰‘磨稿。”(《磨稿吟》)这段话,只是从技术层面来讲。其实,除了文句之“磨”,更重要的在于内容上的“磨”,也即他前面所说“总是力求掌稳方向”。这一方面,才是“多少悲欢泪”一句的正解。在那时做一个报刊编辑,尤其是做《人民文学》这种国字号大刊物的负责人,必须随时接受“多少悲欢泪”的考验,丝毫马虎不得。
经过秦兆阳如此细心打磨之后,王蒙小说终以《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为题,在1956年9月号《人民文学》发表了。后来,秦兆阳的“磨稿”成了整个事件中不小的波澜,竟由《人民日报》一连三天发表有关汇报及座谈记录。个中情形,稍后再表。
王蒙对编辑部的改动,内心实有微辞。《半生多事》举例说,原稿头一段有句“三月,天上落下的似雨似雪……”,被改成:“天上落下了似雨似雪的东西。”他不解地问:“我不明白,为什么改得这样不文学。”单就这一句而言,我站在王蒙一边。不过,当事情的“乱象”未现之前,这些都可以忽略抑或“忍受”。小说被《人民文学》接纳,毕竟首先是件喜事。所以五十年后,王蒙也这么说:
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篇洋洋洒洒的“东西”,似雨似雪的“东西”从堂堂的《人民文学》这块高级的天空上飘落下来了!(《半生多事》)
他沉浸在喜悦之中,“回想着新出的刊物,带着汾酒的与酱香、大曲香等不同的香气,怀着终于爱我所爱的对于上苍的感激,转着念头想回京后就提出来与芳结婚的请求”。
3
以下,来到故事的另一重要场景。
《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发表后,很受关注,出现了各种反应。王蒙就亲自体验到一些,主要是有的工作部门“对号入座”———“‘我们这儿并不是那样呀之类”。然而,反应虽然强烈,如果事情没有进展到下一步,大概闹不出太大动静。
所谓下一步,是《文艺学习》的出场。
《文艺学习》是中国作协主办的一份杂志,1954年创刊,以青年文学爱好者为对象,主要刊登文学评论和文史知识类的文章,地位虽不及《文艺报》、《人民文学》,但在文学备受崇隆的五十年代,同样令人瞩目。创刊首期发行即达十万份;最高时(应该就是发起《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讨论以后)逾三十余万份(韦君宜《忆〈文艺学习〉》)。
这份刊物的主编韦君宜,来头也不小。调任《文艺学习》之前,她是团中央宣传部副部长、《中国青年》杂志总编辑。那时《中国青年》非同小可,不仅拥有庞大读者群,据我所知它的稿酬相当优厚,对作家极具吸引力,在上面发表一篇东西,堪以“名利双收”形容。
韦君宜从《中国青年》总编辑,转任《文艺学习》主编,级别上同属厅局级,但两家刊物的分量在一开始显然不好相提并论。此外,韦君宜一直是搞宣传出身;根据鲁迅“我以为一切文艺固是宣传,而一切宣传却并非全是文艺”的教导,我们可以知道她来当一家文艺刊物的主编,多少会有点吃力。
这一点,她的主要搭档黄秋耘多有谈及,她自己也不讳言:“不懂什么文艺。”(《思痛录•忆周扬》)黄秋耘还指出,早先在文艺上,韦君宜不单是懂得不多,更有一大局限:“她这个人很奇怪,最初是百分之百的、彻头彻尾的教条主义。”有一次他们聊起哪些苏联作家值得喜欢,黄秋耘说自己喜欢“比较有抒情味”的安东诺夫,但韦君宜告诉他:“你这样的艺术欣赏不好。”———黄秋耘觉得很奇怪,怎么不好呢?苏联的作家都是革命的呀,喜欢哪个不喜欢哪个,那无所谓,各人的艺术趣味不一样就是了。———韦君宜接着说:“你应该喜欢波列伏依。”(着重号为引者加)当黄秋耘表示,波列伏依没有什么艺术性、对他不敢恭维时,韦君宜的话就更让人吃惊了。她是这么说的:“所有的领导同志,包括白羽同志都喜欢波列伏依的作品,没有人说过喜欢安东诺夫的。”(黄伟经采写《文学路上六十年———老作家黄秋耘访谈录(下)》)
后来,听完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秘密报告的传达,韦君宜受到很大震动。黄秋耘说她“完全变了”,“前后判若两人”。转变的表现,是有两件原先她所不赞成的事,现在都决定去做。一件,是在《文艺学习》上转载萧洛霍夫的小说《一个人的遭遇》。如今40岁以上的人应该知道,“文革”期间这篇小说一直被列为修正主义文学代表作。韦君宜能从原来连带点抒情性的苏联作品都不接受,一下子变成同意在自己刊物上转载《一个人的遭遇》,跨度还是相当惊人的。第二件事,则与本文所论关系甚大———组织讨论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
当时,《文艺学习》每期都能收到逾千封读者来信。从这些来信,可以看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引起了巨大反响,赞成、指责的都有,而主要是前者。编辑部里很早就有人建议,应该就此对小说展开讨论。韦君宜拒绝了,说:“讨论嘛,可以引出很多胡说八道。”可是后来,她主动重提此事,要在刊物上展开讨论。
韦君宜的这个决定,意义一点不亚于《人民文学》使王蒙小说发表出来。小说不发表,后来一切固然无从谈起;然而以我阅读材料所得印象,假使《文艺学习》不搞这场动静很大的讨论,事情也完全发展不到那一步。原因是,毛泽东似乎就是由于《文艺学习》的讨论注意起这篇小说的———尽管我们不能断言毛泽东是因这场讨论才找了王蒙小说来读,他究竟怎样知道这篇小说,目前尚无直接说法;可是,《文艺学习》的讨论自一开始他即寓目并持续关注,是确凿无疑的(稍后详谈)。
讨论从1956年第12期开始,连续进行了四期,前后发表文章二十五篇,各种观点都亮了出来,参与者既有文艺界人士,也有党团机关干部。一般来说,大学生和青年作家持肯定态度,他们的声音有一定优势。
这一来,王蒙出了大名。他在《半生多事》里以调侃语气称,那时“人们争说‘组织部”。起初,他还比较“享受”这种状况:
看到行行整齐的铅字里王蒙二字出现的频率那么高,我主要是得意洋洋。我喜欢这个,喜欢成为人五人六,喜欢出名,喜欢成为注意的中心,我在心里这样说,相当不好意思地说。
虽然话语有点玩世不恭,略含嘲讽之意,但我还是认为一开始他对此感到高兴,是真实的。
不过,高兴没有多久,王蒙就发觉有些异样。首先是,本来长篇小说《青春万岁》完成后,上海《文汇报》已决定从1957年1月1日起连载,还预付了五百元定金。可是元旦过后,却不见踪影。其次,听到了传闻;《中国青年报》总编和副总编,悄悄找王蒙谈话,“他们忧心忡忡,他们认为我捅了个大漏子,他们告诉我已经有人将此文与王实味《野百合花》相提并论了。”
更可靠的不乐观迹象,来自这场讨论的组织者韦君宜和黄秋耘。“他们原没有想到此事闹得这么大,不好收场。黄是连连叹息,背诵小说里的词语,并表示可能遇到麻烦”。
以上尚属私下的信息交流,虽然把人搞得满腹狐疑,但也止于猜测。紧接着就不一样了,1957年2月9日,《文汇报》在它有名的文学专版《笔会》上突然登出一篇长文,这就是李希凡的《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篇文章有几点特别之处。第一,它不像《文艺学习》讨论中的批评性意见,作为正方、反方之一方出现,而是以单独占有话语空间的形式出现,因此给人的印象就不是“讨论”,而像王蒙所说,采取了“批判”的姿态。第二,提出的指控和措辞都比较严厉,认为小说对官僚主义的描写歪曲了现实,引用毛泽东论述将这种“值得注意的不健康的倾向”定义为“要求人们按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面貌来改造党,改造世界”。王蒙说,批评者“从政治上上纲,干脆把小说往敌对方面揭批,意在一棍毙命”。第三,作者身份比较特殊,他是经过红学事件被毛泽东亲手树立的“小人物”代表,三年来威望日重,所发出的声音较之于别人,尤不可等闲视之。
之前已经有点如坐针毡的王蒙,终于坐不住了。他投书周扬,“求见求谈求指示”。这基本上是无望之举,王蒙在自传里婉转地暗示了在“周扬的地位和影响”与自己之间存在巨大的落差,他大抵抱着何妨一试的心态写信寄出。“想不到的是”很快接到了回信,周扬答应见他。在周扬那里,他听到了毛泽东关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指示。如果毛泽东未做出指示,抑或做出了不同的指示,王蒙的求见信将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我们把到此为止的事态小结一下:《文艺学习》展开讨论,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扩大影响、成为焦点,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从韦君宜和编辑部具体组稿的编辑的倾向来看,在总体维持“讨论”的平衡态势下,他们还是悄悄使天平略微倾向于肯定一边的。换言之,到李希凡文章出来以前,从公开发表的言论看,情势如非略有利于王蒙,起码也并不险恶。但是,为什么王蒙实际感觉却有很大出入呢?这就有一种“时代特征”在里头了。基本上,共和国前三十年,乃至现在,对文学作品进行政治指控的声音和人,势头不必很大,人数不必很多,哪怕只有几个人,其力量也比肯定的一方大得多。一件作品,九人称赞思想上艺术上非常好,不管用,只要剩下的一人提出尖锐严厉的指责,这件作品就极可能出问题。这种一票否决、以一当十的怪现象,起因于宁左勿右,起因于左的看法总是受重视,左一些通常没有关系,而一旦右、哪怕稍微沾上一点点,就完蛋了。
《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篇小说,未必有一个“反对官僚主义”的鲜明主题,但内容或某些描写确实牵涉到此。也就是说,这篇小说有敏感之处。为什么会“敏感”呢?官僚主义的现实肯定是存在的,包括那些否定这篇小说的人,生活中也会感同身受。他们之所以否定这篇小说,不表示他们没有碰到过官僚主义,他们知道王蒙的描写是真实的,是他们都亲身体验过的。但是,那时认为,生活中存在什么是一回事,把它写到文学作品中就是另一回事。作为个人,他遭遇过官僚主义,但是他会反对把官僚主义写到小说里。这里区别是什么呢?区别是,把官僚主义现象从生活搬到小说中去,矛头就变了,就指向了党。这看起来有些费解、并不简明、不能令人一望即知的观点,背后是一套革命文学意识形态颇为复杂的论证逻辑,此处我们不便从头到尾把它讲一遍。总之,记住一点即可:在小说中描写官僚主义,就有“给党抹黑”的嫌疑(姑不提“反党”那样严重的字眼)。这是很多人头脑里一直绷得很紧的弦,甚至是条件反射。一看到小说写了官僚主义,他们就毫不犹豫表示反对、批判的立场。因为他们下意识地觉得,对此不做反对与批判的表示,心里就不踏实。这就是为什么:第一,在毛泽东没有为王蒙说话之前,有些人会自觉、自动地起来执行批判;第二,即便毛泽东已经为王蒙说话之后,仍有不少人不弃他们对这篇小说的否定态度。归根结底,对一篇试图描写官僚主义的小说不赞成,大方向永远不会错。事实也证明,最终果然如此。
4
1986年,谈起当年《文艺学习》展开讨论,韦君宜一篇文章说:
其实从今天看去,那意思还是很平实的,只不过把不同主张平等摆开讨论,而且实无惊人之论。但是不料刊物竟因此受到了上至毛主席的注意,说:“北京发生了世界大战”,因为讨论了《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我们编辑部当时听了自然受宠若惊,怎么我们竟然有这么重要!自然十分兴奋。(《忆文艺学习》)
1998年出版的《思痛录》,忆及讨论时组稿最力的编辑李兴华,又说:
到后来,我们《文艺学习》编辑部发动了《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讨论,意见分两派。他认为否定这一作品的意见没有道理,于是他到处奔跑组稿。当时刊登的讨论稿件大部分是他奔走的。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小小的讨论,会引起上层那么大的注意。当大家知道了上边来的那几句“谁说北京没有官僚主义”的话之后,各个都感到鼓舞。特别是李兴华,他简直跳起来了。那些天他每天处于极度兴奋状态,嘴里不停地在议论。一会儿笑呵呵地说:“想不到中央还看我们的刊物!”一会儿又猜测:“某某篇文章不知他看过没有?”那些天,机关里传达有关指示也特别勤,老在责备下边不放,责备“太守”以上的干部不积极。我们是基本做到了“传达不过夜”的。记得有一次传达完了,李兴华听过,动情地说:“听听!说话到这样,简直就觉得是在我们身边拉着手嘱咐啦,是耳提面命。咱们再不干还是人吗?”
两段叙述,讲得清楚:毛泽东密切注意着《文艺学习》。
思想文化领域,是毛泽东治政的重点。这个方面,他有大量阅读,尤其是言论性质的各种文章,阅读面之广有时候令人吃惊,连出自名不见经传作者的文章也能寓目,姚文元就是这样被他发现的。那么,《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如何进入他视野的呢?
无非三种可能:一,毛泽东自己直接从《人民文学》读到这篇小说;二,经人推荐或汇报,然后看到;三,先注意到对小说的争论,再找了作品来看。
第一种可能不能完全排除,毛泽东高度关注文艺,很留心读这方面的东西;不过,吸引他直接去读的,一般是言论,至于他对创作方面的新作也持有兴趣的记述,鲜有所闻,所以这种可能性虽不能排除,却很小。第二种可能如果存在,多年以来总该有所报道(例如几年前批《武训传》起于江青的汇报,这个背景后来就透露出来),既无报道,暂且排除。
剩下的,是第三种可能。上引韦君宜所述,毛泽东对王蒙小说的重视,与《文艺学习》引发的讨论有直接关系。毛泽东第一次出面谈《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是1957年2月16日。这个重要记载,见诸郭小川日记(《郭小川全集》,第9卷)。那天,作协几个人正在周扬办公室谈话,忽然接到胡乔木电话,通知立刻去中南海颐年堂。受到召见的还有新闻、思想、社科界和团中央的领导。谈话内容“主要是对于王蒙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和对它的批评”。此时距小说的发表已将近半载,而《文艺学习》讨论引发的争议却正处于高潮。从时间关系上推断,毛泽东不大可能五六个月之前对王蒙小说已经有了看法,却经过这么久才谈出来。相反,如果他是最近通过争论了解到了此事,再调阅了作品,并且觉得有必要做出指示———如果过程是这样,就合理得多。
因此,三种可能中间,我倾向于最后一种。它的合理性还在于,毛泽东过问王蒙小说一事,并非对一篇小说产生兴趣,而是因小说引起了争论,而争论的内容又很重要;他是想引导、干预这场争论。
毛泽东的介入,顿使事件提至最高规格。时隔五十年回眸这个时刻,印象最深的在于两点。
一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我的意思,不是指人们没有想到毛泽东会亲自关心一篇小说,或亲自过问围绕一篇小说的讨论,在这方面,根据经验是完全可能的,并没有特别意外之处。但是,毛泽东的态度,毛泽东讲的话,大大出乎人们意料。当时,事件有关各方大致有五:一是小说作者王蒙本人;二是组织这场讨论的从韦君宜、黄秋耘到普通编辑的《文艺学习》一班人;三是起来激烈批判的李希凡、马寒冰诸人;四是讨论中王蒙的声援者如刘绍棠、邵燕祥等;五是中国作协领导班子。这五方面的人士,都有出乎意料之感,都从各自不同角度对毛泽东旗帜鲜明支持王蒙吃惊不浅。比如中国作协党组,在毛谈话之前半个月,出面组织一个会,操办人郭小川记述,“讨论了一天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总的认为这小说是有毒素的”(日记,1957年1月29日)。党组组织这样一个调子的会,体现了它根据自身的意识形态定义,自动履行其功能、职责的组织机器特性。但是,半月后党的最高领袖召见传递的信息,却是相反的,这一定令它所料不及。而《文艺学习》编辑部,也从它的角度收获了巨大惊讶,韦君宜上面的描写词汇是“受宠若惊”、“极度兴奋”。至于王蒙,则言简意赅讲了四个字:“形势突变”。显然,之前之后,他的处境冰火两重天。
二是毛泽东兴致极高,三番五次就王蒙及其小说做出指示。有研究者统计,从2月至4月,毛泽东就此共有五次谈话(崔建飞《毛泽东五谈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如此短的时间,就同一个作家作品发表如此频密的谈话,在毛泽东一生,似乎绝无仅有。倘据此说那阵子王蒙及其小说整天盘旋在毛泽东脑际,也不算过分。这些谈话的内容,王蒙本人著作有介绍,众多相关研究文章叙引更详,到处可以看到,本文不再赘述,只从中提取三个要点。一是李希凡文章以故事发生地为北京却写了官僚主义,而挞伐王蒙;毛泽东则质问:谁说北京没有官僚主义?二是对王蒙这个人,毛泽东强调要“保护”。三是毛泽东对《人民文学》编辑部修改小说原稿一事大动肝火,斥为“缺德”。毛泽东摆出的姿态,除了说正面人物王蒙没写好,总的来说是“力挺”。
这是到1957年4月的事情,此后毛泽东就再也没有提到过这篇小说和它的作者王蒙。放眼全过程,他的关切,如自天降,来势猛烈,然而结束得也突然,完全是戛然而止,了无踪迹。
报端上的情形也差不多。《人民日报》5月8日至10日,连续三天刊登文学界有关《人民文学》修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问题的座谈、《人民文学》编辑部就修改经过的详细说明等,仍是重磅登场、高调重视的态度。但是此后并未善始善终,也好像是突然就将此事放在了一边。
总之,从2月至4月,事件经历了异峰突起的阶段。原因是毛泽东的介入和一再关切。这期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从个别报刊热点变成全国思想文化的焦点,乃至党报不吝篇幅,倾力参与。然而细细观察,热烈当中又有一些颇乖情理处,有待我们加以研究。
5
照理说,毛泽东“力挺”之后,应该有了“定评”,这篇小说可以“翻身”———即令不是推崇备至,视之为“正面”的作品总不再成其为问题。
奇怪的是,事情并非如此。
观察其过程,我们每有所感:好像一直是毛泽东推一步,有关方面和舆论工具才跟着走一步;如果毛泽东话不说到,后者就不采取主动(这跟先前酝酿“批判”时的积极主动,正好相反);一旦毛泽东不再表示什么,他们也就按兵不动。
在郭小川日记里,有一笔非常耐人寻味的有趣记述。2月19日他写道:
上午由荃麟同志向作家们传达主席的指示,他实已中气不足,传达得也不够鲜明有力,对反官僚主义,他是太顾忌了。
这一段,每个字都值得好好体味。传达时,邵荃麟的犹豫以至刻意有保留,跃然纸上;虽然毛泽东在召见的时候,把话讲得很明白。“对反官僚主义,他是太顾忌了。”根因即在此。然而邵荃麟为什么那样底气不足、顾虑重重呢?是他对反官僚主义有抵触吗?当然不是。
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邵荃麟的表现,是一种缩影,由此可以想见尽管毛泽东明确表了态,而下面各有关方面主管负责人内心却充满疑虑。他们跟《文艺学习》李兴华那种一般干部不同,不会忘乎所以、手舞足蹈,“动情地说:‘听听!说话到这样,简直就觉得是在我们身边拉着手嘱咐啦,是耳提面命。咱们再不干还是人吗?”。他们处在较上层,对“规则”的熟悉和了解远为充分、深入。他们肩负的职责,也非一般干部可比,不会从一时一地一事出发,而势必以更全局的目光看问题,这种目光使得他们从更多角度、运用更多参照系来权衡每一件事。因此不难解释,邵荃麟何以“太顾忌了”。
在我看到的资料中,文艺界高层领导没有一个头脑发热的。固然,他们认真落实毛泽东的指示,比如,毛泽东对《人民文学》修改小说原稿大发雷霆,他们就毫不客气地追究编辑部的责任,并布置在会上“勿谈编辑甘苦,只谈检讨”,“形成了一面倒的意见,好像编辑部真的是教条主义和宗派主义的关口”(秦兆阳《情况说明》)。但除此之外,他们不越雷池一步;尤其对作品《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本身,出言谨慎,在观点上始终非常注意分寸。
这一点应该引起警觉。尽管毛泽东三番五次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说了那么多撑腰的话,这篇小说的“形象”实际上一直没有彻底扭转过来。林默涵的评论《关于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是作者参加毛泽东召见之后写的,大约不会仅仅是“个人行为”;文章写好后,既在文坛领导层中间交换过意见(例如郭小川2月17日日记中有记载),也让王蒙本人过目(《半生多事》),可见郑重与正式。文章3月12日在《人民日报》发表时,改题《一篇引起争论的小说》,其中,有肯定的话,也有“挑剔”的话。肯定的话,基本是重复、转述毛泽东颐年堂谈话的意思;“挑剔”的话,则都是林默涵自己的,例如,认为主人公林震具有“脱离实际、脱离群众的孤芳自赏的情绪”,而小说对此“抱着同情和欣赏的态度”,至于作者,他的问题是虽然“痛恨生活中的消极事物,可是他却没找到能够战胜这种消极事物的真正的积极力量”。据说此前亦即1月29日作协党组那个“总的认为这小说是有毒素的”的会上,林默涵也是“基本上持否定态度”的人士之一(谢泳《重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现在,他如果全都转到“肯定”方面,当然很难。但是,恐怕这里主要不是一个面子问题。[附注:据黎之说,纵是如此,林文发表后还是遭到质难,有人要追究他的“暗转”:“在作协整党开始,《文艺报》有的同志提出公布作协党组讨论王蒙小说的记录,同时也提出公布林默涵文章的修改情况,他们称之为林默涵‘暗转。一位在沙滩住的同志,到文艺处来查林默涵的第一稿清样,在三楼过道里遇到朱寨,朱批评了那位同志。这就是我在以前《回》文中提到‘朱寨发脾气事。”(《回忆与思考———1957年纪事》)]
郭小川的情况跟林默涵非常相似。那次讨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党组会上,他毫不例外地表示了对小说的否定。颐年堂召见后的第二天,上午,林默涵来跟他谈了连夜赶出来的《关于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到下午4时至6时,郭小川自己也写出一篇大约意在表态的短文,题为《香花与毒草》;他说:“写得词不达意。”———看看这题目,再品味一番“词不达意”这几个字,我们可以想见郭小川腹内的“难色”。当晚8时,他又到林默涵家聊了一会儿,日记说:“心情极端沉重,他(指林默涵)也很不安于这个工作,互相影响,弄得异常烦恼。痛苦得很。”不安、烦恼、痛苦,归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左右为难。左不是,右亦不可。到6月“鸣放”期间,作协同志在会上攻他“曾基本上否定了王蒙的小说”,对此,郭小川做出的反应是:
在我结束会议时,我就明白地说,我曾经是否定的。“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而且我根本不认为有什么多少错误。(日记,6月3日)
光明磊落之外,更重要的是我们感到,说出这种话的人,对自己似乎格外有信心。尽管毛泽东那样不同寻常地显示了对王蒙的“回护”之意,可不知怎的,郭小川内心有一种“不为所动”的坚定,拒绝认为“否定”《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有什么多少错误”。
在那些必须掌握“全局”的人里头,究竟有多少人跟郭小川抱着同样想法呢?这是让人饶有兴趣的事情。
或者,并不肩负掌握“全局”之责的人,只要政治经验颇丰,他们也会恰如其分地应对局面。我们看到在王蒙笔下,那年春天北京文联《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座谈会上的一幕:
而老作家(其中不少是在高校工作的名人)则谈笑风生,海阔天空,闪转腾挪,行云流水,不溅水滴,不沾泥点,与作品与批判都保持着绝佳的距离。我的印象是有点不知所云,但又都很学问,很教授,很潇洒,很老练,很成熟,与毛头小伙子果然不同。(《半生多事》,着重号系引者加)
与批判“保持着绝佳的距离”容易理解,因为毛泽东斥责“批判”了嘛;不好理解的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与作品”仍然也保持绝佳距离呢?这,就是王蒙所称的“学问”,就是经验。这些经验丰富、晓得对自己负责的老作家,跟负有一定领导之责、必须放眼“全局”的人,目光一样长远。他们靠直觉认为,对待《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或者说,对待反官僚主义这个问题,还是不即不离比较稳妥。
我们还可以观察王蒙自己的态度。1957年2月27日毛泽东在最高国务会议第十一次扩大会议上讲话,这个讲话整理之后也即建国后毛泽东最重要文章之一《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而在这样一个重要场合、重要讲话中,毛泽东谈到了王蒙,称此人正在被“大军围剿”,他亲自表示:“我要为王蒙解围。”(黎之《回忆与思考———1957年纪事》)虽然正式发表时,关于王蒙的段落删掉了,但当时而言这等于在全党公开为王蒙“平反”(如果说此前对小说的围剿是一桩非正式的“冤案”的话),何况毛以后又接二连三替他说话。正常来看,王蒙腰杆应该变得很硬才是。可实际上呢?我们来看看他写的《关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这篇文章同专门讨论《组》问题的北京文学期刊编辑工作座谈会发言记录《加强编辑部同作家的团结》,一道登在1957年5月8日《人民日报》上。文章开头这么写:
最近一个时期,我写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引起了争论,受到了不少批评;这些批评大多数都提出了正确的、有益的意见,教育了作者。我深深体会到批评与自我批评的重要:作品需要批评,就像花木需要阳光雨露似的;我体会到党和同志们对于创作的亲切关怀,严格要求,与热忱保护,我要向帮助自己免于走上歧路的前辈和朋友表示同志的谢意。
一边,会议禀承主席指示,发言者大多在数落、批评《人民文学》编辑部,对王蒙则礼让有加。可是王蒙这边,却丝毫不敢“得意”;岂但如此,事实上他这篇文章主要内容是在做检讨。继上面“免于走上歧路”之后,王蒙还批评自己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人物,不仅“掌握不住他们,反而,成为他的思想感情的俘虏”;说作品“发生了不好的影响”。他甚至严厉地指责自己:
离开了马克思主义的自觉,解除了思想武器,能够更“没有拘束”地再现出生活真实么?不,痛切的教训给了我一百个不!
也许王蒙有意保持低调,避免给人“翘尾巴”印象;也许那个时代人们做检讨乃是家常便饭,在检讨中对自己上纲上线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但是,无可否认,毛泽东的一再支持,确实未使《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变成一篇“正面”作品。这一点,即使在王蒙本人的感觉中,也明显存在。
我们看到,哪怕“形势”对王蒙最为有利的时候,许许多多的人,从旁观者到作者自己,都不敢掉以轻心,解除疑虑;除了刘绍棠、刘宾雁、邵燕祥等冲动的青年人,而他们,后来几乎全部成为右派。
多年来,对于毛泽东亲施援手,而王蒙仍未免于厄运,人们都感困惑。假如我们目光只徘徊于毛泽东和王蒙这两点之间,这困惑确实无法驱除。但是我们大抵忽视了“现场”是一个更加开阔的空间,在上述两点之外,还交织着其他许多的表情、神色。放眼这更广阔的范围,我们就能读到更复杂也更真实的信息。当我们把事件在全景意义上复原时,应不难发现虽然毛泽东制止了批判,《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却只是暂时在报端上“化险为夷”,而在人们内心,它从未“翻身”。那种种的敬而远之、稳妥持重、拿捏沉吟,显示了对于“趋势”的普遍预期,并给数月之后发生的事情留下注脚。
6
现在来看看,就直接过程而言,王蒙是怎样被打成右派的。
王蒙本人的叙述,到1957年11月,他还安然无恙。那时,他的同龄人、五十年代中期另外一位青年作家风头人物刘绍棠,获赠“右派”称号已经三月。
他是不是心存侥幸了呢?一点也不。清查右派的工作一直持续到1958年,秦兆阳就是到翌年夏天才被定为右派的。没有运动一开始立刻成为右派,绝不意味着已经平安脱险。而王蒙远在5月间就有了不祥之感。那时,他曾接到通知,“说是市委将派车来接我去机关看一个文件。我等了几个小时,又通知我不去了。”这份文件,据说就是毛泽东5月15日起草的标志着下决心开展反右斗争的《事情正在起变化》一文。“对于那些要重点保护的党内外人士,可以提前给他们打招呼,给他们看这篇文章。”王蒙从“可能被重点保护,经过一个下午,最多两个小时,改为不再保护”,他说这是自己命运的“一个关键情节”。
真是一触即发、稍纵即逝。政治的神秘与迷人,即在于此。
11月,他被召回团市委参加运动。可以断言,他此番回来,绝非衣锦荣归,作为党依靠的斗争力量回来,相反,是“可能的”斗争对象———至少是反右运动的一座值得勘探开采的矿藏。
负责抓王蒙问题的,是团市委一位干部,王蒙自传称他W,黎之在《回忆与思考》中代以×××。我们除了知道这是一个三个字的名字,不知道更多。王蒙说:“他找我谈了许多次话,中心是要帮助我转变,要把我拉回来,为此,就要挖、找自己的错误思想错误观念。”
“转变”、“拉回来”,言下之意,已认定王蒙有“问题”。这恐怕不会是×××能够定的调子。但这位×××可恼之处在于,明明抱了一种主意,却向对方摇橄榄枝;然而,又绝不做任何明确的许愿,只是那样诱惑着别人:“来呀,要是听话,给你糖吃。”尚缺少政治经验与磨炼的青年王蒙,当时是多么单纯啊。他说:
我对于W与他领导下的几个人采取的是全面合作的态度。我相信自己确有问题,该整,这是大前提。而组织的目的是教育我,批判从严,处理从宽,今后从严,过去从宽,我相信党的政策历来如此。我相信W等同志对我是与人为善,他们都很尊重我,很客气,在批判最严厉的同时与我一个桌上吃饭,给我布菜,鼓励我要有好的态度,要我再检查再交代,再交代再检查,再上升一点,再深挖一点,再再再一点又一点永远点点点。
读这段文字,其幽时代默同时也幽自己默的荒诞笔调,让我捧腹。其中,有了然,有达观,还有超越。这是今天的王蒙。今天的世事洞明的王蒙,是这样“变”过来的。
不知道×××怎样巧妙地让王蒙产生“批判从严,处理从宽,今后从严,过去从宽”这一错觉,反正,实际情形刚好相反。这背后的一幕,当时王蒙就一点也不知情了,但我们有另一个现场目击证人。黎之回忆,就王蒙问题的处理,中宣部方面倾向于不划右派,于是北京团市委来人商量:
那次市团委来人,是在林默涵办公室谈的。
林说我和周扬同志研究了一下,大家觉得不划王蒙右派为好。他的小说是毛主席肯定的。王蒙才二十几岁,很有才华,年轻人有缺点多帮助他。
团委那位同志说我们不是根据这篇小说划王蒙右派的。他向党交心,交出很多错误思想,对党不满。他说他要写一系列批评老干部的小说,出一本叫“蜕化集”。
团委的同志还说王与很多右派分子来往密切, 如刘绍棠、林希翎等等。
双方意见不一致。林说,那好吧。我向周扬同志和部里汇报一下。你们也回去研究一下。(《回忆与思考———1957年纪事》)
“来人”即×××。他在中宣部对王蒙该划右派做出的举证,就是多日来“小火慢攻,启发诱导”所下工夫的收获;听话的王蒙似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是,×××称,“不是根据这篇小说划王蒙右派”,却属诡辞。王蒙自传里写得明白:“对我的批评都与文艺问题有关,W表示他是懂文艺的,他也从艺术上批,如指出‘组中有哪些败笔。”(着重号系引者加)
×××的深文周纳、积极鞫治,没有多少个人动机。王蒙多年后也还这么看。整人,未必出于私怨或私利,倒是那个时代的特色。不过斗争也并非“只为主义真”,也可以有美学上的解释,那就是“火热斗争”使人普遍发生愉快之感。作为被斗争对象,王蒙就强烈感到那些斗他的人“都有一种幸福感和被信任感和庄严感”。
这样,王蒙的右派帽子已经跑不掉了。最后的场景,我们先看王蒙自传的叙述:
时过境迁后,人们透露,是在中宣部周扬主持的一次会议上决定了命运的。北京市委杨述副书记坚持不同意帽子,单位负责人W坚持一定要划,争了很久,W提出一系列王自己检查交代出来的错误思想为根据,如被启发后想了想,觉得海德公园的办法也不赖。最后周扬拍板:划。
文中杨述者,即韦君宜丈夫。我们正好也有韦君宜的讲述:
杨述告诉我,在中宣部里讨论时,他和许立群二人力主不要划王蒙,与团市委负责干部争论,但中宣部最后“平衡”了一下,结果还是划上了。(《思痛录》)
这个“‘平衡了一下”的中宣部,当然是指主持会议的周扬了。也不妨听听长期任周扬秘书的露菲怎么说:
1957年反右时,他就一直想保护王蒙,没想把他打成右派,王蒙的右派是在北京市划的。(《摇荡的秋千•与露菲谈周扬》)
她的意思很清楚:周扬无意划王蒙右派。但考诸王蒙和韦君宜所述,“王蒙的右派是在北京市划的”这一句,正确的应该是“王蒙的右派是北京市坚持划的”。露菲说周扬无意划王蒙右派,这一点,黎之可以旁证。《回忆与思考———1957年纪事》说到以上×××来中宣部会商之前,周扬这样交待林默涵:“你明天找他们谈谈吧。我看还是不要划王蒙右派。”周扬做此表示时,黎之在场,他是亲耳所闻。
归纳一下,直接导致王蒙戴帽子的,是团市委(或其干部×××);北京市委、中宣部(周扬)均无此意。“周扬拍板”,是争执一番之后,团市委方面一再坚持且拿出“铁证”情形下最终的结果。
至此,我们可以说,王蒙被划右派的经过是清楚的:他在运动中,被团市委相关负责干部“诱供”,口吐右派言论,然后获罪。也就是说,直接原因不是《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
可是,事情真正的缘起,却并不是用以帮他戴上帽子的那些话,偏偏还是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
这可以从两方面来看:第一,×××把王蒙从下面弄回机关“循循善诱”之前,心中已经有了一张路线图,诱他说这说那,不过是为了坐实他的问题。而过去王蒙有什么会促使他们这么想这么干的呢?只有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第二,我们注意到,王蒙问题的决断搞了一个“三堂会审”,团市委、北京市委、中宣部三方会商,开会地点在中宣部,北京市委方面来人杨述的职务是“文教书记”;如果王蒙问题只是作为一个团干部的问题,则团市委单方面自行处置即可,“三堂会审”的形式以及最后由周扬“拍板”,说明问题主要是从王蒙作为一个作家的角度提出的———还是因为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
其中,有一个发人深省的现象,和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前者是指,周扬虽然事先试图保王蒙过关,最后却仍不得不“拍板”划他右派,说明团市委一方的坚持,有周扬亦难抵挡之处,使他无法“保”下去,这很发人深省。而令人震惊的事实则是,团市委的“一意孤行”说明他们早就认准王蒙应当得咎,这个认准绝非从反右以后开始,而是从“反官僚主义”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发表之日即已形成,换言之,不管毛泽东替小说说过什么,他们对所认准的东西可谓“不动如山”。
本文开始时,谈到王蒙事件就像一笔糊涂账。眼下,经过梳理,事件的发展脉络大体清楚,不再是糊涂账。但是,这笔糊涂账的真正糊涂之处,其实并非事件经过,而是最高领袖毛泽东曾经力保的一个人,为何还有人“敢”把他打成右派?尤其是———正如上面强调的———从始至终很多人(远不止于团市委及×××)的内心,从来没有撤销对这篇“反官僚主义”小说的追究意识,而是做好了准备,随时恭候“履行职责”的时刻来临?
7
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人们近乎坚信不疑,《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应该成“问题”、迟早有“问题”?
也许大家没太在意前面王蒙提到的有人给他传话。那里面有重要的玄机:“他们忧心忡忡,他们认为我捅了个大漏子,他们告诉我已经有人将此文与王实味《野百合花》相提并论了。”
《野百合花》。
与它相提并论,意即认为《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性质跟《野百合花》相似。《野百合花》是怎样一篇作品呢?它写于1942年初春的延安,批评了党内特权现象。它在延安整风后成为罪恶的文章,作者王实味被长时间批斗,最后又在毛泽东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莽撞地处死了。
“将此文与王实味《野百合花》相提并论”,意味着想到了“反党”,也意味着想到了延安整风。多么出色的直觉。后来发现,这种联想还真的颇中鹄的。两篇作品除了内容“相近”,还有两处神奇巧合:一,都发表于一个思想相对活跃的时刻,1956年提出了“双百方针”,而1942年春节至4月底这段时间的延安,也是言论特别奔放。二,发表之后,都面对了一场大规模的思想政治运动。
显然,《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发表以后,许多富于经验或者思想高度警觉的人,立刻把《野百合花》当成了它的前车之鉴。他们以《野百合花》为“故事”来推断,《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免不了要出事。这个推测逻辑性很强。治罪援先例,历史法故事,自古如此。反右运动开始后,毛泽东果然指示《文艺报》组织了一次“再批判”,将《野百合花》等七篇延安时期有代表性的“反党”作品重新展示,并亲为之修改编者按语,按语说:“他们确能教育人民懂得我们的敌人是如何工作的。鼻子塞了的开通起来,天真烂漫、世事不知的青年人或老年人迅速知道了许多世事。”
可见,事先认定王蒙要出事的人错了吗?从结果看,他们判断是准确的。因此也证明,即便在毛泽东“力挺”王蒙的那二三个月中,他们引而不发、静观其变的态度,非常锐利。
不过我想说,其实他们有失察的地方。他们的想法不完全对。
《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与《野百合花》之间,有一个重大区别。综合各种迹象,毛泽东对《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的支持与保护,本来是认真的。1956年,毛泽东明显有一些对重大问题重新思考的表现。“双百方针”、“人民内部矛盾”的提法、鼓励“反教条主义”(包括他对姚文元的赏识,起初也是因认为后者“教条主义比较少”)……他对李希凡、马寒冰诸人“围剿”《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不满,主要是因为他们不允许小说描写官僚主义现象;他质问,怎么没有官僚主义?换言之,他实际上想的是,官僚主义正该好好整治一下。
他的这些新思考发展下来,直至1957年春天号召全民帮党整风。有根线索,从1956年上半年到1957年上半年是一以贯之的。转向反右后,毛泽东追溯先前的部署,说那是“阳谋”。如今人多把它理解成反话。我觉得未必。因为过去的一年中,他的思路明显保持在一个方向上,他有意探索一条新的道路。
为什么?因为1956年初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就是2月14日至25日召开的苏共二十大。会议有两个对历史影响深远的结果,一是斯大林被揭露,一是提出与不同制度“和平共处”。这两个成果,对国际共运,对各国共产党的震动,不能不是山崩地裂一般。中国也不例外。实际上,此后中国政治上的每件大事,程度不同都承受、延续了来自苏共二十大的冲击。而在1956年,毛泽东对这件事的反应,思路在于“改革”。
为此,他提出了一系列新思想。今天回头来看,很明显地发现1956年上半年至1957年上半年,是共和国阶段的毛泽东在思想上最具朝气、最富于创造冲动的时期。他在最高国务会议扩大会议上的那次讲话,即著名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胸襟开阔、灵动舒展,在场听众无不为之神采飞扬。当时,确实形成了一种主动克服自身弊端、及时调整治国方略的改革气象。如果坚持下去、获得成功,中国的历史根本不会是后来那个样子。
然而,毛泽东显然对改革初启之时的剧烈震荡,完全不曾估计到。他本以为,以党以及他本人的崇高威望,号召全民帮助整风,局面必定是“积极”、“正面”、“健康”的。当批评来得过于猛烈或者说过于热烈时,他意外之余,做出了过激的判断:“事情正在起变化。”这个误判是致命的。就五十年代民心而言,“事情”不致有什么“变化”,言论“放”得较开,是任何改革刚开始时都会伴随的热情涌动的正常现象,关键在于有没有心理准备,心理准备充分,就处之泰然、因势利导,心理准备不充分,就惊惧失措、判断失误。毛泽东不幸是后者。
于是,就发生戏剧性大逆转。无论我们对1957年的事情如何评论,它极富戏剧性是不可否认的。有不少人认为对于这种戏剧性,毛泽东是越然其上的。我认为这么看失诸夸张,隐然构成另一种神化。综合客观各种因素,我主张,毛泽东原来真心要搞改革(当时用词是“整风”),但心理准备不足、误读形势,临时刹车,做出过激反弹,转到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一转不得了,中国从此转向反修、阶级斗争和文化大革命那条道路上去。可惜,中国在1956~1957那个关头,没有转好,耽误了二十年时间。
这时我们来看王蒙事件,这笔“糊涂账”的“糊涂”之处,其实就根植于整个国家政治从“新萌动”到“始料不及”的突变上。作为一个作家、一篇作品,虽小、不起眼,却是戏剧性的1957年的很完整的缩影。
《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终如深谋远虑者估计的那样,与王实味《野百合花》“相提并论”。假如事实证明这种估计错了,中国无疑就迎来光明前景。不幸,他们对了。至于毛泽东,以他历来的勤读报刊,应该知道王蒙划为右派了吧;但这时,他当然不会再过问此事了。
责任编辑 李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