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生
2009-04-09凸凹
凸 凹
这是京西一口废弃的矿井。
从山脚下开挖,与地面平行地推进,伸进大山的肚腹里去了。
邻村就是史家营乡金鸡台村,挖煤富了,成了京郊名村,自然就对周边的村子产生诱惑。都是一个山脉,那里有煤,这里也自然会有的。挖就是了。
这里的人清贫,置备不起挖掘设备,只能很传统地打直井。因为山镐、笨锨、木轮车还是有的,只要舍得卖力气,还是能挖得进去的。其实这个地区也有打竖井的传统,把深井里的煤用人背上来。但背煤的时候,摔下去不少人,煤里埋了太多的血泪与白骨。那是解放前的事。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温饱了,人命值钱了,人们不忍走回头路。背煤给人的感觉不好,好像人是煤的奴隶。
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
山体是分层的,地表、页岩、矸石、烟煤,层处着,如果打竖井,不管怎么层着,总能打到煤层上,所以出煤快。打直井就难说了,往往掘进很远很远,也见不到煤。当然也有一开挖就恰巧挖到煤层上的,那得有好命。村子里的人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们本能地想:一村子的人,自打住在这里,就没有出过一个地痞、一个流氓,也没得罪过天,惊扰过地,善良得跟傻子差不多,是应该有命的。
直井挖进去了老深老深,总也不见煤,就斜着往下挖一些,岩石有了煤的成色,就眼前一亮,要出煤了。兴奋地朝前掘进,渐渐地,竟连成色都没有了。就斜着往上挖一些,以为这次还能差得了。老天真会跟这帮老实人开玩笑,几经斜上斜下,就是不见煤,就失了耐性,不挖毬的了!
矿井废弃之后,人们该种地种地,该出去打工就出去打工,把井的事全扔到脑后,他们本性乐观,不惦记失败,也不记挂忧愁,近乎麻木地朝明天过日子。
翁大成挖井的时候闪了一下腰,虽没落下残疾,但腰间总是有些发皱,便对这个煤井有些耿耿于怀。他每天只要能抽得出空隙,都要打着一把手提的应急灯,到井里转一遭。他下意识地想,你既然把咱的腰都闪了,肯定是会给点回报的。
他固执地相信这点。
有一天,他突然听到了水滴的声音。循着声音把灯光打上去,发现一处井壁上洇了很大的一片,洇到最下处,竟凝成了算盘子儿大的水珠,一颗一颗地往暗下砸。
他记在心里,又往别处踅摸,但整条井也就那一处滴水。
他最后站在那里,看着水滴发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冥蒙中,他的心口痛了一下,嗓子有些痒,便伸手接了几滴水,往口里一送,立刻就叫了一声:“这就对了。”
怎么对了?
那水又凉又甜,像被冰糖浸过一样。因为与别处不同,所以蹊跷。
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又尝了几次,像他叫翁大成一样,是一点都不错的。
他傻笑起来。
等合拢嘴巴之后,他撒腿就往外跑,他要从家里取一个汽水瓶子来,接回去给他的老婆耿淑凤尝尝,因为在生活中,他的所有的喜悦和快感最终都是由耿淑凤的反应来确定的。跑着跑着,他突然慢了下来,因为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虽然只那一处滴水,但整条矿井都弥漫着铺天盖地的清凉,像蹿涌着一道无形的大水,把整条井都淹了。
接回去让耿淑凤一尝,“嗯,比汽水好喝。”并说,汽水有股子怪味儿,呛嗓子眼儿,而它只管甜,温顺,的确像冰糖水。
便提来水桶,放在滴水的地方。叮咚,叮咚,两顿饭的时辰,也接不盈满。来看新奇的乡亲们就有些不耐烦,有人说,这还成,不如拿一捆炸药来,给它捅一个窟窿,水就会流得哗哗的了。众人觉得有道理,附和道,就是,就是。
翁大成推了那人一把,说:“你敢,要炸就先炸你。”
“为什么?”
他说:“它这样流,就有这样流的道理,你硬让它流欢畅了,兴许就不甜了。”
“谁告诉你的?”那人反问道。
“还用谁告诉,你横竖也是吃了几十年咸盐的人,一小块冰糖放在缸子里它甜,你放在大锅里试试?”
他的话,大家觉得似是而非,没头没脑,像鬼在说话,但又找不出过硬的依据反驳他,就说:“贵人不吃鸟食,我们没工夫陪着你,走了。”
村里人不稀罕这滴零之物,独留给他了。
水提回家里,淘米,饭香;煲汤,汤鲜。他偷偷地乐。乐归乐,并没乐颠了性子———他隐忍地享用,并不大声叫好,就像跟老婆在床上幸乎,痛快了就使劲蹬腿,可千万别喊出来,一喊出来,谁听见了都会皱眉头,觉得这家人很没意思,薄。
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种地的,均是些老弱病残。翁大成也留下了。有人打趣道:“难道你也是残疾人?”
翁大成个子矮,脑袋大,人们叫他“翁矬子”,所以他反问道:“难道你忘了,我是翁矬子?”
矬,类似残疾,那个人便拱拱手:“得罪,得罪。”
翁大成留下来种地,他对耿淑凤撂下的话是这样的:“矿井里的那股甜水只要还流着,我哪儿也不去。”
可是到了第二年,地就不让种了。市里把京西划为生态涵养区,退耕还林。这是好事,种树给补助,还供应口粮,而且是一水儿的大米白面,有点儿天上掉馅儿饼的意思。但是,人工种植的山场小了些,这里的人又勤勉,种到第四个年头,人就没用了,那些荒山老岭,靠飞机撒种,人窝在屋檐下,不知是祸是福。
后来为了安置山民就业,上边给了一些护林员指标。每个护林员月工资八百,是不小的收入。但狼多肉少,不好分配,好差事,反倒成了不稳定因素。还是乡领导脑袋好使,把每个护林员指标,分摊在三个人身上,每人护林十天,得266元钱。收入虽然低微了,但大家都能摊上一份差事,皆大欢喜。翁大成与两个老妇女伙用一个指标,惹来那两个人的讥讽,你横竖是个大老爷们,不出去谋发展,反倒揩老娘儿们的油水,你不觉得可耻?他笑着说,这叫怎么说的?既然天上挂着个太阳,自然要出来晒;既然天上下来雨水,自然要伸出瓢。
护林员本来就是个悠闲的差事,而且还仅仅有十天的转悠,翁大成觉得有劲使不出来。种地的习惯,使他生出一个主意:他觉得林木间的那些空地,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种些什么。便扛上一柄山镐,挎上几只种袋,任性地点播一些瓜豆、玉黍、荞麦和旱萝卜之类,得一些捎带手的收成。有人报告给村长,村长训教道,你这是违法你知道不知道?翁大成说,村长,你别扣大帽子好不好,你得看这样做合理不合理。村长问,这哪儿写着合理?他回答道,你也是大半辈子的庄稼人了,难道你不知道,柿子树底下要不种点黄豆,柿子都结得少?村长自然明白,像黄豆这类庄棵,能给树存贮水分、增加养分。便笑着摆摆手,我说不过你,不过我还是劝你,你最好是别种,一旦惹起议论,小心我给你拔了。
村长的态度,近乎一种默许,翁大成照种不怠。
过程一直是风平浪静;但到了秋天———收获季节,人们就议论了。村长怕村民反映到乡里去,对那些忿忿不平的人说,你们且放心,我现在就到山上去,把他翁矬子种的东西,全给毬的拔了。
到了山上,看到被树阴遮护的黄豆荚黄豆大,玉米穗子青嫩饱满,不禁怦然心动。毕竟是庄稼人,一见到收成,坚硬的心,立刻就温软了。那里正有只背篓,他判断翁大成就在附近,便大声喊道:“翁矬子!翁矬子!”
不喊翁矬子,哪能显得出他堂堂的一村之长是带着公愤来的?
久久也喊不应人,他转换了一个念头:当茬黄豆爆炒,脆皮玉米水煮,赛过酒肉,不如弄回去,自己享受享受。
他开始替那个翁矬子收获。
当背篓上肩,满脸璀璨的时候,翁矬子从一个地方闪了出来,他嘿嘿一笑,说道:“村长,你且站住。”
村长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我凭什么站住?”
翁大成说:“村长,我违法不假,但眼下,你跟我一样了。”
“为什么?”
“你要是一上来就把我的庄稼拔毬的了,那你是在执行公务。你这样一来,性质就变了,你是在偷青。”
村长把背篓扔在一边,颓然而坐:“你有烟没有?”
“山林重地,禁止吸烟。”
村长摆摆手:“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大口大口地抽烟,什么话也不说。翁大成站在他身边,讨好地笑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拿烟的手。生成烟蒂的时候,他对村长说:“你把它给我。”他把村长的烟蒂放在脚下狠狠地踩着,直到跟山上的土没有一点区别。村长气哼哼地说:“就显你精明!”
他笑笑,说:“难道你忘了,我是国家的护林员?”
村长没搭理他,背着手往山下走。
到了村口,那些等着看结果的村民问:“村长,给毬的拔了?”
村长也没搭理这些人,背着手,径直走过去了。
村民好像悟出点什么,悄悄地散了。他们不想看到背着收获下来的翁大成,觉得那太给他面子了。心里气着,却没人想着到乡里打报告,乡里乡亲的,他们做不出来。但是到了来年开春,大家都在林木间种东西。村长大骂:“一群贱人!”大家觉得村长骂得很对,却都很开心,笑得没皮没脸。庄稼人哪能让土地闲着?土地就像身边放倒的女人。
耿淑凤的娘家是一个叫宝水的深山小村(这个地界也怪了,越是不毛之地,越是有个好名字),全村也就二十来户,五六十号人,大家透熟透熟的,一个人从远处走近,不用看脸相,只要吸吸鼻子,从气味中就能知道是谁。透熟原本是形容瓜果的,山杏熟得烂而踪上苍蝇了,就叫“透熟”。什么东西一透熟,就不新鲜,就霉变,就没意思了。所以她一懂事,就看着村里的人不顺眼。她只对陌生人感兴趣。父母生了他们四个,就她一个女崽,家里把她当作一个没用的玩意儿,一点也不在乎她。她由恨这个家到恨这里的日子,常对自己说,只要有个男人要我,我一点也不会犹豫地就跟他走,一旦走了,八抬大轿也甭想让我回来。
那年冬天雪大,翁大成下了个地套,想套只狍子。狍子果真套住了,但解套索的时候,狍子跑了。狍子的两条腿已经断了,跑得很艰难,翁大成就在后边追。追来追去,追到宝水,进了一片林子,转眼就不见了。翁大成颓然坐在地上,不停地傻笑。追了几十里的山路,他太累了,狍子已经不重要了。
一个女崽从树林里钻了出来,肩上扛着那只狍子,目中无人地往山下走。
翁大成挺身站起:“你且站住,那只狍子是我的。”
女崽站住了,说:“狍子身上又没写字,怎么证明是你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眼神狠狠地往他脸上剜。
翁大成被剜得心里很毛糙,说:“男不跟女斗,你既然稀罕,就送你了。”
“这还像个男人。”女崽沉吟片刻,笑着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白要你的东西。”
女崽笑时嘴唇很红、牙齿很白,这样好看的花朵,竟开在一张黑红脸上,让他分辨不出是丑是美。但是,作用到心里,却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动,便很温厚地说了一句:“算了。”
女崽说:“不能就算了。”
这是什么意思?翁大成愣了。
女崽说:“你肯定是渴了,也肯定是饿了,到我家去吧。”
竟驯顺地随她而去,享以水饭。
水足饭饱,就家长里短,知道她叫耿淑凤,他叫翁大成。
在村口要分手的时候,耿淑凤说:“翁大成,你就这么走了?”
翁大成说:“还怎么走?”
“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这意外的意图,让翁大成慌了,遮掩道:“我是追狍子的,又不是拐卖人口的。”
耿淑凤干脆挡在道上:“你不撂下一句明白话,就甭想走了。”
耿淑凤比翁大成身膀还高,让翁大成眼前黑了一片。他下意识地想到,这么结实的一个女子,一定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便说:“你也不想想,你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你且等一等,等我正经来接你。”
耿淑凤闪开身子:“我信你。”
耿淑凤的父母兄弟都以为她中邪了。“他一个还没三块豆腐高的矬子,哪儿值得你稀罕?”
“矬怎么了?”她说,“矬人心眼儿多,会算计,吃不了亏,没看见他的脑袋比你们都大一号?”
成家以后,耿淑凤对翁大成说:“无论我对错,你都得对我好。”
“为什么?”
“因为我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翁大成想了想:“行。”
他对耿淑凤果然百依百顺,弄得村里的女人们很羡慕,问他:“你为什么对老婆那么好?”
他笑笑,说:“因为她是我白捡来的。”
嗯?女人们越琢磨越糊涂,这是什么道理?
他摇摇头,心里说,凭什么让我白捡了一个媳妇?那是老天爷的意思。老天爷可比村长大,他定下来的事,怠慢不得,不然的话,会天打五雷轰的。心里虽然想得很深,但从来不与人说,他觉得村里的人是蠢的,说了也白说。
由于他们很恩爱,隔一两年就弄出一个崽,人还不到而立,就已经有了三个满地跑的女儿。
按深山区的计划生育政策,生两个合法,生第三个就属于超生了。第三个孩子一落地,他们便被村里狠狠地罚了一下子,多年辛苦攒下的一点积蓄就全交了罚款。耿淑凤掂了掂手上的空折子,笑着摇了摇头,就想往灶膛里扔。翁大成大叫一声:“孩子他妈,扔不得!”
“为什么?”
“这可是个宝贝,有它在,证明咱曾经有过钱,也征兆着咱将来一定还会有钱,且钱多得数不过来。”
“那就听你的。”耿淑凤总是信任他那大号脑袋里想出来的点子,便正正经经地用一块蓝布把折子严密地包起来,放到一个机密的地方。这一放不打紧,心里竟生出一种很怪的感觉:好像这个家庭并未穷透,还是有家底儿的。居然有些佩服自己的男人。
翁大成觉得必须担当起这种信任,他开始琢磨进钱的路数。
护林员的收入是不值得提的,林木间的那点庄棵也无济于事,便勤勉地从山上打荆条,用晚上的光景编筐、编篓。有月亮的时候,就着月色;黑严实的时候,才舍得点上那只只有十五瓦的院灯。灯光暗淡,他的眼睛总是觑乎着,耿淑凤说咱不在乎那点电钱,别把眼睛觑乎毁了。他说,孩子他妈,你不知道,人身上的物件是越用越灵光的,暗得久了,眼神儿反而会比以前还亮。果然是的,到了后来,他不用点灯,编得也是那么准,一点儿也不走样。耿淑凤哪里知道,是因为他编得熟了,手上长了眼。
他后来又养起了柴鸡,而且一养就养了二三百只。小鸡崽一分化,有小一半是鸡公,夜里一打鸣弄出一大片声响,村里人很烦他们。他说,让他们烦去吧,老辈子人不是说了吗,越遭烦难的人越皮实,越壮。依山里的养殖习惯,鸡一分出公母,就得把鸡公宰了,专注地侍奉鸡婆。翁大成则不然,都悉心侍奉。他对耿淑凤说,你知道现在城里人喜欢吃什么?喜欢吃柴鸡肉、柴鸡蛋。鸡婆的肉,老,没嚼头,只有鸡公才鲜嫩,因为它不操心,只发育它自己。
果然有不少城里人来他这里,专门买那些会打鸣的鸡公。
还有,别人家也养柴鸡,但鸡蛋就没他家卖得好。问题出在包装上。大家都用硬纸盒装鸡蛋,而他用的是手编的篮子。荆条篮子,小巧,好看,鸡蛋吃完了,篮子可以用来买菜,城里人喜欢得不得了。村里人很生气,这城里人就是傻,他们哪里是在买鸡蛋,分明是在买篮子。
翁大成说,人家城里人会傻?真傻的是你们。
村里人后来都纳过闷来,都来买他的篮子,他们也用篮子装鸡蛋。耿淑凤很得意,戳着翁大成的脑门儿,真有你的。
渐渐的,那个空折子里,又写上了一行接一行的数字。
耿淑凤说:“孩子他爸,你也教我编筐吧。”
翁大成一愣:“你是怎么想的?”
耿淑凤脸红了一下,说:“我是觉得,咱折子上的数码,还是写得慢些。”
翁大成觉得自己的媳妇有些陌生了。“你不是从来不惦记钱的事吗?”
“我也不明白,不进钱的时候,想不起钱;一进钱了,反而满脑子都是钱了。”耿淑凤说。
翁大成想了想,说:“我不能教你。”
“为什么?”
翁大成笑笑,说:“老辈人说过,千万别让女人爱上钱,女人一贪恋钱,谁有钱就跟谁走。”
耿淑凤脸黑了一下:“你怎么总往邪处想呢?”
翁大成赶紧摆摆手:“我只是开个玩笑,我是想,男人挣钱,女人花钱,这样的日子才好,倘使女人也去刨钱,即便富着,也穷。”
“你总是有理。”耿淑凤的脸子又黑了一下。不过翁大成看得出,这次是假黑,便涎笑着说:“其实咱俩各有用处,横竖是不会让你闲着的。”
“那我干什么?”
“生孩子。”
“都生仨了,还生?”
“如果不生出个儿子,即便生一百个,也是白生。”
这一点,耿淑凤也是赞成的。在娘家的遭遇,是她心中的一块隐痛,生个儿子,或许就不疼了。
耿淑凤的肚子渐渐显形了。
吓了村长一跳。
“翁大成,你是狗日的。”他劈头就骂。
“你凭什么骂人?”翁大成一脸雾水。
村长说:“你成心跟我过不去,想罢我的官是不?”他不想让翁大成插话,一劲地说,“你甭给我装糊涂,现在乡里实行一票否决,只要你弄出个多胎来,我准完。”
“完?完了好。”翁大成说道。
狗日的竟然不说人话了,村长扬起胳膊:“我揍你狗日的,你信不信?”
翁大成伸过脖子:“你揍吧。”
眼前这颗脑袋,奇大,奇丑,让村长的手很鄙视。“你想得倒美,我不会让你得逞。”村长想,这颗大脑袋没正经主意,只要你揍了他,他会耍赖,拉家带口地跟你要吃喝,那就麻烦了。
见村长光打雷不下雨,翁大成嘻嘻一笑:“真的,村长,你完了好。为什么这么说?其中自然有道理。”他说,你看现在村民们都是自谋生路,你们村干部也没什么用处,老百姓心里其实是很看不起你们的。这是一。二呢,这几年你搂得不少,你清楚大家也清楚,一旦大家心气儿不顺了,准反你,一反你,就招来公检法。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迟早会被法办。与其被法办,坏了名声,不如让我的多胎给你弄歇毬的了。你这样下了台,大家会同情你,认为你是被村民的事连累了。你看,我说你完了倒好,真不是瞎说。
村长被气坏了,真的给了他一拳。翁大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没容他爬起来,村长已走远了。翁大成坐起身子,望着村长的身影傻笑:“村长,你这一拳打得好,说明你同意我生了。”
但是村长却有了进一步的举动,把他家的电给掐了。掐就掐吧,他也不争持,任其黑。村长觉得力度还不够,把他家的自来水也给停了。停就停吧,矿井里正有天然的冰糖水。虽然流得慢些,要节俭地吃;但一节俭,反而更甜乐。
村里人因为同情,很留心耿淑凤的肚子。有人在下边议论,说翁大成想要儿子的美梦,十有八九是要落空的。为什么?耿淑凤的肚子自己在说话,它很横阔。男娃天性好动,母妇的肚子又尖又圆;女崽老实,总是横躺着。好心人劝翁大成,你应该带耿淑凤去趟医院,照一下什么超,那玩意儿很厉害,能照出是男是女。翁大成反问道,它就百分之百地准?那人说,那我就不知道了。既然这样,就没必要去花那个冤枉钱。也没几个钱。不是钱的问题。
真不是钱的问题,翁大成不想让那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动摇了自己的决心。
孩子生下来,果然又是个女崽。
翁大成坐在那里,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耿淑凤窝在土炕上,似笑不笑。那个女崽生下来就识趣,不哭不闹,眼睛却总是睁着的,似乎是在向自己的父母要个说法。耿淑凤哇地一声大哭,吓了翁大成一跳。
翁大成猛地站起来,似乎要发作,却放低了嗓音说道:“哭什么哭,别把奶惊了。”
耿淑凤立刻止住了哭声。她觉得,自己有什么理由哭?再哭,就羞耻了。
“大成,你是个好男人。”她说。
翁大成摆摆手,走出屋门。
日头金灿灿的,再湿的地方,也不会有发霉的味道。他忍不住“唉”了一声,他觉得耿淑凤的那声赞美,并不怎么受用,甚至还有些阴险。
无论对错,都要对她好。谁让你答应人家了?
村长正跟村委会一帮人商议着如何处治翁大成,翁大成倒自己送上门来。他手里提着个装化肥的编织袋子,好像里边装着一种不祥之物。村长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翁大成把袋子往桌子上一扔:“交罚款。”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那袋子。翁大成摇摇头,把袋子里的钱倒在桌面上:“叫你们的会计点点吧。”
没人敢点。
翁大成索性蹲在桌子上,笑眯眯地自己点起来。
点钞票的声音与刀子游走在骨肉之间相仿佛,村长的身子有些难以承受,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翁大成,你说你,挣点儿钱容易吗?”
翁大成知道村长在为自己难受,心里一热,眼泪差一点就流下来,但很快就把软弱在暗下淬了一下火,很刚性了。“你废什么话,尽管收钱就是了。”
“那就对不起了。”村长叫会计把钱锁进保险柜里,给他开了发票。村长很想说几句安慰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知道翁大成的脾气,不能给隐忍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
翁大成走出村部,身子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他索性伸开双臂,作出飞翔之态,对自己说:“你千万要想得开,那钱本来就不是自己的。”
他飞呀飞呀,一下子撞在路边的一棵歪脖柳树上。爬起来,接着飞,但飞翔里多了一种仇恨。恨谁哪?因为找不准仇恨的对象,所以谁都恨,又谁也不恨。飞翔到自家的院里,抄起一把窄刃的斧头,又踅回去,踅到那棵歪脖树下。一阵特殊的飞翔,把那棵树放倒了。然后摊开四肢躺在地上,放声大笑。他觉得既战胜了对手,也战胜了自己,痛快极了。
他平静地走回家,对耿淑凤说:“孩子睡了没有?要是睡了,就给我拾掇两个菜,我想喝两杯。”
刚坐下身子,头顶上的灯就亮了。虽然还是白天,但亮得也很刺眼。他下意识地去拧水龙头,水哗地就蹿出来了,急迫得没有一点过渡,恬不知耻。他知道这是村长干的,干得急了一些,让翁大成觉得村长这是在存心嘲讽他,便破口大骂:“狗日的村长,我日你日本姥姥!”还是日本姥姥!骂得很有历史。因为这里是抗日根据地,日本人在这里“大扫荡”,烧杀抢掠,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骂声把婴儿惊醒了,在耿淑凤臂弯里啼哭不止。
翁大成伸过手去:“把她给我。”
耿淑凤怕他拿孩子出气,本能地躲闪。但还是被他抢了过来,他说:“自打她生下来,我还没正眼看过她呢。”
孩子到了他手上,竟一下子止了哭声,迷惑地看着他。耿淑凤怯怯地说:“你可别吓唬她。”翁大成说:“你尽管炒菜就是了。”
由于放心不下,耿淑凤不停地透过灶间的门缝朝这边张望。她看见,翁大成冲孩子又吐舌头又做鬼脸,逗得孩子又含糊又清晰地笑个不停。
对这个孩子,因为仇恨,所以他爱。耿淑凤不明白这一点,心里就又多了几分仓惶,菜刀忍不住在自己的手指头上切了一下。
家境越来越艰难了,许多人都劝翁大成,到金鸡台挖煤去吧,当个窑工可以挣到大钱。
他摇摇头,不去。
人家说,村里青壮劳力差不多都去了,你去了也不寒碜。
他说,我不想当傻子。
劝的人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去的人都是傻子?
他说,离傻子没差多远。
为什么?
他说,现在的煤井都是个人的,就好像他在国家的煤山上支起来一口大锅,在大锅里炖肉,众人给他拾柴火,炖国家的肉。最后,他一个人把肉都捞走了,人们只能分些汤喝。还认为窑主仁义,竟然给了几滴油水,感恩戴德,黑脸白牙地傻笑。你说那挖煤的是不是傻子?所以,我死活不去挖煤,绝不给那些暴发户攒柴火,我要活自己。
劝的人好像明白了,面色沉重,说,不知国家明白不明白。翁大成说,这不是咱操心的事。
翁大成觉得,为什么废矿井里凭空就滴出来冰糖水?是告诉你,这个地界是有甜头的;只要自己再勤奋些,好日子还是有的。
护林、种植、编筐、养鸡之外,他又给自己找了一个活计,打荆棵。
既然这地界矿井多,护巷道用的荆棵是需要的,而满山遍野正长着荆棵,打就是了。荆棵重量轻,背起来的荆捆子像一座小山,而他又是一个矬子,远远看去,好像是小山自己在走。一望见有小山从梁峁上自己移动下来,耿淑凤就眼睛湿润。打下来的荆棵就堆积在路边,坐等打巷道的人自己来。为此,他在家里安了一部电话,把电话号码写在堆荆棵之处的崖面上。来人打个电话,耿淑凤抱着孩子就出来了。最好是翁大成在家,因为他一出面,人家会给个好价码———因为他矬,别人的心性就高,心性一高,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叫悲悯的东西。
所以翁大成对耿淑凤说,谁要是来买荆棵,让他找我。
够他忙活的了。
但六张嘴同时咀嚼,消化好,进项写不到折子上去,温饱而已。甚至也谈不上温饱。
到了晚上,他必须要弄几口酒喝,如果不这样,他就找不到自己了。但也不多喝,八钱儿的小杯,倒上两次,就不倒了。之所以如此节制,是因为酒喝多了之后,心情复杂,会莫名其妙地掉泪。而他一掉眼泪,耿淑凤就慌张,让他很内疚,我这是在干什么?
村长知道他过得不容易,让他申请救济。当他弄明白救济每年才发一次,名义上是让贫困户过春节时能吃上饺子、吃上肉,便不申请了。他说,我每天都能吃上肉,干吗要申请?他其实心里有自己的算计:人丢脸得要丢得值,要是能救济个三头五千的,自然是当仁不让的,嘁,才三头五百,就给村长那么大面子,他想得倒美。
后来农村实行低保,低保户按月能领到二百四十元钱,他觉得这是正经进项,丢一下脸是值的,便积极申请。但村委会讨论时,除村长之外的人都认为他不符合条件,又护林、又编筐、又养鸡、又打荆棵的,来钱的道儿那么多,他倒能张得开口?
没被评上低保户,翁大成再见了村委会那些人,好像不认识似的,低头走过。村委会的人喊他的名字,他阴着脸说,你有什么资格叫我的名字?
“怎么,你忌恨了?”
“难道我还感恩?”
“你真没存(cǔn)量(京西方言,即:肚量)。”
“这不叫没存量,这叫做人就要有真颜色(性情),喜怒就是应该写在脸上。”
后来他从别人那里得到一条信息,残疾人也能享受低保。便找到村长:“村长,我是残疾人,你得给我低保。”
“你什么时候成残疾人了?”
“因为我是矬子,你没听说,矬子是二等残废?”
“去,一边凉快去,别给我在这儿捣蛋。”
原来矬子享受残疾人的美誉,却不享受残疾人的待遇,他心很灰:“怎么才能证明我是残疾人?”
村长说:“除非你弄个残疾证回来。”
他一拍大腿,站起身来,走了。
过了不久,他果然弄来一个残疾证,盖着钢印,上写着“肢残”二字。
村长愣了:“你什么时候变成肢残了?”
“难道你忘了,打煤井的时候,我闪了腰,一遇阴天就直不起腰来?”
那天他一拍大腿想到了在县里一个当干部的叔伯哥哥,便提了两瓶二锅头去找他。哥哥见老家来人了,很是热情,让嫂子备了酒菜喝酒。家常叙得好,满庭亲情,他便张口借钱,而且是个不小的数目。嫂子变了脸色,哥哥便说,兄弟,哥刚买了商品房,手头也紧,别的忙什么都好帮,这个忙恐怕难些。他说,这我知道,这我知道,那么就给我办个残疾证吧。哥面有难色,你身体不是很好吗?他说,腰有毛病。哥说,这得医院证明。他说,那就请哥给开一个。哥说,我大小是个领导干部,怎好弄虚作假?
你怎么这么假正经?一个小小的残疾证,你直接给办就是了,在县委大楼里呆了这么多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了,也真是白混了。嫂子插进话来。
哥就给办了。
村长无话可说,便给他办低保。
翁大成的低保,与别的低保户不同:别人的是依据家庭收入状况,因“低收入”是个变数,每年都要重新审核,超过标准就免了;而他的残疾证是个硬道理,一劳永逸。村委会的人忿忿不平:“这年头,当官的真他妈的腐败!”村长一拍桌子:“当官的腐败不腐败跟你他妈的有什么关系?好好当你的村干部,别他妈的给我多嘴。”
享受到低保之后,再遇到村委会的人,他乐呵呵地主动打招呼。人家不理他,他也不见怪。他们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土包子,没见过世面,自然没有存量。他觉得自己应该学学老天爷———人一遇到不高兴的事,总是骂老天爷不睁眼,可是老天爷从来不生气,依旧把太阳照在那人的身上,依旧把雨露洒在那人的田里。
从这时起,他学会了悲天悯人。对村长说:“你吃吃喝喝大家不怪见,只要你能多给群众谋些福利。”
“你刚吃个低保,就长行市了,薄气不薄气?”
“这怎么叫薄气?这叫修渠引水。”
村长问他:“翁大成,说实话,你吃低保,心里安生不安生?”
他说:“安生。”
“你不觉得可耻?”
他笑笑:“你这叫怎么说的?我还是那句话,既然天上挂着个太阳,自然要出来晒;既然天上下来雨水,自然要伸出瓢。横竖都是天上的恩德,你和村里人又没少了什么,你生的哪门子气?”
村长沉吟片刻,说:“你说得有道理。”
村长是想,当官的是有些腐败,但他翁矬子横竖还是他的村民,又没“腐败”到别处去,是没必要想不开的。
村长此时也生出一股悲天悯人的温情,说:“你一个矬子,一下子鼓捣出四个女崽,我真为你发愁。”
翁大成说:“村长,你也别想那么多,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一入秋,村里的人就开始存储过冬的煤。当窑工的,窑主自然能赏一点;有关系的,低价买进一些;实在没路子的,也能想出野路子———蹲在国道的拐弯处,等拉煤的车在此减速的时候,用扫把、铁耙之类从车上偷偷地往下“刮”。虽然零星,但日积月累,也足够过冬。这个举动,说是“暗夺”,其实是“明取”,因为那些大车司机心知肚明,只是他们觉得窑主的钱挣得过于容易,而且还“黑”,没资格换得他们的忠诚。车慢下来的时候,他们反而更加小心,怕“掠”了扒煤的人。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什么大,还有人的命大?
别人都在忙乎煤的事,惟独翁大成毫无动静。村长提醒他,你也该鼓捣点煤了。他说,急什么,离冬天还远呢。但到了人们开始生炉火的时候,他还是连一块煤渣都没预备。村长说,真有你的,你怎么过冬?他说,山上有的是柴火。但柴火他也不急着打,每天护林的时候,捎带手背回一捆。耿淑凤说,孩儿他爹,这可不行,你得多预备一些,万一下了雪,不好上山了,咱们烧什么?下雪怕什么,它还拦得住我?他嘻嘻笑着,说,难道你忘了你是怎么来的?不就是雪天追狍子捡来的吗?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一到雪天,咱的腿脚就好。耿淑凤说,柴棚子堆满了柴火,日子才踏实,难道你连这点起码的老理儿都不懂?
翁大成说,孩儿他娘,柴棚子再大,还大得过山场?一想到整个山场上的柴火都是给咱预备的,心里就豁亮。再说,柴棚子堆满了柴火,反倒不踏实了———冬天的风是干的,容易起荒火;柴棚子就挨着咱的正房,一旦着了火,咱往哪儿躲?
耿淑凤是个单纯的人,翁大成的一番歪理,把她唬住了,好像已经看到了大火上房的样子,倒吸了一口凉气,说:“能不能闭上你那张臭嘴?”
翁大成不急着去打柴,却很用心地翻修了家里的土炕。
土炕的核心点在于火道。传统的火道是迂曲的,便于蓄热,但热得慢,烧得时间长。他把火道调直了,一会儿的工夫就通体皆热,但也有不足,即:热得快,凉得也快。矬子就是心眼多,翁大成在土炕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绵绵土。这种土,性绵密,吸热好,一旦热起来,有持久的温暖,就像藕断丝连的男女,嘴上已说冷了,但心里还热着。绵绵土,细小而轻,风起的时候,最先被吹起,所以又叫“风捎儿土”。捎儿,树梢儿,草梢儿,喻尖小的顶部,轻飘飘的,似有似无。所以,得到这种土,不能用利器“铲”,而是要用笤帚,轻轻地“扫”。
可以想见,要“扫”得一土炕的绵绵土,需要下多大的工夫!
翁大成有个寡母,曾生育过五个孩子。前四个,都比翁大成高挑,但都没有留住,到了他这里,一个矬子,竟很皮实地活下来。母亲说,命该如此。这也包括对死去的丈夫。丈夫是个很精壮的汉子,总是乐呵呵的,从来不知道发愁,这样的人是应该有天命的,却在洗澡时一个猛子扎下去,扎到滋泥里,憋死了。凭空就经历了这么多的打击,母亲反倒很乐观了,她不跟这个末生儿子要好日子,说,你也甭过意不去,只要能给我一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听口气,翁大成知道,母亲不认可他这个儿子,对他没什么期待。
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老人家还单独另过,她说,与儿子、儿媳一起,习性不符,自然会磕磕绊绊,失去和气。翁大成觉得老人家讲得有道理,顺从就是了。但冬天不生煤火,别人便跟老人咬耳朵:你这个儿子,是不是有些不孝顺?老人一笑,反问道,他自己笼火了吗?
每天晚上,翁大成都过来给母亲烧炕,而且还给她焐被窝,整个冬天,一天都没间断过。母亲说,大成,难为你了。他摇摇头,妈,你别寒碜我好不好?
离开母亲的房间,他忍不住掉泪,心里说,不是儿子不给你笼火,是儿子没有多余的钱。
这年春节,乡里搞十大孝子、十大好儿媳、十大和睦家庭评比,翁大成居然被评上了十大孝子。村长让他到乡里去参加表彰会,他问道,发奖金不?村长说,只是荣誉。他说,那我就不去了。村长很生气,你怎么只认得钱?他说,废话,你没看到我连煤都买不起?村长说,这我不管,你必须去,这牵扯着村里的荣誉。
在表彰会上,乡长动情地讲“十大”的事迹,讲到翁大成时,翁大成面红耳赤,把头深深地扎进膝盖,心里嘀咕,这说的是我吗?
从台上领回奖状,他顺手就扔给了村长。他对这份荣誉颇不以为然,是搂草打兔子,捎带手得来的,不属于自己。回到家里,他看见母亲就低头,再给她焐炕的时候,身上像长了虱子,到处都痒。他觉得对不起母亲,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妈,明年儿子一定给你笼煤火。”
第二年,他很早就张罗煤的事。村长说:“你是被冻怕了。”翁大成笑笑,说:“你说得对,就是冻怕了。”他不想做过多的解释,他觉得,心里的牵挂只能搁在心里,一说出来,就有些显摆(近乎眼下的一个时髦词:作秀),就成了样子。鞋样子有用,可以比照着做鞋;人样子有什么用?虚。
他鼓捣煤其实是很容易的,他有成堆的荆棵,可以对换,而且还能让拉荆棵的车给捎过来。
煤刚堆进庭院里,村长就来了,他看着煤堆坏笑。翁大成以为他在嘲笑自己,说:“你这个村长当得可不怎么地,总是管不该管的事。”村长告诉他,他管的正是自己该管的事,村委会决定,今年村里给低保户每家都送一车煤,自然不会少你的那一份。翁大成愣了:“狗日的,你怎么不早说?”村长反问道:“我凭什么要早说?”翁大成摇摇头:“你只会做锦上添花的事,不招人戴见,没人会念你的好,我就更不会。”村长说:“就你们这一群狼心狗肺的,我从来就没指望你们会说好。”
村长踹了翁大成的煤堆一脚:“看来,你今年的煤是瘀了(富余了),火别烧得太旺,小心烤死你。”
出人意料的,到了冬天,翁大成依旧烧他的土炕,只是给他的老妈生了一只铸铁的煤火炉子。这种炉子省煤。这个烧法,他庭院里的煤,少说也得烧个三年五载。
村长专门到他家里来了一趟,质问他为什么不烧煤火,并且说,你的做法是有问题的,你是纯粹为我脸上抹黑,破坏我的“温暖工程”。翁大成笑着说,村长你千万别扣大帽子,你给不给煤是你的事,烧不烧煤是我的事,再说,我不烧煤心里温暖,烧了,心里反倒不温暖了。
“你是舍命不舍财。”村长生气地说。
“也不是。”翁大成解释说,“我寻思这煤烧完了还得买,太浪费,太费事。”
“这粮食也是吃完了还要买的,难道你就不吃粮食?”
“这是两码事。”翁大成说,“这人只有被饿死的,没有被冻死的。”
“既然是这样,明年再搞温暖工程,你的那一份煤就不给了。”
“你敢!”翁大成笑着说,“只要我冻不死,就去告你。”
这个生活节俭的村子,在有些方面是很大方的,甚至近乎铺张。比如婚丧嫁娶。
就说丧葬。
人死了,要设祭台、搭凉棚,居停三天。本村的人自然都要悉数请到,还要通知上三村、下三村的亲朋好友。事主要去扯成匹成捆的清布、白布,一有人来,根据来人与逝者的关系远近,要给人家挂帐子、缝孝袍子,至少要有一顶孝帽子,一块孝箍子。布匹的数量老(大)了去了,以至于兜了远近店铺的仓底。还要备下烧纸、香烛,还要糊纸活。纸活包括传统的纸驴、纸马、纸店铺,还有现在的彩电、冰箱、洗衣机、汽车和楼房,即便是这个人生前没见过(更甭说享用)也要给他(她)备下。这里的人信神鬼,因为人一旦死了,就成精了,开了天眼,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是糊弄不得的。谁有不恭,早晚得“撞克”。所谓撞克,就是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浑身抽搐,脸色土灰、牙关紧咬、口吐白沫,以死人的口吻胡言乱语。人们确信,这个人得罪了凉棚里躺着的那一个,被阴魂附体了。所以,这里的人以死者为大,即便是与他生前素有恩怨,也要一释前嫌,以感恩的心数和足够的真诚侍奉他(她)。
要唱三天的大戏,要开三天的大宴。
远近的人前来吊唁,都出一份“份子”,都被留下就席。因为收入水平所限,“份子”的数目一般都很小,三二十块钱的样子。然而要在这里大吃大喝三天。亲属招待来人、磕头作揖,还要哭给来人看,悲,累,逝者入土为安了,他(她)的遗属已脱了三层皮。整个丧葬过程,是别人的节日,是丧家的劫难。
出殡的时候,长子捧灵牌,末子抱“骚罐子”。骚罐子在平时只是普通的用来煎中药、渍酸菜、盛稀饭的砂陶盆罐,这时已成了灵器。陶罐放在村口,抬棺椁的,送葬的,要在陶罐里烧冥纸,然后再从上边跨过去。是借助火,把阴魂与生人隔断,意在是神的归庙,是鬼的归坟,是人的归舍,相安无事,互不叨扰。
烧过冥纸的骚罐子,要抱到坟墓上去,下葬的整个过程,它是不能沾地的。待棺材入穴,墓丘拱起,主事的向抱罐子的使个眼色,咵地就摔在坟头。摔的力气要大,要一次摔碎,让阴魂迅速洇进新土,别让它跑了。有人曾问主事的,既然这样,最保险的,是把骚罐子埋进坟墓,为什么不埋呢?主事的说,自古如此,你别问我。
有意思的是,活着的人都傍山而居,把房子建在山环儿里,祖坟却辟在山顶上。山顶上是一块平地,周遭贫瘠,就那一处肥沃。虽然是山顶,背后还有更高更远的山;倒是往前望时,是一条迤逦的山川,能通到外边去。祖坟是家族的风水,这个地界,后有靠山,前有出路,能发旺,都觉得好。
但山路陡峭,把棺材弄到坟地去,难矣。
一具渺小的棺木,要找十六个杠夫,一百零八个纤夫,四条百米长的荨麻大绳。杠夫均是村里的精壮汉子,纤夫几乎囊括了村里所有腿脚好的人。把棺材抬起,需要八个杠夫,曰“抬重的”;其余八个是替补,曰“倒肩的”。从村口抬到山脚,很轻松,拉纤的人随着走,嘻嘻哈哈。到了山脚下,“大了”(主事的)大喊一声“长眼!”拉纤的人蜂拥而上,先爬上山腰,各自找准了脚窝,等下边的号令。
大了定一定神,严肃地问:“长眼了?”
拉纤的群吼:“长了!”
大了喊:“长腿!”
八个杠夫便挺挺腰板,稳稳肩膀。
接着问:“长腿了?”
八个人齐应:“长了!”
大了便干咳两声,开始喊号子。无非是一二三,但喊出来却是这样:“一、二———顺!”
“顺”字出口,纤绳抖擞,棺木游走,上了一个坡坎,等下一个号令。
直上直下的山路,抬重的人,是蹬不上劲的,他们的两条腿,权作支点,机械地听凭纤绳的拉动。但这样的腿,必须刚劲,不可弯曲,一旦打了软腿,就像行进的车辆突然爆胎,叫天都来不及了。
“一、二———顺!”再往上“顺”一下。
这个“顺”字用得好!百十号人拉一条纤绳,如果不能同时发力,绳子就弯曲了,力就分散了,就不能给后边的棺木以有效的牵引。顺,力量凝聚,都沿着同一个方向。同时,顺,还有从容沉着、循序渐进,不毛糙,不冒进,不出岔子,走得顺当的意思。
就翁大成的那个身量,他只能做拉纤的角色。精壮的汉子就笑话他:“你妈怎么生的你,连个杠夫都当不成,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翁大成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其实把棺材支吾到坟地去,还不是靠我们拉纤的,是我们的绳子顺上去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没我们给你们撑着,还不把棺木拉散了,我们都有功劳。”
“你到底是个实在人,说了一句人话。”
他觉得管他们这些人叫“拉纤的”不如叫“顺绳的”好。棺材又不是搁浅的船,纤,究竟是不妥帖的。顺绳,顺生,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联想。嘻嘻,把死者顺利安葬,让他(她)早日转生就是了。
但是,翁大成每顺一次绳,就皴厚一层阴郁。他觉得这种葬法有些不妥,厚待死者,而漠视生者。那么大的一个阵势,那么大的一笔开销,抖净了家底儿,增添了债务,这是哪儿的道理?
农村人富裕起来不容易,即便是富了,也是经不起磕碰的富。怕病,因病返贫的例子像羊拉屎似的,一片一片的。也怕婚丧嫁娶,因大操大办返贫的,也像野蜂的巢窠,一个窟窿挨着一个窟窿。他曾对村长建议道,咱村里丧葬的老理儿该改一改了。村长说,怎么改?他说,你是村长,自然有办法改。村长反问道,你不觉得我管得太多了?
村里有一个风俗,人一进五十岁,家里就要给他预备一副棺材。这是一颗定心丸,是让老人放心,他的后人是孝顺的,一定会为其养老送终的。棺材一般就放在院门的拱洞里,人进人出,随时都能跟它打个照面。城里人就怕进山里人的庭院,一迈进门槛,暗红的一副棺材就赫然地出现在眼前,让人的心直发毛。
其实山里人这样做,与其说是尊老理,尽孝道,不如说更看重物件本身征兆出的一个寓意———材,谐音“财”。棺材放在那里,近乎放了一尊财神,能招财进宝。人们每年都要给棺材髹一遍漆。漆越厚,家底就越厚嘛。
翁大成自然也给母亲预备了一副。
他不是贪“财”,随俗而已。
关于髹漆,翁大成岂止一年髹一次,他随时都髹。
母亲觉得儿子心里有她,所以,日子过得再紧巴,老人也从来没有抱怨过。起初,耿淑凤也这样认为,后来她发现,这里有别的因由。
遇到难事、愁事,别的男人会找亲戚朋友诉说一番,发泄一下,且讨个主意,一切就化解了。翁大成谁也不找,他独自承受。实在难以承受的时候,年纪轻一些的时候,他会喊山,跳吼,或抡起斧子乱砍一下树棵,比如交超生罚款那次。但现在已不年轻了,他觉得行走坐卧得庄重一些,就给棺材髹漆。
髹漆的声音不是惯常的———唰唰,唰唰,唰唰唰,而是嚓嚓,嚓嚓,嚓嚓嚓,像用钢锉锉地狱的铁栅栏。为什么?漆太厚了。
髹到一个时候,他对自己说:“横竖都是一个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意味着,他已经想开了。
都说翁大成有一副好脾气,对老婆孩子从不使气弄狠,你们哪里知道,他是髹出来的。耿淑凤心里说,遇到这样的男人,即便是沉重着,也不能叹息,只能温顺些,再温顺些。
那天,他给村长的母亲出殡回来,一进门就大声地喊:“耿淑凤,你把油漆刷子放哪儿了?”
耿淑凤一愣,今天的日子,犯愁难的该是村长又不是你,你髹的哪门子漆。但还是温顺地说:“我这就去给你找。”
这一次,他髹得时间特别长,从日上中天,到日落西山,直到跌坐在地上,连自己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耿淑凤怯怯地把他搀起来,壮着胆子问:“谁让咱憋屈了?”
翁大成恨恨地说:“耿淑凤,你且记住,这副棺材咱不用了。”
“不用谁用?”
“送给狗日的村长。”
原来给村长的母亲出殡的时候,在山路的最陡处,一个抬重的汉子打了软腿,带得其他杠夫也脚下失据,整个棺木就滚落了,砸到最后的一个人身上,两条腿杆子立刻就断了。
村里又多了一个残疾人。
顺绳?顺生?词儿用得再好听,有个屁用!好像残在自己身上一样,翁大成愤愤地对村长说:“嘿嘿,我说什么来着。”
“翁矬子,哪个老娘儿们的裤裆没系紧,漏出个你!”懊丧的村长已容不得这样的口气,说了一句重话。
翁大成也容不得这样的口气,说:“人都被你弄残了,你还有理?”
“人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养着就是了。”
“嘁,你是村长自然养得起,要是别家也出了这样的事体,怎么养?”
“养不起的,我都养着。”
“你以为你是谁?村长也占不了多大的一爿地界,不过虼蚤大的一介小官儿而已。”
虼蚤,跳蚤也。
村长被激怒了,给了他一个耳光。
翁大成扑上去,要跟村长拼命,让众人拦住了。大家说,翁大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村长死了娘亲,自然心里难受,又出了这样的事,自然心里就更难受,你却在这时候闹各色,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
一腔义愤,反倒沦为不仁,翁大成糊涂了,膨大起来的身姿,就又矬下去了。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窗台上晾晒的柿子,都冻透了。
耿淑凤建议,家里也该生一下煤火,人的身体到底不是柿子,是冻不起的。翁大成笑笑,说:“那就多烧一遍柴吧。”
火炕在半夜里凉了,他悄悄地爬起来,再烧一遍柴火。
天天如此。
耿淑凤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这是何苦呢。”
翁大成给她掖掖被角,说:“我命该如此。”
四个女崽拱在一条棉被下,她们虽然一声不吭,却也醒着,默默地听灶膛里的火噼啪得壮旺。
她们觉得,这个父亲,虽然吝啬,虽然不给她们生煤火,但心里是爱她们的。她们懂事,不抱怨,竟感觉不到冬夜的冷。
她们都上学了,学习都很好。不是因为她们聪明,而是学得刻苦。她们的父亲对她们说过,家里越穷,越要念书,而且还一定要念好。为什么?又穷又好,别人会尊重咱,会怜惜咱。
这是哪儿的道理?因为闹不懂,听就是了。
大闺女上高中了,除了寒暑假不得不窝在家里,平时要宿在学校。开销就大,她总是穿母亲穿剩下的旧衣,春夏秋三季,都是光脚穿鞋。但不仅学习好,还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有人样。班主任老师是个女的,年龄与耿淑凤相仿,对这个又穷又漂亮的学生是又怜又喜,对她说:“给我当干闺女吧,你今后的一切,我包了。”
孩子被吓坏了,专程回了一次家,把事情说与父母。翁大成哈哈大笑,说:“闺女,你还犹豫个什么,回去以后,赶紧叫她妈。”
闺女说:“我有尊严,不愿被人可怜。”
“闺女,这你就错了。”翁大成说,“人家那是好心,好心是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你要捧起来才对。你且记住,咱们是正经人家,既不亏天地,更不能亏心。”
闺女想了想,似乎懂了,抿一抿嘴:“好。”
大闺女在学校里顺风顺水,不再用家里操心,而且上大学的前景是在手心里攥着的,翁大成很自得,对耿淑凤说:“你看见没,你丈夫是有道理的。”
耿淑凤说:“你是歪打正着。”
翁大成还有一处与众不同的地方,即:日子掐算得再紧,他也要女崽们吃得饱。
逢年过节,鸡鸭鱼肉,预备充足;寻常百日,饭桌上也不寒酸。他让孩子们尽情吃喝。所以,四个女崽的饭量都特别大,一般的汉子,都吃不过她们。别人家的晚饭都是稀饭,横竖是躺在床上,吃得再好,也是浪费的。他不这么想。他想,人躺在床上,身上别处都歇了,不歇的,就只有胃口,人要顺从胃口。一到晚上,他就让耿淑凤给女崽们蒸馒头。她们不叫馒头,叫包子,因为圆大,高挺,蒸熟了之后,顶部会绽开,称之为开花包子。
一蒸就蒸两屉。
笼屉一掀开,女崽们会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因为这么多大开花包子,足够她们享用的,她们心胸开阔了。
捧着热包子,女崽们唇红齿白,脸相烂漫,翁大成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父亲。
为什么?他想,人一落地,就开始吃苦;人一懂事,就为苦发愁。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才会把一切愁苦都忘在脑后。让女崽们尽情地吃喝,才能感受到活着是快乐的。
一个矬子,操持的是这样卑微的家庭,你还能给她们什么?
她们低贱着也快乐着,因为她们吃饱了。
他觉得自己也是个好儿子。
柿子刚晒下的时候是涩的,一冻过了就又酥又甜。母亲最爱吃冻柿子,年轻的时候,能一气啃三四个冻柿子。现在牙快掉光了,可一见到冻柿子,好像还有着满口的好牙,情不自禁地磨牙床子。翁大成把冻柿子切成薄片,放到盘子里送到她的面前。老人围着热火炉,吮咂冻柿子,笑吟吟地说:“大成,我该死了。”
“妈,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妈说的是好话,妈活得美。”
几乎是谶语。火炉子熄了,遍地狗尾巴花儿开的时候,母亲在睡梦中就殁了。
老人家安详地躺在土炕的中央,面色红润,穿戴整齐,身体舒展。
这让翁大成连连吃惊。这一惊,母亲的衣着是她自己穿戴上的,而且是生前自己给自己缝制的寿衣。这二惊,母亲年轻时累损了腰腿,身子始终是躺不平的,可这时,竟平了。
人说,内心愉悦、寿终正寝的人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上路,而且走得情愿,没有恶相,翁大成信了。
奇怪地,他没有悲伤,有的是对母亲的感激,母亲究竟是认可了他这个儿子。
翁大成没有给母亲搭灵棚,而是就让老人家在炕上舒展地躺着。
街坊邻居来吊唁,一家人照应得周至,不仅听不到他们的一声哭音,而且还面带微笑。
街坊邻居惊愕、困惑,这是在办丧事吗?
耿淑凤和女崽们自然是哭的,是翁大成不叫她们哭。他说,咱妈说了,她活着的时候没受罪,便走得很好,应该高兴才是,千万别哭哭哀哀的。咱是孝顺儿女,得听她的话。
耿淑凤说,那街坊邻居怎么看?
他们怎么看跟咱有什么关系,咱只听妈的。翁大成说。
村长也来了。来了之后,给老人跪下,像模像样地磕了四个头(神三鬼四嘛)。
翁大成什么也没说,只是冲着村长笑。
村长说:“你笑什么?”
翁大成说:“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村长说:“我堂堂的一村之长,跟你一个矬子置什么气。”
村长问翁大成什么时候出殡,他好发动一下群众,因为这矬子虽然脑袋大、点子多,但究竟是个说话不占分量的小人物,抬重的、拉纤的那上百号人,他召集不来。
翁大成说:“不用了。”
村长说:“你别有什么顾虑,你既不是大款,也不是横主(恶人),村里人不会跟你计较。”
翁大成说:“我计较我自己。”
“为什么?”
“我是个独子,抱得了灵牌就摔不了骚罐子,那么大场面我支撑不开。”
“我给你派人,就当是我死了娘亲。”
翁大成心里热了一下,但还是摇摇头,说:“村长,你要是真想帮我,就给我弄部车子。”
“干什么?”
“去火葬场。”
村长吓了一跳,急切地讲了一番忤逆、不孝的道理。
翁大成平静地说,俗话说,死人的坟茔,活人的眼目———之所以弄那么大的丧葬场面,是活人给活人看的,让人们看见一个“孝”字。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你说我做得怎么样?撑得起一个“孝”字。活着不孝,死了大闹,不过是草驴放屁,光有响动,没有味道。再说,我大操大办,乡邻破费,我更破费,弄得清贫挂债,老人家地下不忍;一副棺木,惊扰百人,步履闪失,伤及活人,反倒失了仁义,老人家会死不瞑目。所以,我这样做,老人家是不会怪罪的;而且,对活人的怜惜,正是对逝者的敬重,老人家是个明白人,她会在地下笑。所以,我这不叫忤逆,叫顺势,听从老天爷的点化。什么点化?你老妈的棺木不是滚了坡了吗,这就是点化。
村长说:“你这是在打我的脸。”
“你想歪了。”翁大成说,“我这是拿你做镜子,说真的,还真应该感谢你。”
从火葬场回来,翁大成抱着个骨灰盒子,很轻巧地攀上山岭,葬入坟地。
骨灰盒虽小,堆的坟茔却很大。因为周边的坟茔都是大的,不能被它们欺哄了。翁大成长久地伏地而拜,说道:“妈,得罪了。”
话音未落,响晴的天,立刻就阴了,竟下起了毛毛细雨。
翁大成对一边的村长说:“真是天意,老天都帮我流泪了。”
村长脸色阴沉,什么话也没说。
到了晚上,村长带着村委会的干部去慰问他,给他撂下一千块钱。村长说,你翁大成横竖是开了风气的,这是对你的奖励。翁大成执著地把钱退给村长,说:“你这是别有用心,让街坊邻居骂我。”
村长说:“你要是不收的话,让我总觉得欠你点什么。”
翁大成说:“那你就欠着。”
第二天晚上村长又来了,屁股刚一挨到板凳上,他心里同时骂了一句:真妈的抠,最不济的主儿都恬脸子坐沙发了,你兜里好歹是有俩钱儿的,竟还是硬木板凳,就说道:“我今天是为你二闺女来的。”
翁大成本来是坐在板凳上的,听了这话,竟颠起屁股蹲在板凳上。这是在表示惊讶,我二闺女怎么了?
村长说,你二闺女上初三了是不是?她在年级里总是排第一是不是?她连年都是三好生是不是?甭总是的是的,这就是你的造化。也真邪性了,就你这个德性,养的女崽竟都这么有出息,所以累死你个狗日的也没处叫屈。翁大成插话道,我叫过屈吗?你别插话,知道你没叫过屈。你这个人像条柴狗,因为没人心疼,踢你两脚,你也不会哼哼。说你耿直是高抬你了,你其实是没皮没脸。翁大成说,我那叫皮实。你耐心地听着好不好?还甭说,你的这一点,别人都看不上,我竟在心里高看你几眼,你说我是不是也有点贱?我嫉妒你的造化,所以我来表示一点姿态。什么姿态?村里给你二闺女奖学金,供养她上完大学,你看怎么样?
翁大成马上说:“既然这样,我看成。”
“唉,翁大成,这次你怎么答应得这么痛快?”
“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是不想欠我的,赶紧把我打发了,你好心里妥帖,好接着高高在上,我得让你得逞。”
听了这话,村长也颠起屁股,蹲在板凳上。“你以为我单冲你?不过是从你二闺女开始而已。今后,村里哪家的孩子有了出息,我照样给,这是制度,你懂不懂?”
“应该懂吧。”翁大成心里想,这挺好,总比村里的钱让你们吃了喝了好。
“你懂个屁!”
翁大成哆嗦了一下,顺势站起身来:“村长,我去给你沏点儿茶。”
村长说:“你早该沏了。”
“制度?”翁大成一边沏茶一边嘟囔着,琢磨出点味道:这个词儿,只有村长配说的,所以,他究竟是高贵的。由于觉得自己低微,心里多了一种温厚的东西,悄悄地给村长的杯里放了两块冰糖。
有一天晚上,两个人圪蹴在被窝里,肉挨肉的温暖让翁大成直想幸乎一下。耿淑凤却把伸过来的那只手不客气地挡了回去,竟语调庄肃地说:“翁大成,我要跟你谈一谈。”
翁大成嘻嘻一笑:“都谈了大半辈子了,却好像没谈过似的,发什么神经。”
耿淑凤说:“你严肃点儿,我要正经地谈。”
耿淑凤说,孩子我给你养大了,老人我也帮你送终了,我也该做一回我自己了。翁大成说,这就怪了,你不一直就做着自己吗,怎么突然就不着三不着两了?耿淑凤说,以前一切都顺从你,总是压着性子当配的儿(配角),我不想这样了。翁大成说,你想怎么样?耿淑凤说,我不想再窝在家里当家庭妇女了,当家庭妇女的感觉不好,好像女的就是不如男的,跟物件儿似的。翁大成说,你这叫无事生非,倒让我觉得是我把你宠惯坏了。耿淑凤在被窝里踢了他一脚,翁大成,你要知道,我耿淑凤也是有脾气的,不然也不会让你从宝水白捡回来。翁大成说,这倒也是,不过你能干什么?耿淑凤说,你能干的我都能干,你不能干的我也能干。翁大成也在被窝里踢了耿淑凤一脚,你能干我也不让你干,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家里吧,这样的日子我过惯了。
“我恨这样的日子!”耿淑凤猛地坐了起来,说,“翁大成,你总是拿自己的心思支配别人,从来不知道别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心思。”
翁大成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这个女人是动真格的了,要想让这个家庭顺风顺水,还真得换个位置,不得不学会一种本事:顺从。
他在微光里打量起这个女人,这个突然变得有些陌生的女人。
一打量不打紧,他心头大动。
耿淑凤虽然已是四个快成年孩子的母亲了,但她的肩胛还是那么平滑舒展,两个胸乳,还是那么茁健挺拔,如果上手敲一敲,肯定会发出铲子磕碰在锅沿上的那种好听的声音。这是我的女人吗?
从未这么上眼瞧过,原来自己还有这么一块好田产,嘻嘻,是得给她好肥、好水、好侍奉才是哩。以往的顺从看来是对的,今后的时日,倘不顺从,是没有道理的。
“得得,你还真生气了,我不是怕你累着嘛。”翁大成赶紧软下来,“既然你有想法,由着你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耿淑凤又躺平了身子,且把男人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意思是说,你不是想幸乎吗,现在可以了。
翁大成却没了心思,他迫切地想知道耿淑凤究竟怎么做她自己。便说:“我现在倒是很想跟你正经谈谈。”
“谈。”
翁大成说,往细处想,你不想当家庭妇女或许是件好事。你看看我,狗揽八泡屎,编筐、养畜、种地、打荆棵,还当护林员,事都让我干了,你是该替我分担一下了,省得累死的累死,闲死的闲死,闲死的还不买账,还说闲得窝屈。谁闲了,女崽们都是谁养大的?哼!知道知道,我这不是打比方吗。这么着吧,要不我把护林员的差事摘给你?不干?那么,就去打荆棵?也不干,那么就把家庭鸡场交给你?还不干,你说什么?是我干过的差事你都不干,那你究竟想干什么?做生意,卖菜?
一听到耿淑凤说要做倒腾菜的买卖,翁大成也倏地坐了起来,在她的额头上摸了摸:“你是不是癔症了?”
“我清楚着呢。”耿淑凤说,孩子她爸,你看,你揽了那么多活路,一天介不拾闲,也没见咱们富了。不是孩子多吗。你说得不错,是因为孩子多。但给我的感觉咱是为活着而活着,而且只是为自己活着。睡不着一想,真没多大意思。为什么想到卖菜?道理就在那里摆着:咱村子偏僻,出去买菜很不方便,基本是吃自己种的瓜菜,一到冬仨月,就是腌咸菜、渍酸菜。听喇叭里说,老吃咸菜,血压高,老吃酸菜能致癌。咱要是做倒腾菜的买卖,既能多挣些钱,也能让老乡亲们一年到头都能吃上新鲜蔬菜;既能活好自己,也能帮别人活,这就有意思了。
“耿淑凤,你这个人还真有点意思。”翁大成情不自禁地在女人的胸乳上摸了一把,“不过,咱又没有冰窖,趸来的菜要是一时半会出不了手,还不搁坏了。”
“这好办,咱有现成的冰窖。”
“在哪儿?”
“矿井。”
“我的毬,真是有你的!”翁大成想起来了,那个废弃的矿井,在天热的时候,的确是洇着满筒子的凉气,呆得久了,一走出来就打喷嚏。“我就说嘛,这矿井不能白打了,既是咱的汽水瓶子,又是咱的天然菜窖,是老天给咱预备下的。”
“就你会说。”
“看来,还是让你做自己好。”
男人兴奋,女人愉悦,自然而然地幸乎了一回。有从来未有过的快感,酣畅中还有一股温厚的东西。他想喊出来,但还是隐忍了。
第二天两口子就去找村长。
村长听罢,眼神凝聚在翁大成的大脑袋上,问:“又是你的鬼点子吧?”
翁大成把眼神凝聚在耿淑凤身上:“这回是淑凤琢磨的。”
“既然是淑凤的主意,那我就支持。”村长说。
耿淑凤很受用,脸子一红,说:“叔,瞧你说的。”
按辈分,翁大成应该管村长叫叔,可是他从来没叫过,他是觉得,跟当官的,不能表现得那么亲热。耿淑凤的这一声叔,也让村长很受用,便说,要是想干,就正经地干起来,先去领个执照,别做非法小商贩,让城管追得咱跟浪鸭子似的。而且眼界要宽些,别只是盯着咱村这么一小块破地界,要把上下连三村都撵上去,这样,买卖就做大了。
耿淑凤说:“叔,还是你想得周到。”
村长来劲了,接着说:“倒腾菜,得有部车子,这样吧,村里借你点款,到涿州弄台三蹦子(农用三轮车)。不过,翁大成你先别美,这也算是一桩大买卖,光靠淑凤他一个人恐怕不成,所以你也得上手。”
“这自然。”翁大成说。
“翁大成,既然是这样,护林员的差事你得交出来,你整天跑买卖,哪有工夫给我看山。”
翁大成没有立刻答应,只是嘿嘿地笑。
村长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翁大成说:“我不是不想交出来,而是舍不得那大好山林。”
村长说:“翁大成你真是闲扯淡,你以为你是谁,在这个村子,只有一个人配这么说,那就是我。”
翁大成看了耿淑凤一眼,悻悻地说:“那就交吧。”
村长哈哈大笑:“翁大成,这一次,你失算了吧,你到底不是村长。”
翁大成哼了一声:“你这也是闲扯淡,这叫人算不如天算,活该如此。”
他是在说,我是因为“顺从”耿淑凤才这样的,跟算计无关。
两口子的买卖顺利地做下去了,因为脉号得准,这里的人需要。
三蹦子自然是翁大成开的。因为他矬,头脸陷得深,车子走过来,从远处看上去,像无人驾驶似的。人们打趣道:“也怪了,这车子怎么自己会走?”
翁大成对耿淑凤说:“我上了你的当,跟你出来,好像就是为了展示我的缺陷,上下连三村,都知道有个翁矬子。”
“那你还不成人物了。”耿淑凤笑着说。
三蹦子进进出出,见的人多,知道的事多,耿淑凤心里敞亮,对这个小个子男人有了新的感觉:以前是不得不跟着他,因为有个男人才有日子;现在不同了,明明就摽在一起,也好像没摽一样,刚一见不到他的身影,魂儿就抖一下,喊:“大成,你在哪儿?”
她爱这个男人。
翁大成能够感受到她的爱情,虽然荆棵也顾不上打了,筐篮也没时间编了,鸡场也索性停办了,大有一棵树上吊死的飘摇;但他心里一点也不凄惶,乐观,知足。他觉得耿淑凤给了他一桩可靠的买卖,即便发不了大财,但终究是细水长流的营生,因为人只要活着,就得吃菜。他是人们的菜篮子嘛。
这个可靠的营生,给了他一份从容。
晚上回到家里,洇过两杯小酒,就躺在炕上看电视。他懒洋洋地躺在媳妇的大腿上,如困倦的小猫,温顺极了。他的眼睛似睁似合,好像并不关心电视里演的是什么。虽然小女儿还跟他们住在一起,他了无顾忌,好像她这个爹就应该这样。
耿淑凤也任他懒。因为她听说,男人一懒,心思不远,会一心一意地护拥自己的家庭。
其实男人还是有多余的心思的。
比如他到城镇里趸菜的时候,能看到许多别的女人。这些女人穿各色各样的裙子,穿各色各样的丝袜子,他觉得真是美,眼睛忍不住飘移,心里也有些慌,也垂涎一阵子。便自作主张给媳妇买了裙子和袜子,逼着她穿,媳妇说,我一个卖菜的,乘车下车,风里雨里,不宜穿,也不方便,死活不给他穿。便回到家里,让她在炕上穿。媳妇一穿上那玩意儿,他就比往日兴奋许多,事情操持得也多。到了后来,不用媳妇推辞,他自己就收心了。自然有因疲累而影响第二天的生意的原因,但还是因为自己的心境:媳妇一那样穿戴,他就把自家女人当成别家女人了,好像是在跟别的女人睡一样,他觉得可耻,不正经。我翁大成是那样的人吗?
心里不安定的事,就别做了,耿淑凤她爱怎么穿就怎么穿吧。
京西山里有唱山梆子的风气,当村也不例外。正月里“闹红火”,阴历八月十五“鬼打灯”,二月二“酬龙日”,五当五“粽子节”,是节就唱,有庙会就吼。即便穷着,也唱,叫“喊穷气”,嗓子一亮开,会把穷愁晦气“吓”走了。
在以前,翁大成从来不凑这个热闹,因为没心气儿,也是因为没他的戏份儿,又矬又丑,轮不上个好角儿。
现在不同了,跟个且高且俊的媳妇跑市面,不受听的话听多了,心里能跑得下马,坦然了。矬怎么着?丑怎么着?不矬不丑,还是我翁大成吗?所以,只要锣鼓家伙一响,他准跑过来,他说,我谁也不为,给自己找乐儿。分给他的角儿,不过是响马、兵丁、书童、衙役之类的五花脸、炭黑脸的丑角,往往没几句台词,甚至连一小段唱腔都没有。但是,在化妆的时候,也容不得一丝马虎,九九八十一笔勾勒,一笔都不能少。他说,既然来演,就要“进戏”。
在一出叫《杀庙》的戏里他扮演县太爷的衙役,先一步出场,唱上一小段“报家名”,好“引”县太爷出场。
南大坨,一座城,
柏树岭儿一条龙;
眼前不断长流水,
祖祖辈辈坐朝廷。
县衙虽无朝廷大,
鸣锣开道也威风。
老爷名叫宁稀松,
也辨忠奸行大令。
好不容易有一段唱,便放开了,唱得字正腔圆,余音不绝。以至于作为主角的县太爷上来之后,一唱一叹,反倒显得温温吞吞。他太进戏了,压角了。
演县太爷的正是村长,下场之后,村长说:“真是矬老婆高声,你压着点行不行?你把戏份都抢去了,我还怎么唱?”
翁大成吐吐舌头:“我以后注意就是了。”
但下次上场之后,依旧忘情进入。村长很恼火,在台后踢了他一脚:“你他娘的有记性没有?”
翁大成很委屈,说:“这能赖我吗,我一上去,嗓子眼儿就痒痒,我得听嗓子眼儿的。”
买卖做着,戏也唱着,翁大成活得很滋润。
想不到,仅一年的光景,就把三蹦子的本钱赚回来了。更让他想不到的,他大女儿大学毕业,考公务员,竟一考就中,也在县衙里有了一个位置。这对街坊邻居震动很大,他们说,翁大成,那矿井里的水不能你独自吃,我们也要吃。为什么?你翁大成的日子肯定跟那水有关,不仅仅甜,那是风水。翁大成说,你们要是不嫌费事,尽管吃就是了。
竟答应得如此痛快,人们说:“翁大成,你真是变了。”
再甜的水,吃到最后,也感觉不到甜了;再好的风水,如果闲在那里,也是一块不毛之地。这话翁大成没有说出口,他担心人们说他薄。倒是心里对自己说:其实哪儿的水都一样,不苦就是甜;其实哪块云彩都有风水,你得知道什么时候去接。
他内心妩媚,感受到了一种厚重。
村长也开始恭恭敬敬地叫他“老翁”了。在他眼里,这个老翁的称呼可不得了,是腰身,可以站直了说话。
村长说:“不得不承认,你老翁是个精明人,算计什么有什么。”
到底是村长,想法就与人不同。翁大成笑笑,说:“我哪里会算计,不过是想说就说,想做就做,一心做自己就是了。”
村长不以为然,说:“你这是得了便宜卖乖,你一个小老百姓,做自己有毬用?俗话说,吃不穷用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还得靠算计。”
“我说的是真话。”翁大成说,“正因为是小老百姓,就自在了。小老百姓是什么?是草窠子里的萤火虫,黑介里走路,自己就带着一盏小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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