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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青

2009-04-09

长城 2009年2期
关键词:鸡爪村里人

雪 漠

1

那时节,山洼里已有了一些尸体。当然是饿死的。村里虽然有粮,但队长谝子说那是战备粮。战备粮是个天大的理由。个人家的余粮办食堂时收了,后来队里分了一些口粮。那些口粮仅仅养了几个月的命。

何羽儿出了房门,去挖鸡爪草。村里人都挖鸡爪草,何羽儿当然也得挖鸡爪草。这时的何羽儿已经明白,不能和村里人有太多的距离,至少在外观上应该这样。不然,你是很难在凉州呆下去的。她过去的行为已成为生命里最大的障碍,村里人都怪怪地望她。她当然知道,村里人也那样望她妈。好在她妈看不到。有时候,没眼睛反而是一件好事。

村里的曲曲菜早被人挑光了。何羽儿出了那个明庄子。那个明庄子至今还在山洼里,有遗址的。我曾多次去那儿凭吊何羽儿,当然,你也可以看成是朝拜。

空气已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其典型的特征是焦臭味儿,焦是太阳烤炽所致,臭是尸体发出的。何羽儿家下方的山洼里经常有狼,它们发出放肆的喝米汤似的声响。所有的狼吃肉时都这样。据说狼的唾液能化骨肉,使其变成米汤一样的肉粥,所以它们吃肉的声响很是香甜。被饥饿折磨的人听那声响比死亡还难受。何羽儿娘俩每晚都听那样的声音。

被生产队的牛车弄得尺把厚的溏土在大路上漫延流淌,何羽儿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近处的草已没了,都由村里人的胃制造成了粪便。当然,也有些草是由羊完成粪化过程的。羊是集体财产,是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象征,谁也无权再将它们变成粪便。何羽儿们挑光了曲曲菜,那是所有养命的野菜中最好吃的东西。多年之后,它们在市场上竟成了价格不菲的抢手货。

鸡爪草是像鸡爪的一种野菜,我在何羽儿家吃过它。何羽儿挑了满满的一筐。那时,妈老叫我别去何羽儿家。妈说何羽儿是个巫婆。妈仔细地给我解释过巫婆,她强调了巫婆有长长的鼻子,爱吃癞蛤蟆。对前者,我没有证实。对后者,我也成了参与者,也吃过蛤蟆。何羽儿将一条蛤蟆的大腿塞入我的口中时,我相信,那是世上最美的东西。

那时,我已经吃了比煮癞蛤蟆更难吃的东西,比如“霉头”,就是麦穗上长出的黑黑的东西,吃时有股土腥味;再比如吃鸡爪草。何羽儿将那些草用开水焯一下,放在太阳下晒。亮晃晃的日头抚摸着鸡爪草,那草经过开水的沐浴后已经变黑,像一团纠缠不清的牛粪。后来,母亲谈到鸡爪草时,总爱用牛粪这个词。

我永远忘不了灿烂的日光下晒鸡爪草的何羽儿,她的脸很清秀,很少见她笑。她风一样来,风一样去,我总是怀疑她是一缕清气。我几乎是那时村里唯一跟她家亲近的“人”。我之所以在人上打了引号,是因为那时我在村里人眼里还不算人的。我仅仅是个孩子。不娶女人前,孩子是算不得人的。这是凉州的传统之一,多老的没生过孩子的单身汉即使长到六十岁,死后也不会有睡棺材的权利。他只会被死狗般放到野外,点上麦草烧掉。在村里人眼里,他永远只是个大死娃娃,是没资格享受祭祀的。不算人的我于是有了好些特权,能接触被村里人视为异类的何羽儿。

何羽儿将晒干的鸡爪草放在手磨旁。那手磨是何羽儿家专用的东西。村里人磨面有水磨。何羽儿家好多吃的都先经过手磨的咀嚼。老见她妈坐在手磨旁,一下下转那石磨。许多琐碎的絮状物就撒落下来了。

磨鸡爪草时,何羽儿亲自动手。她叫我用木棍往磨眼里捅鸡爪草。记得,那草很扎手。它属于那种死了也张牙舞爪的东西。我将张牙舞爪的它们一下下捅入磨眼,何羽儿一圈圈转那磨扇。鸡爪草便呻吟着,叫嚷着,最后变成了絮状物。那轰隆的磨扇声会一直伴着我的童年时代。

何羽儿很少笑,她总是那么宁静,只有在看到汗流满面的我时,她的眼中才有一丝笑意。那水光涟滟的一瞬,已足以叫我神魂颠倒了。我愈加卖力地捅木棍,她也越加将那磨摇得飞快。直到她破口而笑,说声行了,我才龇出牙朝她讨好地笑。那时,她黄黄的脸上就多了红扑扑的一晕,秀气的鼻子上也有了碎珠般的汗。

那时,她妈已经躺在了炕上,胖了许多。后来我才知道那叫肿。好些村里人就是先肿了,然后咽气,然后就被埋到了山洼里。望妈的时候,何羽儿眼里满是焦急。

何羽儿将磨好的碎絮拌了水,捏成团子,放入锅里,燃起火来。不用她招呼,我已蹲在了灶火门上。这是我最爱干的活。我记不清那年我几岁,但妈在上地前总要安排我烧火,并点明烧上几“滚”。每一滚,是指锅中的汤水沸腾到快要溢的程度。

我一把把往灶火里扔麦草。每次扔进的麦草不能太多,太多就会“黑罩”,这个词的意思是灶火里就会罩满黑烟。给何羽儿入火时,我已经成了入火高手,不会再有“黑罩”的事了。灶中的火舔着我的脸,何羽儿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知道她没望我,她的眼中充满了澄明和空灵。这时候,是她最美的时候。

我使劲地拉那风匣。前后两扇风叶交替着响,啪沓,啪沓,灶火里的麦秸喷着红光。按妈的说法,火籽儿是最摧锅的,那时火焰已尽,烟也没了,只剩下红红的一片艳到极致的火籽儿。村里的先人们就爱烤火籽儿。每到冬至夜里,我就和村里娃儿在门口点一堆火。记得那时,村里很冷,我们就喊着:“过冬至,冻鼻子。”扑向那一团团温暖。我总是贪婪地烤着。某夜,我忽然发现跟我一起烤火的人都没有下巴,吓得我扑向最近的何羽儿家。当我气喘吁吁说出那奇怪的没有下巴的人时,何羽儿笑了。她妈说,那是鬼,鬼是没有下巴的。她还教给我识别鬼的方法,比如鬼的叫声没有回音,鬼在光地里没有影子,鬼的喊门声很沙哑,因为他们没有声带等等。何羽儿嗔道,妈,你别吓他好不好?此后,我将此知识传授给了比我更年幼的村里娃儿。后来的一天里,它成为坏分子教唆青少年的证据之一,叫何羽儿妈吃尽了苦头。但自那之后,村里人在烤火时,只烤火焰,那火籽儿就留给先人们和游荡的孤魂野鬼了。

火籽儿嗞嗞地叫着,吐出蓝幽幽的舌头,舔着锅底。锅底很像夜空。锅底上也有好多星星,正哗哗地闪烁。锅底开始是黑的,一攒一攒的星在眨眼。渐渐地,星星多了,大星生下小星,星们就连成了片。这时,锅内就会响起嗞嗞的声音。那声音变化多端,五音俱全,仪态万方,快乐无比。它代表着希望和快乐,是我童年里最美的歌谣之一。

气从锅盖里欢快地溢了出来。何羽儿清秀的脸被蒸气清洗得美丽无比。这时,谝子忽然出现在门口,他定然看到了烟洞里冒出的烟。那时节,村里能冒烟的人家已经不多了。每见到有冒烟的人家,谝子总要前来看看他是不是偷了队里的青。谝子冷冷地望望我,又望望何羽儿,他的脸渐渐热了。因为蒸气的熏洗,何羽儿俊俏到了极致。我后来怀疑,谝子定然是垂涎那张脸而不得才老羞成怒的。

何羽儿不言不语,一下揭开了锅。一股浓烟般的蒸气扑了出来。我永远忘不了那土腥的味道,那是鸡爪草本来的味道。即使在腹中没有一点儿渣滓的那时,那土腥味仍叫我受不了。

我恶狠狠打个喷嚏,我是朝着谝子打的。我相信,定然有无数的痰星像机关枪的子弹一样射向了他。它们啸叫着,发出求偶般的欢快叫声。它们互相撞击着,曳着金属的声响,像一群撒野的百灵鸟。谝子被它们啄得像害过天花一样。我甚至怀疑,谝子后来的牛皮癣就是这时种的。多年之后,他老是蜷蹲在村外的山洼里晒太阳,村里任何一条癞皮狗也比他美丽百倍。人们都说是报应。我却知道那牛皮癣仅仅是报应之一。

对我的喷嚏子弹,谝子却浑然不觉。他色迷迷地望着何羽儿。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了啥叫色迷迷。对谝子的厌恶一直延续到我的中年时代,所以我从来不会那样色迷迷地去看一个女子。

何羽儿望着锅中的牛粪。那真是牛粪。所有的鸡爪草做出的吃食都像牛粪,只是那味道比牛粪更难闻。那时的村里人都吃过鸡爪草做出的牛粪。我更是忘不了那土腥的味道。妈说,我就是鸡爪草救下的命。

何羽儿拿起笤帚扫起了锅台,这等于在赶谝子。谝子恶狠狠瞪一眼何羽儿,出去了。

何羽儿端出蒸筢子,端给她妈。妈一把抓过一个,却立马直了眼。

何羽儿边捶妈的背,边说,妈,多嚼嚼。

何羽儿知道,就是这样的吃食,也不多了。

2

我去偷青。

趁着何羽儿给她妈掏大便的当儿,我出了何羽儿家。何羽儿说,你先出去玩,待会儿再来。

我野马一样溜向了田野。田野上一片绿色。怪,那时,竟也有一片绿色。这说明,那个时候,也是风调雨顺的。

我去揪“霉头”。

我说过,那“霉头”,就是麦穗上长的那种黑黑的美食。村里有看青的基干民兵,但他们看的是偷青的人。他们有时也管吃“霉头”的孩子。但只要孩子不偷麦穗,他们也会闭上一只眼。他们说,只要发现揪过一回麦穗,这辈子,你别想再吃“霉头”了。区别二者的标志是:吃了麦穗,嘴里有绿色。吃“霉头”的,则是一嘴的黑。那黑比狗粪还要黑一百倍。

我去揪“霉头”。

据说,“霉头”是麦子的一种病。吃它,等于给麦子治病。谝子便说,成哩,叫那群驴日的养个嘴。不过,要是见他们嘴里有绿气,你就割了他们的舌头。知道知道。民兵们都拍胸膛。那时我最羡慕的,除了何羽儿,就是基干民兵,他们都背了枪,牛得跟起了兴的叫驴一样。

田野上人不多,死的死了。娃儿们死了一半。死的一半中,有多半没了囫囵身子,有人说叫狼吃了。我却知道,大半进了人的嘴。我亲眼看到土改妈割去了建国的大腿。那天黄昏,土改家的烟洞里就冒起了烟。一股香到脑子里的气味就弥漫到了全村。不几日,土改妈的眼睛就红红的大放光芒,跟谝子家爱吃死人的那只老山狗一样了。

我跨过那条躺满死人的山沟,越过那道沙梁,进了麦田。蜇驴蜂一团一团地扑了来,它们知道我不是驴,却老是蜇我。我裸露的肌肤上满是疤痕。它直接影响了我多年之后的找对象,城里清俊些的妞儿总嫌我不太光巴。我恨死了蜇驴蜂。我扯下蒿子,拧成马尾般的东西,抡向那一团一团扑向我的蜇驴蜂们。挨了蒿子的蜇驴蜂躺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它们以为我没有尾巴,不能像牛马那样驱赶它们。它们不知道我是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一代新人。我一点也不比驴尾巴弱。被我抽中的蜇驴蜂发出痛苦的尖叫,同时一拱一拱地扭动着屁股。我知道它们想垂死挣扎,想缓过气来,再给我狠命的一击。我看出了它们的险恶用心,就将那双满是老茧的小脚盖了上去,以雄壮的儿马强暴羊羔的气势,将它们压成了肉饼。你知道,我是个欺软怕硬的人。

我最怕谝子。虽然我朝他打过喷嚏,但我仍是怕他。

我看到他背个布袋,进了何羽儿家。好些人都伸长了脖子看他。其中有一半是躺在山沟里被狼掏了肚子的那些。一个叫,驴日的谝子,饿死了老子们,他却拿队里的粮食去换嫖风。几个应,就是就是,我们去缠死那驴撵的货。

我朝他们大叫,你们胡说啥?人家何羽儿是啥?他想舔都舔不上。一个豁着肚子的人嘎嘎大笑,娃子,你知道,何羽儿是干啥的?是婊子养的。我偷偷捡个石头,趁他唾星乱迸时,狠狠砸过去,将他被野狗吞剩的肠子砸飞。一群绿头苍蝇嗡地飞起,向我扑来。

我抡起那蒿子,几下,就揍得它们哭爹叫娘。

那群饿死鬼忽然不再嚷嚷,他们定然看到了灰溜溜出了庄门的谝子。何羽儿追出,将那个布袋砸向他。我以为定然会砸倒他的。哪知,那布袋长了翅膀似的飞了去,把自己轻轻地交给谝子。谝子尴尬地吐舌头,然后,恶狠狠龇起了牙。我忽然发现,他是狼转生的。

饿死鬼们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我笑了笑,懒得管那些鬼们。我走向麦地,麦地欢笑着迎接我。它们也知道那“霉头”是它们的病,会传染的。它们于是排了队,齐声向我喊叫,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很喜欢它们的叫声。那些霉头们也飞快地伸过脑袋,说揪我吧揪我吧。我恨不得长上二十只手。我边揪边将它们扔进口中,牙齿们也欢快地叫着。那股土腥味便爆炸一样,扑向我全身的毛孔。

你知道,那时已没有了我,我变成了舌头和牙齿。“霉头”们蜂拥而来,一浪一浪,渐荡渐高。那情形,跟几年后毛爷爷接见红卫兵时一样了。妈呀。我的牙已经来不及嚼了。一种喧嚣和躁动裹挟了我。就是在这一刻,我才发现何羽儿在我心中的地位了。

我忽然想到了她。

我竟然忽然阻止了往口中飞扑的“霉头”洪流。那是比黄继光堵枪眼还要伟大的一瞬。我想,要给何羽儿带些“霉头”去。“霉头”们齐叫成哩成哩。它们于是朝我的衣袋里涌。你见过收网时翻飞的鱼儿吗?对了,就那样。它们撞击着,嬉笑着,呼喊着。你根本不知道那时我有多伟大。天地间只有我和那些向我欢呼雀跃的“霉头”了。它们占领了我所有的衣袋。我于是将背心塞入了裤腰,它们便开始往背心里涌集。它们像将要开赴前线的士兵那样兴奋。我甚至忘了日头爷正在山头上叫:娃子,我可要下山了。

直到天的颜色变得跟霉头一样时,我才想起该回去了。那些饿死鬼们的呻唤填满了山洼,他们伸出一只只枯骨般的手问我要霉头。我恶狠狠啐几口。你知道,鬼最怕人的唾沫。他们便讪讪地散开了,远远地望着我,涎液的流淌声瀑布般响。我的心软了,掏出一把霉头撒过去,边撒边喊: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万变恒河沙。于是,那霉头充满了山洼,饿鬼们欢叫着扑了去。他们的吃食声跟老母猪一样夸张。

3

我鱼一样游过布满尸臭味的山洼,窜向何羽儿家的明庄子。明庄子也跟霉头一样暗了。夜空里到处是流水声,那是饿死鬼吃霉头的声音。我懒得理他们。我知道他们是一群馋鬼。他们的鬼龄多不满一年。他们大多死于去年冬天和今年春上,也有新生的鬼,也有不想成为饿死鬼去偷青却叫基干民兵一枪崩了的。土改爹就挨了一枪。那火药裹挟的铁砂在他的腹部撕开了一个大洞,露出了一晃一晃动弹的心和时不时蠕动的肠子。这是队里的规定。谝子说谁要是偷社会主义的财产打死白打死,就往死里打,看谁敢偷青。土改爹牛吼一样叫了三天三夜,才断了气,但那双眼睛咋也不闭。没办法。瘸拐大搓热了手,捂了好大工夫他还是不闭,于是瘸拐大说,不闭算了,你眼睛睁个驴卵泡子大又能干个啥?据说,土改爹死后,土改家厨房里的切刀老是响个不停,全村人都听得见。都说,听,那个饿死鬼正做饭呢。但谁也不知道,那饿死鬼是不是在阴间吃了一口饱饭?

我轻轻地叫:何羽儿———何羽儿———

何羽儿开了门,她点了松枝。村里本来点的是青油灯或羊油灯,后来没那些稀罕物了,就到山里扯来些松枝照明。何羽儿笑笑,你个精灵鬼,还没睡呀?我说,我给你们送霉头来了。啥霉头?就是很好吃的霉头。

我边说边掏出霉头……不是,我根本没偷,它们自个儿往我兜里跳,这可比鸡爪草好吃多了。我以为她会笑,会夸我,会摸我的头发。她的手软软得跟棉花一样,我最喜欢叫她摸。可她却叫了一声,斥道,你咋干这事?

我说,揪霉头,他们不管的。我们老揪。何羽儿说,啥霉头?你自个儿瞧。我发现那些霉头都笑了,前仰后合,笑个不停。渐渐地,它们就变了,变成了肉肉的胖胖的一种东西。我终于认出了它们:它们是大豆角呀。

我高兴地叫了起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大豆是天堂的感觉。

何羽儿木了。我说,怪,霉头咋变脸了。

她走过去,顶了门,问:人见了没?

我说,除了山洼里的那些死鬼,谁也没见。

何羽儿吁口气,然后说也罢,叫妈尝个鲜。她舀了水,胡乱淘淘豆角,倒入大锅,燃了火。一股可怕的香味顿时爆炸开来。何羽儿妈叫,快,这么香,你们惹祸呀?我明白,这香是快腿狗,不一会儿,它就会告诉村里人:何羽儿家正煮好吃的呢。我看到谝子正歙动着鼻孔。他的眼睛里放出红光。他伸出了长长的舌头,拖着长长的尾巴,正向这边窜来。

何羽儿妈说,快,到门口烧漆皮。她摸索着,扔过一个破车胎。何羽儿将皮胎探入灶膛。不一会,她就拽出一个火红的虎头。

我拽了那火虎头,往门外走。一开门,就伸进一堆干瘦的人头。我认出正是山洼里躺的那些。我恶狠狠叫,滚,给了你们恒河沙一样的吃食,你们还不满足?他们却伸长了脖子瞅那火红的灶膛。忽然,他们四散而逃了,原来是那虎头开始向他们喷刺鼻的臭烟。那烟化成一条条游蛇,窜向四方。我知道他们要去寻村里人贪婪的鼻孔呢。那群青蛇追上前边游窜的豆香,将它们吞下肚去。但最令我惊奇的是那群饿死鬼们的慌张样子,他们像被蜇驴蜂叮惊的公牛一样乱窜着。我于是知道了火烧橡皮会逼邪。后来,我将这一发现公布于世,凉州人就在打醋弹驱鬼时,在烧红的石头下放一块架子车轮胎。后来,嫌那味儿过臭,遂改为头发代替。也成哩,鬼们照样被熏得吱哇乱叫。

何羽儿妈吁了口气。何羽儿又往火中填了把麦秸。那豆香死命溢出大锅,但被我火虎头喷出的蛇们吞了下去。我看到蛇们繁衍得很快,村子上空飞满了腥臭的游蛇。它们将所有的香味都吞下肚去。山洼里的死人中有好几位就是被香味告密的。他们偷了山药,才煮在锅里,香味就偷偷溜了出去找谝子。谝子就气势汹汹带了基干民兵扑了前去,将散发香味的锅捣烂,并揪了主人,斗他个驴死鞍子烂。

我抡起火虎头,在院里一下下转圈。轮胎唱着疯狂的歌。后来我才知道,它们唱的是摇滚乐呀。摇呀摇,摇到外婆桥,摇落了星星摇落了梦。忽然,我觉得大地一下子翻了上来,将我压在下面。轰隆隆的洪水灌入我的耳孔。

何羽儿将我抱进屋里。那豆角已盛到碗里。何羽儿妈正在吃。何羽儿悄声说,吃吧。她轻轻地吹了灯。

我抓起一把豆角,连皮塞进嘴,抽出两条绿丝来。一股难以名状的香,裹挟了我。

4

你吃过煮大豆角吗?我当然知道你吃过。可是,你是不是在饥饿了好几个月、肚里无一点油水时吃过它?吃时旁边还有个美如天仙的女子?最好还熄了灯,而且吃的还是没有污染、不曾用化学肥料摧过的真正的绿色食品,还要有满山遍野的饿死鬼们环视着垂涎三尺……这样,你便明白了我那时尝到了什么,那真是天堂的感觉。那久违的豆香入口即化,发出欢快的叫声,一路跳着舞,以摇滚乐的姿态游向我的每一个毛孔。它们欢唱,它们舞蹈,它们是一群狂欢的野人,它们男欢女爱快乐无比,它们沉浸在快乐无边的大乐中。夜空里响着香粒们互相撞击的巨大声响,血液的流淌声山洪般喧嚣,心如战鼓般夸张。你甚至明明看到了那些饿死鬼们歙动着山洞似的鼻孔,他们大叫着香呀香呀,香到脑子里了。你知道他们的脑子早喂了野狗和野狼,当然还有狐狸,还有獾猪,还有猞猁啥的。你可以想出你愿意想的所有动物,它们正像吃人的脑子一样舔食那香味。它们发出猫舔糨糊的声音,或是奸夫淫妇们正在交媾的声音。别笑,此刻的笑显然很不纯洁,你知道,我是一个纯洁的精灵。

你一定厌倦了我夸张的描述。事实上,我还没说出那感觉的百分之一呢。等哪天闲了,我专门为你说说那感觉。那时,你才会觉得,我比感觉派的那些作家有着更伟大的想象力。

我听到了何羽儿轻盈的气息,那是她独有的气息。你当然没有摸过她的手,那是柔若无骨的融化感觉,内功练到极致时就那样。她的气息也柔若无骨,或者说像蝉翼一样轻盈。后来,你的女人也一样。但你的女人是人的气息,而何羽儿是神———不,是仙的气息。我就是在那种气息中吃豆角的。你想,我是不是尝到了一种天堂的感觉?

接下来的事,你也许想到了。

谝子带领基干民兵踏开了门。一个巨大的光柱罩住了我们。

他们甚至没有敲门,其实就是敲门,我们也来不及将那些证据一口吞入肚里。就算吞入肚里,他们也会剖开腹膛翻遍所有的毛孔。你信不信?他们啥也做得出的?你知道,何羽儿妈是坏分子。坏分子是啥?就是“五类分子”之一,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何羽儿妈的成分复杂得要命。据说,她是被红军反了裹过来的,后来成了马匪的战利品;据说,她以医生的身份随马家的马队到过抗日战场……还有许多“据说”,据说是真的。但你知道,这世上,最弄不清的就是女人,女人的身和女人的心,都是世上最诡秘的东西。所有据说中,有证有据的,只有一种,就是她也许确实是从“河西大旅舍”里出来的。她是跟谝子的姐姐一起被卖进烟花院的,后者因得了杨梅大疮而脱了苦难,她却还得在日后的岁月里经受炼狱。

你想,何羽儿会有怎样的命运?

你知道,即使没有她妈,何羽儿也是扎眼的惯贼。你也许还记得那个名扬凉州的传说:她从罗什寺里出来后的那个黄昏,她进了松涛寺。松涛寺里有个石和尚,此刻,他已名扬河西,无人不知。他的武功据说前无古人的,更可能是后无来者。因为,后来的武术已经跟散步一样,仅有一种健身功能了。而且,据时下的科学研究,武术的健身功能还不如慢跑。那个石和尚已病入膏肓,快要死了。在我们吃大豆的那个夜里,他正向他的弟子吴乃旦喇嘛安顿后事。他说:以后呀,有天大的事,你也要忍着。现在,你还可以穿袈裟,日后有一天,你身上会连一寸红布也挂不上的。吴喇嘛有些不信。他当然不相信,喇嘛不穿红衣还能穿什么?后来,他穿着一身皂衣,跟何羽儿妈一起,被赶进了劳改农场。

我的意思是,即使没有她妈那些在村里人眼里不干不净的身世,何羽儿也避免不了后来的命运。你知道,所谓命运,就是你很难选择的那段生命历程。

我们被揪进了家府祠。这时的家府祠里没有祖宗牌位,早改成了会议室。那儿只有一排凳子,跟你们城里人的哈巴狗一样高。一个怪怪的灯正发出昏黄的光。那灯长个大肚子,却伸出六个嘴头,每个嘴头里都含一团昏黄的光。这时本来有个汽灯,汽灯上有个罩儿,日日地叫,能叫出贼白贼白的光。某夜,宽三一摸,那罩儿却成了灰。此后,就只好用这六嘴鸦儿照明了。贫下中农们都坐在那儿,都睁着一双蒙眬的睡眼。他们饥肠辘辘但热情万分。

何羽儿娘俩被揪了进来。我拼命地叫,那大豆角是我摘的,是我摘的,但没人理我。我当然知道他们为啥不理我。我知道定是那些饿死鬼们捣的鬼。他们将大豆角幻化成了“霉头”,我又将真正的“霉头”送进了何羽儿家。记得不?那时我叫:“我给你们送霉头来了!”按凉州人的说法,这话是不吉的。你也知道,这也算坏了缘起,我真的将霉头送进她家了。我明白,那谝子和基干民兵,也定然在偷偷地窥视我的行为。他们和那群饿死鬼一起,导演了这个阴谋。

我拼命叫:是我摘的!是我摘的!你也听得出,我没说偷,而说摘,这说明我确实是无意的。但我还是有些心虚,不知你发现了没有?我溜出何羽儿家走向麦地的那一节的第一句是“我去偷青”。莫非,我真是专门去偷青的。别问我,我不知道。你知道,有时候,我总是糊里糊涂的。

何羽儿惨白了脸,她妈却木着。她总是那样。经历了太多的事的妈总是那样木着。也许,世上已没有能叫她不木的事了。

何羽儿应该揭露我的。我想,我毕竟是个孩子。而且我还是个贫下中农的孩子,她只要一说,也没人把我怎样。至多,我会挨一顿打。也许是爹妈打,也许是村里人打,都一样。但打了也就打了,我还不到戴坏分子帽子的年龄。可她不说,我死命叫,可没人理我。我看到妈睁了瓦坨儿大的牛眼瞪我。她定然信我的话。她知道我连命都会给何羽儿的。她一定忘不了,某夜,我甚至偷了爷爷从地主家偷来的一个金蛤蟆溜出去想给何羽儿。那是个真正的金蛤蟆,给它口中一灌水,它就会撒尿。我将它给了何羽儿,哪知何羽儿又还给了我妈,害得我挨了一顿鞋底,屁股上青了好些天。妈当然信我说的话。妈恶狠狠过来,像老鹰叼小鸡一样,将我一把揪了,拧了我的胳膊,并在我嘴里塞了一团布。我怀疑那是一只臭袜子,当然也可能是妈的头巾,但决不是裤头子,更不是乳罩。你知道,那时的凉州女人是不用乳罩的。喂孩子时,她们揪出牛一样的奶头,扯得长长的。

谝子开始了第一个发言。他的语气很硬,凉州人将那种语气叫“牙霸口气”,就是那种硬硬的味道。那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后来,凉州区有个教委主任就用那种语气,他总是在全区的教育工作会上那样说话,他将所有的辅导站长称为“吃屎的”,而他自己则是“扒屎的”。他说:“吃屎的还把扒屎的拿住了?”那天,谝子也用这种语气说了这句话。我听得出其中的弦外之音。他定然在骂何羽儿不识抬举。女人们于是开始了叽叽咕咕,她们当然明白谝子的话。此前,一听这话,她们夹得多紧的腿也会放松的。臧胖子的女人甚至老去找谝子,她曾悄悄对人说,叫谝子一弄,她才知道了女人是咋回事。她甚至要和臧胖子离婚,谝子一喝,她立马露出了忏悔的笑。

咦呀,激情燃烧的岁月。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谝子话音才落,宽三便跳了出去。他咬着牙,恶狠狠扇出几个耳光。何羽儿妈便一头栽到地上。何羽儿抹去嘴角的血。她没去扶妈。她知道,一扶起来,又会被打倒的。

宽三是积极分子,最爱打人。无论斗谁,第一个上去打人的总是他。他是赤贫,意思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于是就在大墩槽里干没本钱的买卖。

你定然看过《悲惨世界》,你一定记得那对贪婪的穷夫妇,就是收养柯赛特的那两人。你于是知道了贫穷跟德行无关。世上有好多很穷的但很恶的人,凉州人称为“穷恶霸”。那《水浒》上叫杨志一刀剁了的牛二就是这号人。凉州有好多这样的人。在某一个历史时期,你定然会遇到一群这号人。他们会串通起来,像大墩槽里的穷恶霸们一样,坏你的大事。好多优秀的凉州儿女就是叫他们扼杀并埋葬的。不过,你也别在乎他们。你当然知道,他们人数虽多,喧嚣无比,但他们仅仅是一地的落叶,岁月的秋风一吹,他们就踪迹全无了。你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巨大的虚无和空旷。记得那句话不?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若是有几只脚印,还不是你那几本书嘛?

要不是你,那何羽儿,也会被岁月埋入雪地的。

宽三是你忘不了的一个人。宽三手重,每次批斗会,只要他一出现,准能大放异彩的。要知道,何羽儿在村里人眼里,是巫婆或是鬼魅般的人,打她是从不曾有过的事。连谝子都用赞许的眼神望他。不过,他也知道,这号批斗会司空见惯,何羽儿也不能干个啥,基干民兵都背了枪呢。再说,偷了青被批斗的又不是她一个人。何羽儿蝎虎子挨鞭子也得忍着。

记得,那是第一次开何羽儿娘俩的批斗会。最难忘的节目就是宽三的几个耳光。但惯贼何羽儿的名声很响了。有好长一段时间,公社广播站都要点她的名。远远近近的人都知道了惯贼何羽儿又犯了事。

批斗会的第四天,何羽儿偷来了第一只羊。因为,她妈的腿已肿了。她连一块土坯也跨不过去了。

何羽儿知道,她妈快要死了。

要是何羽儿知道她妈会在后来的日子里受那么大的罪,她也许就不会去偷羊的。她的孝心,使母亲经受了人类不该忍受的痛苦和耻辱。

责任编辑 刘建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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