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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班人

2009-04-09杨怡芬

长城 2009年2期
关键词:江平二嫂女儿

杨怡芬

小橹决定去船上找李春山商量。

从半山腰冲向码头,小橹飞奔着,路两旁的芦苇被他的脚风带动,波动如浪。快点,要来不及了,再慢,就来不及了!码头转个弯就到了,在转弯处,小橹遇到了阿航伯。阿航伯伸着他那条骄傲的木腿挡住他的去路,这条山路也就一条腿宽,小橹只好刹车了。阿航伯的木腿人称“长白岛一宝”。爬山上岭,阿航伯带着木腿跳跃,其频率之快,堪比兔起鹘落;平地走路,势如摇船,看似悠闲笃定,也不会落于人后。去年重阳,乡里组织老年人登高比赛,阿航伯得了第一名。还有人特意从外岛来看他爬山呢,说看过阿航伯爬山,人就长了精神,就有勇气活下去啦。这话阿航伯最爱听,人活世上,不就活那么一点精神吗?所以,阿航伯的下巴,是抬得比众人高些的。岛上的孩子们都怕他,小橹也怕,这条木腿,怪异啊。有个夏夜,少年小橹偷阿航伯种在沙地里的西瓜,抱着瓜趴在藤蔓间,还没起身呢,就被那木腿飞过来踹了一脚,疼,不用说了,怕呀,立时就尿裤子了。从此,白森森月光,黄渣渣木腿,就是小橹噩梦里一再出现的影像,连西瓜,小橹也再不吃了,一吃就反胃。

阿航伯问:这么着急做啥去?你看,港口里哪还有船?

小橹一看,果然如此。这怎么可能?他刚才在自家院墙上明明看到李春山的船还泊在港口里的!阿航伯会迷眼法?小橹跳过那条木腿,提了口气,继续往码头跑。阿航伯在他身后直摇头,这小橹,还是海上的脾气,瞎急,再过几个月,就知道在岸上是得笃笃定定走路的,急什么呀,又没有成网的鱼活蹦乱跳等你去拉上来!阿航伯拍拍自己的木腿,朝着小橹的背影喊:喂,小橹老大!你想想我三十岁上就在海上断了腿……

小橹站住了。老大,这是长白岛人对一船之主的尊称。阿航伯向来骄傲得不把小橹这班年轻老大放在眼里,从来不叫他们老大,叫他们名字就算客气了,大多是叫着他们老子的名字,后面再加上个“崽子”。叫老大,就是意味着他和你平起平坐了,所以,小橹隆重地应道:是啊,阿航老大,我四十岁上才脑子长瘤,我比你多快活了十年哪!阿航伯朗朗笑起来:这就对了,小橹老大,你还赚了哪!

岛上的人都嗓门大,一个人说话顶十个人声音,显得岛上多热闹啊。他们这番话,至少有半个村的人都听到了,特别是那些耳朵尖心思密的妇人,补网的停下手中的梭,晒鲞的忘了该给哪片鱼干翻身了。这些女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爱自言自语,这会儿,她们大多在叹息着说,命啊,命啊,不是命又是啥啊?你说说看……她们嘴里的那个“你”,这会儿正在海上忙着呢,懒得回女人的唠叨,于是,她们又埋头补网晒鲞了。

小橹进了自家的院门,跳上院墙,又蹲下了。他家在半山腰,顺坡而下,几畦金黄色的油菜花,一溜青砖白墙的小楼房。小楼房大都三间地基两层高,六只房间取个六六顺的意思,屋顶两端大都停着水泥塑的凤凰,暗乎乎的跟乌鸦一般。小橹看看人家屋顶的凤凰,再回头看看自家屋顶的凤凰,他就笑了。前阵子,他刚爬上屋顶把凤凰涂抹了一番,深红浓绿,透着喜气,能抵挡十几年风雨吧?

找不到李春山,小橹满心的话,憋着难受。幸好,船上呆久的人都有默默说话的本事,否则,船上的漫长岁月如何打发?这会儿小橹就起劲地和李春山说开了。春山,你说,这世上,我最放不下的是什么呢?告诉你,我想来想去,不是我那八十岁的老母,也不是我那姐姐小帆,老婆和女儿,才是心头肉。老婆和女儿,你说哪个更重?想来想去,老婆女儿一般重。我们是青梅竹马的恩爱夫妻,这个,你当然知道,我们一起光屁股大的,你想想看,叫我怎么能放下?我自己倒没什么,都活到四十出头了,过日子是怎么回事,我都看明白了,少过些日子,也没什么的。其实啊,这些,我不说你也想得到,可是,有一件事情,我不说,你就想不到。是什么呢?是我的船!这船的事,我只能跟你说,喂!你听到了吗?

这船,是他的骄傲。新船下水那天,他站在船头,往大海深处送去长啸,一声接一声,荡气回肠啊,今天想起来也一样叫他心魂激荡。二十年的积蓄,掷在这只船上了,满腹心思,也在这船上,这船的装备,这船的设计,即使过了两年,依旧是岛上最好的!他管它叫“芬娜”号,当然,也就他和老婆知道。夫妻俩的情分,他一向羞于示人的,不过,岛上谁不知道小橹对老婆的疼爱也堪当领头老大?他指挥着“芬娜”号出过两风海,捕的鱼多到他自己也无法相信,两风鱼货就卖了十万。十万啊,才两风!他把钱交给芬娜的时候,芬娜一张脸都笑成了红珊瑚。没等到第三风出海,小橹病倒了,医院催付单一张接一张,小橹不愿意借债看病,一咬牙,就卖了这船。托李春山卖的,说是卖到台州了,也不知道买主长什么模样。他本以为,知道得越少,心里会越好过,从头到尾,他都不想参与这件事,他决意要当这船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如今,他突然很想看看他的接班人。李春山把它放到一个什么样的人手里了呢?

等待李春山,成了小橹的头等大事。芬娜劝了他两回,这船的事,你不好问,都过去一年多了,你才问,算什么呢?李春山还以为你是疑他抽成了呢!小橹说,兄弟间有什么话说不得?你们女人呀,小心眼!

半个月后,终于等来了李春山。因为等得太久了,小橹问话的语气就有点急,还带上了怨气。小橹刚把话开了个头,李春山就满鼻子满眼都是委屈:小橹哥,你是怕我中间抽了成?小橹连声说,不是,不是,不是啊!李春山一急,小橹就不好再问下去,只好叹口气说,春山,我难道还能疑上你?只是放不下那条船。李春山的脸色缓了过来,试着劝道,小橹哥,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说着就递了烟过去,两兄弟对着抽。李春山含糊地又说了一句,幸亏,那船就只跟了你两风。小橹在心里反驳着: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是船啊!嘴上却应了一声“哦”,随着话音飞出一大团烟雾,李春山的面目当即模糊了。一支烟抽完,李春山说,小橹哥,我会帮你打听那船的收成,打听那个人待它好不好。

小橹看着李春山垂头丧气离去的背影,心里有点后悔,何必多此一问呢?那桩买卖,说到底也不是价钱的问题,就近几个岛子,任谁也不愿买他的船,白送也不要的。跟寡妇难嫁一个理,这船不吉祥。李春山肯定也是没跟对方透底。李春山为他不实诚了一回。李春山多义气多实在一个人啊!每回船一拢洋,都是先来看过小橹再回家的。小橹又跳上了院墙,抱着头,越想越头痛,越想越心疼,真想一骨碌栽下去。院墙外可不是大海,一畦茄子,一架四季豆,两垄南瓜,是芬娜拾掇的自家菜地,一片绿油油的底下是松软黑土,栽下去也不顶事;就算是大海,栽下去了,他的手脚也会自己摆动起来,除非捆了他手脚,不过,如今也说不定,划拉几下,接不上劲了,海水就会像襁褓一样裹住他的。小橹抬起头,看着防波堤外的海与天。天边黑云堆积,港口里停了十多条船,气象预报有大风,近海的都赶回港口避风了。防波堤上,有两三个穿花衬衣戴大草帽的网师在补网,有一个好像脱了帽子对他挥舞,小橹也就顺势高举起右手,挥了两下,又觉得人家可能不是在跟他打招呼,就缩了回来,依旧抱头蹲着。一骨碌栽下去,那是迟早的事,急什么呢?

脚背上一阵暖,是女儿从背后抱住他的小腿,把手搁在他脚背上,柔嫩的小手衬得粗黑的脚板越发的黑。女儿蹭着他的脊梁骨,一叠声叫唤爸爸爸爸。都十三岁了,还那样。又是芬娜,她总这样支使女儿来叫他回屋。不用回头,他也能看到这会儿她在二楼的窗口边,手里还拿着从箱底里翻出来的什么旧东西。这次从医院出来,她就一直不停地翻箱倒柜,天晓得她在找什么东西。他也懒得问。有一回,他甚至想,这家伙不是在整理行李吧?单等他一骨碌栽下去醒不来了,她就立马提着行李带着女儿离开这幢楼。想过之后,小橹随即羞愧,他再疑谁,也不能疑自己的芬娜啊。他小橹该问自己的是,她能去哪里呢?

女儿像捧一只受伤的斑鸠一样把他从院墙上扶下来,过分小心的姿态让小橹鼻子酸了。

她能去哪里呢?他又问了自己一句,他的鼻子更酸了。

妈妈让你上楼躺躺去,她有东西让你看呢!

是一张旧照片,初中毕业时照的,他,芬娜,李春山,还有一个是范江平,四个人把眉毛眼睛挤成一堆,笑得一塌糊涂。照片中小橹最高最壮,最瘦最小的是范江平,最有出息也是他,人家读书成绩好,一级一级考上去,考进大学分配工作,这不提,现在居然业余还开了个茶楼,叫“三笑”茶楼,电视上报纸上都打广告。唐伯虎点秋香,这典故长白岛上老老小小都知道,他们猜度,范江平有国家工作有茶楼,那是二笑,还有一笑是什么?总不会是有老婆吧?肯定不是。有个老婆是天经地义的,这岛上现在也没几个光棍,他范江平更犯不着为有个老婆而笑出声来。那另外一笑到底是什么呢?据说李春山知道,可就是硬不肯说出来。于是大家都说,李春山不懂装懂。小橹也是这么想的。李春山读书那会儿也这样,老是不懂装懂。

看着照片上瘦猴一样的范江平,小橹突然高兴起来,对了,明天去找他!

芬娜被他的高兴吓了一头,找谁?明天我们要去医院复查的。

复查?还不那样!查个屁!我们去看看范江平吧!

那……我们看过医生再去看他吧。

他何至于高兴成那样,芬娜还是弄不明白,随他,就是了。第二天,先看医生。医生对小橹的身体状况很满意,就把老问题又提了出来,张小橹,你真不想动个手术?小橹问,那瘤子还藏得好好的没溜达到一个好位置吧?

那是,位置,还是不好。

开了颅,一不小心就是植物人?

不排除这个可能。

那我还是那个老决定:回家好好等死。

一时三刻……你也死不了的,可是,你会痛,还会失明。医生算是把话说得透透的了。小橹就有这本事,总能叫人在他面前把话说得透透的。芬娜在一边抹眼泪。除了哭,她还能做些什么呢?家里所有的钱用光了,背着小橹,她又借了两万元,最后还是让小橹知道了,小橹就再也不肯治了。小橹硬气,小橹说,死有什么好怕的?出海人风口浪尖上,从来离死都近近的。

在去“三笑”茶楼的路上,芬娜跟在小橹后头,眼泪蓄满了擦掉,擦掉了又蓄满,无声无息,等小橹转身打量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又红又肿。你这丑样子!怎么见人啊!小橹急得吼起来。“三笑”茶楼,三步就到了。

芬娜被他吓了一跳:那我们就不进去了吧?小橹不听,拉着芬娜进了门,门头上挂着两个大红灯笼。芬娜恍恍惚惚,听小橹对服务员说,你跟你们老板说,长白岛上张小橹来了。范江平来的速度,比小橹预计的要快;跟他们打招呼的热乎劲,也比小橹预计的要多得多。为此,小橹的眼眶都有点发热。他们很快被让到一间精致的小房间里。范江平开口就说,芬娜你可胖多了。小橹跟着打量了一下芬娜,果真是胖的。说起来,芬娜这两年很应该瘦的。他们东拉西扯说着偷西瓜摸花蛤捕沙蟹抓跳跳鱼,那些无忧的少年往事泡在茶水中徐徐绽放,等到第三道茶的时候,小橹说,芬娜,你随这个小妹妹逛逛这茶楼,我和江平说几句话。

芬娜把楼上楼下都看了一遍回来,小房间的门还关得死死的,芬娜就又随着服务员去看了厨房,连卫生间也看了,小房间的门还关着,芬娜等不住了,就敲门进去。两个大男人的眼睛都红红的,显然是刚哭了一顿,芬娜可从没想到他们的感情居然这么好,她有点吃惊,更让她吃惊的是范江平说的那句话:芬娜你下个月到我这里做服务员吧。

回到家,小橹对芬娜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得减肥。她回说,不用吧,厨房里有比我胖的。她去厨房看过,跟厨师们比,她的胖,至多算个健壮结实。小橹也不劝,只一个劲地赞她胖也胖得很好看,要是能再瘦那么一点点,就更好了。芬娜很久没听小橹夸她好看了,这一听,受用极了。让减就减呗,反正芬娜向来听小橹的。饭吃小半碗,越少越好,最好不吃,多喝水,加上跑步做操。这是小帆给她出的主意,小帆说有个明星减肥一天就只吃一根香蕉,一根香蕉啊!芬娜的注意力都在减肥上了,她甚至没有时间为即将到来的别离难过,没有时间考虑她走之后这家的日子该怎么过。这不怪她,因为一家子人都围着她的减肥行动在打转。小帆说,嫂子你好好减肥,哥哥他们我会照顾的。芬娜背地里借的两万元钱,小橹让小帆给还上了,小橹觉得没什么,亲兄妹啊。芬娜心里却有点疙瘩,小帆对她减肥的热心,在芬娜看来,里头就有对那两万元的热心。

折腾了大半个月,芬娜果真瘦了下来,一瘦,往日的清秀样就出来了,小橹看她的眼光,都有点看旧照片的意思,动不动就说起从前怎样怎样。岛上老人说过,一道老古天准下雨,果真,那些天动不动就下雨,一下一整天。小橹总不至于撑一顶伞去蹲院墙,他呆在芬娜身边的时间就越来越长。芬娜拉开一个个橱柜打开一个个箱子给他看,一件件交代清楚,还吩咐他一些出梅以后晾晒时该注意的事。小橹再想不到管个家有这么烦,他拍拍芬娜的屁股说,得,别啰嗦了,你又不是一去不回,一个月总得回来一两趟吧?!说着就把芬娜压在箱子上面,要了她,箱子里满是冬天的棉袄和毛衣,小橹边动弹边想,谁知道我还能不能再穿它们!这样一想,动作就恶狠狠起来,芬娜埋怨都弄疼她了,为此,她掉了长长一串眼泪。小橹看着眼前的女人和窗外的雨,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浸在雨里,觉得脑子里的那个瘤子得了雨水的滋润,长得更快了。

芬娜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小橹本想早早关门落栓上床睡觉,不想来了李春山,提着一篓子白果子鱼,身上还带着海上的腥气,一见到芬娜就说,新鲜的白果子,快剖了晒鲞。芬娜笑他,你脑子没进水吧?黄梅天让人晒鲞。她把鱼腌了满满一甑,一层一层撒了很多盐,等她收拾好从厨房出来,李春山已经走了。小橹正在发呆。她走到他面前,小橹一把抓了她的手,拖到鼻子底下一阵嗅,说,真香啊,香得让人流口水!芬娜说,你干吗?怪怪的。小橹这才讪笑着放了她的手,说,这鱼香啊!是咱们那条“芬娜”号打的哪,李春山出海碰到他了,巧吧?人家就托他带篓鱼来,真是个讲情意的。芬娜说,以后别浑叫芬娜芬娜的,已经是人家的船了。

小橹的脸就沉下来,一直沉到床上,那一夜要了芬娜三回,像是把他的船开到了大海洋,风口浪尖上,可着劲折腾。芬娜都求饶了,你再这样,我明天就不走了。小橹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生病的人,本该弱一点才对。

第二天,小橹送芬娜到码头,无头无脑说了一句:将来,你会感谢我的!芬娜忙着和女儿亲亲抱抱告别,都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节气很快出了梅,日头越来越毒,好在院墙有一段搭着葡萄架,藤蔓茂盛,吊下来一串串又青又小的葡萄,葡萄串底下就是小橹,打坐一样,连麻雀也试着在他肩上落脚。那天小帆来给小橹送饭,就看到一只麻雀单腿立在他右肩上。小帆就有点火了,她说,哥哥!你再这样,我就不给你做饭了!哪有整天在墙上的!还是让你有点事情做做好!

两兄妹就这样,从来说话夹棍带棒。小帆说到做到。那天以后,小橹就开始学做饭了。小橹学得很快,没几天就把菜做得像模像样了,女儿说喜欢吃爸爸做的饭,也不去姑姑家吃了。小橹就这样变成一个管家夫了。李春山又来过一次,这次带来的是船上晒来的红虾干和虾骣干,现成就可拿来蒸煮。小橹请李春山吃了他做的冬瓜虾米汤,冬瓜炖得烂烂的,很入味。小橹得意,怎么样?我这个红老大手巧脑瓜灵,学个烧菜做饭,不在话下!李春山一路垂着个头到家,他老婆骂他,怎么了?回来就没好脸色给我!李春山咕哝着,你知道什么!我刚吃了橹哥烧的冬瓜虾米汤,烧得很入味,可是,我难过!他老婆叹口气,也不吱声了。

入夏以后,防波堤外的海水变得湛蓝,港口里的船出出进进,桅杆上的红旗帜飘在蓝天白云下面,像块诱人的红手帕,吸引着小橹的眼球。长白岛的船,小橹都认得出,附近岛子的船,小橹也眼熟,偶尔有一两只外地船,小橹一眼就把它分辨出来。小橹渴望“芬娜”号上的红旗帜也能飘到他的眼中来,这不是不可能的,比如“芬娜”号可能也会到长白岛来避个风,充个冰,那么,他就要发足狂奔,一口气冲上船,五体投地和甲板拥抱!有一回,他几乎认为奇迹真的出现了!结果,却是他误认了,他气喘吁吁瘫坐在防波堤上晾晒的网上,看着那条酷似“芬娜”号的船,像条死鱼一样翻着白眼。渐渐的,误认的次数越来越多,他责怪他的眼睛,真不像话,看得到鱼群游动的眼睛死到哪里去了!他心里当然知道,要怪也不能怪眼睛,真要怪,也只能怪脑子里那颗瘤子。可是,如果这瘤子非得长到长白岛上某个人的脑子里的话,他小橹就认了吧,别人未必会像他小橹那样能把以后的事情都安排好,别人兴许只会哭呢。

当一架子葡萄长到肥嘟嘟紫哒哒的时候,他的眼睛只会辨认航船和渔船了。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六点,隔两小时,就有一班航船,从对岸到港口,从港口到对岸,半小时一个来回。小橹懒得费眼力看渔船,他看航船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他在院墙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航船不用看,听汽笛声就能知道它的来去。

小橹不蹲院墙,还有一个原因。都是瘤子闹的。夜深人静,他试着和那瘤子说话,你不要再闹了好吗?那瘤子就会在脑袋里面跳一下,有时候连跳两三下,小橹搞不懂它是同意还是反对。小橹痛切地跟它说,再怎么,你也是我身体里长出来的,也算是我的一部分,我死了,你能活吗?我丢人了,你有面子?你让我动不动就直在那里把裤子撑得半天高你以为这很神勇啊?这是丢脸!谈判的结果,却还是小橹败下阵来,连院墙也不敢去蹲了,怕出丑。幸亏,小橹本来就爱穿大龙裤一样的宽松裤子,这家里,也没几个人来走动,女人更少,除了小帆,就是邻居刘二嫂。她丈夫前年死了,运沙船超载了船底进水,半夜里睡着,迷糊间就和沙子一道永沉海底了。

可是,还是出了点事情。那天刘二嫂来送改好的裤子,是女儿去年的裤子,换条松紧带翻出贴边,还能再穿这一季。小橹刚说出一声谢谢,下面就笔直地挺起来了,挺得前所未有的高,撑出圆溜溜一顶蒙古包。刘二嫂惊叫一声,呆在那里了。小橹连忙解释,都是那瘤子在闹鬼,真的,不是我……刘二嫂低着头轻声说,真熬不住,你说一声。小橹连连说,熬得住,熬得住!后来,刘二嫂有事没事就过来,也不说话,打院子东走到院子西,再从西头折到东头。小橹有一回都听到自己在喉咙里头喊了,你站住!刹那间,那瘤子就狂跳两下,好像在里头笑得打跌。小橹气坏了,就把这声喊憋了回去。憋得太使劲了,都憋出了眼泪,泪眼蒙眬中,他看到的不是刘二嫂,而是芬娜,那么无望地从院子东头走到西头,从西头走到东头,那时候,人们背地里也该叫芬娜寡妇了!

相对于即将到来的瘤子大发威,这样的促狭,不过是小小的玩笑。瘤子简直是长到有自己的智慧了,它选了芬娜第一次回家的日子发起猛攻,而且,此前,它还故意地让小橹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所以,小橹见到芬娜时,只晓得撒娇一般跟芬娜说他的眼睛:告诉你哦,我的眼睛,它真的看不清东西了。芬娜凑到小橹眼前,问,看得见我吗?小橹说,看得见,你的眉毛变细了,变弯了,人又瘦了一圈,更好看了。芬娜说,如今也不要你领船追鱼群,能看见老婆的眉毛,就够了。这是句安慰人的话,可小橹一点也不觉得安慰。他就走开去。砂锅里炖着咸肉笋片,这会儿,香味出来了。白天的话题,就是夸小橹的厨艺,芬娜对自己的烹饪是有几分自得的,于是,夸耀之中夹带着指导,芬娜就在厨房里在饭桌上兴致勃勃地给小橹上课。小橹听得皱起了眉头,他想起自己每回出海回来,到家总是先急急巴巴拉芬娜上二楼的卧室,明知如此,芬娜还这样不慌不忙讲一大通,算什么呢?他暗地里就有几分生气,又带上几分赌气,索性任由芬娜啰嗦去。没想到,到了晚上,芬娜换了题目继续讲,这回是讲茶楼里的事了,小橹都已经挨在她身边了,她却偏越说越有味道。芬娜说,有个看上去很敦厚老实的老板隔几天就带人来喝茶,他那一间,范江平就一定叫我去服务。真不知道那老板是什么来头。有知道点根底的服务员说那老板不过只是个小老板,范江平那么巴结他,一定有别的原由在里头。

听到这里,小橹腾地坐起来,一把甩开芬娜的手,吼道,别拍我的头,痛!痛死了!这声吼,惊醒了假寐的瘤子,瘤子趁机发威了。这是瘤子发起的第一次总攻,跟这回比,前两年所有的痛,只是小打小闹的游击。它狞笑着,龇牙咧嘴,浑身的肉和筋骨滚滚地被它吸进去,涌进它黑黝黝的喉舌,任他撕,任他咬,小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它消化成一堆残渣了,就跟剖开鱼肚见到的那些小鱼小虾一样。他是这瘤子的食物了。芬娜飞快地找出医生给开的止痛药来,吃下去过了一个小时,这痛才渐渐地退去,好像那瘤子吃累了吃撑了,不愿再吃,一口把小橹吐了出来,可是,浑身的骨头都被消化得发软了,一碰,就要散架。小橹惨笑着说,你看,我是个豆腐人了,不能让你依靠了。芬娜说,快安静歇着吧,说这话干吗?小橹想想也对,明摆着的事情,说它干吗。

原计划芬娜第二天就回茶楼,芬娜不肯走,打了电话去请假,又陪了小橹一天一夜,那一夜倒是平安无事,小橹也缓了过来,催着芬娜走,芬娜这才走了。芬娜说,止痛药,放在床头柜上,一抬手就拿得到,一痛就赶快吃。小橹说,你放心,估计不会痛了。

芬娜来了又走了。小橹眼前老晃悠着芬娜,她正在给一桌客人倒茶,客人里头有个看上去很敦厚老实的小老板。小老板的行头,多少可以想象得到,而什么样子才叫“很敦厚老实”呢?每个人眼中都不一样。至少在芬娜眼里,那人是很敦厚老实的,也就是说,很可靠的。可靠是最要紧的了。芬娜应该不会看走眼。就像挑他小橹做她的丈夫,芬娜没走眼,他小橹是条汉子,至于突然生了瘤子,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不是条汉子的话,他怎会叫范江平帮这个忙?

李春山又回航了,照例一上码头,先奔小橹家,右手提的鱼是给小橹的,左手提的是给老婆的。这一回,小橹几乎把脸贴着鱼鳞了,看了半天,才说,这黄鱼新鲜,哪个洋面打的?李春山愣了愣才回答,回航的路上在岱衢洋打的。

岱衢洋是海江交汇地带,半咸半淡,那里的鱼就兼有海鱼的鲜和湖鱼的嫩,好吃。小橹刚上船打鱼的时候去的最多的就是那里,一条木船,附近洋面转悠转悠,回航也捕个满舱,后来近洋的收获越来越少,木船才陆续换了铁船,越捕越远了。远洋的鱼和近海的鱼,内行人瞟上一眼就能辨别,岱衢洋的黄鱼,一身黄鳞亮闪闪十分夺目,长白岛上的人又有几个认不出来?

李春山回家,把左手提的鱼交给老婆,老婆高兴得边咽口水边说,喔吆,你们回来经过岱衢洋了?李春山爱理不理点点头。老婆生气了,说,李春山,这两回来,你都这样垂头丧气的,是外码头花花草草看多了,一看到自家黄脸婆就反胃?李春山说,你们女人就只会想这些!小橹哥刚才问我,这鱼是哪个洋面打的,你说,我听着咋能高兴得起来?他老婆就提着鱼,闷声不响进厨房去,让李春山在厅堂里闷头抽烟。

李春山有烦恼了。小橹没事人一样拉着李春山去看了他的寿坟后,他的烦恼就更重了。小橹坐在墓尖的干土上,一声不响望着山脚下土黄色的大海湾,李春山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命赴黄泉”这个词。小橹拍拍那些松软的土说,春山,过些日子,到这里看我,一年来看两回,清明一回,过年一回。李春山说,抽烟!小橹抽着烟说,人都难免一死,死不怕,就是怕牵挂。李春山说,话是那样说。小橹说,我想看看我的接班人!春山,把那个船老大带来吧!

台州那买主,要是知道他买的是条将死人的船,说不定就要把船退回来,那他李春山往哪里去找钱还人家?也许人家迟早是要知道真相的,他李春山迟早是要被人骂的,偏偏小橹居然还想见见人家!李春山的巨大烦恼,到老婆跟前化为零,老婆笑得喷了他一身南瓜粥,你这傻蛋,胡乱弄个台州人来,不就好了?李春山说,对啊对啊!可是再一想,不对,怎么可以糊弄一个将死的人呢?女人就爱糊弄人。女人话,听不得。他就打电话找了范江平,请他出个主意。他刚刚说了小橹想见见接班人,范江平就接了话头过去,你放心,我会把接班人带到他面前,不用你操心。末了,范江平还说,小橹他奶奶的对芬娜真个是好!我做不到!接着就说,我忙了,真忙了,这事情反正我有数了。李春山听了个半懂不懂,心里却轻松了,反正,这个大烦恼归范江平了。总是读书人聪明啊。

小橹很快发现,事情没有他想的那么悲观。瘤子发威的种种行径,他很快能忍受并且习惯了,痛自然是不在话下,痛得夺命一样,但终究是会过去的,就像岛上七八月份频繁光临的台风,再怎么肆虐咆哮,摧枯拉朽,总是会过去的。最最关键的是,小橹的身子还很健壮还没腐朽,瘤子只能让他阵痛,不能让他整天都痛。甚至,连起初让他绝望万分的视线模糊,现在也习惯了。他拒绝用小帆送来的拐杖。他说,我没瞎!小帆骂,瞎了还要装,掉井里去了怎么办?!很快,平常小橹要路过的两口井,都装了盖板,就是小橹不大可能经过的几口井,也装了盖板。这是子孙万代的事,谁愿喝浸过死人的井水啊?小橹骄傲地想:多此一举啊你们!这岛上我闭着眼睛都会走路。他理解阿航伯的骄傲了,为了这骄傲,他开始晨跑。晨间的岛,向来是薄雾弥漫的,小橹跑在雾气当中,轻盈如鹿。他想,很快,我也将是长白岛上另一宝了。

岛上也有自来水,可铁管子里流来流去的自来水没井水甘甜,井水是饮用水,自来水降级使用,当生活用水。小橹家的饮用水,一半日子是小帆送来,一半日子是刘二嫂送来。小帆是挑满满两大铅桶来,一路泼泼洒洒;刘二嫂是手提的两小塑料桶,当宝贝一样仔细地搁到炉灶旁边。小橹老怀疑她在水里放过白糖,那水甜。小橹想跟她说别放白糖了,但他不敢走近她。

小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炖汤,幽幽地开着小火,白菜能炖上半天,萝卜也能炖上半天,女儿都说好吃,放学回来能吃两大碗饭,长身体的时候啊,小橹听着女儿吧嗒吧嗒喝汤嚼饭,心里就别样甜。他的视力能看到燃烧着的煤气,在他眼里,幽蓝色的火焰只是一团乳白色的亮光,好像菩萨头上的光环。洗菜是个大麻烦。洗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怕洗不干净,有一回刘二嫂来送水,正看到他摸索着洗菜,她就走过来轻轻地把他推一边,帮他洗了,还说,以后你把菜放着,我来洗吧。小橹自然不肯,他就特意起早,到菜园里摸些蔬菜来,早早地洗。可也不能太早,怕吵到女儿,小姑娘家贪睡,作业又做得晚,又快期末考试了。女儿很用功,也懂事,她说,爸,我初中毕业就能去打工了。小橹说,不用,你还上你的学,你上高中上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相信爸爸,我会安排好的。

小橹说得很自信,不由女儿不信。当芬娜把一小叠钱交到小橹手上时,女儿更信了。一切似乎如常,不过是爸爸妈妈互换了角色。芬娜这回来,带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连小帆和刘二嫂也有份。那情景,就像以前小橹出海回来。小橹呆坐在角落里,守着炉灶上的小火,听着芬娜的高跟鞋走来走去。小橹记得茶楼的服务员是穿布鞋的。等芬娜终于安静下来挨近他站着的时候,他吸吸鼻子,闻到了一缕淡淡的香味。小橹伸出手去,芬娜就把自己送过来一点,小橹把双手搁在她腰上了,腰上的肉少多了。小橹喜欢肉鼓鼓的腰。小橹站了起来,抱了一下芬娜,因为高跟鞋的缘故,高度变化了的芬娜,像另外一个女人,这有点新鲜,也有点刺激。晚上要芬娜的时候,他用了两个他都忘记了从哪里学来的新姿势,他以前一直想试试,却又怕芬娜多心,一直没用上。芬娜也没多说,闭着眼,尽量地抬高了双腿,她觉得那像个瑜伽的姿势,她的宿舍楼下是家瑜伽馆,她下了早夜班回家走过那就会看到那么些姿势,老师在轻柔地说着,放松,放松……芬娜也就放松着。有啥好紧张的,自己的丈夫,在自家的床上。芬娜对自己这样说。等小橹停歇下来,芬娜就跟他说了瑜伽馆的事,学了几个姿势给他看,喏,就是这样团着扭着。小橹问,你们寝室几个人啊?芬娜说,范江平说过些日子还有个服务员来和我同住,现在就我一个人。小橹擦着汗问,你不怕?芬娜说,怕啥啊?一进门就上好插销,不怕。

小橹一个人守着小火炖汤的时候,就不由得回味那夜的趣味,回想中,芬娜的身子是一团隐约的白,飘渺得像海上若有若无的白雾。芬娜回去后第二天,范江平还打来了一个电话,听声去是有点酒了,大着舌头,橹哥,这事情你还催我啊,真要那么着急?我看你还硬朗得很。真那么急?哥,这事情可急不得……你放心,我,我正办着呢,这接班人,包你满意!哥,几时我们一起喝酒,喝他个一醉方休!

小橹真的去买了一瓶五年陈的花雕。小卖店的王婶娘先还不肯卖,她说,小橹,喝啥酒?想不开,婶娘陪你聊聊。王婶娘年轻时候特有人找她聊天,一聊,人就打开心结了。如今婶娘有六十多了,还动不动跟人说聊聊聊聊。小橹说,不喝我就聊不起来,婶娘你说是不是?小橹提着这瓶花雕,摇摇晃晃地走在上山的路上,好像那酒已经预先流在他的血管里了,半道上,被刘二嫂截住了。她闷声不响抢了那酒,说,酒不用买,我有家酿糯米酒,过会儿就给你送去;这酒,我帮你去店里换了酱油米醋来,过会儿也给你送去。

刘二嫂的糯米酒,流到舌间,是甜醇,滑过喉咙,透清冽,下肚之后,后劲方显,那劲头能疏通九曲回肠。酒劲之下,刘二嫂全身血脉通畅,面色由青灰转至粉红,可是小橹的肠是愁肠,通了这曲又堵上那曲,越喝越觉得委屈。他什么时候去催范江平过了?没啊。谁催的?难道是芬娜自己?范江平跟她透底了?也有可能。透过底还催啊?就这么等不及吗?

他的委屈和这会儿在海平面上聚集的黑云一般厚重,他们俩闷头喝着,不知道一场雷雨已经逼近。转眼之间,雷雨大作,人的一切走动都被封锁了。雨势大如天破,玻璃窗上的雨水快得看不到首尾,天然做成了无缝的窗帘,一天一地水世界,这屋子就是一艘船了。“二嫂———”小橹刚一开口,泪水漫了出来,淹没了原就微弱的光感,这世界,是彻底黑了,连闪电也劈不进来。这是瘤子的世界。小橹得知自己病情的时候,他也没哭,他撑住了:生老病死,那是常事;这一刻流的泪水,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擦一把,湿的,再擦一把,还是湿的,这回,小橹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瘤子玩弄它的促狭,任由刘二嫂用她酒后的暖热安慰他,恍惚之中,是芬娜在那里,一声一声叫着他,小橹小橹小橹啊———

雷雨很快过了,空气中满是雨后泥土与青草的麝香味,屋子里也满是奇怪的麝香味。刘二嫂松开了小橹,收拾着酒桌,刚才慌乱,一只酒杯掉在地上,碎了。她几乎是趴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捡玻璃残片。小橹叫了声二嫂,余下却又无话可说。刘二嫂用手抚了两遍水泥地面,确认没有一丝碎屑了,才起身,抱了抱小橹,走了。小橹忙着打开窗子通风,可这麝香味,却更浓了。

他得找到芬娜,他要对芬娜说,回来吧,回来吧,你就回来陪我等死吧。小橹在键盘上摸索了半天,打通了茶楼的电话。接电话的声音甜,问得也亲切,你是芬娜的什么人呀?小橹想了想说,是……是她哥哥。

她不在,今下午休息。你打她手机吧。

她,她有手机?

你真是她哥哥?

对方笑了一声,连再见也不说,挂了。小橹又打过去,那女声冰冷地问他还有什么事,小橹说,你叫芬娜往家里打个电话。说完,抢在她前头把电话搁了。

芬娜打回来已经是夜里十点钟,小橹的头又开始痛了,他抱着头,等着芬娜解释手机的事情,但是芬娜只是语气紧张地问,出什么事情了?小橹说,我没出什么事情,没死。芬娜说,你这是……怎么了?小橹就直截了当问了手机的事。芬娜答得很妥帖,说是范江平给的手机和号码,就公事用用,比如突然让她来顶岗什么的,她那寝室没电话,她只想着这是公事用的,没想到用这个手机来打私电话,她说得有点哽咽了,最后一句是,不信你去问范江平。

芬娜报了串数字,叫小橹背了三遍。芬娜就是这种人,认死理,一是一,二是二,连电话也公私分明。小橹再不敢提他的委屈。范江平酒后胡言乱语,他的芬娜,怎么会去催他呢?不可能的。小橹反过来安慰芬娜,我委屈你了,你别多想。芬娜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事,你早点睡吧。芬娜算是放过他了,芬娜从来就好脾气,瘤子却不依不饶,让小橹一夜没合眼,拿头撞墙吧,似乎能舒服些,可是,又怕吵到女儿,他就抱着头,咬紧牙关,忍了一夜,到黎明时分,终于呕吐起来。女儿穿着小背心跑过来,站在这堆呕吐物面前,菩萨身边的童子木雕一样。小橹朝她挥挥手,让她出去,她果真出去了,在门外面嘤嘤地哭着叫妈妈。等瘤子闹累了,小橹挣扎着起来,到院子里取扫把和畚斗,进房打扫,又出去倒掉垃圾,拿上拖把。小橹清扫干净后,女儿还呆在廊前,抽抽搭搭。小橹恼了,哭!光知道哭!还不洗脸吃饭上学去!随即,小橹又后悔自己不该恼,就软了声气,乖,爸爸躺会儿,你自己去热碗稀饭吧。除了后悔,更多是疼惜,这孩子就要没爸爸依靠了,将来可怎么办呢?他突然希望自己娶的是那种他不喜欢的强硬女人。

小橹一躺就躺了三天三夜,发烧,烧得不高,却总不退。芬娜给的那点钱,都花在乡医院了,打了三天吊针。小帆还想说动小橹到城里住院,没成功,就连给芬娜报个信,小橹也拦着不肯。那几天刘二嫂和小帆轮流伺候小橹,刘二嫂不避嫌,剥他汗湿的衣服就跟剥笋壳一样。好在她态度自然,天经地义一般,倒是小橹自己有点缩手缩脚,刘二嫂擦到他一点皮肉,他就浑身不自在。终于有一天,小橹把话给撂明了,他先恭敬地叫了声二嫂,接着说,那天的事,真对不住。刘二嫂就愣在那里,木了大半天,才说了一句,那天怎么了?我都不记得了。活生生把小橹那句轻巧的道歉堵了回去。刘二嫂照常还是一样给他提水来,赶得巧帮他洗个菜洗个衣服,有一回,她叹着气对小橹说,你啊,别想太多。

小橹想想也对,日子不多的人,想太多干吗。但要想的终究要想。他想见他的接班人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迫切。眼看就要进休渔期了,正好和李春山好好商量办这件事情。趁还有一点点模糊的视力,他得把这个接班人见着了。李春山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这回拢洋,他带来的消息让小橹大喜过望,李春山无比确定地说,小橹哥,等过些日子,我领你那个接班人和你喝酒来!小橹擦擦眼睛,问,你看我像瞎子吗?万一他看出来了怎么办?已经有小孩当面叫他瞎子小橹了。岛上人心直口快,小孩子的口舌更是宝剑出鞘一样。李春山说,看不出,还是好好的。这是李春山当面说的话,回到家里,和老婆说了实话:小橹的眼珠,呆得像木鱼了。

休渔期到了,李春山整整有两个月可以在家休整。他老婆已经像置办年货一样买了好几箱啤酒,桂圆包荔枝包也搁在茶几上,预备让他边看电视边消闲吃,甚至计划着去普陀山烧个香去雁荡山看看夜景。李春山心里想的倒是和一帮兄弟们打打牌叉叉麻将再把酒喝得个面红耳赤地说说女人,可也只是想想,总还是要听老婆安排的。李春山就说,要是出去玩,我们把小橹的女儿也带上。他老婆说,那要么把芬娜也带上?小橹走了,你把她接进咱家当小老婆算了!李春山火了,什么走不走的!人好好的在眼前,叫你胡咒!要不要人家也接你当小老婆去啊?

一句话把他老婆气得砸了一箱啤酒。

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砸完了,清扫了碎玻璃,又叫人扛了箱啤酒来,原地放好。吵架,也是休渔期的功课。吵吵好好,那才是夫妻过日子。洋地上想吵架也不能呢,长白岛的夏天将因此而生动麻辣起来。

小橹变得更加敏锐了,一点点的响动,也能让他惊觉,家里的角角落落,随着视力的模糊,在他脑海里反倒一天比一天清晰。门后鸡毛掸子在微风中的摆动,他也“看”得一清二楚,家里的每样东西,都得了灵性似的,自己会张嘴叫小橹。

李春山一天来两趟,脚步声一在东山墙那里响起,小橹就站起身子扯起嗓门来迎接。李春山笑他,小橹哥,你要赶上绿壳了!绿壳,是他们从前一起撑木船时候养的狗,养在船上,鼻子特别的灵敏,找东西一找一个准,结果却自己跳海死了。小橹说是绿壳受不了船上生活,太无聊了,不如痛快跳海。绿壳是长白岛人称呼海盗的土话,把那狗儿叫这名,原也是因为它性子野,却没想到能野到那程度。

那天,李春山又那样夸了小橹,小橹有点不耐烦,说,我是不会跳海的,我顺天命。李春山这才醒悟自己说错话了,嘴巴就发了个“啊”音,张了半天。除了那只船,他们之间好像没什么特别投机的话了,从前,他们凑在一起就犯话痨,长白岛上但凡有点名气的人都要被他们评论一番,就是周围别的岛上几个红老大,也常在他们舌尖上,被他们说得一屁不值。

台州也有休渔期吧?

那是,小橹哥,山东也一样休渔呢,福建也是。

我不是要说山东说福建。

我知道……那台州老大,答应……过些日子一准来我们岛上。

李春山说着那样的话,吃着葡萄架上现摘的葡萄,心里没个底。他就又打电话给范江平,这回他说得仔细了,范江平也听得仔细。听到后来,范江平连声说,这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找好了接班人,却没胆子真把他领到小橹面前去,这下好了,他就是那台州老大了!李春山让范江平说得再明白点,范江平说,这还不够明白吗?你这人!我都说得那么明白了!李春山只好说,哦,那我明白了,明白了。

第二天,李春山就到码头去接了那个范江平找的台州老大,陪老大来的还有芬娜。那老大其实一点也不像老大,面孔虽然也黝黑,可不像是出海人那种海风吹出来的黑,一双手的骨节不够粗壮,握起来巴掌肉也不够硬不够糙。老大手里提了许多东西,连芬娜的挎包也在他肩上,见了李春山,芬娜就从他的肩膀上取下自己的包,芬娜介绍说,他就是春山哥。那老大哈哈笑着说,久仰久仰,春山哥,叫我小俞好了,人则俞的俞。春山说,俞老大能来,真是太好了。俞老大嘿嘿朝着芬娜笑,说,我真的也捕过一阵子鱼的,芬娜,你不信吧?

已经看到院墙上绿油油的葡萄架了,芬娜指给客人看了她的茄子和南瓜后,突然停下了脚步,拉了李春山一下,用的劲还不小。李春山就停下脚步,看着芬娜。她的脸被太阳晒红了,额角和鼻翼那满是亮晶晶的汗珠。

你咋了?李春山问,他实在也愿意就这样停住脚不进院门了。

没……啥,走吧,走啊!芬娜说,这太阳晒得人浑身难受。

小橹大踏步过来迎接,一粒不识相的小石子差点毁了他的矫健,幸好他及时稳住了,朝来人远远地伸出双手。俞老大和他握上手了。李春山看着那两双手,心里直骂范江平,这找的是什么老大啊,要找也找个像个老大的呀!

大哥气色不错啊!俞老大说着,眼睛扫过芬娜。

芬娜去厨房切了黄金瓜端上八仙桌。俞老大先谢小橹给了他好运,虽是新学做老大的,可是新手拿大牌,这一年多运气很好,捕得不错,能接手那条船,真是缘分。小橹也谢过那篓白果子鱼,接着说,我们缘分不浅,缘分实在不浅!想当初我新做老大的时候,也是运气好得不得了,命运总是厚待新人哪。

李春山不得不佩服俞老大真有一套,他一点也不隐瞒自己对捕鱼的外行,可是,他还是让人相信他就是那条船的主人,他夸起那条船来头头是道,小橹连声说,对啊,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俞老大特意夸了船员舱位的设计,又长又宽,舒坦。小橹高声笑,是啊,当初我说,就是带老婆上去都搞得定!俞老大说,我们那里是不作兴女人上船的,你们这里也一样吧?小橹说,是,是,我们这里也一样的,这是老规矩啦。他偷偷笑了一下,咬了一口黄金瓜,往日的甜蜜一丝丝从舌尖滑到心头。那船下水以前,他很想带芬娜上船看看,芬娜死活不肯,说,光听你说耳朵就生老茧了,那船啊,还用得着眼睛去看?

想到这里,小橹把头转了一个来回,想找到芬娜的眼睛,可是视野里只是一片灰蒙蒙,如同雾气弥漫的大海。

两个人说得投机,大半靠的是俞老大一味应和,话题无论是跑到天南还是去了地北,俞老大都尽力赶到,有时候还比小橹抢先一步,哄得小橹十分开心。吃了午饭又接着聊,直到近末班航船开的时候,芬娜才从厨房里出来催了一句,不早了,末班航船要开了。俞老大说,这么早?没有再晚一点的船吗?小橹挽留,住一晚再走吧!去台州又没有夜班车的。芬娜说,这哪行?俞老……大,可是个忙人。俞老大自己却说,不忙,都休渔了,还忙啥啊?住一晚就住一晚。

芬娜想把客人让到李春山家住,确实,没女人收拾的屋子,到处透着乱。俞老大不肯,说,大热天的,地上一倒就能睡,不在乎的。小橹极其赞同,他说,对!捕鱼人就是这样的!

小橹当初建这小楼的时候,就备有客房,在一楼东厢。以前兄弟们打牌叉麻将晚了,懒得回家,都睡那里。芬娜提了一大桶水进去,打扫了一个黄昏。三个男人也海吹了一黄昏,说的还是那条船。

这一夜,海上起了风。春末夏初,连大海也变幻不定,白天晴天丽日,夜里却狂风大作。风自海上如坦克和直升飞机编队而来,在天地之间横冲猛撞,末了,制造出黑洞般的旋涡,呼呼地往人耳朵里灌来,让人五脏六腑不得安宁,或者兴奋得不得了,或者悲哀得受不了,这一夜,小橹是兴奋得不得了。在床上,把个俞老大夸了一通,芬娜知道,小橹哪里是在夸俞老大,话里话外夸的都是他自己的船,所谓爱屋及乌,那俞老大就是这个“乌”。芬娜的脸色被风刮得又青又白,她央求小橹,快点睡吧。小橹兴头上,会错了她的意,高高兴兴地陪芬娜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万分扫兴。整个亲热的过程,芬娜不停地叮嘱他,轻点,轻点,你疯了,客人在楼下住着呢。他已经看不清芬娜了,只能一遍一遍地抚摩芬娜,依靠掌心的记忆辨认躺在身边的女人,怎么也想不通芬娜嘴里的那个“疯”是什么意思,两夫妻亲热,即使被客人听去一点响动,那又咋地?况且风声呼呼,那客人的耳朵难道是雷达?事毕之后,疲倦战胜风声,小橹呼呼睡去,半夜里醒来,一摸身边却是空的,最近他好几回梦见这一场景,这刹那,恐慌从梦境中射来,他痛得大叫:芬娜!可现在不是梦,在梦里,无论他怎么想叫都不能发出声音,能出声真是痛快,他索性又叫了一声:芬娜!

过了一会儿,楼下卫生间的门响亮地关上,芬娜上来了,说,我拉肚子了。小橹等着芬娜埋怨他大声嚷嚷吵到女儿吵到客人,可是芬娜没说他,只是靠床沿子睡下,小橹移过去替她揉肚子,摸了潮乎乎一手汗,小橹心疼说,不会发烧吧?出这么多汗!芬娜懒洋洋地说,没事,出一身汗,烧就退了,睡吧,睡一觉就好了。小橹把芬娜抱在怀里,风在窗外盘旋鼓荡,恍惚间小橹觉得自己和船一起在汪洋中摇晃,芬娜是他的锚。

风一早就歇了,依旧晴天丽日,李春山却不平静,他代小橹去送俞老大乘早班船,一路上也不和俞老大说半个字,只是闷头抽烟,其实,他很想开口质问:你这假冒老大凭什么刚才和芬娜道别的时候眼神那么黏糊,欺负小橹瞎眼啊,我又不瞎!可是,他就是开不了口。人家倒绕着弯子和他说开了,俞老大问他,春山哥,你有没有喜欢哪个女子到不管不顾只要是她的地步?船员们聊天,聊女人向来是小菜一碟,可今天李春山就是接不了这个小碟子,他只闷声说,没有!俞老大叹口气说,没有最好了。这话说得像是烦恼听上去却甜丝丝的。上船前,俞老大在小店里买了两条软壳“中华”烟,硬塞给李春山。李春山推辞不掉,就提着烟往小橹家来。

小橹还沉浸在心愿得偿的喜悦里,他一听到李春山的脚步声就朝着他说,送走啦?这俞老大,人真是不错!春山,是你眼光好啊,要是弄个贼形狗状的人接我的班,我死了也不情愿的!小橹说得太激动了,眼珠子两潭黑上下震荡着。芬娜和李春山呆呆地看着那双眼睛。芬娜叹了口气说,你满意,那就行了。李春山白了芬娜一眼,也叹了口气,支开话题说,过两天我们一家去雁荡山,把你们家女儿也带上,好吧?小橹也被他们传染了,跟着叹着气说,哎———以后,总要你多带孩子出去玩了。

李春山走后,小橹说,这样带出去玩,一趟是一趟,两趟是两趟,总不能回回都跟人家出去玩的,你说是吧?芬娜不吭气,收拾着饭桌。小橹又说,玩,倒是小事,最重要是不能让你们娘俩吃苦,我想让你们幸福哪!小橹越说越激动,芬娜看着他的脸,恍惚间觉得他像极了大庙里的菩萨。

半个月后,芬娜再回来的时候,小橹拉着她到乡政府办了协议离婚。当然,因为小橹的眼睛,他的拉看上去就像戏台上的动作,在乡邻们看来,是芬娜搀扶着他进了乡政府。虽然小橹一再叮嘱办手续的那位小兄弟保密,但事实情况是,传言自从他们跨出那办公室门的一刻起,就后浪推前浪一路汹涌地跟随着他们。他们回到家的时候,心情已经很平静了,可是,邻居和亲友却激动起来,他们自动组成了一个讨伐团,等在小橹家的院子门口。反应第一强烈的自然是小帆,她气势汹汹地指着芬娜的鼻子,责骂她究竟给小橹吃了什么迷魂药水。小橹把芬娜扯到身后,笑着说,是我想趁自己还在的时候找好自己的接班人,那样,我走的时候就很安心了。

李春山站在人群后,一根接着一根抽着中华烟。

人群叹着气散去了。芬娜走到小帆身边,轻声说,下个月,我就把那两万元还给你。只是,你别跟你哥说。小帆就呆在那里了。芬娜打开院门,看到了女儿缩着身子抱着头蹲在墙角。芬娜过去抱女儿,女儿哇地一声就哭倒在她怀里。小橹说,傻孩子,哭什么,妈妈总归是你妈妈,谁也抢不走的。他想笑的,结果发现自己是在哭,他哭着问,春山也在吧?李春山在院墙上揿灭烟头,应了声,在。

小橹说,囡囡,小帆,春山,我想请你们三个作个证,只要我活着,芬娜就该一个月回家一次。

芬娜也哭了,你疯了!这个还用得着谁作证啊?

小帆冷笑了一声,哥哥,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今天我算见识了。

小橹又成了明星。小橹本就是明星,长白岛上响当当一条汉子,脑里长瘤子而且长得不是地方,小橹就有魄力回家来等死,这等死还不说,居然要在死前给自己找好接班人!岛上的女人那一夜全都泪涟涟,岛上的男人呢,都抽了一夜闷烟。抽得最凶的是李春山。他老婆受不了,别抽了别抽了,中华烟是好,也不是这种抽法啊!李春山说,你懂什么呀,你懂什么!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他老婆问,那你做什么了?李春山却又不肯说。第二天起了个大早,等在码头上,等着芬娜来。芬娜来了,后面还跟着小橹,两个人挽着手。小橹和芬娜在船舷那儿告了别。离开船还有五分钟,李春山翻身跃上甲板,拖着芬娜到了驾驶台,那里还没人,他锁死了门,他说,芬娜,你告诉我,上回来的那个假冒俞老大就是你的新男人?芬娜倒也大方,点头承认了。李春山继续说,那么你听着,你死也不要跟小橹哥挑明这事,这是一;还有,一个月你要回来一次,回到家你就还是小橹的老婆,不要装腔作势!芬娜生气了,喘着粗气说,我和小橹是恩爱夫妻!李春山说,我还不知道你!你的心眼里就只会放一个男人,你有了那个男人后,自然就要把小橹逐出了。我是提醒你,小橹到死都是你男人!船员在玻璃窗外大力拍打,李春山才开了门,放了芬娜出去。船员说,春山哥,把新离婚的嫂子锁驾驶台里想尝第一口鲜啊?李春山一个巴掌打过去,两个人扭打起来,航船为此晚开了十五分钟。有好多人猜度那天李春山到底和芬娜说了些什么,为什么平日里不会生气的李春山那天跳得那么高,都猜不出。就是他老婆那天夜里连拧带掐,弄得李春山身上红一块紫一块的,李春山也没说出来。

李春山去小橹家去得更勤快了,不仅如此,他还开始干涉内政,喝令小帆过来给哥哥做饭,偶尔碰到刘二嫂,却是待理不理的。小帆烦他,得,你跟哥哥那么好,有本事你就不要出海,天天守着!小橹有时候也烦他,说,春山,你忙你自己的。可是,李春山真像发了疯一样,跟在小橹后头。小橹有一回还笑他,春山啊你成了我那条“绿壳”了!李春山也不恼,嘿嘿笑着,说,哥,我想为你做点事情,多做多舒服。他老婆也气,她说,李春山,你不会是对人家小橹做了什么亏心事吧?李春山只抽烟,不理她。李春山的烟抽得更凶了,白天他陪着小橹在岛上东游西逛,总有人凑上来夸一通小橹菩萨心肠,小橹的脸上就会放光。人家走开后,他寻找着李春山的眼睛,想听李春山说点什么。李春山看着小橹那滴溜溜转动着的眼珠,就是不开口。休渔期结束前一天,两个人走在防波堤上,翠绿的新网在他们脚底下窸窸窣窣,小橹夸张地问着一个嵊山大屁股阿嫂网师现在还来不来补网,他比划着画出一个大水蜜桃,李春山不接他的话,却说,橹哥,要是芬娜在你死前嫁人了,那可怎么办?小橹说,不会吧,她不至于那么心急,我嘛,也不会那么长命。

李春山出海了,李春山的那句话,却在小橹心里生根发芽了。小橹给芬娜打了两个电话,都是催她回家。有一个是半夜里打的,瘤子又促狭,把那东西弄直了,难受,小橹折腾着自己,摸索着打通了芬娜的手机,他喘着气跟芬娜说,回来吧,芬娜,我难受,你回来吧。芬娜在那头也正喘着气,说,过……过会儿再打给你,我在跑步呢,为什么跑?减肥啊。

说也奇怪,虽然说好的,离婚不过是一个形式,一切照旧;可是,就是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芬娜回来,先想到还有些什么家务活,时节更替,该换的该洗的,清清爽爽在眼前;可是,这一回芬娜回来的路上,先想到的却是晚上要跟小橹干的活,她甚至设计了一下自己应该有的反应,怎么样才算热烈呢?

小橹没让她等到晚上,一进门,就把她拉到东厢房,站在床沿那儿就把活给干了。芬娜觉得怎么都像是在偷情,或者像两条发情狗在交尾,总不是滋味。完事后,芬娜立刻整了衣衫跑到厨房,要做饭,快到女儿放午学的时间了。给女儿买了条裙子,女儿一来就换上了,高高兴兴地穿上,吃过饭,提前上学去了,要向同学们展示她的新行头呢。给刘二嫂也买了东西,芬娜午饭后就想送过去,小橹不许,小橹说,我还想要,真的,我真的还想要!小橹黏在芬娜身上了,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那才叫好啊。又减肥又跑步,芬娜的肌肤真有弹性,尤其是两个乳房,握起来,尖尖的乳头啄着小橹的掌心,要振翅飞走的小鸟似的,让小橹下手一次比一次重,直到身下的芬娜喊痛了才住手。

好不容易,芬娜才穿戴齐整了出门,走在日头下,觉得自己已经虚脱到蒸发了,她真想睡啊,睡到天昏地暗直至天荒地老,但她不能睡,她有她的事要做,她有她的计划,她不能像小橹那样光知道睡她。芬娜先去找了小帆,交给她一个信封,信封上印着农业银行的字样。小帆不接,说,是谁给的钱?芬娜说,是我借来的。要,你就拿着,不要,那就当你把钱白送给你哥了。小帆接过信封,抖开瞟了一眼,塞进兜里了。小帆干笑了一声,说道,嫂子,你也难的。只是,别让我哥哥太伤心了,这会儿,他当自己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呢。

芬娜接着去了刘二嫂那里,送了她一套新内衣,远亲不如近邻,况且,她们平日里就常走在一起的,也算是要好的姐妹。刘二嫂脸红了,说,我要这个干吗?又没人看的。芬娜笑着说,给自己看更要穿好看呢。她逼着刘二嫂试穿,一边示范一样露出自己的给刘二嫂看。刘二嫂惊道,天!你身上怎么啦?芬娜仔细一看,乳沟那里明显几道抓痕,抖开胸罩,里面隐隐几处乌青。她说,啊……那我回去可怎么见人呢?说着就掉下眼泪,说,小橹真是疯了!一个病人,他怎么就……芬娜看着自己镜中的身体,无疑,它是健康的饱满的诱人的,未来还有很多美好等着它去享用吧……她擦去眼泪了,扣好胸罩,对着刘二嫂笑。刘二嫂到底让芬娜给逼着穿上内衣了。两个人一起照在镜中,刘二嫂这样看着“三点式”的自己,着实新鲜,胸口上盛开着红花绿叶,这样的胸脯就叫“酥胸”吧?刘二嫂的心眼活泛起来,话语也就浮了起来,她说,芬娜,你看,你姐姐我还好看的啵?芬娜还在那扭来扭去检查自己的身体,看哪儿还有乌青。大腿内侧也有一块。芬娜看也没看她一眼,只在嘴上应着:当然啦,好看的呀。语调漫不经心,分明藏了几分讥诮。这情形,我们在一美一丑或一老一少的两个亲密女伴中常能看到。刘二嫂心里一个激灵,就把那个雷雨天的事情跟芬娜说了,甚至,她把小橹道歉那一节,都省略了。芬娜瞪大眼睛看着刘二嫂,不认识似的,瞪了半晌,蹲下来哭了。刘二嫂慌了,说,就这么一次,没有第二次,也不会有第二次了,我跟你保证。芬娜说,我们俩这么好,你却……刘二嫂也蹲了下去,抱住芬娜,两个人的皮肉挨在一起,她也哭了,说,就因为我们俩这么好,我才把自己当成你了呀!你怎么就忍心把一个将死的人干搁在那里呀!

芬娜回到家里,只觉得双手抬不起来,可还是咬咬牙,使劲擦洗了凉席,拿到日头下面晒,除菌、消毒,芬娜要睡干干净净的枕席。黄昏把席子收进来的时候,芬娜想,自己也该在大日头下面曝晒,也该除菌、消毒,再睡到小橹身边的。自己都这样了,还能责怪小橹什么呢?芬娜决定什么也不说了,不说了,不说了。可是,芬娜到底没熬住。半夜里,小橹推醒芬娜,低笑着央求,我们再来一回吧?你看,你一早又要走了的。芬娜啪地打挺坐起,拎起枕头笔直扔到小橹胯间:我走了,你找你的二嫂去!小橹愣在那里,知道自己怎么也说不清楚了,只嘀咕着,就一次,是昏头了,以后再不会有了,你放心。芬娜全醒了,看着罩在惨白月光中低声嘀咕着的一脸惶恐的小橹,内疚在一瞬间盖过了愤怒,就自己缠了上去,两个人带着满脸泪水又温存了一回,恍惚之中,芬娜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她的身体正在麻木正在风干,怨二嫂吗怨小橹吗还是怨她自己,她的心挣扎着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这趟回家,竟成了以后回家的范本。芬娜总是带着一身的乌青回去。

大半年之后,小橹不打五六个电话,就催不来芬娜回家了。小橹对这个有点气恼。小帆领着小橹进城检查了一趟,也叫上了芬娜。检查的结果让医生惊讶,瘤子在长,不过长得很慢很慢,按照小橹的体质,存活五六年不成问题。

小橹说,你上次不是说我最多活两年吗?怎么一下子多出那么多?医生笑了,你这个怪人就是怪。多活几年不好吗?说不定能活到五十岁呢!芬娜和小帆对望了一眼。

那个月,小橹前前后后打了七个电话,最后一个是在那个月的二十八日,小橹说,明天来还是后天来啊?芬娜在那头说,后天来。芬娜来的那天,一见小橹就说,茶楼忙,今晚上我得赶回去的。小橹说,这不行,我跟范江平请假,你就安心在家住,又不多,一个月才住一晚!他这样说着,而且知道芬娜会听他的。芬娜从来就好脾气。芬娜坚持说,不行,今晚不行,我下个月早点来。小橹有点火了,芬娜才解释说,真不行的,我身上来了。这让小橹更火了,你挑个这样的好日子来啊!停了一会儿,小橹又说,也好!你晚上先回,下个星期再回来好吗?芬娜说,好的。

芬娜就把家从里到外清扫了一遍。正是暮春天气,院子里的蔷薇花开了一丛又一丛。眼看着又到换季时节,芬娜在储藏间打开那几个大樟木箱,看着那些毛衣和棉袄发呆,不知道应该拿它们怎么办。有个箱子里放的都是女儿穿小了的衣服和鞋子,芬娜拎起一双小鞋子,试着放了两根手指进去,又看了看放在搁架上的女儿的新鞋子,都37码了。日头已经西斜,末班船就要开了,她应该起身了。突然,她很希望小橹留她下来,小橹却在院子里催她出发了。他送她到了院门,还捏了捏她的脸,说,下个星期一定回来啊!芬娜说,好的。

芬娜的个性里头,不喜欢和人为难,尤其是家里人,她都是顺从的时候多,在家里,她说的很多的一句话是:好的。可现在,她说着这句话,眼神却一派迷离,她抬手抚摩了一下小橹的脸,夕阳把脸漂红了,把红光照进他的眼睛了。芬娜问,最近头还痛吗?

小橹先说不痛,接着又说一点点痛,他安慰芬娜说,真的很痛的时候,我就去吊个消炎针,一下就好多了。你看,我能自己做医生了!小橹说得很高兴。他觉得他应该表现得高兴一点。芬娜犹豫着,她觉得小橹马上就要挽留她了。可是她没等到。走在路上,她很伤心。身体不方便的日子,挨着老公安静地躺着,那才是夫妻的好呀。小橹这样子让她走,那,还算夫妻吗?

一星期后,芬娜如约前来。一进门,欢迎她的还是老一套,小橹把她压在身下,正要进入的时候,芬娜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了。小橹边动作边说,得,别耍小孩子脾气。小橹是想停下来,先说话再做的,可是,他觉得熬了这么长久,怎么样都该让他先做了说的,是因为喜欢她,才会想她想得那么迫切啊,她应该知道。芬娜流着泪,张开了腿,尽量地张开,再张开……

摊牌的时候到了。芬娜说,我领过结婚证了,他要我把节育环取掉,他还没孩子呢,我总不能再生个你的孩子吧?这句话,芬娜已经默念了一个星期,她无法想象这句话出口之后的世界。于是,她闭上了眼睛。

那……我戴套子吧,下回,你买来。

芬娜张开眼睛:这是她的小橹在说话吗?对面的那个男人,谦卑地弓着背,抖抖索索地在点着一支纸烟,打火机的火舌怎么也舔不到烟头。芬娜不敢多看他,她把视线投向窗外,地上几片蔷薇花瓣,被风吹着,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芬娜喃喃地跟这几片蔷薇说话:他说了,把咱们女儿接去,让她上城里最好的初中,咱们女儿学习成绩好,我们不能误了她的将来……

是啊,将来……可是,这样,我就一个人了啊!

事情突然简单到是否接走女儿的问题上。芬娜原以为,小橹是无论如何舍不得她的,她以为他会打她骂她然后再求她,她甚至想过,如果他苦苦求她,她或许就心软了,或许就回来了。会回来吗?她为这个问题失眠过整整两夜。但是,如今这情形简单到让她失望,她就下了结论:他早就放弃她了———她是不重要的。失望之后,芬娜轻松起来,这样,不更好吗?于是她平静地说,我跟小帆商量,让你住她家去吧。

我不去。

为啥不去?

不去,女儿还是留我身边,等我死了,你再接她走。

那,耽误女儿中考了,你不能那么自私!

自私?我这样还自私啊?!

难道不是?你叫我嫁个好人家,说到底,不就是为了你那宝贝女儿吗?

这是他们有史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在芬娜这边,简直是抱着鱼死网破的态度,这态度里,满腹委屈,她最后说的一句是,老婆算什么啊,跟个“鸡”一样,管用就好了!

小橹有点傻了。他委屈。比上回更委屈。他想拍桌打凳,想抽她两耳光,可听着芬娜的声气,竟是比他更委屈。芬娜还有什么委屈啊?他想不通。可是,他是个汉子,不能看老婆受委屈,他就抱了抱芬娜,轻轻地拍拍她的背,说,好了,好了。我们不吵了。女儿要走,也是等这个学期完,我们慢慢再商议。小橹很想问问对方那男人的情形,可他怎么也开不了口。他等着芬娜再多说点什么,芬娜却只管说家务,她有无穷无尽的事情需要一一交代,夏天的衣服在最靠门的箱子里,秋冬的毛衣和大衣,要出梅的,在靠窗的那个樟木箱子里。还有,下回要带只洗衣机来,全自动的,叫李春山在东厢房那里装个三相插头,那买来就能用了。芬娜白天和他唠叨个不停,晚上睡在女儿房间,也还在唠叨,小橹听她们又说了半夜,瘤子也陪他醒着,时不时在里头伸个腰打个哈欠挤眉弄眼睛,快天亮的时候,又痛快地施展了一回拳脚。小橹闷声不响抱着头,忍受着,他觉得瘤子是在笑话他说了那句话,我怎么会说那句话呢,我戴套子……天,我怎么把这样的话说出口了呢?

芬娜前脚走,他就后脚打电话给范江平,先说了谢谢,范江平在那边只嘿嘿笑。小橹又问,那男人是啥样的?范江平支吾了半天,才说,哥,别怪我,那天李春山领回家的俞老大,就是……小橹像吃了一记闷棍,握紧了拳头,猛想起那天晚上在芬娜肚子上摸到的一手汗。天,在他眼皮底下!可是,小橹也疑心自己,说不定那时候自己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那为什么当时就不揭穿不发火呢?小橹的牙关抖得咯咯响。范江平在那头不慌不忙地解释,我不是答应一定会让你先看看你的接班人吗?可我想来想去,没有胆子把他领到你面前,正好春山来说,赶巧了,我就让他顶替来,那,我和春山的任务就都完成了,毕竟,这个接班人比那个接班人更重要些,是吗?幸亏人家也愿意,从这事情上看,俞老板就是对芬娜真心好呢,你也好放心。俞老板那头,我知根知底,连他的老家,我也去看过了;他的公司,也是我帮着注册的,经营得也不错。这个人,还是可以托付的,有很多黄花闺女想嫁给他呢,他横竖对不上眼缘,这么些年一拖再拖,结果却落在芬娜手里,不对,是落在我们手里……

像一般得意的媒人一样,范江平的话有点收不住了,语流如滚滚江水,小橹强抑住下巴的颤抖和瘤子的跳跃,他哆嗦着,想把那些话截断;电话一搁,不就断了吗?他连这个也想不到了,他就让范江平足足讲了二十分钟,最后,范江平说,你放心吧!小橹说,谢谢谢谢!范江平说,小橹哥你不要跟我客气啊。小橹说,要谢的。那天夜里,他做了一夜梦,梦见他使柴刀把那一对男女劈了个粉碎,每一刀下去,芬娜就呻吟一声,都已经被他砍得七零八落了,还在那里呻吟,好像还十分痛快的样子,他就一把捂住那张嘴,那张粉嫩红润的嘴,在他手心里扑哧扑哧出气。是女儿把他推醒的。女儿哭着喊,爸爸,爸爸!你是怎么啦?你怎么在喊杀呀?

小橹说,做梦啊,我把你妈妈杀了!女儿哭了,不行啊,那我不成孤儿了吗?小橹说,你就光想着你自己啊?女儿还是哭,爸———我是小孩子呀!

小橹瞪着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抬手在孩子身上摸索,孩子已经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所以,才会搬出“小孩子”的身份为自己挡着,八成也是芬娜教的。他问女儿,那天晚上,妈妈都和你说了什么?女儿回答,没……什么,只叫我好好读书,将来……小橹的手游到女儿的细嫩的脖颈那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将来!对,你们都有将来,就我没有将来!小橹觉得自己的手变成了章鱼的触须,嘶嘶地舞动着。女儿开始挣扎,咿唔咿唔地说话,直到眼泪流到小橹手背上时,小橹才醒过来,把那只章鱼从手上甩走。

女儿逃开去,逃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夜静,门关上的声音,打雷一样。瘤子在雷声中醒过来,这一回似乎不再恶作剧,而是和小橹一道悲伤难过,牵扯着小橹的心肺肝胆,要从脑壳里破洞而出,跳出来给小橹讨个说法。小橹抱住头,尽可能地张开十指,他求自己和瘤子,安静些,安静些好吗?

小橹安静下来之后,不断地说服自己面对现实,就像他知道自己得了脑瘤一样,不要惊慌,要面对现实。就跟做老大一样,洋面瞬息万变,平地起了三尺浪,做老大的心都不能慌,一慌,整船的人都遭殃。他,芬娜,女儿,无论如何是一只船上的人。他是老大,要稳住了。

小橹和芬娜电话里谈判,小橹的语气是和缓的,小橹说,芬娜,我们说好的,只要我不死,你一个月总得回一趟家,这个,你不能赖。芬娜说,好的,不过,我和女儿睡。小橹说,随你。这个回合,不能说谁赢谁输。

一个月过得很慢,但一个月终究是会过去的。一个月后,芬娜回来了。一进门,小橹就让她先擦脸,递给她新毛巾。芬娜看了看屋子,收拾得倒也干净,心里想的,嘴上就说了,她说,这屋子,你倒也收拾得干净。小橹嘿嘿笑着说,因为你要来啊,我爬摸着也得收拾。两个人客客气气的。晚上芬娜就睡女儿房间,小橹秋毫无犯,都有点凛凛然的意思了。芬娜放心了,甚至有点不好意思,接女儿的事情也就没有说起。第二天乘早班船回去,小橹只送到门口,接着跳上院墙,算是目送。芬娜顺着下坡路去码头,几步一回头,小橹一直在院墙上,就是航船开了,驶到半江上,小橹还在那里。接下去的一个月里,芬娜的心里一直栖息着院墙上的小橹,他的脚边,盛开着一长串浅紫色的牵牛花,芬娜知道,有一天,小橹就要跟这牵牛花一样,随着季节萎谢了。而她将活着,还有她的女儿,她们的时间还很长。芬娜对新婚的男人是这样说的:我和女儿说了一夜话呢。男人说,好,说了一夜话好,不过,还是接来吧,我们去大城市过日子,我一定会给你好日子过的,你信我吗?芬娜说,我信的。男人说,好,那你就听我的。

第二个月去的时候,芬娜就跟小橹重提女儿的事。小橹说,我们夜里好好说,好吗?这事情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我们夜里好好说。芬娜心一软,就答应了。夜里,除了说话,自然还做了别的事情,甚至是,因为忙着做别的事情,该商量的倒没有商量好。小橹说,不急,不急,我们下个月再商量。芬娜第二天躺在那男人身边的时候,那男人吸了吸鼻子,说,你身上有股怪味儿。

第三个月回家,她没进家门,拐到了刘二嫂家。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芬娜问。刘二嫂说,这简单,你闭上眼睛好好想想,你到底想和谁睡?芬娜闭上眼睛,想了很久,睁开眼说,我已经不想和小橹睡了。

———这就好了,你就这样和小橹说。

女儿上床睡觉的时候,芬娜和小橹还在月光下忙,李春山刚送来的一篓梅童鱼,芬娜要剖了它们晒鲞。小橹抢着要自己剖,芬娜也没办法。月光亮,刀也亮,亮光一闪,鱼肚皮裂开一线,芬娜接过来翻开肚皮,挖出里面的消化物,扯掉鱼鳃。小橹说,快点剖,剖好了我们睡,这春山,就是多事。说完,他嘿嘿笑了两声。芬娜说,我和女儿睡。小橹说,别闹,女儿都睡着了,你别去吵她。芬娜说,我睡东厢房。小橹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芬娜说,我就这个意思!两个人声音都压得低低的,这会儿要是大声吵,那全村的人都能听到。小橹急了,他说,东厢房?上回的事情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芬娜一阵臊,猛然想到这臊也是眼前这个男人给的,她就稳住了口气,她说,这会儿他就在东厢房等着我呢!小橹手中的刀突然就朝着芬娜飞过来了,它在芬娜的右臂上停了一下,横过了她的胸口,掉了下去。刀落地,发出清冷的一声脆响。芬娜看清楚了,自己在滴血,伤口上鱼鳞闪闪。小橹慌了,他说,芬娜,我是昏头了。芬娜说,好啊,你终于动手了,女儿说过,你做梦都想把我杀了,现在,你终于动手了!

芬娜领着女儿走了,她的手臂上缠了条绷带,胸脯那里也贴着胶带。小橹想杀了他老婆!这又是岛上的新闻了。但是,没有一个人认为小橹有杀他老婆的理由,因为,他老婆已经不是他老婆了。长白岛人向来喜欢做事干脆,说话干脆,他们不喜欢黏糊的东西就像他们不喜欢雾,不喜欢糯米团子,他们喜欢一种硬糕,跟砖头一样,得用唾沫小心地濡湿用牙齿小心地咬。

李春山进城把范江平痛打了一顿,砸了“三笑”茶馆的许多碗,但他没有找到芬娜。再一打听,芬娜一家,已经搬到外地去了,据说是早就计划好的。茶楼里的人说,这个男的,倒真把芬娜当个宝,否则,也不会这么煞费苦心,这年头,哪里没女人啊?!李春山回岛后,把见到的听到的一一说与小橹听,最后,他问小橹,我们怎么办呢?李春山就是这样,他有问题有烦恼了,就找小橹,小橹总有办法。这一回,问题是小橹的,小橹肯定更有办法了!李春山满怀期望地望着小橹,等到的却是这样一句话:好啊,这本来就是我的计划,现在成功了,多好!就是时间提前一点了嘛,提前也好啊,死了……也放心啊。

话说到死,唬得李春山有三天三夜不离小橹半步,就是睡觉,也窝在小橹床边,一直等到小橹以兄弟情谊发誓决不寻死,才出海去。

小橹把岛上那些自杀或者曾经想自杀的人想了一遍,觉得自己断然不是他们的同类,他甚至把“绿壳”也想到了,想弄明白它为什么要死,为的是鼻腔里闻来闻去都是海水的咸涩太过单调无聊?不对啊,这是那个刚上船不久的伙头男人说的。海上呆久了,每片海域的风都各有味道,连小橹都闻得出,何况“绿壳”?他想到最后,断定是那个伙头男人把“绿壳”卖给过路船了,“绿壳”跳海正近冬至,正是吃狗肉的好时节。“绿壳”是绝对不会自杀的!

范江平说过,他对那小老板知根知底,要找芬娜,似乎也不是难事。但找到了又怎样呢?那就当自己预先死了吧,已经死了,似乎就没有再去寻死的必要。

小橹活着,痛着,靠着小帆管着他饭,村里给低保和救济,对他的瘤子,谁都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帮他治。李春山会在过年过节的时候给他买新衣服,拢洋时过来陪他聊天,实在也没什么好聊的,两个人就闷头抽烟。

第二年中秋,李春山忙过了桂花黄鱼汛,在城里买了几盒各种馅子的“广月”,准备好好过个节。岛上重中秋,出海的船千方百计都要排好航程好在那天回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长白岛上的中秋就过十六,天上的月轮,团圆得严丝合缝。十六那天,李春山提了一盒月饼来,看到小橹提了瓶墨汁对着中堂的白墙壁发呆,李春山叫他,他也不应,李春山看着他抖抖索索在墙壁上写了几个字,虽然笔画歪斜,勉强倒还认得出:何日得重见。写完了,他对着李春山笑,说,我这一生,就作这么一句诗。李春山看了半天,说,字还写得不错。他把月饼塞到小橹手里,准备回家吃饭,小橹突然红着脸说,春山,我还是想看看买我那只船的人。

李春山愣在那里,愣了半天,咬了咬牙说,好的。

小橹一直在等着。他坚持着晨跑,一片白雾之中,跑动的他看上去轻盈似鹿,如他所愿,他真的成了长白岛又一宝,孩子们拿来编歌谣:“拐子阿航会爬岭,瞎子小橹会跑步,得咙得咙得咙个呛,我不是和你说戏文……”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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