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锦
2009-04-09姜燕鸣
姜燕鸣
一
小玉记得,她最初见到陈先生是在那个深秋的下午。
那时小玉正在厨房里做事。王经理来了,姚小姐就让她到客堂里听着电话,如果是陈先生打来的,只说姚小姐不在家,然后就把那边的房门关上了。
陈先生与姚小姐已有三个月的交往,只是没上过门,几次见面都在外面。姚小姐是不想让王经理碰见,免得彼此尴尬。王经理是姚小姐的上司,两人的关系也似乎不同一般。王经理隔三岔五都要来姚小姐这里,有时是拿材料要姚小姐校对誊写,有时是顺路上来看看。但王经理一直没有娶她做外室,总是这样不远不近的。时间长了,姚小姐也知道跟王经理没有指望。何况他的心又不在一处,吃着碗里,候着锅里,还惦着另一个人呢。每次来,王经理就会找理由与小玉套套近乎。姚小姐看在眼里,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但在没有物色到更心仪的男人之前,这房子和每天的开销还得有人替她垫着。何况她也知道王经理的厉害,不到时机成熟,她还不敢贸然离开王经理。但姚小姐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进入汉口的社交界后,眼眶子大了,面对那些风度翩翩的俊郎阔少,怎不会芳心萌动呢?当然,她对那些投之以桃的男人们还是含蓄的,不敢放得那么开。王经理在中统里挂着头衔,他有时不在场,那些小弟兄却像影子似的神出鬼没。也因此,她与其他男士的交往就不敢在公开的场合下进行。跟陈先生认识,就是在一个朋友的家宴上。当然姚小姐对在《时报》做记者的陈先生还是谨慎的。据说那报社与共党分子有联系,已经在中统的掌控之下。姚小姐虽对陈先生存有好感,也没确定陈先生就是共产党,但毕竟有嫌疑。而且在陈先生的文章里,就有不少对当局不利的过激言论。王经理已经注意上他了。由此,对两人关系的发展肯定是不小的阻碍。或者说根本不可能。上面要是知道了,说不定拿她当共党嫌疑论处。但姚小姐总归抵御不了诱惑,还是一直与陈先生来往。那次陈先生打来电话,小玉接了,一口标准的国语,声音也很好听。小玉才明白姚小姐为何断不了与陈先生联系。姚小姐偶尔提起陈先生,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说陈先生的有些想法让她陌生和新奇,又让她无可辩驳。她感到累,又不想放弃这个男人。小玉听到这些,对陈先生也多了一份兴趣,他像个谜似的吸引着她。又听说陈先生的报社也在交通路上,离她们这里很近,可就是一次也没见着。昨天姚小姐还说要请陈先生来坐坐,小玉正高兴着呢。可是王经理突然来了,姚小姐只得要小玉出来挡一挡这事,免得叫陈先生碰上了。
姚小姐来自重庆,在正中书局工作也不过半年。被书局聘用后,才知是中统所办,为的是监视交通路上的一些进步书店和报社。姚小姐虽说只是初中毕业,但聪明漂亮,又写得一手好字,颇得王经理器重,经常带其出入各种社交场合。王经理瘦瘦精精的个子,看人的时候,总是阴阴地盯着你,让人胆寒。他还总爱穿一件格子西装,不知是尺寸过大还是人太瘦,在他身上总是浩浩荡荡,拖泥带水,没一点款形。小玉一想到姚小姐落到这种男人的手中,就有些惋惜。后来才知,王经理是个很有手腕的人,在汉口的政界很有背景,据说他的姑父还是政府里的一位次长,难说姚小姐是为了高攀不成?此时姚小姐屋里又传出几声嬉笑,小玉听得刺耳,索性走到了小阳台上。
阳台正对着交通路口。斜对面并排着几家书店,楼下来来往往的人们,大都是来买书的。此时是下午三点多钟,正是书商们进出货最忙的时候,门前总流动着大批的客人。斜对面的里弄却比较安静,连走动的人都不多。深秋的阳光还在暖融融地照着,阳台朝着南面,正毫无保留地接受阳光的亲吻。小玉的眼睛被刺得半眯着,她看到无数金色的小颗粒在眼前飞舞,落在树叶上,墙壁上,路面上,行人的脸和衣服上,全都闪着橙黄色的微光,显得迷离而深厚。对面的房屋背着光,只有屋顶上的黑瓦闪耀着成片的金色,反衬着房屋的黯淡,像是一幅泛黄画卷的背景。小玉朦胧地想,她生母的家会不会就在这片房屋里呢?或者,就是楼下那些做着家务,聊着家长里短的女人中的一位?她但愿是这样的,她喜欢这种踏实温暖的感觉,就像汉阳乡下的家,已去世的养母……她的心收缩了一下,不禁闭起眼睛,顿时呈现一片血红,觉得刺眼,马上又睁开了。一时满眼都染上了红色,天上,地下,房屋,连阳台外的竹竿上晒着的被单和羊毛披肩都变成了红色。她看得受不了,把披肩捧到脸上,把太阳的香味深深地吸进肺腑里,她的脸也渐渐焐热了。
楼下传来一阵吆喝声。
小玉睁开眼睛一瞧,原来是一个老头在马路边摆起了地摊。他一定是被书商们撵到这边来的。此时老头正拿着一本厚厚的旧书在向行人兜售。小玉认识些字,看见他手上拿的像是本《红楼梦》,以前养母的床头总放着一本,有一次她无意翻了翻,看到里面工笔精妙的插图,一下被那些古装美人吸引住了。她缠着母亲讲给她听,从此便认识了凤姐,贾宝玉,林黛玉,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玉字,想必是养母喜欢《红楼梦》的缘故给她起的。好像她跟《红楼梦》也有了某种联系。此时,小玉的神志一恍惚,就感觉老头手里拿的就是她家里的那本。这当口,她又瞧见一个穿长衫的先生已闻声走到老头跟前,将那本书拿到手里翻看了几下,就要掏口袋,准备买下那本书。小玉心里一急,不留神就把那条披肩扯掉了,小玉的手没抓住,它便借助风力蝴蝶似的飘飘悠悠地往下飞去,小玉只能干瞪着眼,见它一路斜抛着往下坠,就要落到阴沟里了,她便急得哎呀哎呀地叫着。这时,就见那先生快步上前,伸手一把抓住了披肩。小玉心头一阵乱跳,生怕他拿着披肩走掉了,急得正要喊,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他抬起头,瞧见到阳台上红了脸的小玉,不由笑道:“你是小玉吧?”
小玉一听声音有点熟,再瞧那人,白净脸,高鼻梁,头发稍稍长了些,一绺已搭到眼睛前面,他往后甩了一下头发,那双漂亮的单眼皮便露了出来。小玉的心跳了一下,感到那神态有些熟,像在哪里见过。现在听他在叫自己的名字,小玉就更呆了,奇怪地问:“先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低了一下头说:“我叫陈荒野。听姚小姐说起过你。”
“你就是陈先生……”小玉惊喜地叫起来,正要转身,一下想起什么,又对陈先生说:“您是来找姚小姐的吧?可巧她现在不在家,出去了……”说这句话时,她感到脸一阵发烧,这扯谎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现在一经说出,并不是为了给姚小姐遮掩,而是不想让陈先生难受。这种想法是陡然而生的。因为她觉得姚小姐对不住陈先生。陈先生也没有必要看到那一幕。但小玉的心还在怦怦直跳,她害怕陈先生还会上楼来,他毕竟没来过这里。不等陈先生发话,小玉就抢先道:“我马上下来,不劳您上来了。”说着就急忙往楼下跑。
她住在三楼,慌慌张张地从后门拐了一大弯出来,见陈先生果然还站在原地,正笑眯眯地等着她呢。
小玉嘘了一口气,再慢慢走到近前,才觉得陈先生的个子蛮高的,愈觉得自己瘦得像只小鸟。她低着头,不敢再瞄面前的男人,怕他看到自己羞红的脸。
陈先生将披肩递到她手里说:“我今天有事路过这里,本想上楼去看看,姚小姐却不在,太不凑巧了。”
小玉客气道:“还是上来坐坐吧。”
“不了,”陈荒野摇摇头,“我得赶回报社写稿。改天再登门拜访吧。”
小玉紧绷的弦似乎松开了,见他手上握着那本《红楼梦》,不禁咦了一声:“这书你果真买了?”陈荒野见她盯着自己手上的书,便笑道:“你是跟我争这本书,才弄掉东西的吧?”见小玉脸红了,他走过来,把书递给她说,“拿去看吧。”
小玉不敢接,“那怎么行?”她连连摇头说。
陈荒野说:“我家里还有一本,我呀见了好书就想买,今天碰巧遇上了,既然你喜欢,算我送给你的。”
小玉还在迟疑,陈先生已经将书塞到她手里,然后微笑着向她挥了挥头。
小玉捧着那本《红楼梦》,想说一句什么,可喉咙口堵着,只能红着脸道了声谢谢。她呆呆地目送着陈先生离去,忽地想起什么,追上前问:“陈先生,你们报社可以帮忙找人吗?”
“可以呀,”陈先生回转身问,“你要找谁?”
“我母亲……”她吐了吐舌头说。
“你母亲?”陈先生闪过一丝疑虑,随后点了下头,“行呀,回头你到我报社来一下,我帮你登一个寻人启事。”
小玉瞅着他匆匆的背影,一忽儿就拐进小巷里不见了。往回走时,她望了一下楼上的窗户,不巧与窗帘后偷看的姚小姐对上了眼,顿时吃了一惊,原来她也听到了陈先生的声音。
刚上楼梯口,正碰见王经理挎着格子西服从屋里出来,姚小姐跟在身后。王经理一见小玉,便停下脚步问:“小玉,我一来你总不在,是躲着我吗?”小玉赶忙低下头怯怯地站着。王经理凑近小玉,几乎把唾沫喷到她的脸上:“小玉,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小玉退了退,一缩身子闪进屋里。王经理一愣,随之脸色刷地变了,转身也要跟进屋去,幸亏被姚小姐一把拉住,忙着打圆场说:“你大人大量,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二
姚小姐把王经理送到楼梯口后,又走到小阳台向楼下的王经理招手。回头见小玉在侍弄那条羊毛披肩,一下注意上了。小玉见姚小姐目不转睛地盯着披肩,心里一慌,赶忙要往被窝里藏,哪知姚小姐已经开了口:“让我瞧瞧。”说着走过来一把将披肩攫在手里,又摊开来细细地看。那披肩是墨绿底子,仿佛一汪深潭,其间相偎着一对五彩鸳鸯,几个活泼可爱的小鸳鸯环绕在周围,正快乐悠闲地嬉戏着。姚小姐简直看呆了,惊问道:“这是鸳鸯锦嘛。小玉,你是哪里得来的?”小玉低着头答:“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姚小姐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刚才好像听到……你要找母亲,你母亲不是去世了吗?”小玉摇摇头说:“不是她,是另一个。”
“你还有两个母亲?真是稀奇。”姚小姐心不在焉地说着,摆弄了几下披肩,就围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便在梳妆台前比试起来。
“哎呀,真漂亮,我可取不下来了。”姚小姐左右扭动着说。
小玉见姚小姐两眼放光,在镜子前饶有兴致地做着各种造型,心里不由得发沉,知道那披肩可能有去无回了。果然,她听到姚小姐喜滋滋地说:“小玉,我戴着蛮好看的,你就送给我好了。”
小玉一时答不上话。那条披肩还是养母去世前交给她的,说是她生母的东西。她一直放在自己那个布包里,怕生了虫子,今天才拿出来见见太阳。不想就被姚小姐看见了。她咬了咬嘴唇想说不字,可又说不出口。但是要让她马上答应姚小姐,也不那么容易。这可是她寻找生母唯一的证物,给了人家,她也就没指望了。
姚小姐见小玉没有反应,便瞪起了眼:“小玉,你舍不得给我是不是?想我是怎么对你的吗?小气鬼!”
小玉涨红了脸,她用手来回地搓着衣襟,但喉咙里还是出不了声。姚小姐哼了一声,随后进了她的屋,在五屉柜里翻动了几下,找出一条乌红开司米围巾,抖了抖丢到小玉的床上。
“这条围巾给你戴吧。也算公平合理。”说完又扭到她屋里照镜子去了。
小玉扫了一眼那围巾,心里只觉得憋闷。她赌气想把围巾退给姚小姐,终究还是没有胆量这么做。姚小姐是她的主人,她的整个人都是姚小姐的,何况一件东西?如果为此惹恼了姚小姐,将她赶出去,她还能到哪儿安身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姚小姐其实还算是她的一个恩人呢。
小玉当然忘不了半年前误入赌场的经历。
那时她刚从汉阳乡下来到汉口,为的是寻找自己的亲生母亲。初来乍到,小玉眼见那些高大洋气的楼房,车水马龙的街道,一时傻了眼。养母只告诉她的生母家姓王,住在汉口的租界里,具体是哪个租界也不清楚。可是王姓又是个大姓,在偌大的租界可谓有上千户人家,究竟从哪里找起呢?好在养母还有个亲戚住在方正里,要小玉暂且寄住在亲戚家,再慢慢打听。可是当小玉找到那家亲戚的住址,人家却为了躲债跑了,唯一的两间房也被债主收为己有。小玉投奔无门,一时又没亲戚的音讯,便急得直掉眼泪。隔壁邻居得知她是原房主的亲戚,本是来投靠的,就劝小玉先把房子租下来,等亲戚回来再想办法赎回,也免得让别人占用了。小玉想想也是,一来她得已安身,二来她也算是帮了养母的家人。就决定去找那债主。却没想到,债主竟是赌场里的庄家,亲戚也是因为赌钱输了才把房子抵押出去的。
那庄家听到有位乡下姑娘来找他租房,本不太在意,再一瞧姑娘长得水葱似的,顿时就来了精神。他嘿嘿笑了两声,便狮子大开口,将房租又往上提高了五成。小玉的脑袋顿时大了,这么一涨,她哪还租得起呢?庄家却说是便宜租给她的,现在钱不值钱,房子当然是一天一个价。任凭小玉怎么求情也不松口。小玉只得怏怏而退。不想到了门口又被庄家叫住了。庄家走到她跟前,小声问道:“你真没地方住?”见小玉点了下头,他便说:“这样吧,你实在想租那房子,也有个办法。”见小玉疑惑地望着他,便指了指那些赌得正醋的人说:“那可是一个生钱的好去处,赢了,不说租下那房子,就是赎回也是眨眼的事。你何不去试试?”
小玉听得怔了怔,咬着嘴唇低头想了一下,问他:“那要是输了呢?”
庄家几分诡秘道:“告诉你一个诀窍,在赌场上不能想到输,只能想赢,心里默念着一定会赢,就真的赢了。我就是这样起家的。明白吗?看你是个姑娘伢,别人我是不会告诉的。何况,一般女的上去都会赢钱,少有输的。”
小玉被他这么一鼓动,心里就有些活动了。想结果总是两种可能,不是赢就是输。说不定自己真赢了呢。这样不仅救了亲戚,连养母给的体己也能留着了。她看了一会赌得最火的摇宝,上面就两粒骰子,一副宝缸,缸内分成了单和双,前面为双,后面为单,过程似乎也简单。她就决定试试。
开始后,就由宝官动手摇宝,一边站档的人清点完双方所押的单、双钱数目,就替宝官揭开宝缸报点子。当时宝官卖出单数,站档的人就叫小玉只能压双不能压单。出了单归宝官赢,出了双归小玉赢。结果骰子摇出双数,小玉压对了,头盘获胜,一下鼓起了她的信心。没想到赢钱这么容易呢。信心有了,气势就上来了,毫不犹豫又压了一盘,果然又是她赢了宝官。接下去再压,又是她胜。旁边看热闹的人都禁不住啧啧直叫,说今天宝官的本钱可要赔光呐。说得宝官脸上果然有些挂不住了,这边的小玉却喜不自禁,想着再赢上两盘,那房子不说是租,就已经是她的了。脑子一热乎,便乘胜追击,又把赌注往上加了一倍。这可是背水一战呢,赢了,小玉将大功告成,输了,她可就血本无归。此时小玉气势正旺,她当然胸有成竹,满怀着必胜的信心。然而,心里默念着赢,可鬼使神差押上的却是宝官卖的双号,像是有意跟她过不去似的,却不知站档的已暗中做了手脚,她必输无疑。这一来,把她刚赢的钱全部吐出去不说,还把自己的本钱也输进去不少。她一下子懵了,旁边的人便催促:“还玩不玩?不玩就拉倒!”眼看自己的钱全都打了水漂,她急着想赶本,只得去向庄家借钱买宝。却一直不见转机。到最后,她不仅把养母给她的体己全输光了,还欠下了庄家一笔债。这时她再找庄家,人家却翻脸不认账了。反说她太贪,不会见好就收。她欲哭无泪,抓起摇缸里的骰子就往庄家投掷过去。没等她出手,已被旁边的人死死地扯住了。
小玉一直挣扎着叫骂。正巧那天王经理也在赌场。原来这赌场就是王家开的。王经理听说有个乡下姑娘在闹事,问明了情况,又朝小玉细细看了一眼,才松了松那张紧绷的瘦脸说:“姑娘,不是你赢不了钱,是怪你财气不到呀。输了钱就得付账,这是规矩。想你孤身一人,没个亲戚六眷的,也不要你马上还。这样吧,你就在这里做一段时间的招待,几时把钱还清了,就放你走。”
小玉眼瞧着这阴森森的赌场,直恨自己太糊涂,走进这喝人血的地方,竟然还相信那庄家的满口谎话。看到周围那些男人都涎着眼盯着她看,像一群饿极了的狼。她心里不由得发怵,想起养母讲过,男人的眼睛里都藏着蛇信子。她在这蛇窟狼圈里呆着,不是自寻死路么?
她痛苦地叫了一声:“我不要在这里。”
庄家鼓起眼珠子吼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呆也得呆,不呆也得呆。”
小玉绝然地说:“要我在这里,除非让我死。”
正当小玉挣扎叫喊的时候,另一双眼睛也注意上了她,这当然不是那些见色起心的男人们,而是跟在王经理身边的那个妖娆女人。女人眯着眼打量了小玉一会,便对王经理说:“让她去我那吧。”
王经理有些奇怪:“你不是说漂亮姑娘多事吗?这回怎么变了?”
女人说:“这姑娘看样子有些来历,放在这里,可就弄糟蹋了。”见王经理还是不情愿,女人就撅起嘴巴,说王经理有好的就留给自己,把那又老又笨的老妈子唤了来,做不出几样菜,还咸得像倒进了盐罐子里。这还不说,还时常暗地里揩油,把一些东西拿回家去。
“有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王经理果真生气了。
女人说:“你总是来去匆匆的,有空么?”
王经理说:“你不喜欢就让她走吧。”
女人马上接口道:“行嘛,就把这丫头给我吧。我可要伶俐一点的,你来了也有个好菜好饭招待呀。”
王经理却不松口:“这丫头不行,我留着有用处的。”
“有什么用处?”女人挑了下眉头,“放在这乌烟瘴气的地方还能调教好人,你不是想把她以后放在花楼街里去吧。”
这话真把王经理将住了,他只是想占有小玉,随时供他享用,至于小玉以后的安置,他倒没有细想过。现在被女人一提醒,倒也觉得赌场里太乱,小玉又长得清秀细腻,不是个粗粝人,在这种地方呆久了,是块宝玉也要磨成石头了。但王经理还是有些犹豫,把小玉放在女人那里似乎也不太方便,这又是他不情愿的。可一时又没有更合适的地方,除非……放到家里去。
女人也聪明,很快揣透了他的心思,直接点破道:“你要把她放到家里,就更多事了。你那太太是有名的醋缸,还容得了你把漂亮姑娘往屋里撂?我上次跟你跳了一场舞就被她骂了好一阵,你忘记了?”王经理就怕提起这事,弄得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谁知又被提及,他顿时就气短了。
女人点了王经理的软肋,便紧追不放:“还是放在我这里吧。经我一调教,也难说会成为一个人才呢,不见得比我差。”
这话一挑明,还真说到王经理心里去了。此女子的风流妖冶是汉口社交界的一景,如果经她点拨,加上小玉的聪明,难说以后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到时她总是自己的人,也比在赌场里作招牌要强多了。再说她俩呆在一起,相处得好,彼此也不会在意对方与他有什么瓜葛,这就比在家里安全多了。王经理打完了如意算盘,这才把庄家叫到跟前吩咐了几句,随后庄家就叫小玉跟那女人一起走。女人把小玉带到交通路的一个里弄里,小玉才知道她就是姚小姐。
小玉一来,姚小姐马上就辞退了老妈子,把所有的家务活都留给了小玉,把她忙得没一点空闲。到王经理来时,总是不见小玉,不是买菜去了,就是买米去了。总算见到了一次,正在厨房里生炉子,汗水淋淋的,左边脸上还挂着一道黑煤灰,看上去有点傻样。叫她一声,还木头木脑的,不知道答理。王经理的兴致顿时降低了不少。就问姚小姐怎么把老妈子的事给了小玉,姚小姐撇了撇嘴说:“她就是做丫头来的,难道还让她做小姐不成?姑娘家就不能太惯着了,养娇了到时跟我耍性子,我是依了她呢,还是撵了她呢?”王经理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过了不久,王经理去花楼街玩,又物色到一个姑娘,那姑娘虽没小玉好看,但特会讨人喜欢,比姚小姐还要狐媚得多。王经理有了她,来交通路就少了些。再来一次,小玉也是呆在厨房里,不跟他打照面。偶尔他留下来吃饭,等到小玉端菜上桌,头发乱糟糟的好像几天没梳,衣服上也满是油腻,他顿时败了兴致。再看那菜也做得不咸不淡的,说不上好在哪里,但姚小姐一再说好吃,他也只能随声附和。后来他也懒得问了,只是呆上一会就要走。姚小姐也不留他,来去自由,倒是把王经理弄得惴惴不安,对姚小姐总怀着一丝眷念。
小玉知道,她每次能躲过王经理,都源于姚小姐的有意安排。不管她出于何种目的,起码让王经理没有机会跟她近身,让她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数。从这一点上,她是感谢姚小姐的。虽说苦点累点,但有姚小姐做她的保护伞,暂且还是安全的。如果为了一条披肩把姚小姐惹恼了,再送她到王经理那里,也是一句话的事。现在王经理也感觉她是躲着他了。可躲过了今天躲不过明天,以后又该怎么办?除非她现在找到了生母,离开这里。可偌大的租界,就好比在大海里捞针,一个个地打听,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看来真得提早告诉陈先生,在报上登个寻人启事,也许还有点效果。
三
小玉寻思着到陈先生的报社去,可一直找不到空隙。姚小姐前天随王经理过江去办事,不慎着了凉,晚上就发起烧来,就在家里躺着养病。小玉日夜服侍着,也不敢走得太远,怕姚小姐随时喊她或接个电话什么的,找不到人。
小玉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也从姚小姐平时的言谈中了解到她的一些身世。
原来姚小姐的父母都是教师,却不幸在重庆大轰炸时遇了难。小她十岁的弟弟受了惊吓,至今精神失常,不能自理生活。姚小姐为了养活弟弟,只得出来做事,把弟弟托付给奉节的姨母照顾。每月由姚小姐寄钱给予抚养。小玉了解这些后,对姚小姐也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原来姚小姐跟她一样都是孤儿,心灵的创伤比她还要重,只是不常表露而已。姚小姐爱花哨,心也高,像悬在云雾里让人看不透。她能把精明的王经理呼得团团转,足见不是一般的角色。虽然小玉也感觉姚小姐不是真的喜欢王经理,但为了舒适的生活委曲求全,换了小玉是肯定不会做的。就是死,她也不会迎合王经理这种人。而且,姚小姐脚踏两只船,也是她最不能接受的。特别是她遇见了陈先生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她怎么能欺骗陈先生那样的人呢?
姚小姐的烧退了些,就在床上呆不住了,说睡得骨头酸痛。起床后走了几步,又觉得累,就靠在一张藤椅上坐着。那时见小玉在看《红楼梦》,便要递给她。
“这书是陈先生送给你的?”她翻了翻说。
“噢。”小玉答应一声,心里突突直跳,她以为姚小姐会骂她,随便要人家的东西。姚小姐看了几页,一直没有说话。随后就把手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眼望着阳台外渐渐淡薄的日光出神。那样子很像某个电影女明星的特写镜头,散淡而幽远的样子,很打动人。
小玉觉得此时的姚小姐像个谜。她在想谁呢?会是陈先生吗?一想到陈先生,她倏地激起一丝妒忌,姚小姐怎么是陈先生的朋友呢?陈先生真会喜欢姚小姐这样的女子吗?好像也有可能,姚小姐长得漂亮,又摩登风流,一般的男人是抵御不了诱惑的。陈先生一定是被她迷住了。可是,为什么是陈先生而不是别的男人呢?小玉想到这里,心口仿佛被刺了一下,痛得有些受不了。她只好把思绪收了回来,定了定神,慢慢才恢复了平静。是的,她不能对姚小姐有任何想法。人家再做得不对,总是自己的主人,主人是不可违背的。小玉当然清楚这一点。
这时楼下有人喊:“姚小姐,电话!”
姚小姐皱起眉头:“又有什么事来了?”便要小玉下楼去接。一会小玉上来,回道:“是王经理来的,说他当次长的姑父来到汉口,要为他接风,晚上在维多利安排了茶舞会,要你去捧一下场。”
姚小姐嘀咕一句:“他明知道我病了呀。”
小玉道:“我也说了,他还是要你去,说他姑姑也回来了。”
姚小姐想了想说:“没办法,只得去吧。你去叫一辆黄包车在楼下等着,我换身衣服就下来。”
姚小姐围上那条鸳鸯锦披肩,好像神又来了,她款款地走下楼去,回头还要小玉别担心。小玉瞅着鸳鸯锦披肩在眼里一点点变小,最后看不到了,就感觉自己的希望也跑得没了踪影。她在屋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要去陈先生的报社。正好鞋面的丝线用完了,可顺路买一些。到时姚小姐问起来,也好有个由头。
走出交通路那条街就上了歆生路,她在铺子里挑了几样丝线,就绕道往报社的方向去。走到半途,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她,回头一看,正是陈先生,便惊喜地叫起来:“哎,陈先生,我正要找你呢。”
陈荒野笑着说:“哟,我也寻思小玉怎不来呢。”
小玉听得心里一热,原来他还记着她的事呢。陈荒野看小玉手里拿着丝线,就问:“你是顺路来的?”
小玉张了张嘴,还是嗯了一声。
“《红楼梦》看完了吗?”
小玉说:“还没呢。刚看到宝黛初会,认得字太少,半天才看完一页。”
陈荒野说:“哦,已经不错啦。”
小玉不好意思道:“还说呢。觉得这一节有意思,就多看了一遍。”
陈荒野瞥了她一眼问:“哪点有意思?”
小玉咬了下嘴唇说:“宝玉第一次见到林妹妹就觉得她面善,看来真是前世的缘分。”
陈荒野笑道:“是呀,人和人之间的交往,第一感觉的确很重要。”
小玉听得一怔,他也有此想法?那么,他见到我时,会是什么感觉呢?正想着,就听陈荒野在问:“小玉,你还有兄弟姊妹吗?”见小玉摇了下头,陈荒野就说:“你也是一个呀,那就做我的妹妹好了。”
小玉听得暖暖的。再一回味,又觉得陈先生冒出这样的话有些道不明的意思。他俩刚说到宝黛初会,说到缘分,陈先生就要她做妹妹,难道要她做第二个林妹妹不成?但转过头想,林妹妹可是宝玉的心上人嘛。她和陈先生还是刚刚认识,彼此只是好感,还没到那一步嘛。也许,陈先生只是随口说说,只把她当个小妹妹而已。这种想法,在随后谈起姚小姐时便得到印证。陈先生听说姚小姐病没好就出去跳舞,脸上便显出担忧,说姚小姐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很怜惜的样子。小玉又有几分失落,陈先生的心果然在姚小姐身上。不由试探道:“陈先生,你第一次见到姚小姐时,也觉得她面熟吗?”
陈荒野没防着小玉这么问他,脸上显出些羞涩,随后才说了句:“她很吸引人,只是眼睛里透着沧桑,看得出是有过苦痛的人。”
小玉听得一惊,陈先生竟然把姚小姐看得这么透彻,也怪不得姚小姐对他另眼相看。她忽地有些妒忌姚小姐,有陈先生这样的男人怜惜着,却不珍惜,还跟王经理不清不白的,难道陈先生不知道她的底细吗?小玉觉得陈先生一定是被姚小姐迷惑住了,或者并不知情。如此,她就有些为陈先生叫屈,怎么能这么傻呢?可她又不好再说什么,低头看陈先生脚下全是泥巴,便问:“你每天都在外面跑吗?”
陈先生说:“也不一定,但跑的时候总要多些。”
小玉说:“怪不得不去我们那呢。”心想你要多去几次,花狐狸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陈先生说:“也不是,姚小姐有她的考虑。”
小玉一下明白,还是姚小姐避嫌,不让他去。便试探道:“这么近,去了又有什么妨碍呢?再说你要是去了,姚小姐不定多高兴呢。”
陈先生听了便说:“行嘛,过两天我抽时间去看看你们。”
小玉嘴上答应着好,心里却在想,到时巴不得你遇上王经理,也早点清醒过来。
到报社门口,陈荒野就要她一起进去。小玉怯怯地跟着,有个同事见陈先生带个姑娘进来,便叫道:“荒野,你把妹妹带来了?”
陈荒野愣了一下,便问:“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妹妹?”
那位先生就说:“长得像呀。”
陈荒野扭头打量了一下小玉,点了点头说:“嗯,我也觉得她像我妹妹。”
几个人听完都笑了。小玉也在笑,但她知道陈先生不是一句玩笑话。他是真心诚意的,因为他也刚说了要她做妹妹的话。她感到一丝温暖的亲情在体内滋长着,好像她和陈先生真的成了兄妹,彼此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
四
小玉向陈先生说起了自己的母亲杨文秋。在她心里,母亲一直是她最亲的人,也是她唯一的亲人。特别是在她独自闯荡汉口,饱尝了人间冷暖之后,她对母亲的怀念也更加强烈。她的眼前也时常浮现母亲瘦弱不堪的样子,像是存在心底里的胶片,时不时就会在脑海里上映一番。
从懂事起,小玉就感到母亲的肺部总发出风箱一般的抽动声,这也是小玉出生时落下的病根。母亲说那年的冬天太冷,自己又没有奶水,总是夜里起来给饿得哇哇叫的小玉煮米汤,换尿布,不久就染上了气管炎,抓些中药吃了,也是时好时坏,慢慢就发展到了肺部。小玉闻着中药味长大,却出落得面如鲜桃,肤如琼玉,身如柳枝,引得湾里的年青伢们纷纷向她示好。小玉不敢出门,有的就趴进院子里来挑逗她。这一切,当然瞒不过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母亲嘴上没说,眉头却拧紧了。那天是小玉的生日,小玉把熬好的药端到母亲的床前,母亲瞧着小玉明媚如芙蓉初开的脸庞,禁不住说道:“小玉,今天你满了十六,照说该给你找个婆家了。”
小玉一听这话,脸腾地一下红了,她低下头说:“姆妈,我不出嫁,我要一直守着你。”
母亲说:“哪有闺女不出嫁的?到时不让人笑话?只是我现在这副样子,怕是看不到你嫁人了。”她喘了几口气又说,“姆妈也不想让你难过,可我心里清楚,吃这么多药不见好,八成是没指望了。别的都可以丢下,只是放心不下你啊……”母亲说着,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小玉伸手要揉搓一下她瘦削的胸部,却被母亲一下挡开,还指指门口的一个板凳要她坐下。小玉知道母亲是怕她传染上了,只得顺从地坐到一边去。
母亲吐了一口血痰,喘息了半天,才渐渐平复了些。见小玉忧愁地望着她,便微笑道:“小玉,有一个故事,我从来没讲给你听,现在觉得是时候了,你想听吗?”见小玉连连点头,母亲清了清嗓子,便缓慢地讲述起来……
十六年前那个飘雪的下午,小学教师的杨文秋上完课后,就戴上围巾准备回家,刚走出校门,就听到旁边的小巷里传来婴儿的啼哭。闻声过去,几个路人正围着一个腰圆形篮子看稀奇呢。
杨文秋挤到跟前,见篮子里果然放着一个裹着包被的毛毛。毛头冻得小脸乌紫,哭声也渐渐微弱,已经奄奄一息了。
“这么冷的天,把小毛头扔在这里,真狠心嘛。”
“八成是个私伢,见不得人才这样的,真造孽呀!”
“这伢怕是不行了,哪家要没孩子的抱回去,总是救一条性命呀!”
听到后面这句话,杨文秋的心倏地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一向信佛,可受不了一个小生命就这样白白地死去。不容脑子考虑,她拎起篮子就急火火地往家里奔。进了家门,她就直唤母亲快舀些米汤来。她父母一直着急文秋二十好几还没出嫁,就怨姑娘被书本害了。此时见文秋抱着个快死的婴儿进屋,便埋怨说:“你一个姑娘家捡个伢回来干什么?不是找事吗?”文秋也不应声,只管抱着毛毛一勺一勺地喂着。慢慢地,毛头的小脸开始和缓过来,小圆眼睛滴溜溜地望着文秋,倏地小嘴像月亮弯弯似的笑了。这一下,犹如四两拨千斤,把老姑娘杨文秋感动得眼泪直掉,母爱也随之一触即发。她就觉得这孩子天生是属于她的,是上帝送给她的一份礼物。为什么让她碰上了呢?看来她跟这孩子一定有前世的缘分。她就决定留下这孩子,还给她取名叫杨小玉。父母也是慈悲之人,看毛头生得灵巧可爱,也渐渐喜欢上了。只是觉得文秋可怜,一直到死都在埋怨女儿没能出嫁……
母亲说到这里便哽住了,小玉慢慢地站了起来,但脑子晕乎乎的,她扶着门框呆呆地问:“姆妈,这不是真的吧?”
母亲凄然道:“是真的。”
小玉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姆妈,你是病糊涂了……我不是你亲生的吗?”她抖着嘴唇问。
母亲摇了摇头,便挣扎着起身,要小玉帮她打开樟木箱子,从里找出一个花布包来。小玉接过布包打开,见是几件婴儿穿的棉衣裤,还有一条羊毛披肩。
“里面夹着一张纸片,你看看吧。”母亲说。
小玉翻了一下,里面果然有一个硬纸片,上面写着:女 壬申年腊月初七生寅时生,落款是汉口法租界王。
母亲说:“这是当初裹在包被里的,想是你生母的东西。我一直没拿出来,现在总算是时候了。”
小玉看到这两件实物,才终于相信,自己是被汉口一户人家抛弃的私生子,而母亲杨文秋为了养她,终生未嫁。
母亲把这些告诉小玉后,就要她去汉口寻找自己的生母。小玉顿时傻了,她没想到养母要赶她出门。便哭道:“您就是我的母亲,我不要汉口的生母,只要您……”母亲心里难过,还是硬着心肠说:“女大不中留。你早晚是要出去的。我又是个快死的人,看到乡里的男伢们都打起你的主意,我能不担忧吗?你本是金玉之身,应当有更好的归宿。”说完挣扎着起来为她打点行装,又将自己积攒多年的体己拿出一些交给小玉。小玉还是不肯走,养母便把行李扔到了屋外,气喘吁吁地说:“不要怪我心狠,你知道我是要面子的人,一辈子就这样清静过来了。我可不想死后闹出什么丢丑的事……如果你真是孝敬我,就马上去汉口,找到你的生母才是正经。以后回来在我坟上看看……我……也就知足了……”小玉知道养母的倔犟脾气,一旦认定的事,再怎么求情都是枉然。此时她也明白养母急不可待要赶她走,也是怕自己死后,留下小玉孤苦伶仃一个人,被周围那些垂涎欲滴的男人们给害了。可是,眼见母亲生命垂危,她怎么忍心丢下母亲不管呢?她还是苦苦哀求,不肯离去。母亲看她不走,竟然在当天夜里将手上的一枚金戒指吞了进去……
小玉回忆着这一切,几乎是肝肠寸断。陈先生一直默默地听着,好半天,他才沉重地说:“你多亏有杨文秋这样的母亲,她是在用生命来成全你啊。”
小玉听了更加难过,她流着泪说:“姆妈怕我受乡下人的欺负,哪知道汉口也是虎狼成群啊。现在落到这地步,只能加重我对她的歉疚。这辈子我都无法报答她了……”
陈先生见小玉这般难受,便一遍一遍地安慰她,说生母总会找到的,汉口租界的王姓毕竟就那么个范围。先登个寻人启事,然后再帮她细细地打听。小玉听了,才渐渐缓和过来,谢过陈先生,再一路往回走,心里也似乎轻松了一些。好像从这一刻起,陈先生就帮她点燃了一个希望,不管他能否帮她找到生母,小玉心里是踏实的。她相信陈先生,也庆幸自己能遇到陈先生这样的好人。
姚小姐回来时,小玉已经睡下了。她的高跟鞋叩在地板上太响,吵醒了小玉。
“几点了?”小玉眨了眨眼睛问。
“已经12点了。”姚小姐哐当两下扔掉了高跟鞋,趿上一双缎面的绣花拖鞋,嘘了口气说:“要不是这鞋穿得脚痛,我可能要呆到明天早上了。”说着拿出睡衣和毛巾,要小玉把澡盆里放好水,她要洗澡。又问小玉:“家里有什么吃的?”
小玉说:“还不是王经理前日送来的蛋糕。”
姚小姐说:“那好,等下我们一起吃吧。”
等她洗了澡出来,小玉已把蛋糕端到了桌上。姚小姐递给小玉一块,然后自己拿起一块吃了起来。
小玉说:“前两天你一口吃不下,今天总算有胃口了。”
姚小姐说:“人一活动,病也好得快。”
“还是跳舞的好。”小玉附和道。
“就是呀,”姚小姐说,“不光病好了,还碰上奇巧的事呢。”
“什么巧事?”小玉好奇地问。
姚小姐朝小玉睃了一眼:“你那鸳鸯锦披肩可打眼,连人家次长夫人也喜欢上了,”她停顿了一下,又神神秘秘地凑近小玉,“夫人说她以前也有一条同样的披肩。”
小玉一下瞪大了眼睛:“真有这事?”
“嗯,你说巧不巧?”姚小姐偏了偏身子,“后来她又问了我的年龄,是哪里人,住在哪里,我说了,她又有几分失望。”
小玉叹口气说:“也许她只是随便问问吧。”
话虽这么说,当晚小玉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想那女人为什么会对披肩感兴趣,莫非她就是生母。一想又不可能,这女人不住在汉口,怎么可能是生母呢?再说有鸳鸯锦披肩的又不止生母一个人,或许别人一样钟爱那披肩,难说也有一段缠绵悱恻的故事。她缩在小床上,心有点黯淡,像投在墙上一片片影影绰绰的树叶,飘浮而虚幻。暗处的什物也是静静的蓝调子,窗外的风一吹动,趴在上面的树影子也动一下,就像有人蛰伏在暗处。这让小玉又想起小时候的家,她睡过的一架小木床,但那时的记忆总是温暖的。养母在她临睡前总要讲着一个童话故事,她在养母娓娓的讲述中慢慢合上眼睛,连做的梦都是香甜的。
她又翻了一个身,感到肩膀下面有点硬,原来是压在枕头下的那本《红楼梦》露出了一截。她把那本书拿了出来,贴在胸口,像是怀抱着她曾经的家,她有一种虚妄的踏实感。这时,陈先生递书给她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现了出来,他对着她笑着,很温和的样子。她的心像被一根丝线扯动着,有一道甜蜜的细流荡漾开来,一下漫过了全身。可是,一想到姚小姐与他的关系,小玉的心不免又一阵空落。那感觉就像姚小姐夺去她的鸳鸯锦披肩一样,她唯有尝尽苦涩,没有别的办法。谁让她寄人篱下呢?陈先生是不会看上她的,他那么气派的人,肯定会找一个漂亮而有身价的姑娘。就是他不娶姚小姐,也不会要一个丫头,他对她如此的大方,只不过是他博大爱心的表现。这么一想,心便有些痛得受不了。可她的神经又不听脑子的使唤,陈先生的影子还是一遍一遍地浮现出来。不管怎样,陈先生给她的感觉是温暖的。他在帮助她。在这个世道,谁还会愿意帮助一个丫头呢?陈先生肯定把启事给登出去了。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陈先生就会来告诉她消息的。她知道有这个可能,被这种想法牵动着,心又平和了下来。怀抱着那本带着陈先生气息的书,竟然渐渐地入梦了。
五
逢到礼拜天,姚小姐又起得较晚,吃过小玉做的早点,就慵懒地靠在小阳台的那张藤椅上,侧身看外面的街景。那时的她,素面朝天,穿着家常的宽松大褂,头发蓬松随意地披散开来,兰花指翘着,悠悠地点燃一根香烟,看那轻烟如梦似的慢慢飘散,眼神也是迷离而荒漠的。小玉倒喜欢她现在这副样子。
“好些天没看到陈先生了。”她突然冒出一句。
小玉正在堂屋里摘菜,听了这话,不由应道:“他还说要来看看的,怎一直没来呢?”
“你见过他?”姚小姐一下直起身子。
“嗯。那天在街上碰见的。我说你病了,他就说要来看看……”小玉不敢说去报社找过陈先生。
“谁叫他来?”姚小姐瞪圆了眼睛,“这不是找事吗?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
小玉顿时一怔,姚小姐这么害怕陈先生的造访?一定是她心里有鬼,真的与王经理有那么回事,却让陈先生一直蒙蔽着,或是在敷衍他。小玉觉得姚小姐有些陌生了。
姚小姐似乎看出小玉脸上的变化,叹口气说:“这几天是非常时期,书局已经接到可靠情报,说《时报》内部有共党操纵。看来他们的情况有点不妙。”
“你通知陈先生了吗?”小玉着急道。
姚小姐摇了摇头。
“为什么?”
姚小姐轻描淡写道:“不好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只能等等看。”
小玉愣愣地望着她,仿佛看到王经理的异形。这个姚小姐,真的被王经理同化了吗?她不是喜欢陈先生么?怎么显得如此冷漠呢?难道她的心真跟别人不一样了?平时姚小姐忽冷忽热,高兴的时候把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她,不高兴的时候对她破口大骂不说,甚至还打几下耳光子。这些小玉都能忍受。她受不了的是姚小姐对自己喜欢的人也是如此。小玉也是喜欢上了陈先生,这种感觉才更为深切。
小玉正想着,姚小姐却转移了话题:“小玉,那鸳鸯锦披肩真是你母亲的吗?”
“是我生母的。”小玉轻轻地说了句。
“你生母?”姚小姐点了下脑门,“哦,上次好像听你说过。”
“我来汉口就是为了找她的。”小玉又说了一句,似乎想排解一下心中的忧伤。
姚小姐愣了一下问:“你真有两个母亲?”
小玉点了点头。在姚小姐的追问下,她只得说出了自己的身世。姚小姐听了也有些触动,“你能遇到这么好的养母,还是幸运的呀。”她叹息说。
“是的,”小玉抹了下眼泪说,“我也真不想离开她,可是……”
刚说到这,姚小姐突然拍了一下手:“小玉,你生母是法租界的?姓王?”
“怎么,你认识?”小玉忙问。
“法租界,法租界……难道真是她吗?”姚小姐喃喃自语道。
“你说谁?”
“咦,卢次长的夫人也姓王,她就是王经理的姑姑,”姚小姐把食指支在腮帮上转动着眼珠子,忽地拍了一下桌子,“对呀,王公馆就是在法租界……”
小玉顿时呆住了,这突来的结果让她手足无措,不相信是真的。她想像中的生母不过是平常的妇人,顶多家境好一点。怎么会跟官太太联系在一起呢?可能是另外一个吧,不会是她。可是,可是,她为什么又对鸳鸯锦那么在意呢?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吗?她的心急骤地跳动起来,手也开始微微发抖,喉咙却紧张得出不了声,心里又但愿这是真的。
“哎,一定是你生母,明天我就带你去王公馆,证实一下如何?”姚小姐也像发现了宝藏似的,比她还高兴。
小玉还没顾得上答话,就听到楼下在喊:“姚小姐,电话!”
姚小姐接完电话上来,就赶忙进屋换起衣服,出来说要去一趟书局,王经理找她有事。姚小姐临走还不忘带上那条鸳鸯锦披肩,到门口又回头对小玉加了一句:“我先跟王经理说说,让他也高兴高兴,”
小玉听到王经理三个字,喉咙口就像吞进什么臭烘烘的东西,感到一阵恶心。如果次长夫人真是她的生母,那么她跟王经理也就有关联了。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她觉得有些可怕,身体虚飘飘的,没一点着落。一时又觉得不大可能,像是一个幻景,跟自己联系不到一起去。她无法想像自己见到那个女人会是怎样的情景,此时她还没一点亲近的感觉,反而有些畏惧,她自小生活在一个普通人家,现在又给人当了丫头,她的地位是卑微的。她不可能想像与自己生活离得太远的东西。但现在,她又无法逃避这个可能的结果。它像蛇一样地钻进她的脑子,一层一层地缠绕得她,让她呼吸难受,坐卧不安。她要是认了这个生母,势必就要面对更多的人,当然还包括王经理,这对她也是始料未及的,更是她不想面对的。可是生母只有一个,她又无法选择。如果不认,她也没了退路,只能这般地寄人篱下,再也摆脱不了王经理。左右为难时,又想到了陈先生,就想去跟他吐吐心事,她是去,还是不去。陈先生正在帮她寻找生母,说不定也有了些线索。如果他也知道卢夫人的一些情况就好了,可以给她出出主意。另外,她正好可以告诉陈先生,王经理在盯着他们报社呢。
六
正要锁门时,背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事情办完了?”小玉以为是姚小姐,头也不回地问道。
对方没应声,迟疑了一下说:“请问,姚小姐是住这里吧?”
小玉一回头,见是一个衣着讲究的妇人站在她的身后。“您找姚小姐有什么事?”小玉疑惑地问。
妇人没有马上回答她,反问道:“她在家吗?”
“她出去了。”
妇人显出几分失落,她呆呆地立在门口,似乎并不想走。小玉打量了一下妇人,心里陡然一阵紧张。此时妇人也在盯着她看。
“那您就进来坐坐,我去打电话叫姚小姐回来。”她惴惴地说。
一接到小玉的电话,姚小姐马上就惊叫起来,说肯定是卢夫人,昨天问了她的地址,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还说她马上回来。小玉只是哦哦地应着,感觉喉咙里的声音都在打颤。再慢慢地上楼,每抬一步都似有千斤的重量。
进了屋,见妇人正坐在她的小床上。她没吱声,默默走到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你是姚小姐什么人?”妇人开了口。
“我是她的丫头。”
“你多大了?”
“我十七了。”
“你也十七了……父母都还好吗?”
小玉摇了摇头。
“他们不在世了?”
小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有个女儿跟你一样大……”
“她在哪里?”小玉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在发抖。
“不知道她现在哪里。我是来向姚小姐打听一下的。”
“打听什么?”
“一条披肩……鸳鸯锦披肩……你知道它的来历吗?”妇人小心地问。
小玉的脑子一下处于了空白,她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你知道那披肩?”妇人显出一丝紧张。
小玉看了看她,没有回答。
“你能说说吗?”
正在这时,楼梯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妇人停住了,她等着门口的姚小姐出现。
先进来的却是王经理。
“姑妈,你怎么上这里来了?”王经理一改往日的慢条斯理,对着妇人叫嚷起来。
妇人不应声,只是盯着后面进来的姚小姐。
岂知姚小姐一进来,便绽开笑脸问:“哎呀,你们母女相认了?”
妇人奇怪地问:“你说什么?”
姚小姐一把拉过小玉,将她领到卢夫人面前,急切地说:“次长夫人,鸳鸯锦披肩其实是她的,小玉就是您要找的女儿呀。”
卢夫人睁大眼睛,怔怔地盯着小玉,忽地,一下扯过姚小姐脖子上的披肩,抖着手问:“这披肩真是你的?”见小玉点了下头,卢夫人呆了呆,便上前要抱住她,“真的是你呀,孩子……”她的嘴唇在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玉有些不知所措,她挣开卢夫人,退到一边站着。
“孩子,你恨我吗?”卢夫人摊着空空的双手问。
小玉咬着嘴唇不吭声。
“一晃十七年了,我总算找到了你……”她哽咽着,泪水大滴地滚落下来,她一把将披肩捂住脸,身体却止不住地抽动起来。
“您坐一会吧。”姚小姐搀她到椅子上坐下,又去倒了杯水过来。
妇人的手里还握着披肩,她抚摸着上面的一对鸳鸯,流着泪说:“这是她父亲给我买的,他带着我一起去赏梅,怕我冷,路过一家店铺时,就买了这披肩……我们就是在那时相爱的,可过了半年,就被家里知道了,强行要我跟他分开……”
“为什么呢?”姚小姐忍不住问。
“他是我的老师,还有妻儿,加上他清贫,我家里自然反对……”卢夫人有点说不下去,又走到小玉跟前,抚摸着她的脸说,“你长得像你父亲,尤其是这双眼睛。”
小玉有些不自在,她退缩了一下,盯着生母那张保养精致的脸,忽地想到了骨瘦如柴的养母杨文秋,一阵疼痛袭来,她不禁叫了一声:“你告诉我……我的父亲是谁?为什么他也不要我?”
“你不要怪他,”卢夫人抹着眼泪说,“他不知道我后来怀了你,我们无法再相见……你一出生,就被抱走了……”
小玉被此话一激,泪水便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原来你们把我当只小猫一样地扔了。如果不是我母亲收留我,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
卢夫人也哭了起来:“孩子,对不起……”
小玉勾起一腔怨恨,也控制不住了,嚷道:“你去做你的官太太去吧!你不是又有了儿女吗?他们都出生高贵,还来找我干什么?”
王经理正在一旁坐立不安,他没想到自己一直引以为荣的姑姑还有这么一桩故事,这要传出去可如何了得。此时见小玉对着她姑姑叫嚷,便瞪起眼珠吼道:“你再胡说……”便扬起手掌要扇过去,好在卢夫人一下扯住了他。王经理有气没处放,又回头催他的姑姑,“走吧,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让外人知道了多没面子。”
卢夫人马上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小玉可是你的堂妹妹。是自家人。”
王经理一听这话,脸顿时就白了,他盯着小玉,就像不认识似的。忽地,他一下拽起妇人,近乎神经质地叫道:“快回家去。姑父等下就要去我们家,找不到你,又要发火了。”
妇人一把甩开王经理:“让他发去!”说着走到小玉跟前,将自己手腕上的一对玉镯退了下来,塞到小玉手里说:“孩子,临时仓促,这对玉镯是我做姑娘时带在身上的,就算是给你的见面礼吧。”小玉不接,她就放在桌上,然后才一步一回头地抹着眼泪离开。
小玉呆呆地站了片刻,似乎有些控制不住,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哭起来。
姚小姐送走卢夫人回来,看小玉一直在哭,也不吭声,只是来回地走动着,后来又点燃一支烟闷闷地吞云吐雾。
此时,姚小姐的心中也受着强烈的震荡。刚开始,她只觉得这事新鲜有趣,可一当预想成为现实时,她又觉得空荡荡的,似乎还夹着一丝妒忌。毕竟小玉是她的丫头,现在成了次长太太的亲生女儿,就意味着小玉会离开她。一个曾经俯视的人转眼间要被仰视,这对谁都一下子难以接受。何况小玉这样聪明又勤快的丫头是可遇不可求的,更重要的,是彼此之间投缘。姚小姐说来社交面广,朋友众多,可一到心情郁闷的时候,却找不到倾诉的对象。那些人只会欣赏交际场上风光无限的姚小姐,哪还会在意受过创伤内心孤寂的另一个她?小玉来了后,把她的生活料理得井井有条,事事称心。姚小姐也渐渐喜欢上这个心灵手巧的丫头,有苦水也道给小玉听听,时间长了,她对小玉也产生了近乎姐妹的感情。眼见小玉就要离她而去,姚小姐倏地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见小玉还在哭,便忍不住讥讽道:“哭什么,这是好事呀,你找到做官太太的母亲,就要转运了。”
小玉抹着眼泪说:“我受不了,她跟我死去的母亲太不一样了……”
姚小姐定定地看她一眼,忽地神经质地笑起来:“小玉……你跟王经理成亲戚了?这真是天大的玩笑……不过,总比我好呀,我是不可能再有什么母亲了……”她似乎触动了什么,有点说不下去,眼泪也下来了。
小玉见姚小姐哭起来,反而止住了眼泪。
“小玉,你就要离开我了。”姚小姐悲哀地叫道。
小玉扭了下头说:“我不去。我就跟你在一起。”
“不可能的,”姚小姐摇了摇头,“你就是进不了王公馆,也不会让你给我做丫头了。现在你可是王家的人嘛。”
“那会把我怎么样?”
“不知道。也许要你嫁人,也许把你送到国外去。毕竟你的出现会给卢夫人带来麻烦。”
小玉一听要让她嫁人,便睁圆眼睛说:“我不去。他们要硬逼我,我就回汉阳乡下去。”一说到这里,她的眼前又黯淡下去,养母不在了,她哪还有什么家,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栖身?心里一悲哀,不由脱口而出,“实在不行,我就去找陈先生,看他能不能救我。”
姚小姐睃了她一眼,皱着眉头说:“你要找陈荒野?”
小玉被她一问,顿时涨红了脸。
姚小姐轻轻一笑说:“也没什么,陈先生的确乐于助人,你找他也是对的。只是……”看小玉急切地望着她,不觉叹了口气说,“你现在去找,他也帮不了你啊……”
“为什么?”
姚小姐表情凝重道:“我曾提醒过他,现在局势不稳,上面特别关注新闻界的动向,次长大人就是为此下来巡察的。但陈荒野没听进我的话,最近又写了一篇言辞过激的文章,让上面很是恼火。他在这个节骨眼上露头,不是撞在枪眼上吗?”
小玉紧张地问:“他会被抓吗?”
“不要问我,”姚小姐顿时变了脸色,一下又别过身去,“我……不知道。”
七
果真如姚小姐所说,第三天下午,王经理就来了,要接小玉去王公馆。小玉本不愿去,见又是王经理,她就更没心思去了。姚小姐就悄悄劝她说:“你不是想救陈先生吗?现在只有你的生母可以帮你了。”小玉听了这话,才勉强答应去一趟王公馆,但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她是要回来的。即使回不了姚小姐这里,她也要去别的地方。
临走时,姚小姐执意要小玉戴上那条鸳鸯锦的披肩,后来还把两人一直送到楼下,临上汽车时,姚小姐又忍不住说:“小玉,你会来看我吗?”小玉马上回答:“姚姐,你放心,我等下就会回来的。”姚小姐拍拍小玉的肩膀表示她心领了,又对王经理提醒道:“小玉现在是你的妹妹,你可不能再欺负她哟!”王经理嗯嗯地答应着,算是含混过去。
姚小姐见小玉怯生生地上了汽车,后来又回头向她招手。心里一酸,不由自言自语道:“丫头,去了可就由不得你了。”
正如姚小姐所想,此时坐在汽车后座的小玉就像离了线的风筝,不知道面临怎样的命运。她害怕跟王经理在一起,却又偏偏摆脱不了他。跟他一路走着,小玉便有一种被他拐骗的感觉,就害怕半路上王经理把她弄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到那时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小玉也知道王经理不愿接受这个事实,这只会让他尴尬和难受。如此这般,他就不会起坏心思谋害她?见前座上的王经理一直绷着脸,没有答理她,就越发让小玉感到惶恐不安。想自己这一趟出行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不说她见不见得到生母,说不定回姚小姐那儿都不可能了。绝望之中,她只能紧紧盯着王经理的一举一动。心想只要王经理耍出什么花招,她就会不顾一切地跳车逃走。
小玉一路如与虎狼同行,神经一直紧绷着,根本无心观看沿途繁华的街景,不知不觉间,汽车就在一座米黄色的小洋楼前停了下来。这里就听见百叶窗里传来卢夫人欣喜的叫声:“来了,来了!”小玉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终于落了地。
小玉随着王经理刚进了大门,就见卢夫人已出现在楼梯口,不等小玉上来,卢夫人就自己走下几步,一把抓住小玉的手,生怕她跑掉似的,一直牵着来到一个大房间里。
屋里的百叶窗都关闭着,有些暗。她瞧见梨木雕花的大床上半垂着雪青纱的帐子,里面斜靠着一位面带病容的老太太,有位丫头正在床前给她喂汤药。一股熟悉的中药味飘散开来,小玉脑子一晃,这情景似曾相识,让她仿佛回到了养母杨文秋的家。
卢夫人凑近床前说:“姆妈,小玉回来了。”
“小玉……”老人颤巍巍地叫道。
卢夫人把她带到床前:“这是你外婆,快叫太。”
“太……”小玉怯怯叫了一声。
“给太磕头。”卢夫人又叫了一声。
她木木地俯下身去。
“快起来。让我看看……”王老太太抖着手说。又示意丫头把床头的灯打开了。
小玉被拉到床前,那股药味更强烈了,还夹杂着老人身上一些陈腐的气味。
“嗯,看肤色是王家人的,还有这脸型,下巴,也像你姆妈,只是眼睛不太像,”转头对卢夫人说,“比你好看……”她又拉住小玉的手,近乎嘶哑地说,“别怨你姆妈,是我和你那去世的外公把你送出去的。要怨就怨我们吧。看在我这个快死的人面上,你能原谅我们吗?”小玉紧咬着嘴唇,她感到胸间激了一下,随之血液急促地往上涌,脑子有些晕糊,觉得面前的一切像是在做梦。老太太见小玉呆呆的没有反应,便抓着她的手呜咽道:“造孽呀!”随后便哭了起来。卢夫人也在一旁垂泪。
正伤心着,外面又进来两个女人,直对着老太太打躬作揖:“姆妈,恭喜恭喜,终于找到外孙姑娘了。”其中那位胖点的妇人拉过小玉细细地端详,“真是的,这脸盘子就跟她姆妈一个样。”
卢夫人便向小玉介绍:“这是你大舅妈。”
小玉叫了声:“大舅妈。”
卢夫人又指着一个打扮很摩登的女人介绍:“这是你二舅妈。”
小玉又叫了声:“二舅妈。”
两舅妈喜滋滋地答应着,又当着老太太不住地夸赞小玉。
这时,又进来一个挑眉冷眼的年青女人,卢夫人要小玉叫她大表嫂,小玉叫了一声。想她就是王经理的太太了,怪不得姚小姐说她是个醋缸呢,看模样也能觉出几分。听卢夫人又在说:“哎,你大表哥呢,刚刚看着他进来的,怎么又不见了……”
大表嫂唬着脸说:“他哪有工夫在家里呆,说这几天忙得很呢。”
小玉知道她指的是王经理,心里顿时一提,他去忙什么,会不会是抓陈先生呢?或许是因为盯上了陈先生,王经理还顾不上她?这么想着,就有点没心思应付下去了。可面临的程序还在慢慢地进行着,像是故意在磨人的性子。
吃饭的时候,王老太太特地叫人把她搀到饭桌前,几位就说:“小玉一回来,老太太精神也好多了。”
老太太要小玉坐在她的身边,时不时还给她夹菜。在座的见老太太这般,也都跟着效仿。小玉头一次受到如此的款待,便紧张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老太太也看出来了,小声对她说:“这都是自家人,放开些,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小玉听出像要留她的意思了,心里便是一沉,她可不想在此久呆。好在王经理一直没有露面,也没见着那位次长,这倒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饭后,卢夫人把小玉带到自己以前住的房间里。告诉她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出生的。小玉坐在生母睡过的钢丝床上,环视这陌生的一切,想象不出这里居然是自己最初来到人世的地方。她对眼前的一切还有些隔膜,就像她对母亲还是陌生的,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可能就是天性吧。
“这对玉手镯和狐皮披风是老太太给你的,”卢夫人把丫头送来的几样礼物一一拿给她看,“红宝石戒指是大舅妈送的,金项链是二舅妈给的,这几段料子是大表嫂送的……”
小玉面对眼前的珠光宝气,只觉一阵炫目。她羡慕过,也曾幻想哪一天自己也穿戴上这些东西。可这一切来得太快,让她感觉不像是真的,反而有些退缩。不由推让道:“我整天做粗事,哪用得了这些东西。”
卢夫人马上皱起了眉头:“小玉,你可是小姐,再不能去做丫头的事了,”见小玉怔怔地望着她,卢夫人便摸着她的头说,“小玉,你是我女儿,这一切是你应该得到的。今天,我还想让你在这住下呢。”
小玉避开卢夫人的目光,摇了摇头说:“不,我还是想回姚小姐那里。”
“为什么?难道你不喜欢这里?”卢夫人吃惊道。
“我还不习惯……”小玉咬了下嘴唇说。
“开始是有一些,”卢夫人便劝道,“过段时间就会好的。你回到家,老太太也高兴。家里这些人也会喜欢你的。”
小玉还是摇着头:“可是……我不想跟王经理住在一起。”
卢夫人笑了一下说:“他可是你的大表哥,就算他以前对你不好,以后也会对你好的。”
小玉还是不愿意,可她一时又找不到推脱的理由。“我答应过姚小姐的……”她只得这样说。
“那是以前,”卢夫人把手扳住她的肩膀,“姚小姐已经知道你是我们家的人,也不会让你再做丫头了。你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就会知道享福。等把手续办齐了,我还要把你送到法国去读书。你喜欢法国吗?”
小玉听得一惊,她实在佩服姚小姐的聪明,真被她言中了。
“为什么要送我出国?”她瞪大眼睛问。
“国外好呀。让你过上等人的生活。你吃了不少苦,我现在要帮你赎回了。”卢夫人微笑着说。
“我不苦,养母对我很好。”小玉涨红脸说。
“总是乡下,有多少见识呢?”卢夫人叹口气说,“我也是后来去了国外,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小玉明白了,当初卢夫人生下她后,就被家里送到了国外,那件丑事总算遮掩住了。现在她回来了,无疑又捅开了这层遮羞布。他们真的欢迎她回来吗?难说也是怕这件事再一次暴露出来,就把她送得远远的掩人耳目。毕竟生母是次长夫人,王家人还要仰仗次长飞黄腾达呢。看来,她果真是个不祥之物啊。她没想到自己在汉口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小玉想着伤心,不由得流下泪来。卢夫人见她这样,连忙呵着她说:“小玉,你哭什么?我哪点没考虑好,你可以说呀。”
“我能不去外国吗?”小玉泪眼婆娑地问。
“不行嘛,孩子,你要真要那样,姆妈可能都救不了你了,”卢夫人拿出手帕替小玉抹着眼泪,又语重心长地说,“你应该知道,王家是有头有脸的家庭,平时一点小事都会让外界捕风捉影。现在遇到这样的事,还不会被他们大做文章?如果让我丈夫知道了,不说对你,连我可能都要遭殃了……”
小玉看她近乎乞求的样子,便觉得生母有几分可怜,她的命运也操纵在别人手里。王家也绝非太平之地。这一想,她就觉得离开这家人反倒清静。只是一下子走这么远,总有些凄然,何况还记挂着陈先生。但心里知道,走似乎是她唯一的出路,已无法改变。想了一下便说:“要我去可以,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卢夫人点头道:“你说吧。”
“我的朋友陈先生现在处境很危险,你能救救他吗?”
“陈先生……他是谁?”
“他是时报的记者,叫陈荒野。”
卢夫人听得眉头一皱:“陈荒野,荒野……他是不是住在汉润里……”
“听姚小姐说过一次,好像是,怎么,你认识陈先生?”小玉不解地问。
卢夫人呆了呆,被小玉一问,又像意识到什么,转而轻松道:“也不认识,但听说过这个
人。”
小玉顿时一惊:忙问:“是不是次长……”
卢夫人摆摆手说:“不是的。”
小玉又问:“那你能答应我吗?”
卢夫人说:“我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我得问问再说。”
“你一定得答应我。姆妈……”小玉脱口叫了一句。
卢夫人顿时怔住了,她背对着小玉,泪水落眶而出,好半天,她才说了句:“尽我所能吧。”
最后,小玉还是坚持要回到姚小姐那里,说母亲把事情都办好了,她再过来。卢夫人劝不动她,只得勉强答应。临走,小玉又取下鸳鸯锦披肩执意要交给卢夫人,说:“这本是父亲送给你的东西,还是你留着吧。”卢夫人拗不过她,只得收下了。
八
小玉被王公馆的包车送到交通路的里弄,下了车,再往门弄里走时,就有几分恍惚,好像出了一回远门似的。她也不知道怎会有这种感觉。不管怎样,她在姚小姐这里觉得轻松自在,而且她再也不用怕王经理了。她知道,王经理虽然不愿接受她,但怵着王家老太太喜欢,王经理就不敢动小玉一根毫毛。姚小姐见她回来,也会很高兴的。正快活地想着,却在走道里跟匆匆出门的姚小姐几乎碰上。
“你怎么又回来了?”姚小姐吃惊地问。
“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住。”小玉轻快地答道。
姚小姐却摇了摇头:“傻姑娘,你再回来,不是为难我吗?我可不能再使唤你了。明天王经理就要再带一个小丫头过来,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小玉连忙说:“姚小姐,就让我在这里住几天吧。我照祥帮你做事,我不在乎。”
姚小姐眉毛一挑:“小姐,你不在乎我可在乎。到时王经理就要拿我是问了。”
小玉一听,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姚小姐心一软,就说:“我也舍不得你走。这样吧,你就在这住着,和我睡一张床,行吗?”
“好呀。”小玉又破涕为笑了。
姚小姐就要小玉先上去,她要出去一下。小玉见她急冲冲的样子,便问了一句:“天这么晚了,你还去哪里?”
姚小姐勉强答了句:“去见一见陈先生。”
小玉一听陈先生,顿觉诧异,想姚小姐一直不见陈先生,怎么突然又要去找他呢?
“你跟他约好的?”小玉忍不住问。
姚小姐嗯了一声,就叫了一辆黄包车匆忙离开了。
小玉进屋后,想着姚小姐刚才的神色,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就觉得姚小姐这次出去有些蹊跷,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姚小姐是王经理手下的人,她会不会受了指派去抓陈先生呢?这么胡思乱想着,心里越发虚得发慌,就感觉陈先生此次可能凶多吉少。但她除了着急之外,又没有办法去告知陈先生,只能一遍遍地祈求上天,保佑陈先生能够平安。
时间缓慢地向前移着,好容易挨过了一个钟头,楼梯上才响起高跟鞋叩击的声音。小玉心里直跳,连忙起身奔到门口,果然是姚小姐回来了。
小玉忙问:“见到陈先生了吗?”
姚小姐没有回答,她无精打采地走进屋里,然后就一下瘫倒在床上。
“你怎么了?”小玉凑近她问。
“没什么。”姚小姐侧脸背对着她,躺了一会,又翻身一下坐起,点燃一支烟,就在房间来回地踱着步,时而又走到窗前,探出头看楼下的动静。
小玉感觉有点不对劲,不禁问:“陈先生他……”
“别问了。”姚小姐不耐烦地叫了一声。
小玉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也禁不住抖动起来。
夜里,小玉一直睡不着,她感觉姚小姐也在来回地翻身,时而还重重地叹口气。小玉就觉得姚小姐肯定在瞒着她什么。一定是陈先生出事了。这一想,她越发没了睡意,想起来,又怕惊扰了姚小姐,只能祈求快点天亮,她好去陈先生的报社,亲自证实一下。
早上起来,她匆匆漱洗了一下就要出门,不想姚小姐喊住了她。
“你去哪里?”
“我去买菜……”
“菜还用你去买吗?想去找陈荒野是不是?”姚小姐沙哑着声音说。
小玉也不答应,还是准备下楼。
“你不用去找了,昨天他……”
“他怎么了?”小玉紧张地问。
“实话告诉你吧,”她清了清嗓子说,“我跟陈荒野认识也是王经理有意安排的,目的就是要我掌握他的情况。但我与陈荒野接触后,就不知不觉地被他的思想所吸引,反而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产生了怀疑……”姚小姐停顿了片刻,突然激动起来,“昨天得知要对他采取行动,我就想以记错时间为由,提前一小时与陈荒野碰面,好让他察觉到危险,及时离开。没想到王经理也防着了这一步,早布置了人在周围盯梢……当时,我和荒野刚在汉润里弄堂口碰面,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突然就有两个人包抄上前,一下把陈荒野按住了……”
小玉抖着手直指着姚小姐:“你果真害了陈先生,你一直没跟我说实话……”
姚小姐凄然一笑:“有些话是不能说的,说了只能引来麻烦。”
小玉冷冷地说:“可你总不能骗陈先生嘛。”
姚小姐似乎听出她指的是什么,轻轻哼了一声:“你以为我真跟王经理有什么瓜葛?笑话,他有家室,老婆又那么厉害,我去当受气包不成?我跟他只能是工作关系,他对我的确很好,却不敢对我有任何亲昵的举动,毕竟我是他的下属,内部是有纪律的。何况我也不会让他有任何觊觎的机会。”
小玉听得一愣,她想到自己的处境,也是因为姚小姐的作用,王经理才一直没有机会近她的身。姚小姐果然不是一般的女人。小玉不由暗自为错怪她而内疚,也庆幸自己遇上了姚小姐这样的聪明人。
沉默了一会儿,小玉便换起鞋子。
“你要干什么?”姚小姐问道。
“我去救陈先生。”她说。
姚小姐摇头道:“你还是要去呀,可陈荒野已认定是共党嫌疑分子,这是王经理安插在他们报社里的人说的。”
小玉坚持说:“我一定要救他,我这就去找我的生母。”
姚小姐望着小玉离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九
小玉在电话里把陈先生被抓的事告诉了卢夫人。卢夫人也表示事情比较棘手,时局动荡,国统区内的地下党组织近来活动频繁,上面正在抓紧搜查文化界的左翼激进分子,陈荒野的名字也列在其中。目前又有证据查明陈荒野跟地下党有来往,抓他也是想杀一儆百,好引出更多的人。小玉一听便急得直掉眼泪,哀求卢夫人无论如何要救出陈先生。卢夫人没马上答应,只说她跟里面的人已打过招呼,短时间还不会对陈荒野用刑。接下去的事,她再想办法。
小玉提出想见一见陈先生。卢夫人不允,说他是政治嫌疑犯,一般不让人探视。小玉只得焦急地等待着。
这其间,姚小姐也显得比平时要忙,经常出去就是一整天,回来总是很疲倦的样子。和小玉在一起时,两人都闭口不提陈先生,却从彼此的眼神中感受到心里的焦虑。新来的小丫头不会做饭,还要小玉手把手地教。小玉对姚小姐说:“你还要我不住在这,到时让你吃不成饭可怎么办?”姚小姐就说:“我现在怕你走,你还非得走了。”小玉就问为什么?姚小姐说:“王经理正在抓紧办你去法国的手续,你在这也呆不了几天了。”
小玉听了,一下瘫坐在椅子上,难过地说:“我真的要离开汉口了吗?”
“没办法,命里注定呀。”姚小姐叹道。
“可是陈先生怎么办?”她终于憋不住了。
姚小姐顿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道:“总会有结果的。”
“不会让他坐牢吧?”小玉忍不住说。
“谁知道呢?”姚小姐重重吐出一口气,“不过从近来的情况看,各方面都在努力地营救他,应该有点效果。”
“也包括你吗?”小玉问道。
姚小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又过了十来天,卢夫人传人来接小玉去王公馆,说启程的日子已经定了,要小玉早点过去,还说老太太想她了,卢夫人也为了她的事迟迟没回南京去。小玉却不肯走,说要等到陈先生出来她才离开。一旁的姚小姐瞧着着急,便哄着她说:“陈先生的事快了,会让你见到他的。”半信半疑间,小玉已经被她拽进了车内。
小玉来到王公馆后,一直不见陈先生的消息,就觉得姚小姐在骗她,几天里茶不思饭不食,瘦得脸都尖了。卢夫人看得心疼,只得跟次长大人说起了陈荒野的事。
又过了两天,多日不见的姚小姐突然来到王公馆,拉着小玉就往外走,说要她去见一个人。小玉看姚小姐急不可待的样子,心里怦怦直跳,恍恍惚惚之中,她随着姚小姐来到了长江边。
可是四周一片空旷,除了缓缓流动的江水和几只盘旋的江鸥,并不见人影。
“人呢?”她对着姚小姐叫喊起来。
姚小姐也不答话,直瞅着江面上慢慢摇过来的一只木划子。小玉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上面站着一个人,渐渐地近了,他就开始朝她们挥手。小玉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不等木划子靠岸,她就直奔了过去。
“陈先生,你终于出来了。”
“又见到你了,小玉。”陈荒野激动地说。
“陈先生,你瘦多了。”
“小玉,你也瘦了。”
这时姚小姐也过来了,陈荒野看了她一眼,又转头问小玉:“听说你要走了?”
“我不想走了,”小玉的鼻子有些发酸,“陈先生,我……想念你们。”
“你去吧,”陈荒野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回来的时候,迎接你的又是一个崭新的国家了。”
“会见到你吗?”小玉急切地问。
陈荒野坚定地点了点头:“会的。我相信。”
小玉上船的那天,陈先生和姚小姐一起赶来送她。小玉见两人亲密的样子,想着自己总是这么孤零零的,现在又要去另一个陌生的国度,心里便有些悲凉。也许真是命吧。她的眼泪在眶里打转,但终于忍着没掉下来。
一旁的卢夫人看在眼里,便悄悄对她说:“姚小姐对陈先生真的很好,这次为了营救他,找了多方面的关系,最后连你大表哥都佩服她的能耐。”
“大表哥……”
“他说姚小姐着魔了,那天居然对他比划着刀子,说如果不放了陈荒野,就跟他同归于尽……”
“他真的被吓住了?”
“你大表哥是这样的人吗?”卢夫人小声说,“除了我在劝说,也有不少人在营救陈荒野,后来连报上也披露了他们抓捕记者的事,你表哥一时又找不到陈荒野是共产党的确凿证据,重压之下,只得将陈荒野释放出来。”
要开船了,陈荒野和姚小姐便向小玉告别,卢夫人还迟迟不愿离开。“小玉,你这一去,我们母女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了……”她流着眼泪说。
“姆妈,我可以回来看你呀。”小玉也动了感情。
卢夫人哽咽道:“不好说,战局不利,我们要作撤离的准备了。”
小玉忙问:“你们要去哪里?”
卢夫人说:“可能是台湾,但还没有确定。”
小玉说:“你不去行吗?”
“身不由己啊,”卢夫人摇了摇头,“这也是我为何要把你急于送出国去。”
小玉的心倏地一触,她望着悲伤的卢夫人,好像捕捉到一点母亲杨文秋的影子。可是,她刚刚感受到这份母女之情,却又要被即将的远离所冲淡了。
汽笛又一次响起,卢夫人只得依依不舍地下船,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取下脖子上的鸳鸯锦披肩要给小玉戴上,说鸳鸯锦吉祥,希望能给小玉带来幸福。
小玉听得心里一酸,不禁说:“你戴了它,也没有跟我父亲在一起嘛。”
卢夫人一下触到了痛处,半晌才说:“小玉,你喜欢陈荒野,我也看出来了。但你不可能跟他在一起呀。”
“为什么?”
“因为……陈先生的父亲是陈寅生,陈寅生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可惜你再见不到他,他已经离开人世一年了。”
“你说陈先生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
“是的,”卢夫人痛苦地闭起了眼睛,“孩子,陈荒野可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呀。”
小玉的心倏地一抖,她望了望白苍苍的江天,几乎要嚎啕大哭。看到岸边的陈先生和姚小姐又在向她招手,她受不住,不由将鸳鸯锦披肩捂住脸,一股潮湿的温热便被悄悄地包裹住,随后又慢慢地浸润开。
船终于开了,小玉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忽地扯下脖子上的鸳鸯锦披肩使劲地挥舞着,刹那间,她又一下松开手,将披肩向岸上的陈荒野猛力掷了过去,只见鸳鸯锦披肩像蝴蝶似的飘飘悠悠地飞向了岸边,陈荒野顿时一惊,转而伸手奋力去接……
一切都是原样,跟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几乎一致,只是上面洇了几朵乌蓬蓬的泪花。
责任编辑 刘建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