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大学校长傅斯年
2009-04-08于述胜
于述胜
在群星璀粲的民国大学校长群落中,有一颗耀眼的巨星。他的生命短暂,去世时年仅55岁,而当大学校长的时间尤为短暂,除抗战胜利后出任北大代理校长外,主持台湾大学也不到两年(1949年1月20日至1950年12月20日),却赢得了“真正大学校长”的盛誉。他去世时,台湾政学两界为之震惊,台大从师生到工友皆为之动容流涕。国民党元老吴稚晖为他写了一幅挽联,其下联是:“是真正校长,主持大学,孑民外一人。”这个人就是傅斯年(1896—1950)。
傅斯年能成为一代名校长,成为台湾大学的精神象征,显然与他的非凡学识、品格和才能密切相关。著名校勘学家、傅斯年的学生王叔岷(1914—2008)在为傅斯年所写的悼文中曾这样说:
并世学有成者不乏其人,然多趋于鬻声钓誉,未必有骨气也;有骨气者,又多流于孤介冷僻,未必有魄力也。魄力、骨气、治学,三者兼备,其惟孟真师乎!(《慕庐忆往》,中华书局,2007年,第86页。)
傅斯年确实有学问。他出生于诗书之家,自幼便打下了深厚的国学根底。1916年就读北大本科国文门,是北大著名的学生才俊。后受业于胡适门下,兼通中西学术,思想视野大开。1919年夏,傅斯年大学毕业,先后入读伦敦大学研究院、柏林大学哲学研究院,学习实验心理学、生理学、数学、物理学以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勃朗克的量子论等,还对比较语言学和考据学发生兴趣。1926年学成回国,出任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开南国一代学术新风。北伐成功后,作为“人间最稀有的天才”出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傅斯年一生热心于社会活动,不是专门从事于学术研究的单纯学者,但他在学术上、特别是历史研究上的大视野和大手笔,是众所公认的。在中国现代史学史上,傅斯年有三句话震动一时:“史学便是史料学,史学本是史料学,史学只是史料学。”有人说:据此精神所创立的史料学派,已足以让他跻身于大师的行列了。他的学识,甚至连他的老师胡适都自叹弗如。
傅斯年的学识,不只体现为有学问,对学术的发展走向有着高屋建瓴的深刻把握力,更体现为他对于学术和学人的深刻理解上。带着新思维和新方法初登北大讲坛的胡适,若没得着像傅斯年、顾颉刚这样一些学生才俊的理解、欣赏和鼎力相助,恐怕没有那么快便在北大站稳了脚跟。当年的川大才俊王叔岷投考北大史语所时,与王叔岷素不相识、已如雷灌耳的傅斯年竟亲笔复信,初次见面便作狮子吼。且看王氏对初见傅斯年受教时的生动回忆——
我第一次见到傅先生,将写的诗文呈上,向他请教。他说说笑笑,学识之渊博、言谈之风趣、气度之高昂,让我震惊而敬慕……既而傅先生问我:“你将研究何书?”答云:“《庄子》。”傅先生笑笑,就背诵《齐物论》最后“昔者庄周梦为胡蝶”章,一付怡然自得的样子。傅先生忽又严肃地说:“研究《庄子》,要从校勘训诂入手,才切实。”怎么研究空灵超脱的《庄子》,要从校勘训诂入手?我怀疑有这个必要吗?傅先生继续又翻翻我写的诗,又说:“要把才子气洗干净,三年内不许发表文章。”我当时很不自在,又无可奈何,既然来到研究所,只得决心下苦工,从基础功夫研究《庄子》。(《慕庐忆往》,第48页。)
傅斯年当时还函请汤用彤先生作挂名导师。慕庐与汤先生虽仅一通书信往还,但汤先生针对慕庐参考章太炎的《齐物论释》研究《庄子•齐物论》亦予当头一棒:“参考章先生《齐物论释》要小心,他在乱扯!”并以“痛下功夫”指示之。两位大家的指导如出一辙,皆命中其可能由“空灵”而走向“空疏”的“才子气”之要害。王叔岷以“惊心动魄”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并称“痛下功夫”四个字自此影响了自己一生。傅斯年以洗净“才子气”戒之,旨在因实致虚,却不是要去其空灵之气,故同时仍以王士祯《古诗选》和姚鼐《今体诗钞》相赠。其教后学之意深且长矣!王叔岷当时心虽不快,却肯按照乃师的指点痛下功夫,“以校勘训诂为基础,博览群书,广辑资料,渐入学术之门”,颇有“回虽不敏,请事斯语”之意,“自笃实而入空灵”,渐成其融空灵与细密为一体的校雠之学。
傅斯年有骨气,这骨气便是他的品格。他虽热心于社会活动,却始终不肯沦为政客,一直保持着自由知识分子的本色。他不畏权贵,炮轰腐败透顶的两任行政院长孔祥熙和宋子文。1946年蒋介石任命他为国府委员,他坚辞不就,说自己乃一介书生,“如在政府,于政府一无稗益,若在社会,或可以为一介之用”。傅斯年担任台大校长之时,一些不学无术的达官贵人也想挤进台大,他坚予拒绝。
有次沈刚伯先生笑兮兮地跑回文学院,说:“你们快去看!”原来傅先生正接见一位达官贵人,傅先生口衔烟斗,两足放在办公桌上,侃侃而谈,那位贵人恭恭敬敬坐着在听。傅先生见到教师们,却非常亲切,对学生最爱护,任何时间都可以接见。(《慕庐忆往》,第77页。)
傅斯年特立独行,他也十分欣赏特行之士。35岁的王叔岷完成了颇具功力的《庄子校释》一书,为使这位年轻才俊为学界所注意,傅斯年两次主动提出为之作序,皆为王氏所拒。傅斯年不以为忤,且积极向出版社推荐将该书出版。
傅斯年有魄力,胆大心细,谋略过人。早在五四时期,傅斯年作为学生领袖就展示出出众的组织领导才干。主持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和北大文科研究所,也以其卓特识见和干练之才,对中国现代学术的发展和人才之培养贡献甚伟。代理北大校长之时,坚毅果敢,快刀斩乱麻,迅速为胡适回国就任校长铺平了道路。1949年初,台湾学潮不断,政局混乱。据说,傅斯年有一言而定台湾之功。
学潮愈演愈烈,当时陈诚任台湾省长,傅先生为其敬友,有困难,晚间到傅先生宿舍商讨学潮对策,傅先生云:“你办不办?”陈云:“当然要办。”傅先生云:“要办就得快办。”陈云:“如何办?”傅先生云:“要办不要流血。”陈云:“不流血如何压得住学潮?”傅先生云:“传令各校,左倾学生一一登记,将他们一船一船地遣送大陆。”陈即照办。这样一来,随声附和的学生就不敢再闹,台湾一下便安定了。此一段经历,是傅先生逝世公祭时,陈诚先生公开向与祭者述说的。台湾安定,由傅先生几句话,至今谁还记得!(《慕庐忆往》,第76页。)
执掌台湾大学,傅斯年继承了当年的北大精神,以“敦品、励学、爱国、爱人”为校训,以“专求真理”为办学宗旨,反对教育的工具主义,坚拒三民主义进学校;在空前严厉的政治管制面前,义正辞严地保护台大师生。1950年,台湾的《新闻天地》第105期的周末随笔这样评价他对台大的贡献。
保持了学术独立和尊严,扩大了研究空气;但遭遇到最严重的打击、攻讦、阻挠,种种的困难也在此。许多不学无术的党棍子,想混进台大;许多翻云覆雨的官僚政客想染指……两年来明枪暗箭,栽赃诬陷,就地打滚,集无耻之大成的各种手段,都对傅先生施用过,而傅先生英勇坚定,绝不为所动,贯彻自己的主张,且与这些丑恶势力对垒作战。
作为知通古今、学贯中西、兼通文理的大教育家,傅斯年深知人文之学对于大学教育的重要性。他出长台大,非常注重对大学一年级学生的教育和教学,并把国文教学放在第一位,以《孟子》和《史记》为教材,让最有经验和最热心的教师教学之。教《孟子》,意在取其高昂磅礴的浩然之气;学《史记》,意在养成渊博学识、特出见解和雄奇文风。人的胸襟、气度和风格,是成就一切事业的前提,要靠人文之学来养成。
傅斯年生前曾在自己和最密切的师友间作过一番对比:“蔡元培先生是今之孔子,胡适之先生学蔡先生,有些像”;“蒋梦麟先生比蔡先生能干,但他没有蔡先生伟大;我比胡适之先生能干,但我没有胡先生伟大。”而他最知心的师友胡适则这样评价他:“傅孟真先生在哪里,中国的政治重心就在哪里;傅孟真先生在哪里,中国的学术重心就在哪里。”这些造就中国现代大学精神的大教育家,既有着共同的精神追求,也有着自己的鲜明个性。他们是用生命来定义教育的。这大生命、大智慧,常常体现在小细节之中。
傅斯年在李庄的时候遇到向达的儿子和李方桂的儿子打架,一个五岁,一个八岁。五岁的打不过八岁的,李方桂的夫人就来找向达的夫人,两位夫人争得不可开交。这时候傅斯年经过看到了,对双方赔礼道歉,连说:“你们两个消消气,都不要吵了,都怨我。”(《才性超逸,校雠大家——任继愈谈王叔岷》,《中华读书报》2007年8月22日。)
这就是真正的大学校长傅斯年。
(责任编辑: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