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写作”:并未终结的伦理命题
2009-04-02张清华
前言
有关“底层写作”的讨论,在近几年中可谓炒得沸沸扬扬,现在看来,问题并没有完全弄清楚,但“底层写作”也确实已有点滥了。这也是当代中国的问题之一,好好的一样东西,人一多,来一阵搅和,然后一股风刮过,留下一地的断枝残梗,然后匆匆收场,这是一个常态。
关注底层,其实是每个时代的文学都很难回避并必须面对的问题,它从来都是文学的应有之义;关注底层也是每个知识分子都应当和必须承担的道德与义务,因为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作为社会正义的担当者和“沉默的大多数”代言者的知识分子,都必须关注底层人们的生存状况,否则他就不配是知识分子。因此,从逻辑上看,问题也变得很简单:文学没有理由不关注底层,这本也是文学的常态。
但为什么在常态中又突然会出现一个“底层写作”呢?这当然是因为如今的底层现实激发了这样的写作。“底层写作”之所以会成为一个现象、一个写作的“热”度,首先是因为中国的底层社会出现了生存的困顿,出现了令人不能承受的不公,出现了令人不能不说、不吐不快的社会情绪。这一点不用说谁都明白。因此,与其说出现了一个值得关注的“写作现象”,不如说出现了一个严峻的“底层生存”的问题。
稍加追问,所谓“底层写作”无非是包含了两种可能:一种是“写底层”,一种是“底层写”。前者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文学必须关注底层人民的生存状况,历来文学也一直延续着这样的命题;后者就需要推敲了,因为“底层”通常是不会、不能、也无须“写作”的,真正的底层他们甚至不会关心是否有底层写作,因此让沉默的大多数自己来写作和呼喊,这不是社会的光荣,而是它的耻辱,是写作者和知识分子的耻辱,因为除非一个社会是既没有正义的事实、也没有正义的诉求,底层的人们才会出来直接参与“写作”。
很显然,如果一个社会的知识分子是保有充分的良知与责任感的话,如果一个社会的公平正义是不存在显著问题的话,那么自然也就无须底层的人民亲自来呼喊他们的疼痛了。底层之所以写作,恰恰证明了他们的处境和利益是无人关注的。自然,人民也有写作的天然权利和冲动,历来民歌、民间文学都来自“广义上的底层”,但我们看看《诗经》中的《国风》部分,很少是表达“苦难”的东西,而多是寓情娱性的东西,这当然不是说那时的人民比今天的人们活得更幸福,那是经过文人加工和孔夫子删订的东西。但这至少说明,“底层”也不一定就都是写苦难的、就非得写苦难不行的。而今天,这底层是为了彰显生存的痛苦而写作,这难道不是表明了我们的社会、我们的知识分子群体的问题吗?
但关于“写底层”的问题,我们又要细加区分。首先,关怀底层的热情和精神是不可以怀疑的,冷嘲热讽的态度、不分皂白地将之污名化的态度都是可耻的;但是我们也不能不警惕另一种在底层写作的名义下,谋求利益和奖赏的、投机市场和吸引眼球的做法;还有就是,一哄而上的、一味粗制滥造的写作。很明显,底层写作的“合法性”当然是先天优越的,但底层写作的“生命力”却是要靠写作者用真诚的态度和高明的艺术手段来实现的。这同样涉及到一个深层的“写作伦理”问题。本期的几篇文章试图从概念、历史、现实以及存在的问题等角度,对这一命题与现象再度展开深入的思考和讨论。
关于“底层写作”的两个基本问题
周 航
近五六年来关于“底层写作”的讨论一直很热,孟繁华甚至如此评价:“这是继1993年‘人文精神讨论之后,十几年里唯一能够进入公共论域的文学论争,因此意义重大。”(见《“底层写作”:没有完成的讨论》,《探索与争鸣》2008年第5期)2002年《天涯》率先发起的“底层与关于底层的表述”专题讨论与曹征路中篇小说《那儿》的发表(2004年《当代》第5期),这是“底层写作”开始被关注与正式命名的标志。写作者在大潮流推拥之下生产了数量可观的与底层有关的文学作品,尤以小说与诗歌引人注目;批评界像发现了一座富矿,上马开弓并摆出十足的激扬文字的架势。双方一唱一和之间形成一股无形的力量,促成批评界对“底层写作”的研究遂形成一套自足的话语体系。批评界即使抛开具体作品,也足以谈出个所以然来,有时竟然不惜唇枪舌剑,难怪有论者认为对底层写作的讨论会成为一次“话语圈地运动”(蔚蓝:《“底层文学”:一个太多预设的话语链》,《长江文艺》2008年第4期)。问题是,写作者有可能压根就不想搅入批评界的这场热闹之中,仅是付诸一笑,然后又按着自己的兴趣套路去写。反过来,批评界也未必真的那么在意、那么细读所谓的底层文学作品,他们很可能只是在完成自我梦呓式的话语建构。这种批评与创作关系之疏离有时就像井水不犯河水。写作者未能有效接受批评以致创作难以提高,批评者也往往只是作些无谓的学术接力,对作品隔靴搔痒难以做出中肯而有价值的评价。如此一来,批评的力量与写作的潜力都无从显现,这是值得反思的。诚然,本文也有加入这个“大合唱”的嫌疑,但有些问题本是不言自明却又是最基本的。对眼下批评界的喋喋不休,本文无意对具体作品进行分析,只是就“底层写作”讨论本身的两个基本问题表达一点看法。
首先是关于“底层写作”的命名、溯源与界定。
对这一文学现象,一直有不同的命名:底层写作、底层生存写作、底层文学、底层叙事,等等。我认为,无论哪种命名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实上,这种写作潮流确实存在,而且仍在发展之中。不仅作品源源涌现,诸多批评家也在作跟踪研究。知道这些事实就足够了。更何况无论哪种命名,“底层”都是核心,不同的称呼并无多大本质上的区别,个人喜恶而已,大可不必去深究。
至于不少研究者对“底层写作”挖根溯源,我觉得有点过。当然,顺便提提高尔基的《底层》并无不可,重点标注葛兰西的《狱中札记》也无大碍,在世界文学的层面上,把中国当下的“底层写作”与欧洲之前的相关文学作比较也不能说就是坏事。毕竟,考察“底层”这个词的来源出处,关注外国文学相关的辞源考古,这也可显出做学问的锲而不舍的钻劲。但令人不解的是,有些论者溯源探底的功夫实在太强了,把眼下的“底层写作”追到了“五四”时期的“平民文学”、“为人生”的文学;再往上,更不得了,杜甫的“三吏”、“三别”,概莫能外,都是“底层写作”,甚至说《诗经》之所以流传也是由于“底层写作”之故。这实在让人失笑之余又深深感叹学者们的博学多才。还有人认为:“底层写作并不是新世纪才出现的新事物,这一股写作热潮是一种文学的‘回归和‘继承。”(白亮:《“左翼”文学精神与底层写作》,《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7年第8期)可我却认为,当下的“底层写作”就是“底层写作”,如果将之联系到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联系到历来文学写底层的某种精神,倒无不可,毕竟,写底层是一种恒久的写作姿态,正所谓文学中的“人民性”。如果将历来就有的这种写作姿态都称之为“底层写作”,那么近几年热手的“底层写作”还哪有独特处可言?从根本上讲就是一种概念不清与贬低并将“底层写作”化之无形的行为。退一步讲,如果非要探源,我认为,最多只能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兴起于深圳的所谓“打工文学”头上。而且我认为,考察“底层写作”,必须首先考察中国改革开放后南方沿海城市的“打工文学”,惟其如此,这种研究才有了特定范围,才是有效的。
出于研究严谨计,对“底层写作”确实应该作一个明确界定,否则在外围转来转去也弄不清自己在做什么。王文初在《新世纪底层写作的三种人文观照》一文中指出,底层写作有两种理解:“一种是从作者的角度来理解,即处于社会底层或基层的作者的写作。另一种是从客体对象的角度来理解,即作者并不一定身处社会底层,但所表现对象为社会底层的写作。”(《江西社会科学》2004年第11期)但我想说,即使如此理解是正确的,也必须把“底层写作”当作一个特指概念来看待,它只是近几年才出现的,不能把历史上曾经出现的与将来也会出现的写底层的都叫做“底层写作”。新世纪以来所命名的“底层写作”自有它的独特价值与研究的深刻性,它与世纪之交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全面转型有关,与转型期间中华民族的精神面貌变化与心理构成因素有关,这种变化与转型极有可能是史无前例的,“底层写作”或许正是能反映这一巨大变化的焦点文学。尽管如此,“‘底层写作、‘打工文学等概念显然是临时性的概念”,孟繁华认为这些“并不是科学的概念”(引文出处同上)。
其次是关于“底层写作”的道德指称与写作伦理问题。
提起“底层写作”,就自然涉及道德问题,而与道德关系最紧密的又是价值判断,“底层写作”与道德、人道主义等是天然捆绑在一起的,因为这直接关系到“底层写作”存在的价值。中国自古以来都是个泛道德的社会,即使受到商业大潮的冲击,道德取向有点风雨飘摇之势,然而道德问题仍然深居一切社会问题的核心,这是谁都不可否认也撼不动的事实。萨特说过:“在艺术责任的核心,我们看到了道德责任。”由此一来,批评界在对待“底层写作”时,首先亮出的就是写作者与批评者的道德向度。邵燕君在《“底层”如何文学》(《小说选刊》2006年第3期)一文中,就特别强调“重建知识分子立场、重温人道主义价值关怀”。刘川鄂在《不满及其应对:关于底层写作》(《长江文艺》2008年第5期)中说:“文学本是人类的良知,是人道主义的诗化表露,有良知的创造者总是满怀对底层的关切和愧意。”有些论者甚至把“底层写作”提高到社会和谐与人民性的高度上来讨论。
随着近几年关注底层的政治话语与“底层写作”及其批评的日渐时髦,遂出现了反思的声音。这种反思性不仅是对之前“左翼文学”的偏颇所留下的教训的警惕,更是对文学性本身的张扬。“底层写作:艺术的文学还是道德的文学?”(李浩)、“文学的救赎与救赎的文学”(李龙)、“底层写作仅仅体现了道德化的文学立场”(洪治纲)、“‘底层叙事的道德误区”(李运抟),等等,批评界都共同体现出一种源自“底层写作”的“焦虑症”。在这方面,陈晓明的“美学脱身术”说(参见《“人民性”与美学的脱身术———对当前小说艺术倾向的分析》,《文学评论》2005年第2期)无疑是极有见地的。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有些“底层写作”并没有深刻反映现实中的问题,而代之以“审美”来掩盖、颠覆现实,以文学性的虚构特性来弱化软化现实问题的尖锐。在这基础上,不少论者对“底层写作”提出纵深发展的策略,多以“困境”、“误区”、“出路”、“美学”、“深化”等为关键词。从这方面讲,“底层写作”批评充分体现了两面性:一方面,这一话题既给学术界带来泥沙俱下的混乱与垃圾生成;另一方面,又体现了批评界的热忱的中国知识分子性及批评的良心。我们不难发现,在警惕道德可能产生误区的同时,很多论者已对“底层写作”作进一步的文学性的可能性的探讨。
关于“底层写作”的写作伦理,张清华的一系列文章与钱文亮相左的观点尤具代表性。张清华在《“底层生存写作”与我们时代的写作伦理》(《文艺争鸣》2005年第3期)一文中提到,“底层写作”是“拯救我们时代的良心和每一个个体的人性的有效途径,因为悲剧的意义正在于对局外人———那些观众的良知与心灵的唤醒和救赎”,他强调的是“知识分子性”,是在反对中产阶级趣味写作倾向基础上的写作伦理的倡导。钱文亮撰文指出,张清华的批评是循着“道德归罪”的习惯与传统阶级论视角,忽视了现代诗学问题的复杂性、诗歌方式的特殊性和中介性。(参见《道德规罪与阶级符咒:反思近年来的诗歌批评》,《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7年第6期)张在之后的文章中再次申明,他所提出的写作伦理与文学性并不矛盾,只是“在‘时代的整体观中来理解‘写作伦理问题”,他认为“文学性本身即与伦理性有关”。(参见《价值分裂与美学对峙———世纪之交以来诗歌流向的几个问题》,《文艺研究》2007年第9期)
写作伦理的问题,应该是不言自明的。人为地制造一些“复杂性”、在理论问题上兜圈子,或以“纯文学”标准矮化底层写作以及对底层写作片面地推动,都是不足取的。
文学与底层
王 玉
在这个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文学对于大众日常生活和精神视野的影响,正在被大众媒体所取代。不论是富人还是穷人,底层还是上层,没有谁在乎文学家怎么说和说了什么!文学在公共领域里无所作为,并三缄其口。然而,近年来“底层写作”成为出现频率极高的一个语词,有批评家兴奋地宣称这是“十几年的时间里唯一能够进入公共论域的文学论争,因此意义重大”。(孟繁华《“到城里去”和“底层写作”》,《文艺争鸣》2007年第6期)重返公共领域的文学,能否再度“载”起拯救道德、维护公理、主持正义之“道”?
“底层”一词不是文学的发现,它最初出现于90年代中期社会学家、经济学家的研究调查报告中。市场对资源重新分配,某些个人的权力(财富、教育、权力)被剥夺,作为市场经济动力的个人出现分化,于是,“复活了穷人和富人的概念”。无疑,“底层”的发现和表述,揭示了社会不平等的存在,意味着当代社会结构中蕴藏的巨大社会矛盾和裂缝。另一方面,这也是资本全球化语境下的话语策略。为避免“阶级”一词的敏感性和尖锐性,知识界对社会结构做出的新的、策略性的描述和判断,所谓的“阶级隐退,底层浮现”。底层进入文学的视野,人们再次发现了文学的政治关怀和现实关怀。但是,“底层文学”或者“底层写作”的说法,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免怀疑“唯题材论”的“复活”。“题材”能否作为衡量文学优劣高下的标尺,这个问题已经不成为问题。但是,“底层”标签还是让文学带上了过多的意识形态的意味。另一方面,这个语词本身就预设了叙事者与被叙事者之间的对立和差异,一种优越感,多少有些冷漠的、居高临下的同情和义愤。
底层作为文学的表现对象,这并不是当下文学新的题材发现。中国现代文学从来不缺乏对于现实的“关注和凝视”。从20世纪初“为人生”的文学,到80年代末的新写实小说和90年代的现实主义冲击波,构成20世纪文学最重要的传统和评价尺度。文学“回归”底层,表明文学告别1990年代曾经流行一时的窃窃私语和身体作秀,以历史的、社会的宏阔视野,再次回到伟大的传统。但是,“回归”不可能是历史的重演,“底层文学”以及相关争论所显示的“问题的复杂性”值得认真思考和辨析。当“底层”回到文学、并被批评家们频繁使用的时候,话题的焦点最终落在了“底层能否被表述”的问题上,也就是知识分子(作家)有没有资格做底层的代言人。这种学院式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姿态似乎把问题引向另一向度,于是有人一针见血指出:底层写作,这是知识分子的自我建构和身份确认!这种“自我身份的建构”,实际上触及到的正是“底层写作”的这些本源性问题。在新的语境中,“底层写作”真正指涉的是什么?其中,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如何?文学如何想象底层,如何表述底层?在这种表述中,底层与知识分子的身份角色构成什么样的关系?刘旭在一篇文章中指出,文学虽然反映底层比较全面复杂,但是呈现的仍然“是他者化的底层,听不到底层的声音”,小说中的底层“多多少少是被遮蔽的对象”。(刘旭《底层能否摆脱被表述的命运》的观点,文章见《天涯》2004年第2期)但是,什么是真正的底层?一些来自底层自己的声音又有多少是属于底层的呢?在一些打工者诗歌中,那些歌颂和感激涕零的表达,有多少是他们真正的自我?其中有太多“上层”或者意识形态的思想和意志。刘旭也承认“对于一个没有能力表达自己、没有发言权”、“面目模糊不清”的群体来说,不可能摆脱被表述的命运。历史已经证明了“真正的老百姓不会写作”。既然任何表述都存在不同程度的“扭曲和变形”,那么文学表述的“扭曲变形”反映了怎样的立场态度?这是问题的关键。“底层能否被表述”的追问,事实上,提出了一些无法回避的本源性问题:底层写作(对底层的表述)能否代表沉默的大多数?文学以怎样的方式介入底层问题?文学扮演什么角色?“底层写作”的价值边界在哪里?
曹征路的小说被称为是底层写作的代表作品,他本人的知识分子身份(大学教授和作家)与他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构成了颇有意味的错位,一定程度上,代表了知识分子和底层的复杂关系。《那儿》中的叙述者———一位报社记者,始终以旁观者的身份看着“我小舅”———富有良知的工会主席为争取工人的利益到处奔走、申诉,而“我”早就预见到“我小舅”的失败。这似乎正是知识分子与底层的关系的隐喻———冷静的旁观者的姿态。另一位来自底层的女知识分子安娴(曹征路的小说《谁落入圈套》),一旦脱离了底层、对社会拥有“发言权”的时候,她的立场是在资本一边的。这一点也不奇怪,她所接受的理论知识的训练,以及金钱、名誉、性格中社会“生活常识”的熏陶,已经深深浸入了她的身体,而且改变了她的“心”。她那疯狂的“赦免他们”的一套理论,是对所谓的知识、良知、公理的莫大讽刺和嘲弄。不过她也因此付出惨重的代价。赵学尧(曹征路的小说《问苍茫》)放弃原来大学教师的职位,来到深圳“掘金”,只能充当资本和市场逻辑的帮闲和帮忙,最终也难逃可鄙、可怜又可笑的处境。在曹征路的底层叙述中,知识分子成为当下资本逻辑的追随者、维护者、既得利益者,作者用形象直接表达了对他们的不信任和批判。美丽优雅的女学者安娴的疯狂似乎在说明这样的道理:知识分子的位置和角色就是在书斋里著书立说,一旦真正地“介入和参与”社会,对个人和社会,无异于一场灾难!
对于底层问题,社会学家、政治家、经济学家的表述———研究报告、政策方案,远远比任何一部文学作品来的有力量,它们对问题的解决更加有效、更加直接。因此,文学介入现实的姿态是艺术的还是非艺术的,成为问题的关键。如果是非艺术的,那么它本身就已经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和必要性。文学以想象(虚构)和情感的方式介入社会问题,“底层写作”必然渗透着作家主体性,融入了作家的批判意识和对人类存在的终极关怀。“底层”在作家的笔下成为艺术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镜子似的“客观”呈现。即使写底层的生存艰辛,也不应是一味地渲染底层的苦难,而应是挖掘底层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和可能性。但是,这恰是近年来底层文学写作中比较普遍的问题。在一些小说(如《被雨淋湿的河》《打瞌睡的女孩》《瓦城上空的麦田》)中,一方面,真实地呈现底层的生存,另一方面,作家将底层的苦难过分渲染、夸大,并推向极端。底层等同于混乱、暴力、麻木、卖淫、堕落,这里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悲痛、绝望,而人物内心的冲突、挣扎、矛盾则被忽略了。这样的描述简化了底层应有的丰富的精神世界,使之成为无差别的群体。有些作品甚至把苦难归结为贫穷、乖戾的性格,大量的偶然性支撑着人物行为和情节。平面化的苦难堆积阻断了对于产生苦难的现实逻辑的追问,以及现实主义可能达到的深度。
底层写作是知识分子(以作家批评家为代表的人文知识分子)“介入和参与”底层问题的方式,传达着他们的立场和声音。这种“表达”方式与底层阅读之间潜在着深刻的矛盾和隔膜,这个问题由来已久。鲁迅写大众的“病痛”,为民众呐喊,但是,他“拟想的读者”并不是受苦受难的大众,而是“疗救者”。知识分子对底层的文学表述,他们如何想象底层,以及他们的叙事与底层之间所形成的复杂的审美关系以及产生的审美效果,更有可能揭示出底层形象和底层生存的另一些方面,赋予考察底层问题一种新的视角和眼光。因此,底层写作不必取悦于某种政治、观点,也没有必要迎合底层的趣味,陷入堆积苦难的“苦难焦虑症”,而要极力寻找文学表达的可能性。
对“底层文学”的再检讨
焦红涛
“底层文学”是近年文坛热炒的概念之一,很多作家、评论家和学者都参与其中,褒贬不一,成了当下文坛的一大公案。也许,从概念的对错来讨论“底层文学”,双方可能永远找不到对话的平台,如果换一个角度,从概念的建设性历史地看待这个问题,我们的思路会豁然开朗。
“底层”作为一个社会学的概念由来已久,而文学描写底层,关怀底层也不是新鲜的话题,何以在近年就成了问题呢?据称,“底层文学”的出现是与时代背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推进,市场化进程的加速,社会矛盾不断暴露,社会阶层的分化逐渐显现,“底层”作为一个特定的阶层出现在公众的视野,许多作家的写作瞄准了这一特定的群体,因此这一概念的出现是有其现实、历史的基础的。它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纠正市场经济化过程出现的为消费主义所误导的媚俗倾向,以及某些作家写作中盲目追求“纯文学”而造成的“不及物”倾向,将当下的创作与时代经验密切联系起来,使写作呈现更鲜活生动的特色。但是,“底层文学”的出现具有现实的依据并不意味着它的存在就坚实稳固,无可置疑了,相反,“底层文学”概念的提出与相关话题的辩论暴露了当前文学创作的诸多问题,其中涉及文学的一些基本问题。
首先,“底层文学”是一个缺乏明确界定的、语焉不详的概念。它既没有明确的外延,也缺乏相应的内涵,它甚至不如“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有较为清晰的界定。如果如上文所提及的,“底层文学”是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这个“底层”只是泛指特定时期特定的阶层,那么,在没有“底层文学”出现以前,我们的作家也并未忽视“沉默而不幸的国民的魂灵”,如莫言、贾平凹、迟子建、阎连科等等(实际上他们的创作并不适合以这样的概念来命名,因为他们的创作有更宏大的气象,对人有一种更内在更高的关怀),他们同样时时以反思的姿态来面对现代化大潮夹缝中普通民众的生存,那么,现在的“底层文学”是否有必要排斥他们的写作呢?这其中的区别又在哪里?如果没有区别,“底层文学”的概念存在就更显得不可靠了,说到底,命名的意义在于确证自身的存在,如果命名没有到达这样的效能,则这样的命名是无意义的。或有人说,创作潮流的存在是无法否认的,它的确存在,无论如何命名之。果如前述,它是特定历史时期为了文学叙事的方便而创造的概念,那么它的价值也许不像某些学者所声称的那样———“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就是最好的例证,这些当年我们对之热烈欢呼的文学样式,现在似乎只配从文学史角度谈论,而文学的“文学史”意义和“文学”意义是不同的。当年“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留下的种种缺憾我们不应那么快就忘记了。
其次,就写作内容来看,“底层文学”所关注的苦难与不幸,似乎也不是什么新鲜话题,现代社会的阶层分化,越来越多的被漠视的底层现状似乎都是“底层文学”流行的文化背景和社会前提,它也是社会公众热切关注的焦点问题之一。在最初的“底层文学”尝试中,不可否认,因为有鲜活的生活经验的加入而获得了一时的荣耀。当众多的当代作家以一种为民众承担道义的姿态一拥而上进入了“底层写作”的潮流时(我总是对“潮流”有一种本能的担心),这个概念的局限性就出现了:“底层”成了制约性的因素,阻碍了文学写作的健康发展。杨扬说:“直观上,听到‘底层文学总让人联想到写底层生活而且惟有写底层才有意义这样的思路。”这对作家的创作无疑是很大的障碍,因为它人为地缩小了写作的空间,作家的写作“点”可以很小,但他必须具有博大的胸怀,有超越性的视野。面对普遍的时代伦理,作家往往容易进入到一种肤浅的道德批判。波德莱尔曾经说过:“我不是说诗不淳化风俗,也不是说它最终的结果,不是将人提高到庸俗的利害之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显然是荒谬的。我是说如果诗人追求一种道德目的,他就减弱了诗的力量;说他的作品拙劣,亦不冒昧。诗不等于科学和道德,否则诗就会衰退和死亡……”美国学者卡林内斯库在谈到恩格斯对巴尔扎克的评论时也指出,意识形态和审美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的自觉选择有悖于历史主流,也无损其伟大。”当年我们以集体的名义宣布了“四人帮”的罪恶,写作“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时,我们也曾经以为掌握了文学的秘密,但历史证明,我们只是在给定的历史语境中思考,以一种道德反对另一种道德,这些文学样式的幼稚和贫乏已经被历史所证明。小说家的道德不会忽视社会的道德,但它是远远高于社会道德的。对于极力维护道德的写作者,龚鹏程先生称之为“盲目地喜爱较原始审美价值的人”,它内在地是文学政治化的现实基础。
再次,就具体的文学叙事来看,作家对当下生活的敏锐把握是其长处,但是困难在于,无法和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作品的审美品质。这一距离,是文学审美的现实需要决定的。缺乏距离感的“底层文学”,无法从总体上把握人物的命运,无法超越社会现实的局限,注定了写作的零碎化、模式化,底层人物的单面化,这也是“底层文学”写作后继乏力的另一个根源。作家的创作不是要和纪实文学、甚至纪录片一较短长,而是要如昆德拉所言,发现只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否则小说就只能由直抵心灵的艺术沦落为世俗的道德工具。
第四,就“底层文学”的背景来看,它背后的政治推力似乎不可忽视,与政府推行的关注民生的施政方针、“和谐社会”建设有隐隐的内在联系,它甚至是弥合社会裂痕的重要手段之一。因此,它的发展也必然受政治意识形态的制约,它的言说也被置于一定的界限之内。它是新意识形态与民间言说意识混合的产物,不可避免带来了相应的复杂性。“底层文学”写作中常见的光明的尾巴就是明显的例证。有学者指出:“当一个作家或作品与时代的脉搏一起跳动的时候,他未必掌握了真理,而是相反,他很可能已成为‘现代意识形态的俘虏。那么,他的表述也很可能更接近于谎言。”当人们欢呼“底层文学”的有力与深刻,指责所谓“纯文学”的堕落时,何尝想起过其背后的政治推力呢?正如“伤痕文学”与“反思文学”一样,“底层文学”的价值就在于与现实的紧张关系,这种紧张消除了,它们的价值也就不大了。文学并不是以和政治的对抗获得自我价值的,而是希图保持自我的独立获得文学的尊严———以审美的名义。在市场化时代,文学的边缘化是难以避免的命运,文学在历史上的荣耀不易复制,“底层文学”获取进入中心的愿望实在是过于虚幻了。
最后,对当下写作命名的冲动,可能来自于部分学者过于强烈的文学史意识。进入新的千年,批评家和学者们的“功名意识”也随着新世纪的来临而生长,一个有效的进入文学史的方式就是对文学创作进行命名,这就如同商品的“注册商标”一样,一旦某概念被抢注就打上了某某的名号,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文学史书写,进而获得相应的学术资源。这样的命名往往过于仓促,“底层文学”行之不远的命运也许就隐藏其中了。
我不否认民间言说自身的权利,相反,我觉得这是现代文学诞生以来一直存在的重大问题。但是,在众声喧哗的时代,真正的民间是沉默的,往往处于失语状态。一旦有人以民间的身份为自己言说,他的身份可能就已经变化了,就像赵本山在小品舞台上说农民如何时,他已经远离了农民的身份———这就是时代的悖论和民间言说的困境。
“底层写作”的洞见与不察
刘江凯
“文学的底层”其实在中国由来已久,“底层文学”则是2004年以来渐渐成形的一种创作-评论现象。从曹征路发表《那儿》及《天涯》杂志发表刘旭、蔡翔的文章、对话开始,“底层”渐渐成为文学界谈论的热点话题,“底层文学”也正式粉墨登场,并且颇有席卷当代文坛之意。
与批评界热闹的讨论极不相称的是,底层文学的创作实绩表现得令人尴尬,高调的理论如果没有扎实的创作支持,我想最终也不过是一阵喧哗,几分闲愁而已。简单罗列一下经常被人们讨论、引用、认可的底层文学作品大概如下:曹征路的《那儿》(《当代》2004)、《霓虹》(《当代》2006)、《豆选事件》(《上海文学》2007)、《问苍茫》(《当代》2008);刘继明《放声歌唱》(《长江文艺》2006)、《我们夫妇之间》(《青年文学》2006);罗伟章《大嫂谣》(《人民文学》2005)、《我们的路》(《长城》2005)、《变脸》(《人民文学》2006);陈应松《马嘶岭血案》(《人民文学》2004)、《太平狗》(《人民文学》2005);胡学文《命案高悬》(《当代》2006);王祥夫《五张犁》(《人民文学》2005)、《狂奔》(《山花》2006)等。如果简要地概括以上作品私人的阅读经验,我以为是“底层有余,文学不足”———文本整体上呈现出一种真实的分析、虚弱的想象特征。此外,批评者们还会“拉”上一些和“底层”相关的作家作品,或者从“底层”的角度来解读一些作品来扩张和充实“底层文学”。比如贾平凹《高兴》,林白《妇女闲聊录》,杨显惠《夹边沟纪事》、《定西孤儿院纪事》,刘庆邦《卧底》、《福利》等,如果采用上述原则来观察文学的话,我相信这个名单将会很长,真所谓“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批评界对“底层文学”的态度比较复杂,就笔者的观察大致可分为三类:一类是以积极的姿态介入“底层文学”,为之兴奋、鼓舞,并试图从理论上有所引导和总结;另一类对“底层文学”持怀疑态度甚至否认其艺术价值,并指出其创作方面存在的诸多缺失和问题;第三种则不一定有鲜明的立场,往往选取某一角度介入,提出一些富有建设性的意见,可以起到帮助人们更深入思考的效果。随着讨论的不断深入,与“底层文学”相联系的一些问题渐渐浮出水面:如“底层”表述与被表述的可能性;“底层写作”与左翼传统、纯文学及时代叙事伦理的关系;底层文学的现存误区与若干质疑;底层文学兴起的社会现实及历史动因;底层文学中蕴藏的理论与实践可能性等等。许多当代著名学者如蔡翔、南帆、王尧、张清华等都参与了讨论,一些年轻批评者也迎头猛进,还有大量跟风而动的凑热闹者,于是,“底层”似乎成了当代文学一个闪亮的学术增长点,人人得而分一杯羹痛饮之。有学者批评“底层文学”成了知识分子争夺话语资源的话柄,依我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我们不能否认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正当动机,仔细阅读他们的文章,我们就能体会到他们悲悯的寸草心所散发出的自然气息。比如蔡翔多年前发表的《底层》以随笔的方式写得绵长厚重,令人感动;再比如张清华《“底层生存写作”与我们时代的写作伦理》(《文艺争鸣》2005年第3期),在一个伦理观念渐渐丧失的年代里,作者从打工诗歌里读到了那些依稀尚存的、写在纸上的伦理,我相信这些文字表达了作者对连“纸上的伦理”都将丧失的隐忧。还有王尧《关于“底层写作”的若干质疑》(《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4期),分析得全面而细致,提出了许多值得思考的问题。“底层写作”为何很快成为新世纪以来一次得以持续、全面、广泛展开的讨论现象?而且讨论的范围似乎正由一个文学问题转向更广阔的社会问题。正如一些学者已经看到的那样,“底层写作”涉及到的是文学的一些基本问题以及中国社会转型期文学发展的路向问题。但文学这次没有充当“报春鸟”的角色,反应似乎比社会学要迟钝一些,这一点白浩在《新世纪底层文学的书写与讨论》(《文艺理论与批评》2008年第6期)一文中借鉴了社会学的研究成果给予了比较深刻的剖析。我非常赞同这篇文章中的观点,“底层写作”之所以能广泛兴起、持续发展、深入讨论,和中国当代社会结构的变化、利益阶层的分化关系密切。说得简约一点就是:中国社会内部的落差已经越来越大,严重的贫富分化中正酝酿、形成新的不平等关系,这种不平等将成为社会新的、主要的不稳定根源,“底层写作”不过是这种趋势在文学上的必然反映。
这一判断首先意味“底层写作”存在的合理性,并且它将持续下去,但这种存在的合理性并不能代表它获得了艺术上先天的合法性。恰恰相反,由于它必须要走出从前“现实主义”传统的窠臼,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写作方式和艺术内涵,确立与这个时代相匹配的艺术主题与表现形式,所以,我以为目前的“底层写作”只不过是刚刚起步,很不成熟。希望那些性急的批评者稍安勿躁,直面现实的困境,而不要忙着拔苗助长或者快意驰骋于幼草地。“底层写作”其实为批评家和作家们共同出了一道难题,那就是如何找到我们这个时代的“现实主义”?在我看来,加洛蒂“无边的现实主义”肯定的其实是一种艺术(包括文学)直面现实的艺术哲学精神,在这个意义上“现实主义”当然是“无边的”、不断开放的。它同时也意味着另一种意思: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自己独特的“现实主义精神”。那是一种把作家的良心和时代生活融入艺术之路,反映真理之光的精神。体现在作品和艺术上就绝不可能让人有“简化”、“雷同”、“重复”之感,而是一种“与时俱进”的艺术探索。
“底层写作”目前最为人诟病的缺点正在于此,从理论指导到创作实践都没有太大的突破。笔者曾进行过可能并不算科学的阅读实验:我尝试着把“底层文学”作品中时代生活本身赋予作品的独特性去除后,发现作品的艺术性也随之消失殆尽。这意味着,作家凭借的是生活本来的艺术而成功,他们并没有如昆德拉所说“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至少他们没有取得令人信服的、公认的突破。因此,当我阅读某位批评者把某位底层作家的某些小说上升到很高的文学程度时,因为和本人的阅读感受相差太远,我在吃惊之余也就顺便放弃了对他们的欣赏之意。回到“底层写作”的趋势上,我当然相信这种写作还将持续发展,并且有望出现真正可以代表这个时代的作品,但我并不指望在这种抢风潮式的“底层写作”中马上看到伟大的作品。让人高兴的是,随着讨论的深入,“底层写作”确实出现了一些可喜的征兆:已经慢慢摆脱那种纯粹的苦难展示、道德同情而呈现出多样化的发展路数来;理论批评界也渐渐产生一些有价值的思考,我以为这是“底层写作”真正走上希望之路的开始。
之前涌现的大量“底层文学”不能说完全没有价值,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艺术性。但总体而言,它们过于沉重,想要承担和表达的东西太多,确实有一种“问题小说”的“重复”嫌疑,后来大量闻风而动的创作更是有“题材决定论”的味道。如果说从前文学以我们熟悉的各种方式“介入”社会现实,取得了巨大成功的话,那么今天采取同样的策略是否依然有效很值得怀疑。“底层写作”是在重返文学介入现实的传统吗?如果要重返,它究竟应该怎样重返?我可以透露一个非常私人的阅读“底层文学”的体验:2004年初读“底层文学”作品时,我被震撼并且感动;以后大量的阅读则只能引起我的愤怒———愤怒中国当代社会怎么还有这么艰难的生活;再后来,我干脆没什么感觉了,因为我感到了重复,就像一个战场上见多了死人的战士一样,我已经习惯了苦难和焦虑而变得麻木、甚至厌恶起来。
“底层写作”犹如一股冲出地表的潜流,其中隐藏着改变、撼动地表结构的诉求。当“底层”的讨论成为一种巨大的公共话题时,我们可以感觉到中国知识分子那份天生的情怀,那份被市场和经济压抑多年的诉求。“底层写作”的讨论将来也许并不以现在这样集体的、热闹的面貌进行,表现形式也会发生很多变化,比如现在就已出现的“底层”“触电”现象等等。它的理论指导和创作实践也大概不会突然得到提高,但我相信,这条河在平静的流淌中会走向成熟,抵达它自由宽广的水域。在那之前,我们应该防止批评的急功近利和过度阐释。
责任编辑 李秀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