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菰花开
2009-04-02梁晴
梁 晴
印陶忽然之间成了决定别人命运的一个评委,事先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征兆。
通知上说,评审地点定在新开发区的一个宾馆。想来跑那么远,无外乎是为了杜绝当事人托请,也便于相对有效地封锁消息吧。
印陶趴在单位阅览室的墙壁上,认真地研读本市的公交挂图,随后选择了一个前往宾馆的最佳抵达方案。原则上不宜因城内频发的塞车状况增加出行的艰辛,此外,省钱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一天,她身背装有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的大挎包,首先登上了位于家门口的公交25路车,乘坐8站下车,原地换乘307路公交车到底,全程一小时零九分。余下的路程再动用出租车,不仅全无塞车之虞,而且仅仅花费了一个起步价的打车钱。
该开发区处于起步阶段,放眼望去,大部分是刚刚完成五通一平的旷野。在建的厂房和别墅尚呈现不出气象,但这家以“曼哈顿”命名的宾馆倒相当不失其气派,仅是门前巍峨的黑色大理石台阶和可供展示万国旗的旗杆队列,就相当给人以前瞻性的宽慰。
印陶在报到处顺利地领到了房卡和资料袋,乘电梯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同屋的人已然抵达,桌上打开的手提电脑里,一朵炫惑的玫瑰正在循环往复地绽开。床上扔着蕾丝睡衣和书,卫生间洗漱台上摆了品种繁复的化妆品,壁橱里挂有时装和一双后跟很高的长筒皮靴。
印陶洗完脸,沏上茶,把自己平扔到床上看电视,同时摸过资料袋里的花名册浏览。他们这个评委会将要完成的是本市两年一度的优秀文化艺术作品的丹枫奖评奖,印陶社交面有限,对评委们的情况知之甚少,同屋这位林雪姬,顾名思义应该是个演艺圈里的美人。
后来她才知道,这个林雪姬原来却是一位文坛新秀,而且跟她有过瓜葛。
多年前,她在一个读者见面会上见过这位文坛新秀,没有这么体态丰腴和感觉良好,头发是自然的微黄,面呈菜色,不失其打工妹本色。当时也不叫林雪姬,叫林余妹。
林余妹羞怯生涩,林雪姬却不失其生猛张扬。林雪姬推门进屋时,印陶正把自己一件权作睡衣用的外贸针织大汗衫往衣橱里安置。衣橱里的衣架已经全部有主,她只好把大汗衫夹在一只裤架上。
林雪姬一把将印陶拥住,跳脚道:“印陶姐,想死我了!你不记得我了?你还给我签过名哩!我是余妹呀!”
印陶张嘴道:“啊啊啊,是你啊!”又满脸诧异,说,“你什么时候把自己变成一只白天鹅了?”
林雪姬笑弯腰道:“你还不如直说,当年我是一身泥的瘦小鸭哩。”
印陶手里仍然提着她那件夹在裤架上的大汗衫。全棉的织物本来就没有模样,吊在窄窄的裤架上,更呈扶不起的阿斗状。林雪姬跌足道:“咳!我到隔壁去,就是跟他们男的借衣架的,没想到给他们抓住打牌,把正事打忘了!”她闪身去了隔壁,伴着一阵喧哗,抱过来四五只衣架。“来,印陶姐,我来替你挂!”
“我自己来、自己来。”印陶把大汗衫挂好,回过头来道,“我想起来了,前年的中秋节,是不是你给我寄过一张帝豪饭店的礼宾月饼券?”
“对呀!印陶姐尝了没有?那盒月饼叫雪美人,是各种味道的冰淇淋做的,除了帝豪绝无仅有。因为是需要雪藏的,我就没有敢直接把月饼送到你办公室。”
印陶笑道:“那我可是得罪大了。帝豪位于城西,我本来就懒得从城东跑过去,一看上面还有期限,我就随手把它送给我们办公室打扫卫生的工友了。咳,他事后也没告诉我那盒月饼是冰淇淋馅儿的。”
林雪姬嗔道:“人家专门给你准备的,想不到你忒不领情!那工友也真是有口福!这盒月饼将近三百多哩。”
印陶只好再次表示抱歉,说:“本来就是无功受禄的,这下格外不好交代了。”
印陶的社会身份其实没有太多使用价值,她在人事局最没有名堂的退休处担任一个副职,这样的女副处同单位还有两个,都被眼睁睁地打造成了表里如一的机关老大姐。印陶在暮气重重的退休处厮混至今未落窠臼,与她偶尔涉足文化圈或许有些关系。她是本市小有名气的随笔作家,经常在晚报副刊上发表见解,文字从容温润,貌似无邪,却是很够令人会心莞尔。有时她去邮局取稿费,或者在机关医院用病历挂号,柜台里的人会猛地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里说:“哦,原来你就是那个印陶啊。”
且说眼下,印才女和林美人各自盘腿坐在床上,相谈甚欢。印陶问:“咱们这个评委会的生成有没有什么说法?是不是各行各业都有代表人物,比如我的身份是机关干部,你则代表打工一族?”
林雪姬嘟嘴道:“什么呀!你我都是从正规专家库里抽签抽到的。”
印陶吃惊道:“我什么时候进的专家库?”
“你不知道的事还真多哎。咱们市的文联一直都有一个专家库,用于各种文化艺术项目的评奖,从前年起,陆续更新一批年轻专家替代年迈退休和业已去世的老专家,你我的专家资格就是这样来的。你是前年进的专家库,不过当年的评委会抽签没抽到你;我今年刚进专家库,没想到就给抽中了。”
“你在读者见面会上给我签的名,我都一直留着哩。”林雪姬光着脚丫下地,从大红色的航空拉杆箱里取出一个硬壳的旧笔记本给印陶,上面果然题着印陶的字———“不染尘。与余妹共勉。”
印陶捂住嘴笑:“真酸哎!你还真留着这几个字啊。”
“当时我在惠城打工,一根筋似的要到省城来参加你的读者见面会,本来没什么钱,没想半路上又被偷了,我急得在街上大哭起来。后来,有个人听我说了情况,自掏腰包帮我买了去省城的往返车票。其实他这个人也并非什么活雷锋,他只是挺好奇我这个什么物质生活都不具备的人,怎么会如此渴望精神生活的完整。后来他经常讨我的手稿看,再后来他就做了我的老公。”
印陶会心一笑:“好个文学情缘啊。”
林雪姬甩掉她的粉色软牛皮拖鞋挤上印陶的床,道:“印陶姐,我问你,我的长篇小说你听说过没有?就是写我的传奇经历的,前年在我们市拿了大奖,去年年初又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了最高规格的作品讨论会———会议纪要发在《文艺报》上,足足半个版哩。”
“哦?小说叫什么?”
“《初夜》,你肯定听说过。”
印陶笑道:“他们说的70后美女作家就是你呀。这本书你有带吗?”她故意用了林雪姬的港台语法。
林雪姬再次光脚跳下地:“没关系,我打电话叫我老公送一本过来。”
这一天,会议的安排只是报到,晚餐采用自助餐形式。印陶下楼前给丈夫打了个电话,两个人互通了一下情况,等到她抵达二楼餐厅,餐厅里或气宇轩昂、或花枝招展的诸等文化名人已经济济一堂。印陶觉得生活中的影视明星们,男的往往与荧屏差别不大,女的可就太不一样了,个个都是青春永葆。最让印陶惊艳的是一位梅花奖得主,虽然年届六旬,却似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嘟着小嘴,用一双迷茫的眼睛打量这个世界。
先期抵达的林雪姬一点不像是初入评委圈,到处跟人插科打诨,熟门熟路地指点人们在东侧饮料机附近取啤酒,在西式明炉后面灯火阑珊的地方取烤鸭。一转眼的工夫,她又给梅花奖得主端来了一大盘姹紫嫣红的蔬菜沙拉,手指头上还钩着一杯酸奶。
印陶没有什么风度可讲,埋头大啖。文联办公室的黄主任有过几面之缘,坐在对面看着她笑,说:“印处中午大概没吃饭吧?”省报纸副刊协会的女秘书长吴至真自然跟印陶有过交往,她本来用叉子叉着碟子里的西兰花,就一杯鲜榨黄瓜汁索然无味地吃,闻言抬头打量印陶,说:“你还真敢吃嗨!你看我,就差吃糠咽菜了,体检的时候血常规一做,血脂还是高!尿酸还是高!胆固醇还是高!你说,这还叫不叫人活了?”
印陶笑眯眯道:“不吃不是办法,得以毒攻毒。”
“怎么个以毒攻毒法?”
“该吃的吃呀!你看人家宋美龄,一天吃六顿,越吃越是资深美人。”
黄主任插话道:“都说你们市政府食堂供应的饭菜品种,跟大饭店的自助餐有得一比。是不是正是鉴于以毒攻毒的需要啊?”
梅花奖得主开口说话了,烟熏的黄牙和粗哑的嗓音马上露出老女人的破绽:“我听说他们吃饭都是刷卡。市政府行政管理局按月把饭钱打到卡上,一月两千,一大家子使劲吃都吃不完!这不是灰色收入是什么?前不久我家小孙子考上了市政府附近的重点中学,想托人给他办张市政府食堂的搭伙卡,门儿都没有!人家说,那食堂里的大肉包一个才两毛钱,你一个普通老百姓掂量掂量,这是你能跟着沾的光吗?”
林雪姬两脚在桌子底下轮番跺地,道:“印陶姐,你们福利真这么了得啊?”
印陶敲敲已经吃空的托盘,笑道:“我要是成天民脂民膏,这一托盘早就装不下去了。”
“哼,隔锅饭香呗。”梅花奖得主拈节玉米棒啃着,一脸凛然地离席而去。
饭吃得差不多的时候,黄主任用牙签剔着牙道:“诸位诸位!饭后咱们宾馆的健身房和棋牌室都对大家开放,敬请光临。至于歌舞厅嘛,一套德国进口音响刚刚安装完毕,正在恭候各位专家的剪彩哩。”
吴至真懒洋洋地站起来往外走,拍拍林雪姬的肩道:“听见没有?你的舞搭子发出求偶信号了。”
林雪姬抓一颗鲜龙眼掷过去,啐道:“你才求偶哩!”又道,“我跟他们说好了,吃完饭接着打牌。我们夜宵都准备好了,看!”她亮亮手里的塑料袋,那里面装了些翡翠烧卖、黄桥烧饼什么的,好像还有几只卤鸡腿。
吴至真抚着胃道:“我倒很有兴趣考证你的牌搭子都是些何许人。”
市文联何主席笑着举手,道:“有在下一个。不过我们君子坦荡荡。你也晓得打牌的搭档不得少于两对,我们跟小林搞不成什么鬼。”
吴至真道:“搞不搞鬼你说了不算。公道自在人心。”
印陶跟着大家一阵笑,然后拿了只橙子剥着,出了餐厅。在电梯里,吴至真仰望着顶棚上的风扇,笑道:“你都不知道某些人是如何行贿的。我听说在一个什么采风团里,主办人专门把何某人和林美女安排在其他楼层的相邻单间,这两个人当然就当仁不让地一路暗度陈仓了。”
印陶一时忘了把剥好的橙子往嘴里递:“会吗?不会吧?小林会愿意充当别人的桃色礼品?”
“嘁,这种事儿,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她了。你以为到北京开作品研讨会是她本人掏腰包吗?咱们市文联专门整合了一套班子,忙活了大半年哩,经费当然也是向市财政申请的。”说罢连连点头,道,“碰到眼下这种集中住宾馆的机会,好戏多着哩。慢慢看吧。”
楼层到了,吴至真走出去。印陶紧追几步,道:“老吴,待会儿你干吗?这地方黑灯瞎火的,逛街都没处逛。”
“我去做足疗。这阵子腿脚不得劲。”
印陶笑道:“那我可就斗胆不奉陪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年不管男的女的,都兴起了擦背泡脚。有好几次到下属县市去出差,接待方的餐后余兴都是把人往洗浴中心带。所谓的洗浴中心无一例外是敞亮的大开间,人人裸裎相向,然后女擦背师摆开屠猪的架势,把女人全身的每一个旮旯都搓上一遍。看到印陶睹之色变,陪同者免不了身先士卒,扒光了趴到条案上做表率。印陶仓促逃离之后,往往刚在休息厅端起一杯茶,马上就有衣冠楚楚的小伙子端了脚盆过来,把她的光腿抱到怀里,不由分说开始寻找按摩穴位。
此后印陶再遇到这类接待,淋浴完毕不及擦干身体,马上就穿上衣服原路退返,宁愿在门厅换鞋的地方等候里面的人出来,一等总要等上一两个小时。此时物是人非,任是接待方的女同胞如何一如既往地谈笑风生,她都不太敢正视她的职业装和她脸上得体的妆容。
印陶和林雪姬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路过隔壁的房间,门敞着,里面果然在打扑克。只见他们把两张床并在一起,四个人盘腿而坐,甚嚣尘上。林雪姬抬头看到她,抛过一个飞吻,大声道:“书送到了,在你枕头上。”
印陶进了房间,拿过书来翻了翻,里面有林雪姬相当篇幅的时装写真,摄影师很高明,一律把她拍得修长窈窕,状态趋于静美,不见太多的张扬。看看林雪姬的作者简介,原来她出身于淮北贫困县,家境贫寒、世代为农,她自己当过建筑工地小工,做过小保姆,如今则为市文联的专业作家、市巾帼红旗手。从小说的章节标题看,该书颇具自传色彩,比如第一节:“黑塑料袋里的弃婴,又被姥姥捡回了家”;比如第六节:“不染尘”———基本上就是到省城参加她读者见面会那一段,不过见面会仅为引发爱情故事的契机,重头戏是男主人公的出场。所谓的“不染尘”,不过是借来隐喻其纯洁爱情的。
印陶到底不能免俗,把快速浏览定格在“初夜”一节,读来大吃一惊,原来占有女主人公初夜的竟是惠城某乡镇塑料制品厂的少东家。少东家的实际身份是该家族企业的东床,当时正待辅助企业的女接班人执掌帅印。
“初夜”的结果,使女主人公脱离生产第一线的苦海,做了产品展示室的一名文员,从那以后,她的写作有了起码的保障,直到被塑料制品厂的未来女掌门痛殴之后扫地出门。
由于该书的表述方式与一部叫做《美女作家嫁了亿万富翁》的畅销小说大致相似,印陶对“公主和王子”过上“幸福生活”之后的部分,也就失去了探索的兴趣。
印陶无子。丈夫是她的老师,大她十六岁,已逾花甲,其与前妻生的女儿两口子无固定职业,龙凤胎外孙今年刚进幼儿园,学杂费都是由他负担。
手机响,丈夫打过来,问:“在干吗?”
印陶打哈欠,说:“看电视哩。真无聊。”
“今天不开会吗?”
“今天报到,管理宽松,都在玩儿哩。”
“你去唱唱歌嘛。你唱歌挺好听的。”
“才不去班门弄斧哩。”
“哦,对了。你们评委里应该有正宗歌唱家。”
“那你在干吗?”
“查资料。我今天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选题。叫《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谷崎润一郎》。
”他们之间有可比较性吗?“
”他们之间是存在共性的问题。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和谷崎润一郎的《痴人之爱》都表现了一种在热烈地接受了西欧化文明之后对此产生的异议,然后同样经历了‘被藐视的喜悦,以一种‘绝不为利益行动的立场,怀着一种决意避开的心情,回到俄罗斯和日本的古典情境,在更为政治和哲学的意义上,排斥西欧文化和不断加深这种排斥。”
“听起来不错,大概很有些研究价值哩。”
对方摩拳擦掌,说:“网络是个好东西。我完全是无意中看到奥尔罕•帕慕克的这番讲话的。”
“谁?”
“一位土耳其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你怎么孤陋寡闻?”
印陶警惕道:“他的讲话题目是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与谷崎润一郎:对于西方的爱与憎》。”
印陶扫兴道:“你还是停一停吧。趁我这几天不在,你去医院陪陪你父亲。”又说,“那里好歹有现成的陪护伙食。”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没人给你从机关食堂捎饭带菜,我怕把你给饿着了。”
“得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听不出来?我的研究不值得一提?我退休了,退出历史舞台了,学问统统可以休矣,对不对?”
“又来了。”
“什么叫‘又来了?你三天两头在晚报上搞点媚俗的文字,我说过你‘又来了吗?”
“你别那么脆弱好吗?我并没有否定你,你就这么急着否定起我来了。”
“我否定你了吗?真可笑!原来你是这么一个怕被否定的人!”
印陶把手机拿离耳朵,放到枕头底下,过了一会儿拿起来,翟正天的歇斯底里依然汹涌不绝。
通常这种咆哮一两分钟是刹不住的。
印陶十六岁当兵,转业前已经官至副营。分到人事局之后,组织上出于完善学历的需要,替几个转业干部办理了本市一类高校的在职本科,印陶由此而认识翟正天。
翟正天当年风华正茂,一绺自然卷曲的头发耷拉在宽脑门上,立论新锐、见解不俗,风格亦庄亦谐,他的讲座一开,阶梯教室肯定爆棚。翟正天丧妻未久,作为含金量颇高的鳏夫,被校园内的中青年女性十分看好。印陶那时已经年过三十,仍然待字闺中,完全没有设想过会和翟正天发生故事。有一次学校教工宿舍区的“正高楼”启用,很多任课老师搬了进去,翟正天却被排除在外,一打听,翟正天盛名之下只享受副教授待遇,这倒让她对他有了某种好奇。有一天,他俩作为社会知名人士,共同出席一个民俗游的开幕式,仪式完成后,主办方轮番敬酒,印陶仗着是女生以矿泉水敷衍,翟正天却也不给对方面子,从头至尾抱着一杯茶,凛然端坐。
酒至半酣,喧嚣转至他桌,印陶把矿泉水瓶子伸过去碰碰翟正天的茶杯,笑道:“咱们非酒党结成同盟吧。”
翟正天略一颔首,说:“其实我是爱酒的,只是这种场合不宜。”
“为什么?”
“我犯不着去记这些人的官讳,更别说去给他们唱祝酒歌。”
印陶笑道:“太英雄所见了。不过我是懒。我记不住这些帽翅子谁是谁。”
翟正天嘴里嚼着一片卤猪耳,说:“他们说你是著名作家?”
“‘作家不敢当,‘著名还凑合吧———晚报豆腐块儿的阅读者,多半都是比较强闻博记的。”
“抱歉。晚报我从来不看。”
“您就别看吧,也别在意我写过什么。来,我私下里还是再敬一敬老师吧。”
“你是我的高足?”翟正天这才正经看她一眼。
此后印陶去上翟正天的课,故意坐到他目光可及的位置,还曾经举手要求解惑,翟正天已然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后来印陶一篇论文在校刊上发表,翟正天举着这本校刊在课堂上发问:“印陶是哪位?”印陶不免忐忑,站起来道:“在下就是,愿听老师教诲。”
翟正天眼镜片下面滑过一丝诧异,想一想,说:“哦,晚报的那个‘著名人物。看来,你也不光擅长‘小女人散文。请坐。”
印陶兴高采烈,道:“谢谢老师!”
翟正天继续讲课,只字不再提那本校刊。下课以后,印陶路过教师休息室,有意识伸头看看,翟正天正在用穿凉鞋的脚把地上的碎玻璃和茶叶渣往墙角里划拉,原来他的提包拉链坏了,玻璃杯滚出来,摔在地上。
“停停停,看把脚扎了!”
印陶找来笤帚簸箕替他善后。“你这提包我给你拿去修修吧。”
“有地方可以修吗?”
“北校门外好像有个皮匠摊。我去试试。”
“也好。这包是我女儿送的生日礼物,我不用她该生气了。”
“嗨。真是一物降一物呀。”
“你说什么?”
“没啥。想不到您还是个慈父哩。”
印陶找了只文件袋,把翟正天提包里的东西放进去,交给他:“这本校刊您还提回去吗?要不送我得了。对于我来说,这是我的论文处女作哩。”
翟正天愣一愣,说:“好吧,就给你吧。”
翟正天的课每周开一次,连着四个课时。这一天下了课,印陶举着包从包围他的男女信徒中挤进去,说:“老师,拉链修好了,皮匠用钳子钳了钳,没收钱。”放下包她就走了。包里放着那本校刊,因为她发现那里面也有翟正天的一篇论文。
到了下一次,翟正天下课之前当着满堂学生把手臂抬起来,食指指向她,说:“这位同学,课后你暂时不要走,到休息室来一下。”
印陶去了,里面一个打扮另类的女子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印陶!你是印陶吗?我是你的粉丝你知道吗?我叫翟澈!”翟正天一脸无奈,说:“她一定要请你吃饭。不为难的话,你就尽量满足她吧。”
印陶笑道:“太不为难了。吃‘两岸咖啡的牛排怎么样?我请客。不过附加条件是老师必须到场。”
“让爸爸请!哈哈,爸爸,这下你非去不可了!你推辞就是你害怕买单了。”
那次的“两岸”牛排和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到底还是印陶买的单。印陶说:“我谢师恩是天经地义的。我谢读者也很应该呀———我从你们那里可是赚了稿费的!”
印陶爱上翟正天,和翟澈的出现有很大关系,和酒的奇异功效也有很大关系。翟正天遇到这两样,马上壁垒全消,彻底还原成一个憨姑爷、一个傻书生。
后来印陶知道,翟正天喝酒喝到开始哼小调,那就是已入佳境。想想看,一个在课堂上道貌岸然的家伙摇头晃脑地哼《二月里来》,脸上还匪夷所思地出现两个长长的酒窝,是不是能挺刺激人的开发欲的?
印陶第一次在翟正天的卧室留宿,是因为翟正天那天喝过了量。翟正天躺在床上,把伸过去的脸盆一次次地推开,故意往被窝里呕吐。印陶只好扔下脸盆,窝着两只手去接,一点没有觉得不堪。夜里翟正天醒来,伸手摸摸印陶冰凉的身体,把缠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拽出一截,摸索着给她裹严实,然后一张脸埋进她散乱的长发,又沉沉睡去。奇怪的是,他俩好像已经这样同床共枕过一百年似的。
印陶觉察到在她的身上,翟正天有时会不自觉地延伸出一种类似对待翟澈那样的父爱。蜜月时他俩在泰山乘缆车,好好的翟正天忽然把她揽过去紧紧往怀里一搂,印陶尚未适应这种众目睽睽下破天荒的亲密,他已经若无其事地把她放开了。原来当时缆车在过支架,他怕车厢一个突兀的下滑,会把没有防备的印陶吓着。
印陶多年军旅,对操持家务几乎毫无概念。初登翟正天的家,她完全是无从下手整治河山。翟正天对饭菜的要求十分宽泛,厨房餐厅于是细节丧失,样样得过且过。固然书房里的混乱有翟正天自己的章法,其他的房间的混乱他自己也知道是绝无托词可以解释的。翟澈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染上的书香十分有限,初中没读完,自作主张地考入了一家民营舞蹈团,从此就开始了一些大大小小演出的专业伴舞,艺术前景谈不上,收入只够零花,不过是尽情享受青春快乐罢了。翟澈偶尔回一次家,就如同是花蝴蝶翩然而至,转眼间又翩然而去,对改善家庭秩序的现状是没有责任感的。
印陶父母对女儿如此处理终身当然有所不甘,但也惟有寄希望于天长地久了———如果嫁个权贵,表面上看着好了,风险度如何又有谁能说得上呢?
日子一旦过起来,真的就是白驹过隙。和翟正天一拨出道的同事有好几个,后来当博导的当博导、上电视论坛的上电视论坛,个个发展得如火如荼,他却一度因为连续三年没在国家级核心期刊发表论文,在系里坐了多年冷板凳。等到终于有了些许的学术成就,他也就到了该办理退休手续的年龄。
印陶倒是很主张翟正天到民办的大学里去当当客座教授什么的。老先生坚决拒绝,不肯做退而求其次的事情。于是也就只好由他在家里待着了———别人在家闲着是做寓公,像他这样与网络胶着在一起的,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开创一个新词汇,叫“网公”。
说起来,网络拯救了很多翟正天一样的社会弃儿。可是,它真的拯救了他们吗?当他们特别强硬地要以话语权论断者身份出现的时候,他们的内心又是何等怯弱寂寥的一种状态呢?
印陶转台看了一段叫做《旋转木马》的韩剧,把手机拿起来贴近耳朵,翟正天仍在抨击她的“媚俗”文字,她干脆就把它掐断了。
手机又响,翟正天暴跳如雷,说:“你竟然敢摔我的电话?啊?你去亲朋好友那里打听打听,这辈子有没有谁敢摔我电话的……”
印陶打断他,说:“你是夜生活者,我无法奉陪,我明天还要开会。”
“开会?开什么狗屁会?一伙子道貌岸然的家伙在那里男盗女娼!什么评奖?瓜分既得利益,欺世盗名罢了!”
“你又喝醉了。关了电脑去睡一觉吧。我关机了。”
这一夜,印陶倒是睡得比往常都沉。她第一次对翟正天断然关机,她也第一次不再牵挂他酒醉后的安全了。
太累。太厌倦。太想把自己从一件东西上剥离。
林雪姬什么时候回来的,有没有回来睡觉,她一概不知。早上醒来,林雪姬已经化好了妆正在照穿衣镜。她今天是一件紫狐领的高腰小皮坎肩,配上那双特高跟的长筒皮靴,的确营造了亭亭玉立的效果。
“美女起这么早?”
林雪姬转过头来朝她一笑:“猫令。一块儿去吃早餐?”
“你不会是打了个通宵的牌吧?”印陶从枕下摸出手机,打开一看,密匝匝十来行家里座机的来电记录。这一串串熟悉的数字,体现着翟正天投掷过来的集束型愤怒。
“哪有啊。我都睡了一大觉哩。”
印陶合上手机盖子,进到浴室去洗脸。
翟正天的“夜晚”刚刚开始。让他睡他的去吧。
吃完早餐,印陶给翟澈打了电话:“澈,你受累去看一趟你爸。我在外面开会,他昨晚好像喝多了,在电话里跟我大发无名火,你们去看看,别让他心脑血管出什么问题。”
翟澈没睡醒的声音,说:“老头别是更年期吧?我听说男人的更年期比女人晚十年哩。”
印陶无精打采道:“更不更的,反正你们辛苦一趟吧。”
那边翟澈爽快地说:“我跑一趟。你放心开会去吧。”
印陶和林雪姬等电梯的时候,林雪姬一面对着不锈钢的电梯门顾影自怜,一面搭讪:“你爸也有心血管的毛病啊?我爸搭了一次桥,花了我们十多万哩。”
“是我丈夫。他刚退休,心理上需要调整。”
“你先生比你大那么多啊?”林雪姬扭过头对她吐一吐舌头。
“是呀,我‘外孙都三四岁了。”
“那刚才是你‘女儿了?”林雪姬笑起来,“你们关系还挺好的嘛。”
印陶的晚起和林雪姬的化妆,使她俩到餐厅比别人晚,吃完了早餐,她俩没回房间,就直接去了会议室。上午是例会,无非介绍评奖规则,熟悉评委会组成情况,评委们彼此认识认识。
吴至真和她同分在散文组,大家分头往小组会议室去的时候,吴至真的胳膊肘捅捅印陶,朝林雪姬的背影努努嘴说:“怎么样?昨晚没在你们屋睡吧?”
印陶如实道:“我还真不知道。反正我早上醒来的时候,人家好好地在穿衣打扮哩。”
“你这人真无趣哎。”吴至真撇下她自己先进屋了。
进了屋坐下,穿门童制服的服务员竟然用铺着红毡、带有漂亮“提梁”的行李车给他们运来蔚为壮观的散文集。这年头人手里有点钱了,买个丛书号出本散文、随笔集挺时尚的。吴至真火眼金睛,噼里啪啦把那些“砖头”一扒拉,非自费出版物只剩下了寥寥几本。淘汰出局的除了印刷粗劣者,还有很多装帧精美的海外版本。
“在少数的这堆里挑吧。大量的无效劳动咱们就免了吧。”
其他评委纷纷抗议:“这怎么可以呢?评奖必须体现公平嘛。”
“咱们偷工减料不好吧?传出去该影响‘丹枫奖的权威性了。”
“谁说自费出的散文、随笔无好货了?就算是‘鱼龙混杂,里面应该也还是有‘龙的吧?”
吵来吵去,吴至真招手唤过“门童”,说:“来,小伙子,借你的力气,你把这书垛子按咱们这儿的人头分成堆,各自给他们送回房间去。”
“干吗干吗?会不开啦?”
“我腰不好,这么大的工作量,我得回房间躺着看去。你们要是愿意在这儿伏案操作,你们留下好了,我没意见。”
大家笑道:“那当然还是躺着好了。‘好吃不如饺子、好过不如躺着嘛。”
然后说好了第二天视海选情况决定小组交流时间,各自就回房了。他们一路喧嚣,簇拥着花车般的行李车往电梯去,其他会议室的人好奇地向他们行注目礼,林雪姬跑出来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往哪儿转移?”弄明白了笑道:“我跟我们小说组说说去,我们也去躺着。”
吴至真道:“要躺就躺在自己铺上,别躺错了地方啊。”
林雪姬笑道:“你爱当道德警察我不管,别总对我这样的无辜者夹枪带棒就行了。”
下了电梯,印陶和吴至真一路跟着行李车走,印陶好奇道:“自费出本书到底要花多少钱?这方面的行情我还真是不知道哩。”
“你当然不需要了解行情,你都是出版社上门来求着签合同,然后坐等着拿样书和版税。人家是一分稿费拿不到,还要倒交出版社书号费、纸张费、印刷费,没有个三两万下不来。”
印陶进了房间,分给她的书很快就把一张沙发堆满了,她果然只能躺到床上去“拜读”这些“大作”。
手机响,是翟澈打过来的。“我回家了。老头儿没事。他喝醉酒说过的话,第二天全部忘光,大脑跟水洗过似的。放心吧。”
“他这会儿在干吗?”
“在大便。”
“他早餐吃了吗?”
“还早餐啊?等他拉完屎,我带他到你们食堂去,连中饭一起吃算了。”
印陶哭笑不得,她揉揉太阳穴。翟澈的嗓门太响,震得她脑袋都疼了。
门上的磁卡“吱”地一响,印陶猛然一惊,醒过来想:怎么看着人家的申报作品就睡着了?
林雪姬开了门进来,笑道:“好福气哎!我这会儿真是腰酸背疼呀。”
“你们没分头看作品吗?”
“我们的活儿没你们多,大家乐得在会议室里边议边聊闲天。”
“哎,你说怪不怪?我这堆散文随笔里,当官的作者比例最大,其次是经商的。他们怎么都喜欢上了散文?”
“这还不好理解啊?小说、剧本不是人人都能写的,可是废话谁不会说?如今废话写在纸上就可以算散文———当然我说的人里不包括您哦。”
印陶禁不住笑起来。林美人说得真对,要不然她怎么会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哩?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权力和财富哪个不比文章风光,他们有必要赶这个热闹吗?”
“您老人家还真是不明白哎!当官的除非做到了总书记那一级,否则都有个往上升迁的紧迫感,如果对手和你势均力敌,而你有一本拿过大奖的书,那可就太不一样了,对不对?”
“倒真是哩。”
“至于商人的附庸风雅嘛,我猜多半是试图在情场上给自己加些分。”
印陶翻翻那些印在散文集里的俗不可耐的照片,又一次笑将起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拿来当迷彩服用的。你设想一下嘛,谦谦君子的保护色下面,每一个毛孔都淌着资本主义肮脏的血。”
印陶坐起身子,认真道:“小林,我现在相信你真的是可以成为小说大家的。”
林雪姬对着镜子整理发型,瞄一眼印陶随手搁在电视机上的《初夜》,说:“您还不如说我现在写得真是很不怎么样哩。”
印陶无可奈何地下床来穿鞋,路过林雪姬的身边,伸手拍拍她肉嘟嘟的肩膀,笑道:“你的智商如此了得怎么行呢?不可以的。”
换了鞋去吃午饭,林雪姬一路都没有说话。出了电梯,酒菜味扑面而来,餐厅里人声鼎沸,十来桌豪筵已然开席。两人正待进去,林雪姬拉印陶一把,说:“现在我又穿上我的迷彩服了。你明白就行。”
“什么?”
“对于根基浅的人,他们是只能拿自己的尊严来垫脚的。”
这次的筵席规格之高,是因为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大驾光临,首长席上赫然在目的还有省文联、省文化厅、省广电厅的各方神圣。一直对评奖懵懂的印陶,忽然对丹枫奖的含金量有了认识。这时候首长席上除了梅花奖得主和一位影视男星,只有一位脸仅有小孩巴掌大的骨感美女和一位相貌平平的女书法家。为了把首长桌的空座位填满,市文联的办公室主任黄某正在苦苦地拉人。印陶赶紧就近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把自己淹没于酒酣耳热。门口的这一桌大多坐着司机、财务、文印员,大家没有必要博取哪一位首长的好感,擅自开桌多时,吃喝均已进入佳境。
“印老师,我们都喜欢看你的文章哎!”
“来来来,先干上两杯再说!”
印陶跟同桌人喝罢一圈,糊里糊涂灌下两杯张裕解百纳,笑靥如花。
“退休处是干什么的?”
“事业单位工龄满三十年的能不能办理提前退休?”
印陶正在逐一解答,黄某在餐厅前方“啪、啪”地击掌,道:“各位各位,市委常委、宣传部许部长要给大家讲话,请大家欢迎!”
掌声中许某站起来道:“评委们是专家、是大家,成就卓著、德高望重。感谢大家为繁荣本市的文化艺术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感谢诸位为这次评奖付出的辛勤劳动。预祝本届丹枫奖的评奖工作获得圆满成功!”
黄某高举他的酒杯大声道:“请大家举杯!”
椅子乱响、酒杯叮当,大家参差不齐地站起来,却发现部长的杯中物所剩寥寥。林雪姬抱着酒瓶跑过来,边笑边往杯里斟酒。司机们笑起来,小声道:“部长的眼睛没法不往那儿看了。”印陶一看,林雪姬敞得够大的领口果然正在部长的目光所及之处。
印陶脊背上一丝寒意掠过,借用餐巾擦嘴的动作悄悄坐下了。印陶单位里的司机常常会半开玩笑地宣称:“我们也开了个‘党组会。”
这些司机们怎么可能不火眼金睛哩?
全餐厅都就座了,印陶才发现,林雪姬早就成了首长席上最醒目、最活跃的一位女宾。
“那位骨感美女是演员吗?”印陶用小勺舀木瓜里的雪蛤往嘴里送,向身边的女出纳打听。
“您怎么会不认识她呀?她是著名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米苏呀!”
印陶笑道:“她可比电视上瘦很多呢。”
米苏无疑是超级大美女,可是从首长桌男人的目光看,骨感终究不是性感的对手。
他们这种圈在隐秘处开的会,对于司机们而言,简直就是他们的盛大节日。你想,出差补贴照拿,既没有接送任务,又没有奔波“采风”的劳顿,除了睡足了大觉开开“党组会”,剩下的也就是尽情享受胡吃海喝了。
他们这一桌,转眼就下去了三瓶“五粮液”。
这时候,以许部长为首的一帮头脸人物挨桌敬酒敬到最末的这一桌,司机们七歪八倒地站起来,红头涨脸继续他们楼市是涨是跌的话题。黄某把杯子举到夸张的高度,道:“诸位诸位,楼市话题暂停,先喝了领导敬大家的这一杯。”许部长笑道:“这一桌都是老朋友啦。”遂一一敬过来,到了印陶跟前,握着杯子努力思索:“这一位是———”
这一次何主席抢到了黄某前面:“印陶嘛。知名专栏作家嘛。”
许部长一脸诧异:“我们是不是总在食堂里遇到?”
印陶笑道:“是的,您一般会去吃早餐。您爱喝他们的黄米粥。”
许部长摇头道:“可是你怎么就会是印陶呢?我记得电视里报道过你的读者见面会,那是哪一年?”
印陶擎着玻璃杯笑,说:“‘红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我现在都做外婆了嘛。”
部长张嘴看她,一脑门的混乱,正好秘书过来附耳,大概是提醒他不要误了下一个场子,他这才返回首长席,并且恢复了他一脸的官样文章。
印陶回到屋,时间都过了一点半,难得林雪姬在屋里呆着,穿着睡袍打电脑。林雪姬扭头看她,手里的键盘继续敲打,说:“刚才你老公打咱们屋的座机,说你手机老不接,他只好通过114打通宾馆总机,找到会务组查到咱们的分机号。我跟他说餐厅里面太吵了,我的手机响我也没听见。”又说,“你老公声音太好听了。他这声音是不是男低音?”
印陶踢掉皮鞋往床上一倒,说:“他妈的。”
“什么?”林雪姬吃惊不小地回头看她。
印陶拨通家里电话,挥舞一只手臂大力拍床,伸直喉咙道:“你他妈的你睡够了就来骚扰别人,你他妈的烦不烦?你他妈的,你就呆在你的虚拟世界里好不好?好不好!”
她把手机的关机键狠狠摁上,把床头柜上的电话听筒扒拉掉,正要蒙头大睡,又翻身坐起来,指着台子上的座机道:“把它也摘掉摘掉!还有卫生间的!”说完轰然倒下,进入混乱的酒醉者的梦乡。
梦里她好像在一个KTV包房里,一伙人在唱歌,昏魅的灯光里,男人们喷出的烟雾像低空里汹涌的云海,麦克风的效果很不好,把一个人的狂吠劈成了无数尖利的荆棘,另一个人在她的耳边击打沙棰,每一下都把那些荆棘往她太阳穴里砸。
梦里出现这样的场面印陶一点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们人事局曾经有位领导特别喜欢唱歌,逢到年节,每一个处室都会安排KTV供领导尽兴。因为印陶是在那位领导的任上提的副处,这两年翟正天就老是有意无意拿她的歌喉冷嘲热讽。
仔细想想,翟正天的小人之心并非全无道理。自从后来换的两任领导不爱唱歌之后,她的副处就一直是在原地踏步。
印陶终于从低云、沙棰和荆棘的包围中挣扎出来,看到林雪姬仍在背对着她打电脑,电脑的液晶屏使她的眼睛非常难受,她觉得无数的磁场包围着她这张床。
“你们不开会了?”她捧着脑袋爬起来,歪歪倒倒走向电水壶的位置,倒了半杯壶里剩的凉开水咕嘟咕嘟地喝。
“我们就那十来本书,很容易就过完堂了。至于谁得奖,反正是咱们组一两位核心人物的事,我们一般工作人员不去闲操那份心了。”林雪姬说着仍然没有停止打字。
“评奖是这样的?你怎么什么玄机都懂?”
“不懂不行啊。”林雪姬打完手中一个段落,回过头来看着她笑,“印陶姐,难怪你这么多年了,什么奖也没拿过。你是‘奖盲哩。”
印陶呻吟道:“你越说我越头疼了。那我这堆书还看不看呢?”
“看着办呗。哦,对了,刚才出纳来送过评委费了,我替你签的字。等你见到她说一声收到了。”林雪姬扔过一只信封,继续写她的文章。
印陶从写有她名字的信封里抽出钱来,想数数有多少,终究是没数,不是怕落俗,是怕低头窝着身子会把中午喝的酒吐出来。“这么厚的一沓,该有多少啊……”
“三千。”
印陶瞠目:“大奖赛的评委原来是个肥缺啊……”
林雪姬回头朝她一笑:“都是这个价,这还不算别的哩。”
“别的?还有什么?”
“你手机又不开。”
“怎么?”
“没准那些官啊、贾的,抢着在给你送秋波哩。”
“不会吧,他们怎么知道我的手机?他们我谁都不认识。”
林雪姬敲着键盘点头道:“他们认识你就行了。”
印陶掏出手机看看,没打开又塞回枕头下面,钱袋子也一块儿胡乱塞进去。悻悻道:“未必。他们要是都和你一样是非‘奖盲,就该知道上‘核心人物那里去使劲。巴结我这样的陪衬人物有什么意义?”
林雪姬笑道:“纵是如此,油多不坏菜。反正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钞票。”
印陶扶着脑袋朝堆书的沙发欠下身去,说:“你总算承认那年给我送的月饼不是出于纯友谊了。”
林雪姬哈哈笑道:“看,还是给你绕进去了。”
“我头疼得厉害,出去找个地方换换空气。”说着随手拿了一本什么人的散文集跌跌撞撞地走出去。
林雪姬在后面笑:“印姐真是喝多了哎。”
印陶坐在“曼哈顿”门厅外黑色的大理石台阶上,也顾不上屁股凉和脸上落着细密的雨丝,好一阵子心里的翻腾才稍稍平复了一些。这时候,一辆气派的轿车开来,大概城里的雨大一些,车身被雨淋得黑亮。那车很奇怪,车顶上居然躺着一只公文包,也被雨浇得锃亮。这时候车停下来,司机摇开车窗,对着手机焦急地说话:“我说小崔啊,你赶快帮厅长看看他的办公室,看他的包在不在桌上。要是不在,就是半路上等红灯的时候被人偷了。这下笑话可就闹大了!”
印陶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拍拍他们的车头又指指车顶,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里面的“厅长”打开后车门,钻出来一看车顶,不由得仰面大笑:“哈哈哈,上车前小汪赶来让我签个报表,我随手把包搁在车顶上,签完字又接了个电话,就把包的事给忘了!”
“厅长”把湿淋淋的公文包往胳膊底下一夹,撩开两腿蹿上大理石台阶,直奔大厅旋转门。未几,夹着包又“转”出来,以手加额向印陶遥遥致敬:“那位同志,谢你啊。”
印陶脸上挂一绺湿发,抱着一本书慢条斯理地攀登大理石台阶,边走边自言自语:“谢个什么劲儿。下了车你自己还会看不见?”
司机举着一把伞从她身边跑过,在上两级台阶处等她,笑道:“我帮您遮遮雨吧?”
“谢谢,我到了。”
印陶进了大堂的洗手间,总算把中午侵吞的民脂民膏做了一个清算,这才开始安坐在大堂的一张豪华沙发里,打开手里的书来读。
没想到,这本叫做《粉红的喜马拉雅》的散文集,居然既不玩世也不色情。让印陶尤为诧异的是,文字的品味跟作者那张似乎写上去什么也不会留下痕迹的年轻的脸非常难以划上等号。
作者是个叫做“腊末”的旅游爱好者,一路游玩到了拉萨,忽然被那里莫名的气场所吸引,就此逗留下来,一住三个寒暑。从作者简介上看,小孩属于80后,学历不过是初中。想必家长相当纵容,无心无肺、无忧无虑、无所用心、无所事事。有一天闲逛寺庙,看见别人五体投地,觉得不许个愿有点说不过去,一时却又想不起来自己想要什么。可是在菩萨面前坐着坐着,心里慢慢变得很是干净,非常舒服,走出寺庙来,觉得外面的车水马龙也有点不一样了。以后,每当她心里被欲望所困的时候,她就到庙里来坐一坐,于是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她想,也许“什么都没有”就是所谓的信仰吧。
读完了这篇《信仰》,印陶又看了一篇《拉萨的电影院》。
且说这个“腊末”实在是无法打发太多的时光,有一天路过一座类似于人民公社大礼堂的破败电影院,心里一动,想,去看一场银幕发黄、放映机哒哒哒响、画外音走腔走调的老电影,倒有一种类似于“孤寂”或者“感伤”的东西可以拿去向人炫耀的。卖票的人不在,她就自己进了电影院,里面的木条凳上落满灰,除了她没有一个观众。没有想到,正点刚到,电影就开始了,一束光射穿空气里的灰埃落到银幕上,震耳的音乐响起,放映的电影竟然是《骇客帝国2》!腊末极其亢奋地看完电影,才发现她失去了本来准备向别人炫耀的东西。然后她出来去补票,卖票的撕票给她,告诉她过五分钟开映———他都不知道她已经把一个人的一场电影看过了!
印陶索性拽过旁边一张沙发的靠垫,把它拿过来抱在肚子上,舒舒服服地半躺着接下去读这本书。外面的雨下大了,大堂里水洗过一样的冷清,远处只有一个保安在无聊地走来走去。
现在读的这篇文章叫《虞老师》。说的是一位著名小提琴家厌倦了京城里的豪华音乐厅,只身跑来拉萨,在街头拉琴,接受路人随便往他琴盒里扔的硬币。为了符合当下的身份,每次他都把自己的高档越野车停在很远的地方,然后抱着琴盒步行到闹市区,与引车卖浆者流混迹在一起。这个人很喜欢开着越野车旅游,大家便肆意搭乘他的车,沾着他的光大过旅游瘾。这天,车刚刚开上海拔七千米的大坂,突然车胎爆了一只。虞老师赶紧从车顶上往下卸备用胎,谁知道底下的人没接住,备用胎弹了几下,径直滚下了山。这时候只见一道灰色的人影闪过,虞老师已经直扑山下,追赶轮胎而去。
且说这个大坂一旦停车非常危险,人坐着不动都可能严重缺氧,更不要说奔跑下山再推一只轮胎上来。车上的人开始互相埋怨,但谁也没有勇气去步虞老师后尘。过了一个小时,山下一个小黑点开始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再过一个小时,小黑点只大了一点点。后来一辆卡车上下来一藏族司机,问明了情况,大骂一声山上的人就冲下去帮助虞老师。再后来,增援的人马又多了几个路过的外国人,这只救命的轮胎才终于被推了上来,只见口唇青紫的人躺下一片。良久,藏族司机爬起来拍拍虞老师,说:“你,好汉。”又指指自己,“我,也好汉。”
印陶搂着这本书,眼神迷茫地注视着大堂豪华吊灯的流苏,想,如果当年她遇到的是虞老师,那会怎么样?
她会不会跟着他去浪迹天涯?
这时候会务组的文印员下来,到宾馆商务部借用人家的传真机,看到她躺在沙发上似睡非睡,不免诧异,问:“印陶老师怎么在这里?楼上通知集中开会哩。”
“开会?小组会还是大会?”印陶翻身爬起,浑浑噩噩地找鞋,“几楼会议室?”
“大会。三楼302会议室。”
印陶急奔电梯,进去后电梯关了门按兵不动,急得汗都出来了,才发现只摁了关门键忘了摁“3”。总算电梯到了三楼,刚闯进会议室第六感就觉得不对,定睛再看,围着会议桌坐的一伙人一个都不认识。
“呀,走错了!”印陶慌里慌张抓起已经搁到台子上的《粉红的喜马拉雅》。会议桌当头端坐的一位笑道:“请坐请坐,欢迎欢迎。”一屋子人随即哄笑,个个都很开心。
印陶抱着书跑到走廊里,恍惚想起来,那个邀请她落座的也并非全然的陌生人,不过“厅长”公文包失而复得,是否心情有点好得过分?走了几步一看,他们评审组的人马原来都囤积在隔壁的大会议室里呢。
这个临时的全体会议,是为了重申评奖纪律。文联何主席脸上的线条与打牌时判若两人,不无矜持道:“咱们这里刚刚进入通读申报作品阶段嘛,怎么报社都来要评奖结果的通稿了呢?还问是不是谁谁谁拿这个奖、谁谁谁拿那个奖。无中生有、煞有介事!”
印陶用胳膊肘碰一碰旁边的女书法家,问:“怎么了?”
女书法家无奈道:“我不知道你们文学口怎么样,我们书画界反正是闹得沸沸扬扬,谣言满天飞。你没见我手机上那些短信,简直就是变相的逼宫。”
“也是啊,你们无论谁评上奖,利益的直接体现就是作品的市场标价。过去卖一两千元一平方尺的,奖牌一到手,马上就可以每平方尺开价上万。” 吴至真虽然是坐在前排,一点没耽误批改别人的对话。印陶挪一挪椅子,离吴至真近一些,悄声问:“你那些书看完没有?咱们组什么时候开会?”
吴至真瞄一眼她手上的书,道:“你还当真挨个儿看呀?”
“那怎么办?”
“排除法呀!我那堆书多半是扫两眼就扔一边了。”
“可是有些文章不是马上就读出好来的。你看我拿的这本,一开始就像是无聊孩子写的无聊事,等到一篇文章读完了,你就感到像被一枚钉子钉住了,好半天才缓过来。然后想,原来这些文字后面藏着很多的意思哎。”
吴至真拿过书翻翻,说:“‘腊末?听都没听说过。”
“您看看嘛。”印陶热切地翻了几页又递回去,“就看这篇,《拉萨的电影院》。”
吴至真脸朝前,反手把书往回挡,说:“开小组会的时候你专门介绍就是了。”
这时候,会场上换成了梅花奖得主在发表强烈置疑:“一个十七岁的毛孩子,排了个糊弄外国人的新版《人面桃花》,得奖的呼声就高成这样,正常吗?我请问她上过几台大戏?少了那些声、光、电,她的真工夫还剩下多少?她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吗?是呀,她是漂亮,可是谁不是打妙龄过来的?咱们是选美哩还是考量艺术?”
她这横炮倒没引来影视话剧、舞蹈杂技的共鸣,想必人家就算愿意忽略美,观众也未必肯买账。女书法家在一边埋头涂涂画画,小声反驳道:“艺术总也不能就是一颗填了大量脂粉的老核桃吧。”
印陶使劲忍还是忍不住,只好拿袖子捂住嘴,泪眼婆娑间偷觑一眼女书法家,发现她也在笑,笑得云鬓乱颤。印陶想,别看这人长得不美,“妙龄”的时候,肯定也迷倒过很多人的。
大组会散了之后,散文组碰了碰头,说定第二天上午集中交换初选意见。
会议上晚饭吃得早,吃完晚饭,雨停了,天边云霞绮丽,林雪姬们吵吵嚷嚷地结伙出门去散步,说离这个开发区不远有个叫做“小桃源”的地方,风景可圈可点,好像还有农家菜可以品尝。
印陶好不容易挣脱林美人的拉扯,笑道:“真服了你们,还有肚子去装农家菜!我可是刚把中午吃的那一顿吐光了。我这会儿得赶紧去洗澡洗衣服———我衣服上还沾着羊骨棒的味道哩。”
林雪姬跺着脚去追赶大部队,假模假式地怨道:“你这人真讨厌,总是这么脱离群众!”
印陶刚回到房间,电话就响了,总台小姐问:“1131房吗?请印女士接电话。”
印陶警惕道:“我就是。哪里来的电话?”
“您稍等。”
片刻之后,听筒里传来翟澈的声音:“哈哈,逮着了吧?你等着,我爸跟你说话。”
听筒里翟正天好一阵咳嗽,听不出来是真是假。“你好!”
“你好。”
“我今天没喝酒。”
“是吗?”
“倒是你中午喝了酒,对吧?”
“对。我不能偶尔也醉一醉,发发酒疯吗?”
翟正天笑道:“你能你能。唉,也真是难为你,包涵我们这一大家子。”
印陶鼻子一酸,问:“你们晚饭吃了什么?”
翟正天笑道:“你先猜猜我们在哪儿吧。”
印陶侧耳听一听,电视里有戏曲频道的声音:“你们去看爷爷了?”
“真聪明!我们刚用轮椅推着老爷子一块儿去吃了哈尔滨饺子。”
印陶叹口气:“你总算也主动做了回孝子。”
翟正天的父亲是“文革”前的十级干部,前妻早亡,后妻自己生了一堆孩子,自然对前妻留下的翟正天无所用心,这样就影响了父子关系。“文革”后,继母利用老爷子的关系把自己的孩子全部送到了国外,然后以帮他们带孩子为由跟出去,就此一去不返,老爷子于是沦为孤家寡人。到了暮年,老头只能长年住在医院的高干病房,与单位雇佣的护工相依为命。
印陶对老爷子的往事没有偏见,因为翟正天一样是娶了续弦,要怪只能怪选错了女人。
可是翟正天不肯如此认同,老爷子几次病危,都是印陶赶去陪护。其实,高干病房全都设有宽带接口,翟正天在病床边的沙发上坐着上网,全无与网络隔离之虞,可他就是强调学术研究不能打岔,一律断然拒绝。
翟正天说:“老头儿能吃能喝状态不错。我都怀疑前几次报病危是医生耸人听闻。”
印陶心情变坏道:“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翟正天告饶:“错错错,我又说错了。”然后叹口气,说,“现在跟你谈话我是如履薄冰。”
印陶气急道:“又来倒打一耙———你仔细想想,每一次谈话,破坏气氛引发事端的是谁?是你还是我?”
那边翟正天“叭叭”地抽烟,显然按捺满腔的怒火:“算了,不跟你计较了。你们这个年龄段的女人……”
印陶激烈反击:“你才更年期哩!”
那边换成翟澈说话:“嗨,你跟他斗个啥气!他关在家里都关缺窍了!不过咱们也得赶紧拉他一把,别让他憋成个老年痴呆,你说对不对?”
“你有什么建设性意见?”
“我爸说咱们省社科的核心期刊跟他约稿来着,人家对他刚刚发现的那个选题也表示有兴趣。这不,他劲头儿一来,都两天没沾酒了!”
印陶疑惑道:“有这样的好事?你爸最火爆的时候,人家也没找上门来约过稿,要不他至于坐那么多年冷板凳吗?”
翟澈在那头改用气声,耳语道:“他们一个副主编的小孩这次申报‘丹枫奖,想请你关照哩。这个副主编跟你当年一样,是刚从部队上过来的,跟地方上的专家都还没打过交道。”
印陶迟疑道:“可是我、我只看散文……”
“他就是散文。”
“他小孩的作品叫什么名字?”
翟澈和翟正天窃窃私语,大概翟正天写给她看,然后翟澈结结巴巴念道:“粉红的喜马拉雅。”
印陶完全怔住,这难道是天意?“我知道这本书,写得很好。小孩的笔名叫‘腊末。”
翟澈欢欣道:“没错没错,就是她!你觉得写得好吗?那就一定可以得奖了!”
印陶不解道:“小孩的散文很棒的,他们用不着托人呀。”
印陶挂上电话去洗澡,心里虽然是有几分高兴,可就是说不上哪里有点不踏实。洗完澡正用电吹风吹头发,门铃响,印陶穿着大汗衫去给林雪姬开门,门一拉开披散着头发返回卫生间,说:“这么快就回来了?可见‘小桃源言过其实。”又说,“看来‘小桃源的农家菜也未入得你们的法眼。”
“对不起……”门口的这位期期艾艾,说,“打扰您。我们齐厅长想请你过来帮一下忙。”
“我?什么‘厅长?没弄错吧?”印陶把脸上的乱发扒拉,吃惊地打量对方。
“对,就是您,中午您帮我们找到公文包的。”
印陶好不容易辨认出来,他是丢包的那个什么“厅长”的司机。
“我?我能帮你们什么忙?”
“是公事。您只要出马,就是给咱们救了‘市了!”
“我还能救你们的‘市?这事太怪了。除了我别的人不行吗?”
“这楼里面还真得是您。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您,别的人都不合适。”
印陶换上衣服,随意把头发扎一个马尾,满心好奇地跟他下楼。没想到,晚上了还布置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小会场,那个把公文包载在车顶上的,又盛情邀请她出席莫名会议的“厅长”迎过来,笑道:“你好,请你帮个忙。我们农业厅准备签约的客户塞车塞在市区高架上了,你来客串一下。正好你和她有几分像,反正旁人也看不出来。”
旁边秘书类的人笑着解释:“本来等等也没什么,不巧齐厅长还要去上海赶国际航班。”
印陶糊里糊涂坐上主席台,握着精美的签字笔,灯光一烤,脸上的汗都出来了。“我签什么?”
“就签你自己的名字。表情别穿帮。”齐厅长刷刷地签着他的那一份文件,不动声色地给她指示。
印陶便写下了“印陶”两个字。
“交换。”
印陶就把自己的文件交给他,同时接过他的文件夹。
“别动,再签一次。”
这次印陶嘴角咬住一抹笑,也来得及看清楚这个齐某某原来叫“齐棣贤”。
再次交换文件夹的时候,他们都站起来,一本正经地握手、微笑,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齐棣贤帅气地一别脑袋,说:“一会儿别忘了还我签字笔哦!”
林雪姬这一夜是真的没有回来。印陶之所以洞若观火,是因为她几乎彻夜未眠———为了对“腊末”之外的作品拥有一定的发言权,她真的把沙发上的那堆书全部翻阅了一遍。
早晨盥洗完毕,印陶从卫生间里出来,看到林雪姬回来了,两只靴子扔在床前,泥迹斑斑。
“天哪,你们这帮家伙真的在‘小桃源流连了一夜啊?”
“嗯。”林雪姬抱着枕头花容凋残。
“你们在稻田里散步啊?”印陶心疼地检视那双昂贵的小羊皮靴子。
“不是稻田。是茨菰田。茨菰花你见过吗?月光下,像开了一望无际的小百合,美得太像梦境了。”
“你小时候看田野看得还少啊?少见多怪!就看茨菰花了?农家菜哩?”
“菜叫到田头,席地……而……坐,把酒问……青天,一醉……方休……”
“都不是年轻人了,疯成这样。”印陶替她盖上被子,自己下楼去吃自助早餐。
印陶吃完一只煎蛋,发现被筷子戳破流出来的蛋液,在洁白的瓷碟里颜色异常娇艳,她撕一块面包把它擦擦吃掉。
吴至真端一碗白粥,在她的对面哈欠连天地坐下来,有一根没一根地挑食托盘里的炒河粉,说:“听新闻了吗?外国从咱们出口的青刀豆里检验出了有害物质。青刀豆是西式菜肴的重要配料,这在海外引起轩然大波了。咱们省可是青刀豆的主要输出地哩。”
印陶正要接她的话茬,偶然发现吴至真的裤脚上竟然也沾着茨菰田里的污泥。
“吴老师!真不可思议啊!难道昨晚您也去了‘小桃源吗?”
吴至真低头用凳子脚刮搓裤脚上的干泥,笑道:“那帮死东西非拉上我不可,说不如在我们副刊占一个整版,来个关于‘茨菰花的同题散文打擂。你别说,这些家伙到底不是等闲之辈,点子出得真是高明。”
“您也跟着一醉方休了吗?”
“那些土菜烈酒我才不想领教哩。我倒是真爱吃他们的炒葵花籽,什么香料也不放,大灶柴草里炒出来,嗑开一粒就香得要死!你看看我,嘴唇都吃蜕皮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小桃源了。”
两个人各剥着一只橙子,说笑着就出了餐厅。印陶前脚回到房间,后脚就听见有人敲门,一看,是运书的行李车到了,印陶赶紧帮着服务员,把堆在沙发上的书一一搬上行李车,然后特地把《粉红的喜马拉雅》连同阅稿笔记拿在手里,下楼去开小组会。屋里乱了这么一通,蒙头大睡的林雪姬一概是浑然不知,连着熬了两个通宵,看来她也不是铁打的。
今天上午的情况很有趣,除了林雪姬那个组似乎尘埃落定,其他组都在进入白热化。只听见三楼的不同会议室里,传出形形色色的喧嚣,还有人砰砰地拍桌子。
散文组分头介绍自己的阅读情况,印陶听着禁不住哑然失笑———原来,申报者送审的书一式数本,大家看到的不过是相同的材料。现在所进行的环节,是大家根据汇总得来的印象,在申报作品一览表上逐一做下记号,然后以表决的方式,划下入围作品的范围。
表决结果出来,印陶傻眼———《粉红的喜马拉雅》干脆连入围的资格都没有得到。
可是,在她叙述“腊末”的那三个经典故事时,分明所有的人都被深深打动了,甚至还有好几个评委把她手里的《粉红的喜马拉雅》抓过去,凝神屏气再次翻了翻。
印陶举手:“对不起,我们这个票数的统计是否有错?‘腊末的这本书我觉得是最该得奖的,怎么反而都没入围哩?”
大家都不说话。一位资深的老报人慢悠悠地说:“小孩这么年轻,才写第一本书就拿大奖,似乎对她的成长不好。”
印陶有些激动,拿起人手一份的《“丹枫奖”评奖条例》哗哗地翻着,说:“咱们的游戏规则里有这么一条吗?年轻人不得入选?或者是出版的第一本书不得入选?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上届‘丹枫奖小说奖的作者林雪姬的《初夜》就是她的处女作,而且她也不过是个小字辈,对不对?”
吴至真难得地和稀泥,笑道:“小说和散文是不一样的,小说那个东西可以胡编乱造,我们到底要凭真金白银。”
“那《粉红的喜马拉雅》比这本票数排第一的《欧风美韵》含金量低吗?他写的这是什么?公款旅游的垃圾副产品罢了!”
居然有人对她拍桌子了!一位专业作家发飙道:“当年三毛是提着一枕头她爸爸给她的钞票,才有可能跑到撒哈拉大沙漠里去玩潇洒的。这个‘腊末二十岁都不到,有什么经济能力跑到拉萨无所事事一呆三年?我敢断定,这本书不是她老子给她买的书号,就是包养她的老板给她买的书号!”
印陶气极道:“你你你,你毫无根据就搞人身攻击!”
吴至真自从去了一趟“小桃源”,整个人都发生了嬗变,只见她忙不迭地在蜕了皮的嘴唇上竖起一只干瘦的食指,道:“嘘,咱们这里的私房话切不可外传啊。”又转过来安抚印陶,“消气、消气。这样吧,我听说戏剧组矛盾摆不平,在向上呼吁设一个‘新人奖,待我陪你去探听一下,如果‘新人奖有苗头,咱们就把它分配给这个‘腊末。”
印陶被她拖出门,吴至真压低声音不解道:“《欧风美韵》的短信难道你没收到?会议名册上你的手机号照理说我不会弄错呀。”
“什么短信?”印陶忽然想起来,自从跟翟正天恶吵一架,她的手机压根儿就没再打开。再一想,坏了,那三千块钱评审费也一鼓脑儿在枕头下压着哩。
“我没工夫跟你从头道来,等你看了短信再说吧。”吴至真伸手便敲会务组的门。门一开,里面烟雾腾腾,戏剧组的一个高八度京腔穿云破雾道:“这下总算破了那个老霸道的‘铁围子!”
吴至真用胳膊肘碰碰印陶,笑道:“看来你的‘喜马拉雅有戏了。”
小组评审总算顺利结束,印陶闷闷的,不再发表不同意见。闲来翻翻《欧风美韵》的资料,得知他正是这个开发区的宣传部长———不用说,这次会务的所有硬件,都是由他提供的。
印陶散会回到房间,看到林雪姬已不在屋里,房间做过了清洁,床铺整理得没有一丝皱褶。她径直扑过去,把床罩被子枕头一一掀开,还好,手机和装评审费的信封都好端端地呆在原地。手机一打开,短信铃声接二连三地响起,除了翟正天的、翟澈的、联通信息告知的、贩卖不明来路物资的,就是今天入围的几位的“拜托”短信。大意都是:“久仰大名,不胜荣幸。我的某某,作品恳请关照。您的忠实粉丝某某。”其中一则短信比较例外,如此写道:“《欧风美韵》向您致敬。您的手机已充值2000元。”
印陶赶紧把短信倒回去,果然看到联通的短信中有一条是:“您已成功充值2000元。”
印陶满头大汗,呆坐半晌,开始一一删除“劣迹”,每成功删除一条,手机都会发出惊心动魄的一声“嘟”,令她更是汗流浃背。这时候林雪姬进来,把两本新的《初夜》扔在床上。
印陶问道:“这次的书是给谁?”
“咳,他们这里的一个宣传部长跟我套近乎呗。对了,昨晚他还打听你来着。”
“昨晚的‘小桃源是他的安排呀?”
“你以为这些文化人会自己掏腰包喝五粮液,吃野生老鳖啊?”
忽然手机铃声大作,翟澈志在必得,问:“评上了吧?我们琢磨着你们该散会了。”
印陶没想到翟澈的说话声这么响,闪闪烁烁道:“算是吧,还有大会投票的环节哩。”
“那都是走形式了———是不是一等奖?”
“不是。年轻人专门有个奖……”
“管它哩,榜上有名就行了呗。”
林雪姬从卫生间里伸出涂满洗面奶的脸,朝她别有用心地一笑。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完全像是遭了一场莫名的绑架,魂魄皆失。
真的真的,她真的不知道当一个评委会把自己变成这样!
几乎人人都知道次日的大会“过堂”是象征性的,所以前一晚大家在“曼哈顿”的KTV包间尽兴狂欢。印陶都不知道那个蹲在点歌机前为她点了很多蔡琴的歌后便跑掉的,即是那个“欧风美韵”。
林雪姬凑近印陶道:“你们散文奖漏给的某某,恐怕会是这次评奖的一大争议点。”
“为什么?”
“他的作品刚被介绍到美国,推荐者还是国际写作中心,够牛吧?”
印陶想一想,她圈定的入选作者里的确是有这么一个某某,不过后来心思都集中在“腊末”身上,这位就由他自生自灭了。印陶不免愧疚,说:“真要是惹发争议,评委会是不是很无法向媒体交代?”
“交代什么?这小子自己不长眼怪得了谁?他首先就不该在申报奖项的时候跟他上司撞车嘛。”
“他上司也报了散文奖?”
“嘁,看来你还真是一脑子糨糊哎!刚才替你选歌的就是这个‘上司嘛———一个开发区小报的记者也敢跟宣传部长叫阵,大脑的线路短路了是不是?这小子也不能太相信自己的实力对不对?什么招呼也不打,请问,面包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吗?真要玩清高,就得像你印老师,管他什么‘奖,一概统统不吃!”
印陶没等把“欧风美韵”为她点的蔡琴唱完,就借故告退了。看看远不到睡觉的时间,就乘电梯下到一楼,向大厅里的保安打听:“请问,‘小桃源离这里远不远?”
保安想一想:“步行大约20分钟吧。”
“怎么走?”
“顺着大路向西,走到山脚下,有一条青石板路,顺着它往里走。”
印陶隔着大厅的落地玻璃看看天边山脉的剪影,说:“算了,我还是给自己留一点想象的空间吧。”
“要不,我给我们厨房说一声吧———他们的车马上要过去拉菜,您搭他们的车过去看一眼?”
印陶简直是喜出望外地上了拉菜的小皮卡,采购把副驾驶的座位让给她,自己上了后面的车斗。“对于咱们皮卡来说,‘小桃源不过一箭之遥,您就安心地坐着吧。”
印陶如此这般到了“小桃源”,乘着别人往车上装菜,特地在茨菰田边坐了一坐。月光跟前一天比大约变化不大,山岚薄薄的,月光分外婉约,满田的茨菰不像是菜蔬,就像是地地道道的观赏植物,每一竿叶茎都卷成了隽美的长茎酒盅,里面探出娇羞的微型马蹄莲———没有想到,茨菰的美在白天、在菜案子上,是全然地被解构掉了。
印陶回到酒店,靠在枕头上看电视,直到吃完了从“小桃源”带回来的一大包葵花籽,都没有记住所看的电视剧是些什么情节。
林雪姬又是一宿未归。
早上起来,印陶跑到餐厅取了一大盘西瓜吃掉,这才略略消解掉葵花籽带来的唇干舌燥。然后按常规,开始消遣她的咖啡和煎蛋。
餐厅里人迹寥寥,大家都晚起了,连吴至真也没有出现。这时有个人也取了同样的一杯咖啡和一只煎蛋在她的旁边坐下,说:“你好,咖啡与煎蛋的早晨。”
印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没赶上国际航班?”
“赶上了,可是我走不掉了。现在出现在您面前的是一位青刀豆事件的牺牲品。”
“你被免职了?”
“算是吧。”说话间干净利落地消灭了一枚煎蛋。“别开会了。跟我去‘小桃源吧。”
“你也知道‘小桃源?”
“什么话,我在农业厅,那可是我的杰作。我已经想好了,今后干不了大农林,我就去搞小农林了。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压寨夫人?哈哈!”
他大口喝完那杯咖啡,顺手用餐巾纸抹抹嘴,站起来,道:“看把你吓的!逗你玩哩。”扬长而去。
手机响,翟正天来电话。他从来没有在早晨正常的起床时间清醒过。
“喂,陶儿吗?刚刚那个什么‘腊末的母亲来电话,问评上了‘丹枫奖是不是就可以当专业作家了?你给想想办法。”
印陶突然就明白了———申报这个“丹枫奖”,根本就是“腊末”的父母在越俎代庖。
一颗游走在透明的喜马拉雅天地间的年轻心灵,哪里会需要什么“专业”的桎梏!想来她也不会对什么铜绿斑斑的“奖”牌感兴趣吧。
印陶真想步“虞老师”的后尘。假如西藏的大坂太远,隐身于开满茨菰花的“小桃源”,又何妨不是一个美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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