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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如何失踪的?

2009-04-02

长城 2009年4期
关键词:仁爱儿子

光 盘

上 部

下午5点,雨停了。沱巴河水却越涨越高。玫瑰镇上的人懒洋洋地举起头看看天空,就是不愿出门。宋钢拉住李仁爱的手,说,我们出门,我们到沱巴河边看洪水,我们要和他们不一样。

河边一个人也没有。从上游漂来的杂物有的随水继续前漂,有的就在岸边淤积而停住。宋思水就是在此时停在宋钢夫妇眼皮下面的。宋思水被包裹在厚厚的棉兜里,他的周边有许多杂物,这些杂物像一只船,托着远道而来的宋思水。此时这只“船”被岸边的树枝拖住。

看到了吗?那上面有个小人。李仁爱一手摸着肚子里的小宝宝,一手指着停靠在岸边的宋思水。

宋钢跳下水,手快触到宋思水时,大叫说,真是个小人!洪水太大,即使看上去平静的水岸,水流速度也十分的快。宋钢被洪水冲出一两米。李仁爱说,小心啊,千万要小心。宋钢水性好,加上他抓住了一根垂柳,一会儿他又回到了离宋思水不远的地方。宋钢希望承载宋思水的“船”再过来点,可是树枝牢牢地抓住了那只“船”。宋钢作了几次努力都没有能接近宋思水。宋钢说,你能找到带钩的竹竿吗?李仁爱回身寻找能勾住宋思水的东西。宋钢在水里看护着宋思水。不多时,李仁爱找到了竹竿,只是不带钩。包裹宋思水的带子比较紧,竹竿根本插不进去。李仁爱急得一身冷汗,双手发酸。宋刚叫李仁爱在竹竿上绑一根细棍,让竹竿挑起宋思水。

李仁爱找到了可以承担宋思水的细棍,用乳罩代替绳子绑好了细棍。一个浪头过来后,“船”移动开,正好移到宋钢身边。宋钢以垂柳作后盾,阻住小“船”前行。李仁爱的竹竿伸过来。够不着,她移动步子,脚踏在岸的最边上。

宋思水终于被挑在竹竿上了。李仁爱转动腰身,小心而紧张地往岸上送。洪水奔流而去,李仁爱感到天地在旋转。宋钢在水中指挥。李仁爱付出最大努力后,完成了这紧张的动作。当她刚刚放下宋思水时,脚下的泥土崩塌,李仁爱掉进水里。

水中有利器,它刺进了李仁爱的小腹……

李仁爱肚子里的小宝宝没了。更严重的是,李仁爱再也不可能怀孕。那利器刺坏了她的子宫。一同被送进医院的宋思水安然无恙。李仁爱动完手术那天,宋钢把宋思水抱回家。李仁爱就生了吗?邻居肖湘桂说。宋钢不回答。肖湘桂说,才六个月就生产了,太早熟啦!早熟的瓜果不甜呢。

宋思水爱睡爱哭,睡醒后就一个劲儿地哭。他的声音尖利而浑厚,令人欢喜。他哭过就吃,吃了再哭,然后就熟睡。宋钢母亲换掉了宋思水身上所有的东西,那堆为未来孙子(女)准备的婴儿用品,现在都用到宋思水身上。宋思水多大了?宋钢母亲说,凭经验判断,不到两个月。宋思水除了带来一团迷雾,什么也没带来。镇上人爱听宋思水的声音,经过时,便会停下步子。见到宋钢他们还会友好地夸奖一句,你儿子将来一定有出息!宋钢皮笑肉不笑地应对前来道喜和祝贺的人。李仁爱怎么还没出院呢?哦,她受了伤,儿子就早产啦。镇上有人这么说。

李仁爱的伤势一天天好转,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不能再怀孕,她期望身体以最快的速度好起来。她心里想,下次怀了孕再也不去河边了,河边很危险。宋钢来到医院,他给李仁爱带来了炖鸡。宋钢在食品加工厂工作,平时身上都是食品的味道。那种食品味道已经变味,人闻了就会大倒胃口。第一次近距离地呆在一起的时候,李仁爱就闻到了。她受不了这种味道,约会回家后她连续两餐吃不下饭。可是她喜欢宋钢,后来宋钢向她正式求婚时,她说,我愿嫁给你,因为你身上有股难闻的食品味道。现在,宋钢身上仍然穿着工装,身上却没了食品味道。李仁爱知道,她受伤后他就请假在家伺候她了。宋钢是个值得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一辈子的人。李仁爱吃了几口炖鸡,说,我没胃口。闻不到你那股变味的食品味道,我胃口不好。宋钢说,那味道我身上还有的,只是淡一点。宋钢将李仁爱轻轻抱在怀里,说,你闻到了吗?李仁爱幸福地说,闻到了。我还闻到你身上的一股奶味。宋钢说,早上给那小子喂牛奶,不小心弄到身上了。

哦,想起来了。他还在我们家吗?李仁爱说。

在。是个男孩。这段时间又长胖了长大了,像汲了十足养料的嫩莲藕。宋钢说。

你回去把他抱来,我想看看。李仁爱说。

宋钢回家去。他们的家离医院有二三公里。在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他要经过食品加工厂和李仁爱她们的印染厂。到了食品加工厂,他放慢速度,深情地注视了一下厂大门。经过印染厂,他不得不停下来。几个女工拦住他的去路,她们七嘴八舌说,李仁爱怎么样了,我们正准备去医院看她呢。还说,听说她早产了,生了个儿子?宋钢不置可否,说,她就要出院了,你们工作忙就不用去看了。我会把你们的好心好意转达给她的。宋钢冲出女工的包围圈,自行车蹬得更快。宋思水正在宋钢母亲的怀里熟睡着。宋钢母亲坐在院门前,眼睛望着街上一个地方想心思。

你要抱走他?他家里来要人了吗?宋钢母亲说。

宋钢说,没有。李仁爱想看看他。

宋钢从母亲手里接过宋思水,准备单手掌车骑回医院。刚上车又下来了,他说,妈,你在后面抱着,我蹬三轮吧。

三轮车穿过镇子窄小的巷子,发出吱吱咯咯声。抱着孙子出门吗?熟人说。宋钢母亲浅笑不语。

李仁爱靠在床头,她和宋钢联合抱着宋思水。宋思水眼睛半闭,小水珠在他的小嘴巴上生生灭灭。李仁爱食指抚摸宋思水的小脸,说,好可爱。李仁爱想一个人抱着。宋钢说,你伤口还疼,会碰着的。李仁爱试着抱了抱,宋思水确实会压着自己的伤口。宋钢又和她联合抱着宋思水,李仁爱亲了他几口。

玩过一会儿,李仁爱感觉有些累,她躺下来。她要求宋钢将宋思水放在枕头边。李仁爱一只手揽住宋思水,吟唱儿歌。

出院那天,李仁爱知道了自己这辈子已不能生育。她流着泪,说,为什么?医生说,墙壁倒了,还能住人吗?李仁爱说的当然不是这个科学道理,她在质问命运。宋钢用三轮车来接她出院。他的三轮车装饰一新,好像要接新娘子。李仁爱却不坐车,她从医院出来后就向前走着。她走的不是回家的路。宋钢说,我们回家。你坐上来,我们回家。宋钢跟在她后面,不停地说这句话。宋钢没有找到安慰的词。他自己也需要安慰。为什么?他机械地劝说李仁爱时,也在质问苍天。

李仁爱慢慢地走着,走了很远。宋钢发现她走累了,便在她的前方停下三轮车。他说,上来吧,你已经走了半个小时了。你刚出院,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李仁爱说,我生不出孩子了,我还坐什么三轮,还康复什么?我死了算了。宋钢把她抱上车。李仁爱说,放开我。宋钢一言不发地蹬车,他蹬得很慢,他心很累,他也没有力气了。他发觉全身都绑了石头。走出很长一段,碰上一个熟人,那人说,宋钢,你拉着老婆散步吗?宋钢这才发现,他离开镇子很远了。

我们回家。他自言自语地说。

最近路线必须经过沱巴河。看到沱巴河水,宋钢的心被刺痛。他调转车头,回避着沱巴河,走了最长的一条回家之路。

远远地,宋钢和李仁爱就听到了宋思水的哭声。突然,一道光线射入宋钢李仁爱黑暗的心灵。李仁爱伸出双臂。她搂抱孩子的双臂搁在胸前,一直伸到家婆将宋思水送到她的怀里。她紧紧地搂住宋思水。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喃喃地说。

我们的孩子……宋钢说。他是我们的孩子,他名叫宋思水。

我的孙子。宋钢母亲走到街上。她对每一个身边人说,你们听到我孙子欢乐的哭喊了吗?他们说,听到了。

宋钢母亲兴奋地在巷子里来回走着。迎面来了一个陌生人。陌生人似乎不怀好意地盯着宋钢母亲。谁家孩子在哭?都哭这么久了!宋钢母亲跨上一步,指着陌生人的鼻子说,你从哪里来的,你想干什么!小心我叫治保主任把你抓起来!陌生人一边盯着宋钢母亲,一边逃离现场。

宋钢母亲跑回家,紧闭大门,说,来了陌生人!李仁爱下意识地抱紧宋思水。宋钢说,陌生人?他想干什么?我要他什么也干不成!

宋钢守在院子外,警惕的眼光像雷达一样扫来扫去。

天又下起了大雨,这个雨季里,沱巴河水再次高涨。已经对洪水厌倦的玫瑰镇人,再也不去河边。

宋钢却冒着大雨向沱巴河走去。河岸空无一人,那些系在树上的小船随波荡来荡去,发出刺耳的声响。宋钢特别注意那些漂浮物,特别注意观察岸上的动静。

三个小时大雨过后,雨小了。洪水以迅猛之势向下游奔赴而去,似乎在完成一个使命。一百米开外,出现一个人影。宋钢紧张起来,当那人越来越近后,他才看清,来者是母亲。母亲说,有情况吗?宋钢说,没有。母亲说,有情况也不怕,宋思水是我的孙子,谁也别想带走!

经过半年多特别紧张的日子,宋家人的心有所放松。因为玫瑰镇平静依旧。没人来找孩子。而此时,宋思水已经能满地爬,也能哈哈大笑了。

肖湘桂是渔民。渔民都应该长年累月生活在水上,玫瑰镇的渔民却不完全是这样。刚一解放渔民们就上岸生活了,绝大部分渔民进了企业甚至机关。像肖湘桂这样生活在陆地,工作在水上的渔民非常少了。肖湘桂曾有机会进入食品加工厂,成为宋钢的同事,但他不干,他喜欢那种自由自在搏击浪涛的生活。他一身乌黑,体格健壮,脑袋也特别大。人说,那是长年吃鱼补的。

这是1978年初冬的一天。太阳昨晚一定是喝多了,现在还起不了床。乌云就放肆地架在天空。沱巴河水清秀明亮,泊在岸边的小渔船,轻轻摇晃。肖湘桂的小船从上游漂来。人们看到肖湘桂仰天躺在船上,口里唱着小曲。他今天特别高兴吧,入冬以来,他第一次捕到这么多鱼,因此非常值得高兴。一向平静的玫瑰小镇,今天仍然平静。接近岸边,肖湘桂手臂一甩抛出铁钩,铁钩带着绳子稳稳地拉住小船。靠了岸,他抬头看到了宋钢。宋钢刚下班,他问肖湘桂说,收获不小吧?肖湘桂提起鱼筐,代替回答。宋钢说,打了这么多鱼,一定不只是在沱巴河上。沱巴河的鱼都让你捕光了。肖湘桂走到宋钢身边,说,我往上游的上游去了。那里鱼也不多,到处有打鱼人。谁说沱巴河鱼被我捕光了,它们都躲在深水里过冬呢。

我要买你的鱼。宋钢说。

你站在岸上我就知道你要买我的鱼了。肖湘桂很得意,他接着说,我捕到了几条塘角鱼。宋思水爱吃塘角鱼,宋思水真是会吃啊。

宋钢心想,谁只是来买你的鱼了?宋钢当然是来河边巡视的,他要把寻找宋思水的人堵在河边。然后告诉对方,没有,我们镇上从没人捡到过一个小孩。我是玫瑰镇消息灵通人士,听我的没错。这番宋钢锤炼了无数遍的话,他没有机会说出口。他不希望有这种机会。

他们说着往家走。肖湘桂很兴奋,滔滔不绝地说沿途的见闻。他停下脚步,说,白宝村你知道吗?白宝村离我们玫瑰镇有好几十公里吧,那个村庄就在河边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石桥,两个渡口,三所庙堂。我认为白宝村风景很好,我就在那里停下来了。那里的鱼好像在等我似的,我一网一网下去,每一网都不是空的。我太高兴了,我就坐下来吸烟。有个妇女走过来,她脸上黯淡无光,两只眼睛肿得像大灯泡。她说,你是哪里来的打鱼人?我说,玫瑰镇。她说,哦,玫瑰,那地方在下游,好远的地方呢。我说,是啊,好远。我说你去过吗?她摇头说,没有。那里一年四季都开着玫瑰花吧。我说,是的。看来你对玫瑰镇比较了解。她凑近来,翻开我的渔筐,说,你天天在河上,见到一个刚满月的小孩了吗?我说,没有。河上怎么能见到一个小孩呢?

她说,几个月前我儿子掉下河了,我被救上来了,儿子还在河里。

我的心马上就浸到了冷水里。我想到我的儿子,如果我的儿子也掉在河里,他还能在河里活着吗?我不知道说什么,心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疼痛,就离开了白宝。儿子快回来!她的声音追着我跑。一直到了另外一个村,我打到了新的一网鱼,我才把她和她悲戚的声音忘掉。现在见到你,我突然就想起来了。

宋钢的心怦怦怦乱跳,他极力掩饰自己的表情,说,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不喜欢听。我要回去了!宋钢跨上自行车。肖湘桂说,你不要塘角鱼了吗?你捎上我呀!

鱼呢?李仁爱见宋钢两手空空,问道。宋钢说,没人卖活鱼。李仁爱说,市场上也没有吗?宋钢惊魂未定,他使劲地往肚子里灌凉水。李仁爱追问说,什么鱼也没有吗?买不到塘角鱼,哪怕鲤鱼草鱼鲢鱼也行啊!

宋钢母亲在逗着宋思水,宋思水咯咯大笑。宋钢说,把他藏起来。母亲一脸紧张说,来人了?宋钢说,没有。母亲说,那你慌张什么?!母亲还是进了里屋。李仁爱说,怎么了?宋钢说,什么也没有。李仁爱说,你听到什么了吗?他们在说宋思水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吗?宋钢说,没有,什么也没有。李仁爱摸着他的脸,说,看你,太紧张了。人最怕的是自己吓自己。

肖湘桂提着鱼上门来了。宋钢住灭资街15号,肖湘桂住25号,隔得不远,算是近邻。肖湘桂说,活蹦乱跳的塘角鱼你不要,你想要什么?你还逃跑!宋钢说,你来干什么,我不要你的鱼。李仁爱说,宋钢你脑袋糊涂了吗?这鱼很好,为什么不要呢?肖湘桂顺势说,就是,刚才在沱巴河边,开始说要,后来突然又不要,还骑车跑掉。

塘角鱼能在陆地上生活很久。上次宋钢买回来几条塘角鱼,要杀鱼时,发现少了一条,怎么找也没找着。他以为是自己数错了。过了一天一夜,他在厨房听到橱柜下面有响动,以为是老鼠,弄了半天,掏出来一条塘角鱼。肖湘桂提供的塘角鱼自然还活着,放在水盆里,它们立即摇头甩尾。宋钢悄悄问肖湘桂说,这鱼是在白宝捕到的吗?肖湘桂说,记不得了。好几个地方都捕到过塘角鱼。白宝的塘角鱼怎么了?难道有毒吗?

不管有没有毒,这鱼我们都不要!宋钢粗暴地说。

夜晚睡在床上,熄了灯,李仁爱一手摸着宋思水,一手摸着宋钢,说,你今天表现很不正常,遇上什么事了?和车间主任吵架了?在街上和人斗气了?宋钢说,没什么没什么,什么也没有。李仁爱说,你千万不能对我隐瞒什么。你是开始嫌我没为你生一个孩子了吗?你如果真有这个想法,你就趁早提出来。我让你实现愿望。我带宋思水过。宋钢趴到她身上,吻了她三下。李仁爱说,你身子在哆嗦,你一定藏着什么事。

肖湘桂说的那个妇女时刻出现在宋钢脑中,怎么也挥不去。晚上伴随他的是一个紧接一个的噩梦。星期天天刚放亮,他离开玫瑰镇,骑着自行车逆沱巴河而上。一路打听,来到白宝村。宋钢没进村里,他坐在河边。他按自己设想的来等待那个妇女。河边静悄悄,冬日的景色映入眼帘,使人感到干枯和心焦。几声狗吠从村里传来,有一些烟雾在村子上空浮动。

那个坐着的人,你在干什么?终于来了一个人。

宋钢站起来,一只手拍拍屁股上的灰,说,我什么也没干。

来人走近了,他说,你不是本地人,你来我们村干什么?你是干部吗?

宋钢用事先编好的谎言对付来人。宋钢递给那人一支烟,来人谢了宋钢。两人坐下来抽烟。乡下人喜欢和外来的陌生人说话,主要是喜欢如实回答外来者陌生的提问。宋钢对白宝一带不熟悉,也对农村生活不太了解,所以他提不出多少有分量的话来。两人闲扯一阵,那人觉得话不太投机,就要离开。

另一个人却在此时出现了。那人就是宋钢要找又怕找的妇女。妇女摇着小船挨着河岸寻找着什么。

早先来到的男人指着她说,你知道她在找什么吗?宋钢身子哆嗦,上下牙齿相互敲打起来。宋钢不连贯地说,不知道。我又不认识她,我怎么知道呢!男人说,她叫张桂红。她在找自己的儿子。她儿子满月的第三天,掉下河了。那天下过大雨,河里涨了好大的水。宋钢说,这能找到吗?你去告诉她,孩子早就没了。男人吐出一口烟,说,全村人都这么劝她。她不信。她就天天这么在河上漂,在岸边走,时常边找边哭边呼唤。

说着,张桂红接近了宋钢他们。张桂红发现了陌生的宋钢,她说,你从哪里来?你给我送儿子来了吗?宋钢不回答她,他认真地打量张桂红。男人转过身子,他可能对张桂红的行为见得太多,麻木了。张桂红顺水而去。宋钢说,她一直要往下漂吗?男人说,这个说不准。据说,她最远漂了三十里。她丈夫在三十里外找到的她。回来后丈夫把她关在房间,她又哭又闹的,搞得全家不安宁,搞得全村不安宁,就由她了。张桂红迟早有一天要疯,也许现在已经疯了。

宋钢悄悄摸进村。村里很安静,刚才还偶尔叫上几声的狗对他视而不见。宋钢在村道上胡乱走着,屋子一座紧挨一座,他不知道哪一家才是张桂红家。他一边走一边还想撤退。我进来干什么呢?我躲都躲不及,我还来找宋思水的亲生父母干什么呢?他不由自主地走进一家。这家人大门开着,厅堂像男人敞开的肚皮。

有人吗?宋钢叫了一声。

一个男人就走了出来。那人一边友好地浅笑着,一边打量宋钢。那人说,你来村里有事?宋钢说,我可能走错了。我想喝口水。宋钢征得同意后在水缸里舀来一瓢凉水,他从来不喝生水,现在他猛地喝了一大口。接着假模假样地喝了一阵。

你一人在家,老婆呢?宋钢找话说。

那人接过宋钢的香烟,叹息说,老婆,那个不中用的东西。她把儿子弄丢了,她天天在河里找。她一定疯了。

这正是宋思水的父亲。宋钢心里说。宋钢全身剧烈地抖动,他想逃走,却移不动步子。

你很怕冷吗?乡下比城里冷许多的。你从哪座城市来?那人说。

宋钢摇头。

你病了,是吗?

宋钢还是摇头。过了一会儿,宋钢说,孩子掉下河,早就不在了。

那人说,都半年多了,就是一条鱼,也会饿死。

宋钢从口袋里掏出十几元钱,说,你拿着吧。

那人说,你凭什么给我钱?

宋钢想了想,说,我,我,喝了你的水。

那人说,喝水能收钱吗?吃饭都不收钱,喝水能收钱吗?

宋钢把钱扔在那人身上,就出了门。那人追上来说,我绝对不能要你的钱。宋钢说,你儿子都没了,要点钱算什么呢?那人就愣在原地。

宋钢的自行车骑得飞快。他脑子里一团糨糊。我这是干什么呢?我为什么要去白宝,要去找宋思水的父母呢?

李仁爱在家门口等了一天。她的眼皮老是跳动,她对宋钢母亲说,宋钢一声不吭就出去一天,一定碰上什么麻烦事了。他这些天很反常。宋钢母亲说,能有什么事?不会的。他可能帮厂里做事去了。

天黑了很久,宋钢才回到家。一连骑了百来公里,他腿酸了,脚底磨出了泡。看着母亲和李仁爱疑问和责问的目光,宋钢说,我去了白宝。宋思水的亲生父母就在白宝村。李仁爱从宋钢母亲怀里抢过宋思水,说,什么?孩子是我的,他们别想抱走!

当晚,宋钢给家门加了一把锁。

你怎么去找他们呢?我们躲都来不及,怎么可以主动去找呢!听了宋钢的讲述,李仁爱的责怪声接二连三地泼向宋钢。宋钢说,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也想控制住自己呀。

第二天一早,肖湘桂就在街头喊了,鱼呀,新鲜的鱼呀,要买的快来喽!街头响起了些脚步声。他们都看中了那几条壮硕的塘角鱼,肖湘桂不卖。他说,我是给宋思水留的。他们便不好意思再强要,只是提醒说,有了好鱼一定帮忙留着。他们散去后,肖湘桂在门外叫宋钢的名字,连叫几遍后,李仁爱才走出来,她说,叫什么叫?你想把天叫塌下来吗!肖湘桂说,一向温柔的李仁爱今天吃了火药吗?李仁爱说,我就吃火药了,你想怎么样?

肖湘桂说,我怎么你们了?我好心好意给你家送上等塘角鱼来,你倒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们不要你的鱼,从此,我们再也不要你的鱼了!宋钢伸出头来,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狂叫。

肖湘桂说,好吧,算我犯贱!这鱼我喂了猫也不卖你们宋家。肖湘桂来了脾气,他把那几条壮硕的塘角鱼倒在地上,用脚猛踩。街上人说,再吵架你也别跟自己的鱼过不去呀!

肖湘桂说,我踩死它,踩死它,踩死它!

几条鱼被肖湘桂踩得血肉模糊,然后他对着宋钢的屋子呸呸呸地吐口水,说,以后,老子撒尿都不朝你家!

李仁爱请病假在家带孩子,对于宋钢母亲一个人带着孩子,李仁爱不放心。宋钢母亲势单力薄,要是发生紧急情况,她不能对付。李仁爱的假请了一星期又一个星期,染织厂领导心里犯嘀咕,说,你怎么老是请假呢?我看你身子不是好好的吗?李仁爱说,我病在体内,你眼睛又不能透视,你怎么看得见呢。领导不批。李仁爱不管领导批不批,她都不去上班。领导上家来了解情况,看到一家人好好的,特别是宋思水养得白白胖胖讨人喜欢。领导说,这种情况我更不能批准。宋钢给领导送了些礼物,领导心一软,又批了一个星期。领导说,下不为例。一个星期过去了,仍不见李仁爱来上班。领导说,这回你就是送我一台彩电我也不准你的假了。李仁爱不去厂里打招呼,她就是不上班。一个月后,领导将她除了名。

李仁爱时刻和宋思水在一起,夏天到来后,他能行走了。有一天,宋思水走到了肖湘桂的脚下,肖湘桂没好气地说,长得一点不像宋钢,一定不是宋钢生的。不是李仁爱和别人生的,就是从外面捡来的。李仁爱说,我们碍你什么了吗?你嘴巴怎么就不积德呢!肖湘桂说,你们嘴巴积德了吗?

肖湘桂假踢了宋思水一脚,扬长而去。李仁爱说,你敢碰我儿子,我就砍断你的狗腿!你再乱说,我就撕烂你的臭嘴!

肖湘桂转过身说,你来砍呀,你来撕呀!不要脸的东西!

李仁爱说,我怎么不要脸了,你才不要脸!

肖湘桂说,你要脸的话怎么和野老公生儿子!

听到他俩争吵,左邻右舍都来劝架。他们大都站在李仁爱一边。李仁爱是女人,是弱者,弱者一般情况都受到同情和支持。肖湘桂招架不住,携着渔网逃出巷子。李仁爱抱着宋思水,流着泪回家。

他们就着肖湘桂的话议论起来,有人说,李仁爱规规矩矩的,不会偷人。有人说,我们相信她不会偷人,可是宋思水长得都不像谁。有人说,孩子这么小,能看出来吗?你们瞎猜什么呢!肖湘桂和宋钢夫妇搞不来,他在乱骂人。乱骂人的话,你们也信吗?

李仁爱哭个不停。宋钢母亲边骂着肖湘桂边劝她。李仁爱说,如果我不是救人我能掉下河,能弄坏子宫吗?肖湘桂要是不去白宝村,去了不带回来不好消息,宋钢能被迫去访问吗?我们能过这么紧张的日子吗?我能被厂里除名吗?

宋钢下班回来了。李仁爱向他哭诉了所发生的一切。宋钢母亲趁机在一旁煽风点火。

肖湘桂现在说我偷人,总有一天他要说破我们家这个天大的秘密。李仁爱总结说。

宋钢的脾气被挑起来了。他冲到肖湘桂家门前。狗日的肖湘桂,你给我出来!你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东西?你老婆才偷人呢,你儿子才是偷来的呢!

肖湘桂不在家。他在沱巴河里打鱼。他老婆不敢出声。肖湘桂家门前有一根铁棍,宋钢把它捡起来,击打肖家大门说,出来呀,缩头乌龟你给我出来呀!肖家大门不经击打,三下五下,就被击破。人们过来劝架,一不做二不休,性起的宋钢挥动铁棍把肖家大门打得稀巴烂。

几个男人把宋钢架回家。他们说,你和肖湘桂之间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成了仇人呢?宋钢说,他骂我老婆偷人。他们说,这个我们听说了,之前呢?宋钢说,之前他是王八蛋!他们说,肖湘桂不在家,我们只听到了他老婆嘤嘤的哭声。他不在家你还骂个什么劲呢。宋钢说,他在家的话,脑袋就开花了!

肖湘桂回来时,太阳已经落山。看到自家门破了,他就知道是宋钢干的。第二天,他买来一扇铁门,安装好。然后提着斧头去到灭资街15号。宋家大门半开着,从里面传来宋思水快乐的笑声。肖湘桂挥动斧头,他砍得既狠又准。李仁爱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门就被劈烂。肖湘桂哼哼几声离开。

宋钢下班回来看到烂门,不假思索就想到了肖湘桂。他找到父亲曾经用过的斧头。父亲生前是木器厂的工人,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宋钢磨斧头时,李仁爱拦住了他,母亲也拦住了他。她们说,你打烂了他家的门,人家劈了你的门,两清了。宋钢说,就算我这次不去劈他家门,我也要把斧头磨利,我要用利斧来对付所有侵犯我们的人!

宋钢和肖湘桂没再正面发生冲突,但两家的仇恨却越积越深。他们的心里积着火药,只要碰上火星,就会爆炸。

居委会上家里来搞计划生育摸底调查。李仁爱才想起还没给宋思水上户口。居委会干部说,你家除了宋思水没上户口,一切都正常。李仁爱带着宋思水去镇派出所。户籍警说,出生证带了吗?李仁爱慌了神。户籍警说,你紧张干什么,你又没犯罪,怕什么?难道孩子是捡来的?户籍警说完笑起来,然后强调说,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带上出生证。

没有户口就是黑户。黑户怎么办呢?不算城里人,没有定量粮,将来上不了学,还不能安排工作,等等,有一大堆的麻烦事。李仁爱眼前黑黑的一片。一路上她对宋思水说,怎么办呢?我们怎么办呢?

宋钢接过宋思水,赶到医院。

我的出生证弄丢了,我要补办一张。1978年5月16日,宋思水出生在你们医院。宋钢在医院办公室提出请求。办公室石主任看着宋思水说,这个孩子长得好壮实。你们怎么把出生证弄丢了呢?怎么过去快两年了,才办这个事?对了,你要出生证干什么?出生证不是在办户口的时候交到派出所了吗?哦,你们还没办户口!这怎么行呢?孩子没有户口万万不成!你去找接生的医生吧,叫她给你弄个证明。

宋钢听明白了,关键问题在接生医生上。他去了妇产科。他把来意向妇产科主任说了,妇产科主任说,你能提供孩子在本医院出生的证明吗?宋钢摇头说,都弄丢了。妇产科医生说,弄丢了不要紧,我们这里有存根。查到存根我就叫人帮你办。宋钢在走廊上等候。病房里不时传来产妇的叫喊和新生婴儿的啼哭声。要是李仁爱不出事,她也有资格进入这里的。宋钢想着。宋思水在宋钢走神时,到处乱跑,最后跑进了妇产科病房。

那个查存根的医生叫醒宋钢。毫无疑问,这里不可能有李仁爱生产的记录。宋钢说,你们工作太粗心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记录呢。医生火了,说,这么大的事我们能不记录吗?那么多生产的妇女没漏,怎么偏偏就漏了你的呢?宋钢假装十分生气。他说孩子明明在这里出生的,孩子他妈住16床。是你们工作失误!医生说,我们不会有这样的失误,我看是你的孩子来路不明!

宋钢像被点了死穴一样,哑口无言。他转身去寻宋思水。见到宋思水立即抱起来逃离医院。在街上他想到了另外的主意。他找到染织厂的领导,要求开具李仁爱丢失出生证的证明。领导说,李仁爱本来是个好职工,干下去会前途无量。她怎么突然不来上班了呢?不就生了儿子吗?厂里合条件的女工谁没生孩子?李仁爱不是染织厂职工了,这个证明我不能开。宋钢求不成,就去求自己单位的领导。食品厂的人好说话,一连给宋钢开了两张,说如果一张弄丢了,还有另一张备用。宋钢兴冲冲来到派出所。户籍警说,这哪行?我们只认医院出具的出生证。

跑了两天,毫无进展。你和医院非亲非故,他们干吗要给你开假证明?宋钢和李仁爱一筹莫展。

户口上不成,孩子还得好好地养。宋钢上街去为宋思水买鱼,他碰上肖湘桂了。肖湘桂刚从沱巴河回来,鱼筐里装着一些鱼虾。四目相碰,怒从心起,他们不约而同地站在原地,迅速进入战斗状态。可是他们没有移动半步,他们谁也不想背“先动手”的罪名。宋钢突然想起肖湘桂的大哥是派出所长,只要所长一句话,还要什么出生证!宋钢对肖湘桂笑了一下,尽管不是那么自然,但还是可以看出几分真诚。肖湘桂说,爱笑的狗最会咬人,说吧,你想干什么?宋钢见肖湘桂的火气很大,想到日后必须求他,就后退了一步。宋钢摆着手说,我什么也不想干,你忙吧。肖湘桂警觉地从宋钢身边过去了。

隔天,宋钢提着礼品上肖湘桂家。肖湘桂坐在门边,他的身旁有一根铁棒,他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宋钢把礼品放在矮墙上,翻开衣服,证明自己没带任何武器,证明自己是登门道歉的。肖湘桂说,把礼品带走,你这种没良心的人不配向我道歉。宋钢低声下气地应着,连连说着道歉的话。宋钢见一旁有一张小板凳,他想拿过来坐下。肖湘桂说,别碰我的板凳!

肖湘桂没有给宋钢道歉的机会,宋钢并不气馁。一家人商量着如何和肖湘桂恢复关系,只有改善了关系,才能进入肖所长的圈子。宋钢母亲就在这天代表宋钢夫妇上了肖湘桂的家。尽管人家是长辈,肖湘桂还是没有给好脸色。旁边人看不过去,说,肖湘桂你也太不像话了,人家老的年轻的上门两次了,你算什么!肖湘桂说,我又不认识宋家,他们来道什么歉呢!宋钢母亲说,肖湘桂是个明事理的好青年,我从小看他长大,他从小到大都在做好事。肖湘桂说,打住,你再给我戴高帽子我就成反革命了!你拿着礼品走吧,我和你家井水不犯河水!

宋钢母亲走后,肖湘桂老婆说,我们是不是太过分了?人家一次又一次上门道歉,我们不能得理不饶人。肖湘桂说,到现在我都没想明白,我到底哪点得罪他了!他当众扫我的脸面,当众羞辱我!我也知道远亲不如近邻的道理,可是这口气我咽得下去吗!

第三次,宋钢带着老婆孩子和老母亲来到肖湘桂家。肖湘桂老婆把他们让进门。她给宋家人倒了茶,上了瓜子点心。不多时,肖湘桂打鱼回来。见到家里这个场面,他不知说什么,一时手足无措。

我们全家向你道歉,请你们原谅我们过去的一切过错!宋钢一家在母亲的指挥下,扑通给肖湘桂跪下。肖湘桂一家慌了手脚,说,就算你们有错,值得下这么大的礼吗!肖湘桂热泪出来了。他上去扶着宋钢母亲说,快起来,你们这是在折我的寿呢!宋钢母亲说,你不接受我们的道歉,我们就不起来。肖湘桂说,接受,实话告诉你们,宋钢第一次上门,我心里就接受了!我们其实什么冤仇都没有嘛!

李仁爱和宋钢母亲做了一桌菜,请肖湘桂一家去吃。怎么也推不掉,肖湘桂就带着老婆孩子去了。他们给宋家带了一份大礼。双方都客客气气地吃着喝着。他们很快就说到了宋思水。肖家说的都是好话,宋家人听了很高兴。宋钢接着说,宋思水的户口还没上呢。肖湘桂说,孩子都快两岁了,该上户口了,没有户口怎么成呢。宋钢趁机说出了难处。肖湘桂说,医院也太不负责任了,他们怎么能不补开出生证呢!你们应该再去找他们,我来帮证明。宋钢说,医院的大门我踏平了,好话说尽了,他们就是不开。上户口不是派出所的事吗?派出所能帮忙就不用求医院了。

肖湘桂似乎明白了。费了半天劲,宋家是有事相求。心里就有些不快。但是他没有显露在脸上。再说成朋友总比成仇人好一万倍。于是他主动说,我大哥肖湘林是所长,回头我找他说说。

时间一天两天三天五天过去了。宋钢时常上肖家串门,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却非常着急。每当肖湘桂说大哥那边还没给我答复时,宋钢就假装没事地说,不急不急,两年都等下来了,不差十天八天的。

经过了半个月焦渴的等待后,肖湘林传来话说,不行!

肖湘桂带着宋钢上门求情,肖湘林还是两个字,不行!

宋思水没有城镇户口,就没有粮油供应。这个倒不要紧,一人匀一口,就能养他。可是他上不了幼儿园。这可是大事了。李仁爱说,不上就不上吧,我教他。李仁爱在街头摆了一个干货摊。生意却不好。在这条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本街上的人,他们大都不需要李仁爱的干货。平常日子宋思水就坐在她的身边,一本正经地跟着李仁爱唱儿歌,识字。小朋友们手拉手从街上经过,宋思水就说,我要跟他们玩,我要上幼儿园!宋思水的话让李仁爱隐隐作痛。

在肖湘桂建议下,李仁爱把摊点摆到闹市。那里的生意相对好一些。李仁爱忙起来就顾不上宋思水,宋思水便趁机溜掉。他跟在一群小朋友后面,最后他牵住了最后那个小朋友的衣袖。宋思水随小朋友来到幼儿园。老师见队伍中多了一个人,生起气来。

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你跟进幼儿园干什么!老师的心像铁长的一样,说话硬硬的冲冲的。

宋思水哇哇大哭。老师把他丢出了幼儿园。宋思水已经不知道回家的路。他一路走着一路哭。这是谁家的孩子呢?行人说。玫瑰镇不大,但也不算小,街上人并不全认识。况且两三年来,宋钢一家对宋思水严加看管,极少带他在公开场合露面。宋思水叫妈妈。好心人问他妈妈在哪里?他回答不上来。

发现宋思水不见后,李仁爱非常着急,她喊着满街寻找。找到最后,她哭了。这时,有个人问李仁爱,你是找孩子吗?那孩子刚才我抱到幼儿园了。李仁爱赶到幼儿园。宋思水身子扑在铁门外,看着里面。他已经不哭了。幼儿园里小朋友唱歌跳舞的身影吸引住他,他忘记了找妈妈的事。李仁爱一把抱住宋思水,大哭起来,对他又是亲又是掐。宋思水双手死死抓住铁门不放,说,我要上幼儿园!

宋钢说,我们一定要让宋思水上幼儿园。李仁爱完全同意。他们带着宋思水去找幼儿园园长。园长说,你又没户口,我怎么能让你上呢!这是违法的行为。宋钢和李仁爱给园长跪下,说,请你了,给想想办法吧。宋思水跟着跪下来。园长动了恻隐之心,她说,这可怎么办才好呢?我总不能违反政策吧。宋钢说,我们可以多交钱,只要能让我儿子上幼儿园,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园长说,这事怎么能用钱来解决呢,要么不收,要收就不能乱收钱。宋钢和李仁爱长跪不起。园长说,这样吧,你把孩子留下,其他的事你们就不要管了,一切由我来顶着。宋钢和李仁爱给园长磕了三个头。

进了幼儿园的宋思水并没有给他自己和全家带来多少快乐。他时常带着孩子们的欺辱回家。小朋友们不知道户口的真正作用和含义,但他们都知道宋思水是一个好欺负的人。宋思水没有户口的事,在家长们中间也传开了。他们在接孩子的时候,总是爱指着宋思水说,就是他,他就是那个黑户!

1985年,宋思水七岁,他的户口问题仍然没得到解决。他就要上小学了。小学比幼儿园严格多了,在玫瑰镇仅有的两所小学之间,宋钢跑来跑去,求来求去。宋思水上午站在这所小学门口,下午站在那所小学门口,他的父亲母亲就在学校里面请求校长。宋思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没有户口,怎么就跟身边的小朋友们不一样呢?想着这些事他就十分的不快乐。看见宋钢李仁爱垂头丧气地出来,宋思水知道,今天又没有好事。宋思水看到了父母脏兮兮的膝盖,他判定,父母又给人跪过。这些年来,他时常看到父母给人下跪。他时常被父母要求给人下跪。那次肖湘林从门前走过,父母立马跪下了。肖湘林说,你们的膝盖跪烂了也没用,上户口的事我办不了。

街上的左右邻居私下里越来越怀疑宋钢夫妇丢失了出生证的事,宋思水就是他们从哪里捡来的。可是他们不说,不想点破,以免影响团结。而且孩子都七岁了,就算不是亲生的,也已经是他们的孩子了。

宋钢、李仁爱的跪拜,最后有了结果。一小在有条件的情况下答应接收宋思水。

宋思水个子一天天长高,说话却越来越少。他感到呼吸不畅,周围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周围的快乐都是别人的。

这就过去了好些年。食品厂风雨飘摇,能调走的都调走了。宋钢想调走,可是没单位要。最后,宋钢被优化组合掉了。失业的宋钢和李仁爱一起摆摊,忙于生计,对宋思水管得非常少。老母亲在这一年因病去世。家里时常只有宋思水一个人,但他喜欢这样的生活。

那一天宋思水忘记带钥匙,他上摊位找李仁爱。摊位上站着一个外地男人。他在和宋钢说着闲话。见到宋思水,那人说,这是你儿子吗?宋钢说是的。那人说,我儿子十年前掉进河里了。如果不掉进河里,也有这么大这么高了。宋钢忆起来了,这人就是宋思水的亲生父亲。他们只见过一次,而且过去十年,相互都认不出来了。尽管如此,宋钢还是非常紧张,他淡淡地说,你走吧,我要做生意。你又不买我的货,以后不要到我的摊位上来。

那人不走,他的话闸一打开就不打算关上。他说,那年同样涨着大水,儿子从他妈怀里掉进河里。儿子向下游漂去,玫瑰镇在下游,他可能漂到了玫瑰镇。

宋钢把宋思水支走,说,你做梦吧。你儿子又不是鱼,他能漂到玫瑰镇?他一掉下河就被鱼吃掉了。

那人说,我一直在做梦,这个梦一做就是十年。张桂红后来在河面寻找儿子时,疯了。我把她送进疯人院,病没完全治好。但她给我生了个女儿,再往后,她就生不出来了。我现在还在想着我的儿子。我头发的脱落、心口的疼痛就是想儿子想的。

宋钢若无其事地认真听着,然后说,你已经影响了我的生意。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想听。你儿子早死了。

那人毫不情愿地离开。李仁爱说,你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言多必失。如果打听到了我们的情况,就会要回宋思水。宋钢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我当年要去找宋思水的亲生父母了。李仁爱说,刚才我认真看了,那人和宋思水很像。他的出现,对我们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宋钢匆匆赶回家。还好,街上一切平静,家里一切平常。宋思水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听录音机。

那人突然的到来,再度激起了宋钢和李仁爱的紧张。但这种紧张最后没有带来任何危险。那人自从在摊点上出现后,就再没人影。

小学升初中,老问题仍然存在。宋钢和李仁爱给学校领导下跪,宋思水说什么也不再下跪。任宋钢李仁爱如何劝说也不下跪。他说,要下跪,除非你们谁死了。宋钢什么事可以做,就是不能让儿子不高兴。既然宋思水坚持不下跪,他就不再劝说。

中学校长不是不想收,而是嫌宋钢送的礼太少了。宋钢是做生意的,出手怎么这么不大方?中学校长对第二次跪在面前的宋钢夫妇说,收下宋思水,我的校长就当不成了,还可能被开除。你们愿意看到我被开除吗?宋钢说,开除了怕什么?李仁爱就是被开除的,开除了你可以做生意,当老板。校长勃然大怒,说,滚!

宋钢没想到会说那样的话,后来在分析这个事的时候,心想可能是自己好话说得太多,好话已经说尽,只能说不好听的话,或者说别的不中用的话了。没能让宋思水继续上学,宋钢夫妇心急如焚。他们去找教育局的领导,去找县里的领导,领导们都没有给他们明确的答复。

这一轮跑下来,宋钢夫妇身心疲惫,怨声四起。可是回到家,见到宋思水,他们就没了怨气。

我是你们捡来的吗?宋思水对父母说。

李仁爱笑了,说,傻孩子。

是不是?你还没回答我。宋思水说。

不是。宋钢说。你是从妈妈肚子里跑出来的,你是爸爸妈妈的亲儿子。

那我怎么就没有户口?他们为什么不给我户口?

宋钢说,我们倒霉。出生证丢了,办不了户口。户口问题一定会解决的。

话虽这么说,宋钢心里也没底。户口是一个和登天一样的难题。这些年来,他找了许多部门,递了许多报告,都被推出来了。

从小长到现在,宋思水身上都压着痛苦和磨难,使他变得孤僻偏激和自卑。他没有一个朋友,或者说不愿和任何一个人交朋友。人一孤独无助,就容易受到欺负。有一回他受到同学的欺负,实在受不了了,就回来告诉了宋钢。宋钢像一头受辱的狮子,他带着木棍,把那几个同学痛打了一顿,要是没有警察正好经过,那几个同学恐怕小命难保。宋钢为此被判赔了一大笔钱,还坐了三个月牢。那次让宋思水非常解恨,他感到了暴力的力量。也是从那次后,再没有一个同学敢欺负他,同学们都对他敬而远之。

内心的压抑和痛苦,就像生生不息的沱巴河水。这天,宋思水独自一人来到河边。河面上有忙碌的大小船只。他不知道,往上,船能到哪里,往下,船又能到哪里。长到快十三岁,他一次也没离开过玫瑰镇。父母不让,父母从来不带他外出。他无意间听到炫耀的同学们说起外面的见闻,就会对外界进行多种幻想。

肖湘桂把小船系在码头上。他的头发白了三分之一,黑黑的皮肤没有藏住岁月的印痕。肖湘桂与宋钢的关系处得还可以,见了面都是客客气气的。但没有往纵深发展。肖湘桂知道宋钢对他有埋怨。肖湘桂并不真往心里计较。十几年了,户口仍然没解决,谁心里不急呢。人家全家都给你下跪了,你都没帮上人家,人家能没怨气吗。肖湘桂非常理解宋钢,因为理解就有了极大的宽容和同情。也许宋钢还不知道,为了宋思水的户口问题,肖湘桂和大哥肖湘林吵了好几回,关系受到了很大影响。

肖湘桂看到宋思水后,主动打招呼。他提着鱼筐说,思水,你喜欢吃什么鱼,你来伯伯筐里挑。宋思水望着悠悠远去的河水说,我不想吃鱼,我要户口。肖湘桂上前摸着宋思水的头,说,傻孩子,弄户口是大人的事,而且户口问题迟早会得到解决。

肖伯伯,我是捡来的吗?

肖湘桂被孩子问住了。宋思水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不知如何回答。肖湘桂相信孩子是捡来的,因为太多的疑问使人不得不去这么判定。肖湘桂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在白宝村见到那个妇女寻找孩子的事,心想,宋思水是不是那妇女的孩子呢?但是,孩子在洪水中漂了几十公里居然还完好无损地活着?肖湘桂兴奋起来。

肖伯伯,我是捡来的吗?

肖湘桂被从沉思中唤醒。他摇头说,不,不。你不是捡来的。你是你爸爸妈妈亲生的呀。

那我为什么就没有户口呢?

他们是混账,他们不给你户口就是混账!肖湘桂说。回去吧,不要想这些了,你要永远记住,宋钢是你爸爸,李仁爱是你妈妈。

肖湘林很少在宋钢他们居住的灭资街出现。这天他的出现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关注。他身上穿着警服,步子不快不慢。街上人都知道,他已经和肖湘桂基本闹翻,平素基本不来往。那他来干什么?正当人们猜测不定时,宋钢夫妇冲出人群,扑通,给肖湘林跪下。

我已经不是所长了,你跪了也是白跪。就算我还是所长,你也是白跪。肖湘林说话还是一贯的那种生硬。

邻居们说,起来吧,宋钢、李仁爱,你都给他跪了十多年了,他什么也没帮你,你还跪个什么劲呢!他们把宋钢夫妇拉起来。

肖湘林从街头走到街尾,只是看了看,就离开了。人们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许什么意思也没有。他只是在缷任之时来地盘上走走而已。

也是这天,街委会赵主任带着一个妇女进到宋钢的家。赵主任对妇女说,这就是宋钢家,他家最大困难是小孩的户口没解决。十三年了,年年是黑户,马上就要开学了,这还上不了初中。赵主任告诉宋钢,这是县里新来的韩副县长,她来玫瑰镇视察工作。

韩副县长仔细盘问,对疑点穷追不舍。宋钢夫妇这才遮遮掩掩地说了实话。赵主任责怪说,你们怎么就从没说实话呢!硬说是准生证丢了,害得我一次又一次跑上跑下,还一封封地写信告状。要是早走“正”道,早就解决啦!

韩副县长说,你们的做法我们很理解,也非常同情你们的遭遇。如果李仁爱确实不能生育,你可以让医院开个证明,按你们这种情况,是可以收养孩子的。

宋钢夫妇听了悲喜交加,心里的五味瓶翻江倒海似的涌动。

症结找到后,方法正确后,加上有韩副县长的亲自过问,问题很快解决。宋钢拿到户口那天与李仁爱抱头痛哭。街坊邻居都来祝贺。宋钢留住前来祝贺的邻居们吃饭。肖湘桂给宋家送来一筐鱼,他亲自下厨做出了鲜美无比的鱼宴。

今天是个大喜日子,我一定要喝醉。肖湘桂说。

肖湘桂没有食言,这天,他喝得酩酊大醉。

下 部

尽管宋钢夫妇对宋思水的身世严格保密,所有迹象仍然告诉宋思水,他不是父母亲生的。那么亲生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带着这个巨大的谜团,宋思水一天天长大。他从初中升入了高中,又从高中考入大学,再从大学毕业参加工作。

宋思水进入桂城重型机械厂工作,他搞新产品研发。他们的总工程师是他的校友,所以对他特别关心和充满了期望。总工说,你有女朋友吗?我给你介绍一个。总工说的女孩,正是他的侄女。但他没明说。他在等宋思水回话。在大学里宋思水虽然性格略偏内向,但还是受到许多女孩的喜欢和暗恋。在那座著名的工科大学里,女同学不多,漂亮的女同学就更少。男同学们都十个八个追一个地追着那些漂亮或者不漂亮的女同学,而宋思水却是被十个八个漂亮或者不漂亮的女同学追着。宋思水没有心思谈恋爱。他除了功课,就是时常想着自己的亲生父母。他渴望有一天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

参加工作后,他就进入了实际性的寻找父母的工作。当初大学毕业他有资格去上海南京广州武汉等等大城市,他还可以读保送的研究生,但他都放弃了,他选择了桂城。同学老师们非常费解,桂城是南方一座偏远的中等偏小城市,为什么要选择那里呢?宋思水解释说,正因为那里偏远和落后,才需要人才去建设。为此,学校还表扬了他。其实他的心思,别人不知道。桂城离玫瑰镇近,这对于他寻找亲生父母提供了便利。相对玫瑰镇,上海南京武汉等等大城市,那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工作之前,他一直在暗中打听自己的身世,可是由于养父母的守口如瓶,他获得的信息几乎为零。那时他不想更多地问养父母,他的确怕伤害他们的心。为了他,养父母吃了多少苦啊。一点一滴,他都铭记在心。

星期天,宋思水回到玫瑰镇。他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宋钢李仁爱买了礼物,要出门时,他想到了肖湘桂,也给肖湘桂带了一份。宋钢夫妇生意做得早,他们应该是玫瑰镇改革开放后第一批正儿八经做生意的人。现在夫妻俩开了一家比较大的超市。经过这些年的发展,玫瑰镇经济上来比较快,人气也越来越旺。在这样的地方开超市,生意自然不差。令夫妇俩自豪的不是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而是宋思水越来越懂事,并且成为玫瑰镇为数不多的考入全国一流重点大学的子弟。宋思水决定到桂城工作后,宋钢夫妇对灵水街(那个灭资街的名字人们取掉了。这条街从前就叫灵水街)的人说,看,我儿子,为了方便照顾我们老两口,放弃了大城市,到桂城工作!人们都夸宋思水很懂事。

对于宋思水孝敬的礼物,宋钢李仁爱非常喜欢。接过礼物时,都流泪了。转过身李仁爱和宋钢悄悄议论说,我们很幸运,养了个好儿子。就算有个亲生儿子,也不一定有这么孝顺。

肖湘桂已经不下河了,他和老婆开了一家鱼餐馆。接到宋思水奉上的礼物,他激动万分,一定要留宋思水吃饭。肖湘桂做鱼很拿手,这在玫瑰镇是出了名的。开饭店之初,他自己当老板当厨师,随着餐馆业务量的增加,他请了两个厨师,厨师虽然得到了肖湘桂的指点,但做出来的鱼宴,与肖湘桂还是有一段距离。人们都说,肖湘桂留了一手,他怕人家把手艺全学到手了,另起炉灶抢生意。人们说的不错,肖湘桂还真的留了一手。他做鱼宴的这种技艺是祖传的,在他决定不再下河后,成天琢磨如何把鱼宴做得更好,如何在继承传统技艺的基础上创新。他三琢磨五实践就弄成了。成为玫瑰镇鱼宴掌门人。虽然人们难得吃到肖湘桂亲手做的鱼,他们还是愿意来这里吃。相比之下,这里的鱼更好吃。

肖湘桂把宋思水叫进厨房,一边自己做,一边教宋思水。肖湘桂说,你是我的好侄子,我愿把手艺秘笈教给你。做好菜,肖湘桂一个电话把宋钢夫妇叫来一起吃饭。宋钢夫妇吃了鱼,都说好。肖湘桂说,这菜是我和宋思水一起做的,不好吃,才怪!

他们都喝了点小酒。说的都是些高兴的话。后来宋钢李仁爱就回去打点生意去了。宋思水找了个借口留下来。他留下来的目的还是想从肖湘桂口里打听自己的身世,他知道肖湘桂一直对他隐瞒着东西。趁着肖湘桂今天高兴,宋思水就再次把问题提出来。

我早就知道我是父母捡来的了。二十多年你们个个守口如瓶,特别是你肖伯伯。宋思水说。我知道我到处打听亲生父母会伤害养父母,但我不能不知道我的身世,我有这个权利。

肖湘桂说,我相信宋钢李仁爱不会告诉你真实的情况。他们不便说,也不该说。小时候也是怕伤害到你。总之他们不告诉你的原因是综合性的,不是某一个理由决定的。你是个孝子,即使你真是他们捡来的,他们含辛茹苦养你二十几年也是值得的。

宋思水说,你长年在沱巴河上漂流,信息比别人通,关于我的身世你就一点不知道吗?

肖湘桂说,我曾经语重心长地对你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宋思水说,记得,“你要永远记住,宋钢是你爸爸,李仁爱是你妈妈”。

肖湘桂点着头,说,好些年过去了,你还记得一清二楚。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既然这样,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情况。

肖湘桂喝了几口浓茶,他开始回忆1978年初冬在白宝村的经历。他说,她刚满月的儿子掉下河了,半年多来她天天在河上寻找孩子。她找得脑子出了毛病,叫人很同情。说完,他又不确切地说,那一年,你妈妈也怀着身孕。据说,因为出了意外,孩子提前生产。如果那孩子是你的话,你只在妈妈肚子里呆了六个月。按道理,只有六个月就出生的孩子是不可能存活的。而且,就算是例外,那么既然在医院出生,怎么可能弄不到出生证?

宋思水如获至宝。他说,她叫什么?

肖湘桂说,不知道。当年我没有细打听。我的心思都在打鱼上了。主要的是她的灾难我接受不了,我就赶快逃走了。我一直没有把她与你联系起来,我也无法想像。一条正发着洪水的河,怎么可能把一个刚满月的小孩送到几十公里外的玫瑰镇呢?

宋思水说,你没听说过奇迹吗?

肖湘桂说,这可能真是个奇迹。

第二天,宋思水打算到上游的白宝村走一趟。要告别父母时,宋钢说话了。

你是我的儿子,你在想什么,我心里知道。你已经长大,你有权利知道你应该知道的一切,我们经历这么多岁月也明白了许多事理。宋钢拉宋思水坐下。今天我和你妈就郑重地告诉你,你不是我们亲生的。1978年初夏,你随洪水漂到了玫瑰镇。我和你妈碰上了。为了救你,你妈掉下河,被利器刺坏了子宫,肚子里的小宝宝没了。你妈从此不能再生育。我们就把你留下了。你妈妈在白宝村,她叫张桂红。丢掉了你,她疯掉了。

出现在白宝村口的不只是宋思水,还有宋钢和李仁爱。他们先是坐车到锦荣镇,再租了一辆四轮车进入白宝村。他们手里分别提着不同的礼物。二十多年后重来白宝村,宋钢感慨万千。他的双脚像绑着大石头,移不开步子。从村里出来的村民发现了陌生的宋钢一家。在村民的指引下,宋钢一家来到张桂红家。张桂红一家还住在二十年前的老房子。但这房子破败不堪。

引路的村民说,你们是张桂红家什么人?

宋钢说,亲戚。

村民说,我们从来没见过你这个亲戚。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呢?唐恩柱张桂红的儿子二十多年前掉进河里,张桂红疯了。治得半好后,为唐恩柱生下一个女儿。女儿却在去年得了白血病,花了一大笔钱,欠了一大笔账,实在没钱治了,抬回了家。这家人命很苦。张桂红这回完全疯了。

外面传来一个特别不一样的声音。引路的村民说,那是张桂红,她成天哭笑不定,成天缠着人讲自己儿子的故事。

说着,唐恩柱拉着张桂红回家来了。

宋思水扑通跪在唐恩柱张桂红脚下。上初中前,宋思水跪过的次数数不清,每次给人下跪都不是自愿的,都是带着无奈和耻辱。这回,宋思水情不自禁就跪下了。从昨天开始就想哭的他,嚎啕大哭。

唐恩柱傻了。

引路的村民说,唐恩柱你发什么傻,这都是你的亲戚呀!

唐恩柱说,我有这样的亲戚吗?

引路的村民也傻了。

宋钢说,我们是亲戚,很亲的亲戚。1978年冬天,我来过你家。我向你讨过水喝,给了你十几元钱。好几年前,你去到玫瑰镇,在一个摊点上,我们聊过,你说了你儿子掉下河的故事。

唐恩柱挠着脑袋,说,1978年冬天的事我还记得,几年前的事我也记得,但我没把你和两件事联系起来。这又怎么样呢?这孩子为什么要给我下跪?

李仁爱拉起宋思水,说,别哭了孩子,快叫爸爸妈妈。

宋思水止住哭声,亲切地叫唐恩柱爸爸,张桂红妈妈。

宋钢示意刚要说话的唐恩柱住嘴,笑着说,你相信奇迹吗?1978年初夏,你们掉进河里的儿子就是他!

听完宋钢和李仁爱共同讲述的故事,唐恩柱激动地哭起来。而张桂红在这一刻完全清醒。

讲出压在心底二十几年的秘密,宋钢李仁爱心里完全轻松。宋钢说,一个人能够坦坦荡荡地过日子,那才叫舒服。

唐恩柱和张桂红带着宋思水在村道反复走着。

我儿子回来了。我找了他二十多年没找到,他自己回来了。张桂红笑嘻嘻地对村里人说。我说儿子还在的,你们不信,说我是疯子,你们看,你们看,谁的话最正确?!

村民们都为唐恩柱一家高兴,虽然女儿得了绝症怕命不长了,可儿子回来了。而且儿子大学毕业工作了。

看到张桂红完全正常,宋钢认为自己做得对。当初捡了人家儿子不还,把人都弄疯了,现在还回儿子,挽救了一个人,总算还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宋钢夫妇感到无比欣慰。但一想到唐恩柱那个病重的女儿,心情又沉重起来。

宋思水把妹妹唐晓婉送进桂城的大医院。起先唐恩柱不同意再上医院治疗,他说这种病不仅要人命,还要搞得倾家荡产。家里已经是债台高筑了,不治也罢。他的言论遭到宋钢李仁爱特别是宋思水的反对。能够进行再治疗,当然就存有一份希望。唐恩柱和张桂红留下来照料唐晓婉,宋钢夫妇在医院陪过两天后回玫瑰镇去了。因为在医院,他们什么也帮不上,不如回玫瑰镇照顾自己的生意。临走时,他们帮宋思水办理了一张银联卡,说,他们会往卡里打钱,直到唐晓婉的病治好为止。

白天宋思水上班,夜晚和星期天就来医院陪唐晓婉。好不容易找到亲生父母,有了一个妹妹,妹妹却得了绝症。宋思水心情就在高兴悲痛中交替。为宋思水介绍女朋友的事,总工进行到了实际阶段。那天他把侄女龙莺带到办公室,向宋思水作了介绍。宋思水心思老在妹妹身上,他对龙莺就提不起兴趣。就连和她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事后,总工私下问宋思水,龙莺难道不好吗?人漂亮,工作条件,家庭条件,一样不差,你到底哪点看不上她呢?

这天下班,宋思水被龙莺堵在厂门口。龙莺看上他了,龙莺对他一见钟情。她要和他一起吃晚饭,然后一起打保龄球。宋思水说,我很忙,我没时间呢,改天吧。她说,你能忙过我叔叔吗?他是总工呢,他晚上基本上有时间陪我婶。你是找借口吧,你看不上我,可以明说,用不着找理由。我可告诉你,我看上你了,我要缠住你,直到你答应为止。宋思水这才认真看龙莺,正如总工说的,她人很漂亮,而且是他喜欢的那种漂亮。宋思水说,我家里有大事。她说,什么大事?他说,家里的事嘛!

宋思水想妹妹了,他要马上见到妹妹。他便跨上自行车朝医院方向猛骑。

张桂红守在住院部的入口处,这里有院子有花园。她天天傍晚都是这样,她一直要等到宋思水出现。

宋思水按时出现了,张桂红站起来迎上去,深情地说,思水来啦!宋思水欢快地答应,然后说,晓婉好些了吗?张桂红说,可能好些了吧。然后两人手牵着手一起进病房。宋思水每天总能给唐晓婉带来一件小礼物,有时是一个小玩具,有时是一束鲜花。唐晓婉初中毕业就没上学了,她随人去上海打过工,又转到广东打工。她的病就是在广东打工时发现的。宋思水今天给唐晓婉带来的是一串假冒的西藏天珠,虽然是假的,但做得很漂亮。宋思水一手握着唐晓婉的手,一手为她戴上。他说,晓婉,你的病马上就会好起来了,等病好了,就留在桂城,和哥一起生活。我要送你上学,一直到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为止。唐晓婉点着头。因为化疗,唐晓婉的头发全落光了,她现在戴着一顶帽子。

龙莺出现在病房里,令宋思水大感意外。原来龙莺一直跟在宋思水的后面。宋思水将她带到病房外,说,你怎么来了?她说,我怎么不能来?那姑娘是谁?是你女朋友?宋思水生气地说,你在胡说什么!她说,说中了吧,说中了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火呀,不就是脚踏两只船的阴谋诡计被识破了吗!

宋思水说,她是我妹妹。

你妹妹怎么叫唐晓婉,不叫宋晓婉。叔叔说,你家就你一个孩子,你哪来的妹妹?你分明在说谎!

宋思水说,她是我同胞妹妹,她跟我父亲姓,我跟我养父姓,清楚了吧!

龙莺说,你们家关系这么复杂?那两个农民就是你亲生父母了?

宋思水仍在生气地说,你不可以歧视农民!

宋思水不想跟她说话,就转身回病房去了。

张桂红说,刚才那个姑娘是你女朋友吗?人长得很漂亮。她好像对你比较凶。

宋思水说,不是女朋友,只是一般熟人。

张桂红说,你到了谈女朋友的时候了,找个好的谈吧。

龙莺向总工告了恶状。次日一上班,总工就找宋思水谈话。开始的时候总工态度还是不错的,但说着说着就大发脾气,说,你怎么能对一个姑娘发那么大的火呢,太不像话了!

下午下班,宋思水又被龙莺堵住了。她说,你又要上医院?宋思水说,当然!医院不是有你亲生父母吗?宋思水说,父母是父母,我是我。宋思水绕开龙莺跨上车。龙莺坐着电动自行车,她紧跟在他后面。她说,能说说你的身世吗,我很想听!对你感兴趣,说明了什么?说明我爱上你啦!

这天下午,唐晓婉病情恶化。接到电话,宋思水就立马赶往医院。他刚进病房,就只见到唐晓婉的尸体了。宋思水没见上唐晓婉活着的最后一面。他忍不住趴在她的尸首上哭起来。唐恩柱和张桂红却不哭,也许他们早就哭过无数遍了,早就料到了这样的一个结果,他们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后来唐恩柱夫妇说,唐晓婉在离世前还与护士笑谈哥哥宋思水,幸福涂抹在她的全身。

处理完唐晓婉的后事,宋思水要求唐恩柱和张桂红留在桂城。唐恩柱说,我们留在桂城干什么呢?一没工作,二又不能帮你什么。宋思水说,桂城这么大你就找不到一份工作吗?就算找不到工作,我不是可以养你们吗?在宋思水的强留下,唐恩柱夫妇留了下来。

宋思水租住着一套一室一厅,他把房间让给亲生父母,自己住在厅里。后来在宋钢夫妇的帮助下,唐恩柱在离重型机械厂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门面,卖些日常生活用品。

忙着家里的事,宋思水没工夫搭理龙莺。龙莺见他家出的不是一般的事,也就知趣地帮着做一些。后来见他把亲生父母留在身边,就有些不高兴了。虽然她认识宋思水时间不长,两人还没有真正的接触,可她已经把他当男朋友了。她指责宋思水说,你怎么把亲生父母留在身边呢?他们应该回农村去!宋思水说,我的父母难道不该和我生活在一起?

那是你父母吗?从小到大,他们一天都没和你生活过。这种没有感情的关系算什么?只有血缘没有感情能算什么!龙莺说。

宋思水说,我们合不来,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龙莺说,我们本来是合得来的,你亲生父母在,我们就合不来了。问题出在你亲生父母身上。

宋思水说,你不就是嫌弃他们是乡下人吗,不就嫌弃他们穷吗?乡下怎么了,穷怎么了,他们是我亲生父母。你不接受他们,我就不接受你!

宋思水把她推出去,并且关上大门。

过了两天,他的门还是被她敲开了。她说,我容下他们了,算我倒霉,谁让我爱上你呢!

直到此时,宋思水与龙莺的交往才正式开始。由于龙莺真心喜欢他的原因,他们的关系发展很快。宋钢和李仁爱得到这个消息当然很高兴,他们说,快点发展吧,发展到了火候,我们就在桂城帮你们买一套房子,让你们结婚,让你们生儿育女,最好是生两胎,一个当我的孙子,一个当唐恩柱的孙子。如果实在考虑计划生育,就生个双胞胎!

唐恩柱病了,要动手术,要输血。宋思水伸出手说,抽我的血吧。我是他儿子。医生说,你是他儿子吗?怎么长得不太像啊。宋思水严肃地说,你在开什么玩笑!医生说,是他儿子也要验血。你是什么血型?宋思水说,B型。医生说,还儿子呢,连你父亲的血型都不知道,他是A型。幸好我多了个心眼,差点就要酿成大错!

动手术过程中,宋思水和生母坐在走廊里等候。等待是最难过的,宋思水就对护士说,请你帮我妈验个血型,不然我记不住。护士说,可以呀,你去交费吧。

验血结果马上就出来了,母亲也是A型。宋思水直犯嘀咕,他悄悄地对护士说,你们弄错了吧,我是B型,父母都是A型,这怎么可能呢!

护士没好气地说,你是你父母的儿子吗?!

护士的这句话让宋思水感到一头雾水,也给他提了个醒。他要求再给生母和自己抽一管血。护士不高兴,宋思水说,我给双倍的钱还不行吗?听到一个钱字,护士就满口答应了。

宋思水悄悄向医院提出亲子鉴定的申请。院方答应了。目前桂城还没有这个能力,必须把样品送到省城。

经过半个月焦渴的等待,鉴定有了结果:宋思水根本不是张桂红的儿子!

宋思水脑袋轰地响了一声,要不是龙莺扶着,他会栽倒在地。

得到消息的宋钢李仁爱匆匆赶到桂城,这样的结局,让宋钢夫妇如同活呑了青蛙。两人一路不停地说着这个事。

李仁爱说,儿子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是对的,儿子一点都不像他们。

宋钢说,那年你还说,儿子很像唐恩柱呢。

李仁爱说,我那不是“疑人偷斧”吗!你不也口口声声说宋思水就是他们的儿子吗!

相互善意地挖苦几句后,他们却不说了。良久,宋思水才说,这就是说1978年初夏的那天,有两个孩子掉进了河里,很显然,张桂红的儿子已经死了。而宋思水是怎么来的呢?

宋思水的身世真正地成了一个谜。这个谜也许能解开,也许永远也解不开了。

宋思水感到自己的脑袋与身子根本不在一起,现在他身在等待宋钢夫妇的车站,脑袋却在唐恩柱夫妇前面徘徊。

儿子,我可爱的儿子啊!这是宋钢夫妇的叫唤,又像是唐恩柱夫妇的叫唤。这声音充满疼爱和幸福。这声音也急切非常。这声音反反复复。

我是你们的儿子。最后宋思水听到自己这么说。

宋钢夫妇从车站走出来。见到宋思水,李仁爱说儿子,唐恩柱张桂红不是你亲生父母,你对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怎么看的呢?

宋思水说,给唐恩柱张桂红当了一回儿子,我并不后悔。关键是你们,你们怎么看呢?你们同样也付出了许多,特别是付出了那么多金钱。

宋钢说,我们的钱不就是你的钱吗?我们为唐晓婉治病,为唐恩柱开门面,其实花的都是你的钱啊。用了你那么多钱你不心疼吗?

宋思水说,照这么说,我就有支配钱的权利。那些钱,花了也就花了,而且为唐晓婉治病,更花得值。她毕竟是带着幸福离开人世的。

李仁爱说,你都不心疼,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几天后唐恩柱出院了。宋思水跑上跑下办理出院手续。见到他忙碌而欢快的身影,张桂红自豪地说,看,我儿子多能干!

宋思水把唐恩柱接回家。

龙莺说,你以后打算怎么处理唐恩柱他们?

宋思水说,我还当他们的儿子。张桂红需要儿子,没有儿子她又会垮掉,而且这回她会彻底垮掉。

龙莺说,你要给他们当儿子当一辈子吗?

宋思水说,一辈子不敢说,但会一直当到他们不需要为止。

龙莺说,你真让我失望。那时候你留他们在桂城,为了让你高兴,为了我们的关系,我强忍着答应了,心想,那毕竟是你的亲生父母。可现在,他们什么也不是,是一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的人!

宋思水说,我决定了的事是不会放弃的。既然当上了他们的儿子,就要当下去。我想,我父母他们也会同意的。他们最了解我。

龙莺就冷笑着离开了。走到一楼,她又返回来,狠狠地说,你是混蛋!

责任编辑 李 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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