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台
2009-04-02蔡科明
蔡科明
金蝉是县剧团的台柱子,当家花旦。这几年一号角色都是她的,参加会演调演创作剧目,团长都跟编剧打招呼,先从她的角色考虑吧,然后再构思,戏要为她量身打造。她才能让剧本活起来亮起来拿到奖呢。话说得有些絮絮叨叨,可团里的确就是这么做的。从艺校毕业进团头几年她感觉很好,整天想的就是艺术艺术,练功排戏演戏,听到的是掌声笑声夸赞声。她不是那种浅薄的人,虽一帆风顺,但不张扬,不盛气凌人,也不故作清高,这很难得。剧团稍出挑些的都傲得很,目空一切,以为离开自己地球就不转了,经常在重要演出时拿桥,找借口撂挑子不肯演,敲领导一把,要应允职称住房诸如此类的条件等等。那些艺人的通病金蝉没有,给人的印象:对艺术既有很高的追求,又淡泊得很,随随和和,跟同事处得不错,不大为鸡毛蒜皮的小事过不去,团领导文化局领导大会小会表扬,打算把她树为德艺双馨典型。领导们喜欢看她的戏,局领导常来,有新戏参加调演的戏县领导来,市领导省领导也有不少看过她的表演。对领导看戏她特别重视,化妆格外细致,眉毛要描个把小时,上台浑身是精气神,甜美的唱腔,娇好的身段,一招一式发挥到最佳。台下掌声一浪高过一浪,领导没有一回不满意。演出结束,领导与演员合影,她都被安排站在最高领导身边,这是最骄傲自豪的,既是对她艺术最好的褒奖,也是对她人生价值的认定。好日子说过去就过去了,这几年剧团大踏步下滑,戏很难演,没人买票,国家给剧团的补贴用在老艺人身上,上班演员工资打折,新戏没法排,调演会演想都不敢想。领导看不到影子了,只有文化局领导还常往剧团跑,团长告急救火,来解决问题调解矛盾。艺术的梦被飓风刮到爪哇国去了,离她十万八千里了,剧团快瘫痪了,就在早晚。
剧团还没瘫,癞蛤蟆垫桌腿撑着,戏勉勉强强地演着,隔十天半月弄几场,城里剧场演不了,下乡,乡下剧场演出费低,补贴少得可怜,大家都不要了,不交钱吃一顿工作餐。观众倒不算少,剧场大门敞开着,没人检票,农民还是喜欢看戏的,不要钱的戏不看白不看。演出时大家打不起精神,金蝉情绪更低,这种演出不来不行,可上台感觉找不到,进不了角色,一不留心黄腔跑调,唱词张冠李戴,窝囊极了。她不想演了,不演呆在家里舒服得很,早上买菜烧饭,下午约几个人打牌,五十块钱进花园,不伤皮伤骨,晚上看两集电视连续剧,十点钟准时关灯,很有规律,自自在在。可她是主要演员,不演不行,只得硬着头皮混,好在这种演出质量要求不高,只是掌声少一些罢了,她演得疲疲沓沓,心里忐忐忑忑,团长倒没说什么,只是感觉越来越糟,越来越不想演,可难的是找不到不演的由头,心里干着急。还是伟人老人家说得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办法说来就来了,那一天,演古装戏,公子往后一仰倒在了台上,这给了她灵感,哎,倒下去不就倒下去了吗,倒下去不就不用演了吗,谁也不好说什么呀!这么一想,脑子便有些晕乎乎的,到动情的地方,半真半假地顺势往下一倒,好像真晕过去了。观众不知缘故没有反应,团里人知道剧情,见她晕倒了,赶紧闭大幕,一边跟观众打招呼,一边让人把她送医院。拍片化验输液,医生护士一阵忙碌,她一直清醒着,可不好睁开眼睛,直到两大瓶葡萄糖输完了,才悠悠醒过来,团长总算松了一口气。后来她就回家休息了,还有几场戏怎么应付的她没问,也没好问。晕台一开了头就收不住了,每回下乡演出,她都跟大家一起上车,一起到剧场,该化妆时化妆,该上台时上台,一点不含糊,可演到高潮时就晕倒了,躺在那儿不能动,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不是故意的。团长看她这样劝她不要跟团走了,在家休息,身体好了再说,她不同意,还是坚持参加演出。当然,每回晕台不可避免,大家很同情她,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毛病,更加诚恳地劝她离团休息,她执拗得很,不晕倒在台上绝不回家。
剧团是闲言碎语特别多的地方,金蝉晕台不能参加演出本来没有话,可平白无故地冒出了不少议论,有人说金蝉身体好得很,回家什么事没有,私下参加婚庆演出挣钱,没看到她在那儿发过晕。有人说她晕台是装出来的,就是不想下乡,怕吃苦。更厉害的说她跟团长唱双簧,晕台是假,批假是真,两人本来就有一腿。酸话胡话脏话沸沸扬扬,团里人都听到了,她本人蒙在鼓里,还假戏真唱地执意跟团走,到了剧场跟大家一起化妆,凤冠霞帔穿戴得齐齐整整。那天,剧务说:马上开演,她一本正经地到上场门候场,忽然听到有人叽咕:哎,晓得吗,县领导来看戏了,不知道什么事。她神经绷了起来,县领导这时候来看戏?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一连串问号涌出来。那边板鼓佬敲打起来了,小锣小钹跟着响起急急风,不得不上场亮相。戏开了场,一幕一幕往下演,她一边使出力气表演唱做念打,一边往台底下四处看,这个剧场还算好,有翻椅,除了最后几排人稀些,前边坐得满满的,台口还站了不少人。她提起神,前排后排中间两边,眼珠子不停地转,人太多,没看到一个熟悉的领导,她不敢放松下来,心里想:会不会是新上任的领导呢,现在干部换起来像走马灯,昨天还在做报告,眼一眨就调走了,就再也看不到了,不像剧团,说起来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实际是多少年死水一潭,个个是老脸色,老的没地方流,新的没法招不敢招,进一个人多一个人分钱,锅就那么大,碗多粥就少,这种傻事团长不干。她心里这么想着,表演没含糊,一招一式很到位。不知不觉戏演完了,观众看得过瘾,掌声响了好几回,大幕拉起来的时候,场子里有人喊:金蝉,再来一段!这在以前是常事,一出戏结束,她再上台唱一两段,要不热情的观众不肯走。可今天她没那个兴致,急急匆匆从下场门直接往经理办公室走,这个剧场她熟悉,经理办公室在门厅旁边,以前每次来剧场,经理都要请她去坐坐,喝喝茶,吃点瓜子什么的,可到了那儿,门倒是开着,里面一片狼藉,满眼灰尘蜘蛛网,破旧的办公桌上乱七八糟,酒瓶饮料罐破画烂纸一大堆,椅子只有一张,腿缺了一条,没有一点办公的痕迹。戏被冷落,这种地方当然颓废得不成样子。她又往演员宿舍走,一排连门窗都不齐全的平房,也难怪,成年累月没有剧团来,要这些房子有什么用,领导是访贫问苦的吧。推开一扇没有关严实的门,里面空空荡荡,呵,没人住这儿,现在交通发达,卸完妆大家不是乘车就是骑摩托溜之大吉,只有一两个城里没房子的守着,团长给他们发一点保卫费。金蝉跑了两处冤枉腿心还没死,又到了后台化妆间,演员们在卸妆,团长也在,她按捺不住了:哎,说是有领导看戏的呢,领导在哪儿呀?演员们各自忙着,没人搭理,团长坐在那儿抽烟,似乎也没听到她说话。她走到团长身边,又问了一句,刚才有没有领导看戏呀?团长这时候才有反应,什么领导?看什么戏?一脸的茫然。哎,明明有人说今天有领导看戏的嘛!她心里很不痛快。谁说的?团长问。这可没法说了,她没留心是谁说的。我的宝贝哎,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领导会跑到这儿看戏呀,八抬大轿都请不来!团长为她晕台的事心里窝火,话说得有些重。她听了不舒服,可又说不出什么来,领导看戏子虚乌有,是自己听错了。她丢开这事,找脸盆打水卸妆,转身走了没多远,听到有人嘀嘀咕咕,哼,领导,领导,心里就有领导,戏不想演,装得蛮像!呸,什么东西!这些话像毒针往她心里刺,她像光天化日之下被扒掉衣裳,一丝不挂地暴露了全部隐私。是呀,的确做了理亏的事,晕台是装出来的,一听说领导看戏精神就那么好,别人能看不出来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自己蠢得不可思议!领导看戏有什么了不得的呢,看了又怎么样,加工资吗,就算给个德艺双馨的头衔,加上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什么的,有什么了不得,不稀罕,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舒舒服服,行了,她没有奢望,更谈不上什么追求,可今天太失态了,暴露了,全暴露了!她忽然觉得天旋地转,怎么也支撑不住,伸手想抓住旁边的大幕,可身子软了,轰地栽倒在侧幕边上。
金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是被抬到镇医院的,脑子里还晕乎乎的,吃力地四处望了望,一间简陋的病房,两张窄窄的病床,矮小的床头柜,空气中散发着呛人的霉味,被子湿漉漉的,输液瓶高高地吊着,不紧不慢地滴答,瘟神似的,难受极了。自作自受!她在心里骂着。醒了?哎呀,把我们吓死了!坐在床边的团长站了起来,刚才好像在打瞌睡,看来一夜都陪在这儿了。她心里歉疚,想坐起来。哎哎,别动,老老实实地躺着,头晕再发起来,又折腾人了!想吃什么,我去弄。别别,不吃,什么也不吃。哎,不吃怎么行呢,千万别动,我去弄些你喜欢的,米饭饼夹油条,咸豆浆,怎么样?团长说着走出了病房。一个早上,团长都在这儿出出进进,一会儿喊医生护士,一会儿拿化验单,忙得不亦乐乎,医院上下他都熟,医生护士被使唤得团团转。剧团里的同事来一阵去一阵,有的提着水果,有的捧着鲜花,送来的东西多得没地方摆。大家调侃着跟她说笑,很真诚地宽慰她,好好养病,以后多在家歇着,演出有大家呢,不能拿生命开玩笑!演她B角的演员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简直是忏悔了,我,我对不起你,我是小人!那些鬼话是我造出来的,你,你能原谅吗?她不知如何回答,眼睛一愣一愣的。病房里只剩团长和她时,团长把沸沸扬扬的话露了些给她,过分难听的传他们关系暧昧的闲话没提。她悟性极好,不用多说就全明白了,自己装的那些早被团里人看穿了,只是没当面点破罢了,什么领导看戏,精心设的一个局,自己蠢得智商成了零,竟然很爽地钻进去了。
团长倚坐在旁边的病床上又打起了瞌睡,昨天到现在忙得够呛,是得歇一歇了。金蝉望着团长,心里说不出的愧疚,不光眼前这桩事,她欠团长真的很多。进团以来,从演配角跑丫环开始,团长就对她另眼看待,不光艺术上重点培养,生活上也很关照,外出演出宿舍是最好的,有人请客招待,总把她带着。成了主演以后更不用说了,替她添置起戏装头饰佩戴化妆品不管价钱,别的演员想都不敢想。拿工资,面子上跟大家一起打折,做的表一样,可团长悄悄把差额用信封塞给她,年终团里经费再困难,她也会领到一份不算太少的奖金。这不光是团长的意思,文化局领导背地里也这么要求,剧团台柱子,艺术人才,这么做冠冕堂皇,尽管有人背后嘀咕,但捧不上台面。她也有另一种感觉,他对她好,不光是为工作,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团长比她大十多岁,爱人以前也是演员,经商热时到南方去了,听说现在不怎么样,可就是不愿回来,夫妻关系名存实亡,他整天为工作忙碌奔波,看不出什么不快,可没人时常在那儿发呆,还会莫名其妙地大吼一声,心里郁闷不得不发泄。跟她在一起,他心情就特别好,眼睛朝她望有一种特别的温馨,跟她说话总带着调侃,一句连一句,妙语连珠,话里有话。两人曾单独坐过车,长途,她先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过一会儿,他的头也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两个人的头靠在了一起,那趟车坐得特别舒服。也有过越轨的事,那天一起离开饭局,他酒有些多了,她扶着他,把他送回了家,他在床上躺下了,她想开门走,奇怪的是门从里面锁起来了,开不开,钥匙找不到,他真醉了,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发现钥匙捏在他手心,扒他的手,他却搂住了她,好久才松开。她觉得团长是个好人,那事不算过分,搂着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妻子成年累月不在家,需要女人的温存呀。她想:以后就是再有这种事自己也不会拒绝,哪怕再过分些……她觉得自己有些荒唐了,不知不觉脸上发烧似的红了起来。好长一段时间,团长心里忐忑不安,觉得自己闯了祸,尽管那天酒是多了,可还是不该那样呀,他心里忏悔着,默默地用各种方式向她赔罪。她当然明白,觉得多余了,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也没有一点点责怪的意思呀。现在是自己对不起他,团长不好当呀,自己没帮他反而添乱,让他承受了那么大的压力,受得了吗?她又朝床头柜那儿望了望,那么多水果点心,同行被自己骗了,他们还是信任她,他们越是信任,她越受不了,看到他们心里会发虚的,说不定没法控制,晕台的事不用装了,会接二连三。唉,看来得向舞台告别了,她发出一声从未有过的长叹。
团长睡着了,金蝉悄悄掀起被子,蹑手蹑脚出了病房,她呆不住了,招呼没打,先回家去,清静几天再说,要不真的受不了了。公交车站她知道,离医院有一大截路,出医院大门埋着头直往前跑,身体本来就没什么问题,头晕一下,过去了。正走着,忽然看到昨天演出的剧场就在前头,隐约听到有板鼓声,团里在排戏?这可新鲜了,好些日子不排新戏了,现在排什么戏呢?又一想,呵,不会排新戏的,新戏不会没有自己角色,肯定是今天自己的戏找人补,要熟悉一下,走一走台。她步子走得更快了,给大家添了麻烦,实在不应该!走了没多远,一阵风飘来了米饭的香味,团里的炊事员姜师傅已经把饭煮好了,她特别喜欢吃姜师傅煮的大锅饭,味道香得叫人淌口水,用不着多少下饭的菜,一碗饭很快就吃完了,自己在家里煮的饭吃两口就不想吃了。姜师傅对她格外照顾,每回还替她留一块脆生生黄亮亮的锅巴,那真比什么高级点心都香都好吃呀!她的步子变得沉重起来,公交车站不远了,又不想往那儿走了,一步也挪不动。那边台走得怎样了,她的B角艺术感觉总差那么一点,观众不喜欢,团里的演出没有她登台,许多剧场经理连谈都不谈。她这一走,剧团就更难了。自己是彻头彻尾的逃兵,甚至连做人的资格都要被开了,艺术不艺术不谈了,总不能砸大家的饭碗吧!团长、团里的兄弟姐妹,还有那么许多人,对自己那么好那么真那么诚,还有姜师傅那块喷香的锅巴,太愧了,大家在一条又旧又破的船上,都很难,躲回家去,舒舒服服,能清静得了吗?心能安得下来吗?也许能,也许头会更晕,整天晕晕乎乎的,寝食不安,比戴了紧箍咒还难受一百倍!
金蝉慢慢停下了步子,让自己脑子放松下来。忽然,她发觉剧场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一群一群麻雀在凋零的剧场屋檐落来飞去,姜师傅大锅饭的香味也杳无踪迹了,她心里一惊,刚才是幻觉,团里根本没走台,姜师傅的米饭香更是无稽之谈?赶紧跑进剧场,果然空空的,没人,又到烧饭的地方,姜师傅也不在!血直往头上涌了,自己不能演出,下面几场被取消了,不演了?不,这不行,得找剧场经理,戏一定要演下去,这几场自己就是真的晕倒在台上,也要爬起来演下去。以后怎么样,再看吧,先把这几场演了再说。剧场经理在哪儿,不知道,就这么大鬼地方,肯定找得到,这几场一定要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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